长烟落日处五-狼祸

在狗娃挨了骂的一月后,贾瞎仙从外村回来了,脸上溢着红光,曳着一路笑声。前来送他的是个女人,有四十多岁,皮肤黄缥缥的,额头满是刀刻的皱纹。以后的一年里,村里人总能看到隔三间五有个女人越过南边的黄土坡到村里来,给贾瞎仙缝缝补补,做几顿饭。脸色比第一次送瞎仙来时红了许多,额头的皱纹里也似乎长了肉,只留下隐隐约约的一道暗纹。她走着走着还会抿着嘴偷偷一笑,极像青青想灵官时下意识发出的那种笑。那女人一住就是好几天。那一年间,灵官常听到贾瞎仙在抱着弦子唱《天官赐福》,声音比以前圆润,袅

袅的余音像曳着蜜,腹内的笑也透过他粗粗的汗眼渗到脸上,像给瞎仙罩了一层圣光。那女人一来,村里的光棍汉们便嘻嘻哈哈挤到瞎仙的破屋里逼他唱《割韭菜》、《十八摸》,可瞎仙死活不唱,只是温文尔雅地宽容地笑。于是光棍汉们龇牙咧嘴嬉皮笑脸起哄骂他会唱“贤孝”,可人不贤又不孝更不讲义气,搂了婆姨便忘了素日里那火燎燎难熬的孤独,一点儿也不体谅光棍汉们的苦处。骂一句,望一眼那女人,女人低着头红着脸悄声没气地笑。瞎仙也笑,说他不贤他笑,说他不讲义气他也笑,说他不孝时他便不笑了,觉得鼻腔里酸溜溜的,他想到了椅子。直到两年后,添了伤疤记起了疼感的贾瞎仙才没有了那种矜持,才在众光棍多次撺掇下重新唱起了能让村里最风骚的双生女人也能捂住脸假装羞的《十八摸》。初时,村里人很吃惊。西山堡的明眼人多,光棍也多,不知道为什么单单贾瞎仙能正儿八经地讨个女人,而且还不丑——真的不丑,尤其那一笑,决不像个老寡妇,倒像个没破身子的黄花闺女。于是,人问瞎仙怎么勾引了那女人,瞎仙只是嘿嘿笑,死活不说。直到三年后,灵官才从瞎仙口中偷出了实话。说是他在外村唱曲儿时,大放悲音让那儿的傻子都掉泪,尤其是《男光棍》一曲更是唱得那个寡妇泪水洗脸,嗓子眼里也咯噔咯噔响。那女人的男人也是在双龙沟挖金子时被石头砸死的,留下两个娃儿。大的是个丫头,已经十八岁了,小的是个娃子,虚岁十二。那几日,村子里也有些光棍常往寡妇家跑,对着寡妇母女嬉皮笑脸。见这寡妇竟然给让他们实实在在看不在眼里的瞎仙打荷包蛋,还粘粘乎乎喧谎,便气哼哼咬了咬牙嘟了嘟嘴,随后在瞎仙唱的曲儿里鸡蛋里头挑骨头,却每每让瞎仙给一个大眼张风。后来,瞎仙推阴阳,算喜神,说古道今,吟诗作对,直逼得村里人翘舌咂嘴驻足侧目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罕见的天才瞎仙时,那个女人才正式对着瞎仙痴呆呆笑。瞎仙看不到,可感觉得到,寡妇每次对着他痴痴笑,他便觉得有股晕感向他袭来,心也跳得慌。于是,三天后,便对了亲家。不过,瞎仙却感觉不到,在他们对亲家那夜,女人那十八岁的丫头咧着嘴躲进小屋,哭肿了眼睛。

瞎仙外出的那半年间,搞不上副业的光棍一般不敢到双生婆姨那儿去。他们忘不了那天早上双生婆姨披头散发的那个鬼样子,更忘不了那像瓦片刮锅底能让人咬着牙打冷颤的声响。他们不是狗娃,狗娃无父母,他们有爹妈。爹妈骂起人来一点也不比双生女人的那破锣声好听多少,更何况还会假装上吊跳井抹脖子。于是,每日里干完地里的营生,便只能到南墙湾湾里打牌画胡子喧女人。有时候,老年人也喧,喧一个不在场的老风流鬼在年轻时干的荒唐事,听得小光棍们直流涎水。狗娃在场的时候,光棍们就耍笑狗娃,逼极了,狗娃便吼一声,你们没本事搞女人,馋得涎水往裤头上淌,只能怪你们自己,耍笑老子有何用。光棍们脸一红就哄一声,抓住狗娃当驴骑。末了说一句,就双生婆姨那个鸟样,倒贴几个钱老子也不干。有时候,灵官也骂狗娃没出息,灵官一骂狗娃,狗娃便不吱声。念书时,狗娃常抄灵官的作业。再说灵官也确确实实不想双生的女人,他只想青青。好多次,灵官骂狗娃没志气,说挨了骂还要提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口袋上双生家。问里面装的是什么,狗娃也不说。于是,光棍汉们就龇出黄牙吓唬狗娃,再不说就脱他的裤子,吓唬几次,狗娃便没了耐性,说是麦子。于是,灵官大笑,说捏紧喉咙挤出麦子干那事值得吗?狗娃便脸红。光棍汉们直咂嘴,问狗娃为什么单上双生家,送上门的货不要,偏要搭上几个惹骚气。狗娃家旁边也有个女人,见了狗娃便抿嘴唇咽唾沫。她男人在外面当工人。女人爱到狗娃家借东西,借时蹲好一阵子,和狗娃一人在屋里喧,关着门。借上就还,还时也蹲好大工夫。可不知为什么狗娃还是爱上双生家。光棍们问狗娃,狗娃嘻嘻笑。问急了,狗娃说,双生女人和别的女人不同。问怎么不同,狗娃眼里冒几星火花,说是像母狗。还说其实也花不多,一年两麻袋麦子足够。

那半年间,光棍汉们最盼望听贾瞎仙的《十八摸》。想当初,听瞎仙口里摸上十八处神秘的地方,便觉自个儿嗓子眼里咯叽咯叽响一阵,回去后抱个枕头回味多时,再隔靴搔阵痒,也可画饼充饥。到如今,虽说谁都会闭上眼睛神游那几处秘地,但丝毫没有瞎仙唱时他们感受到的那种火燎味儿。更何况,每次瞎仙开金口,总少不了有几个婆娘也边纳鞋底边着耳朵听,听着听着便忘了捋麻绳,觉得某个地方多了只手。于是,村里的光棍们先是望眼欲穿,后是破口大骂,骂瞎仙不是人,不长人心。骂一阵,便打赌,猜瞎仙什么时候到。后来,几乎村里的每个光棍都在打赌时输了后学过驴叫,可贾瞎仙还是不见影儿。

最迫切盼得贾瞎仙回村的却是村东的陈卓。陈卓不是光棍,是个野牛般的莽壮汉子,四十岁了,没儿子,女人生过八个丫头,活着四个。最后的四个据说生下就死了。一问,说是患了肺炎。是不是真患了肺炎,谁也不知道。只是接生婆偷偷对瞎仙说,像他那样干,再生十个还是丫头,他的丫头生不够,是不会生娃子的。死的那个还是投胎到他女人肚子里,死一回投一回,能有个完?再说,他那样损了阴德,他不断后谁断后。瞎仙说也不一定,他就有法子生男不生女。接生婆说狗屁。贾瞎仙说不是狗屁,是真的,外村有几个女人的娃子就是

他给想法子弄下来的。接生婆说是不是你想女人想疯了想骗女人解馋。瞎仙说放屁,瞎仙头上有三皇爷保,他怎么会给三皇爷脸上抹黑。是他有法子让女人生,决不沾女人身子,决不占那种便宜。陈卓的女人生下第三个丫头后,生一个,就挨男人一顿打。接生婆说陈卓的女人就是怪,别的女人坐月子时一不操心就会受风,一受风就会造下月子病,可陈卓的女人胎盘一跌到炕上,就得挨几个耳光,尻子上也会多几个脚印。随后就给撵下炕挑水喂猪,可怎么不见受风,也许是别的女人把自己看娇了。生下第三个丫头前,陈卓的女人每挨一顿打,就会扯着嗓门叫,破碴烂响的,叫得村里人直打冷颤。后来,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劝过陈卓,说生男生女取决于男人,不能怪女人,说了这个因子那个因子一大套,还说更不能打女人。于是,生下第三个丫头后,陈卓的女人便站了整整一年娘家。那一年间,陈卓变成了锅婆子,前襟上尽是垢痂,鼻凹里满是黑灰,眼睛也被灶火里冒出的烟熏得红不棱登的。一些日子,村里人乱说,说是陈卓女人并没有站娘家,因为村里有人去她娘家那儿,根本没见女人。那些天,村里人都这么叽叽咕咕,至于她究竟住在哪儿,站哪儿的“娘家”,谁也不知道。那一年里,陈卓守在家里,没离开家门一步,整日里不是喂猪就是喂狗,人也瘦了许多。只是爱上大佛爷山,到山顶傻呆呆坐一会,傻呆呆望一会东面,再傻呆呆下山,见了人也不搭话。一年后,陈卓女人回来了,一月后,便生下了个娃儿,还是个丫头,谁都说不像陈卓。这丫头挺清秀,一天一个样,几年后便是村里最人样最心疼的丫头,可总不讨陈卓喜欢,老挨打,哭起来脆生生颤巍巍的。起名叫招招,不知是想招弟弟,还是打算将来招女婿,谁也不知道,也不敢问陈卓。先前狗娃问过,陈卓的眼睛瞪得老大,白澄澄瞅一阵狗娃,眼珠儿红红的,牙缝格崩崩响,腮部隆起两个筋疙瘩。狗娃做了一夜噩梦。这以后,陈卓打女人打得格外凶,三天两头打,不知是用棒子还是鞋底。女人也不叫喊了,只是越来越瘦,黄缥缥皮包骨头,偶尔一笑,干巴巴冷清清的,不像个女人,倒像个癞皮母狗在龇牙。几年来,管计划生育的干部换过好几个,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爱往陈卓家跑,逼那女人结扎。逼急了,陈卓便翻出白眼仁横骂,嘴唇上嘴角里满是白沫子,骂声一高,白沫子便挟着吼声飞出。于是,后来的干部便罚款。罚归罚,陈卓也不出,说老子穷得尻子里拉二胡,哪有钱。要阴国票子吗?要,老子就借几张纸印。家里也没有几件家具可以顶当,只有一个用了五辈子的八仙桌算是值钱物,不知道劈成柴架火着不着。于是,便严令生产队扣他的地,扣归扣,扣下的地也没人敢种,谁种,陈卓便领着一家大小到谁家吃饭,还要铺被儿,穿着鞋上炕。于是,又生了四个娃儿,都是丫头,于是便患了肺炎。

这几年,村里的娃儿死得特别多,都是婴儿,都是丫头,都没活过三天,都患的肺炎。这几年,村里养不住狗,怎么养都是死,而且死得怪儿巴叽,而且死的尽是小狗。八爷说,这是上天的小丫头多了,没法养活,玉皇爷要招小狗上天去舔屎。丫头死得多,招的小狗便多,当然养不住狗。后来,接生婆在给陈桌女人接完第八个丫头时,见女人抖着身子直呜呜,便对陈卓说贾瞎仙有法子生男不生女。陈卓瞪着眼睛问真的?接生婆说当然是真的,外村有几个娃儿就是瞎仙想法子给弄的。于是,陈卓一夜没有眨一眼。第二天,便出了村。到东村,说好像瞎仙在南村,到南村,说好像瞎仙在北村。凉州大着哪,陈卓跑了十多个村子,腿跑酥了,却连个瞎仙影儿也没见,便盼星星盼月亮坐在大佛爷山顶望瞎仙。那些天,风刮得紧,风沙搅着黄尘,连太阳也在转圈。陈卓的眼睛却不眨一下,直勾勾盯着村南的戈壁尽头。好多次,把悠悠荡荡打野食的野狗当成救星,扑下山去,碰了几鼻子灰。直到第五十九天上,才见贾瞎仙领着那个女人——或者说那个女人领着贾瞎仙嘻嘻哈哈从南边而来。

——床下放一个斧头,再偷来百家院中的土,不要叫人知道。再到凉州城东九里处找一个白公鸡头,称四两雄黄,研面后在七月七那天分九次喝下,不生娃子也能生个带把儿的。

三年后,陈卓的女人死了。发送那天,四个丫头死命地嚎,初时有眼泪,后来便干嚎。陈卓也干嚎了七八声,便喝了两瓶酒,躺在炕上挺尸。炕沿下尽是涎水,黄狗舔吃了,也醉倒在院子里呻唤。院子里满是鸡毛,风一吹,绕着灵堂乱飞。女儿招招咋咋呼呼说棺材里哭了两声,像妈妈在打嗝。一说,院里人便说炸尸了,捞过斧头剁下狗头,拿狗血给新做的棺材涂了层漆,红白相见,极像后来一喝醉酒便抓破自己脑袋的陈卓的瘦脸。

三年前的七月七,陈卓女人喝下了陈卓费心扒力配来的灵丹妙药后,拉了八天肚子。八天中,女人没系裤带,只靠帮扣提裤子。药喝上半个小时后,女人飞进了茅房,死活解不开裤带。第二天,那裤子便泡在圈里的半截专门洗血裤裆的破缸里,水黄黄的。陈卓一出圈门,给了她八个耳刮子,扇青了半边脸。那一年,八年中每年必生一个娃儿的陈卓女人奇迹般没有坐胎。那一年,陈卓脱了一层膘,一走路便打趔趄。女人也更黄更瘦,一打哈欠便觉脸上的肉都用到了嘴上,非得闭上眼睛才能完完整整打一次哈欠。第二年的七月七开始,每天

夜里,村里人便听到陈卓院里响着擂鼓般的声音,乒乓乒乓的,震得大佛爷山发抖,激得村里人发冷。每日清晨,村里人便能看见身子瘦瘦的脸又青又肿的陈卓女人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提桶猪食喂猪,眼珠儿瓷登登的,见了人也不望。那一年,陈卓院里的擂鼓声总能从日暮响到深夜,时而像干棒擂到棉包上,时而像湿柴敲在树根上。那一年,女人的嘴唇血糟糟的没了皮,脸上青癯癯的没了色。两年后的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里,村里人见喝酒喝得红头青脸的陈卓提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棒在挨家挨户找女人,村里人都说没见,也没人敢挡,谁挡,木棒就会对着谁扬起。直到次日清晨,村里人才在村北的一间破磨房的房檐下见到陈卓女人。女人的身已经僵硬,舌头伸得老长老长,一根细细的麻绳勒出脖颈里的血凝在前襟上,黑红黑红的。太阳光照着女人衣襟,添了点血色,却亮不了多少。此后的每日深夜,村里人便能听到村北磨房那儿传来一阵幽幽咽咽的女人哭声,�怪怪的。灵官浇水时也听见过,像猫儿叫,灵官的头皮都在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