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落日处四-狼祸

狗娃是村里公认的富命人。神婆子给他算过命,说他有灾有难也有福,饿不死也撑不坏,就是有点命硬,克父不消说还克母。狗娃爹是西山堡最有本事的人,在八年前下了世,留下了老婆和七个丫头一个娃子。神婆子说狗娃爹就是狗娃克死的。小时候的狗娃穿得阔,穿过一双擦油皮鞋,听说是狗娃爹向一个相好的有钱女人要的,是女式的,八成新,就是尖上刮了道口子。村里精尻娃儿多,狗娃脚上的那双乌黑的皮鞋很让他们咂过一阵子嘴。那时节,瞎仙好说狗娃小时富,大了要着吃。可大了的狗娃还是活得比一般人畅快,也自在,不见

他到地里劳动,但穿得还是村里最鲜亮的。爹死在城里的一个大医院里,那年狗娃只有十岁。凉州的习俗是死在外面的人的尸体不能进庄门,狗娃爹的尸体就搁在庄门外。那些天,十岁的狗娃懂事地哇哇乱叫,不像个娃娃嚎,嗓门又粗又哑,边哭边像他姐姐那样叫我的爹爹呀,还拿头碰棺材。村里人谁都没教他,姐姐也没用头碰棺材,可十岁的狗娃还是把棺材碰得震天响。于是,村里人都说,狗娃是个聪明娃儿,狗娃是个孝顺娃儿,小小的就知道哭爹爹,哭得还像眉像眼的,还拿头碰棺材,唉,可惜狗娃爹福分浅,没福气享儿孙的福。神婆子说这是定数,狗娃命硬,他爹非死不可,可刘瘸子有个远房兄弟却说这是报应。狗娃爹死的前三天,狗娃和三宝吵过一架,为抢一个胡萝卜。发送那夜,三宝前来看红火,狗娃瞪了他一眼,把他推出了庄门。于是三宝很生气,回去就在他爹爹面前骂狗娃,说等我爹死后发送时,我也不叫他进庄门,还问爹爹啥时候死,叫他爹扇了一个嘴巴。那时节,全西山堡狗娃家最富,狗娃爹最能干,虽是男人,可好保个媒,保一次据说能落几百块钱。西山堡光棍多,捏紧喉咙也得挤出几个钱娶媳妇,不然到阴曹地府没人给端汤送水没人给烧纸钱成为野鬼成为冤鬼成为穷鬼。活着虽是命穷人,死了谁也不想再做穷鬼。村东的刘瘸子是个老光棍,整日里抱个膀子,鼻尖上悬着清涕,在城里拾粪顺便干些零活挣几个钱。十年过去,就把厚厚的一叠票子给了狗娃爹,让狗娃爹行行好给领个媳妇。给狗娃爹钱时,刘瘸子的手打摆子般抖,像是把身家性命也给了狗娃爹。当时狗娃爹拍着胸脯答应得很爽快。后来,刘瘸子死了。后来,狗娃爹也死了。刘瘸子是把钱给了狗娃爹五年后死的。五年中,据说刘瘸子催了狗娃爹几百次。到临死的那一年,刘瘸子忽然不想要媳妇了,问狗娃爹要钱,眼里还淌着两行浑浊的泪,鼻尖上颤巍巍悬着一滴清液,形状像城里姑娘戴的耳坠,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狗娃爹知道刘瘸子不要媳妇是假,因为三宝爹鬼鬼祟祟瞅了瞅庄门外对他说,刘瘸子又请外村的一个媒婆子吃了一顿;便不给刘瘸子钱,再说也没有钱,那叠票子早在三年前就变成大便屙到圈里去了。于是,狗娃爹冷冷地笑了三声,说钱已经交给一个女人了。女人的男人有病,等他死后女人愿意嫁给刘瘸子。刘瘸子知道那女人和狗娃爹勾勾搭搭过,也知道她的男人得过什么腰椎结核,比刘瘸子年轻十岁。后来,刘瘸子问过大夫王麻子那男人什么时候死,王麻子说,说不上,也可能明天出门被车轧死,也可能二十年以后寿终正寝。于是,刘瘸子死了。据说死前在破屋里干嚎了三天,第三天夜里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嘴里尽是白沫子,人瘦得连血管都凸出干皮半寸。据说他死前找过外村的一个风水匠,拿几张票子换过一张什么东西,死前烧了。一年后,狗娃爹也死了,好像得的是噎食病,吃不下饭,吃下就吐,连苦胆都差点吐出来。死时狗娃爹不像个人了,干皮包着干骨,干骨挑着干皮,眼睛深枯枯的,胡言乱语指手划脚说的尽是刘瘸子生前说过的话。村里人说是刘瘸子的魂灵入了窍。瞎仙却偷偷对灵官说,狗娃爹是让刘瘸子告阴状告死的。阎王爷派小鬼来抓狗娃爹时是刘瘸子带的路,不然为啥说的尽是刘瘸子的话。瞎仙说阴状八十个字,不能写活人的名字要填死人的大号,不然阎王爷一提证人,活人就得死。阴状写好后烧在城隍庙里,被告者在百日内准会死。知情者在三天之内,杀猪宰羊献盘烧纸到城隍爷面前去赎回状子,就可活命。狗娃爹不知情,于是才死了。瞎仙说,念书人穷死饿死也不能写阴状和休书,一写就损阴德,一损阴德一辈子免不了要倒霉,一倒霉火坑里冻死饭坑里饿死,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而且,被屁砸烂的脚后跟怎么也不往好里长,免不了得破伤风送命。狗娃爹就是饭坑里饿死的,有饭吃不成,吃下就吐,吐得天昏地暗,不吃还安稳些,白溜溜瞅着五谷守着五谷饿死了。说是古时候有个贵人,先前不显达,受穷,给人扛长工。每天夜里回家时,他女人就能看见男人肩上有两盏明灯,照得天上的云都亮。一日,这贵人家中无粮,腹内无食,没奈何给人写了封休书,换了二斗谷子。回家时,女人没见男人肩头的灯亮。一问,才知道写了休书损了阴德,就逼男人去骗休书。骗到后烧了,肩头的灯才又亮了,后来才做了官。瞎仙说,写休书时要在湖滩无人处写,写后那地方连草都不长。写阴状时要盖灵宝大法司的印,说是不盖就不灵验。至于灵宝大法司是什么,村里人不知道。问瞎仙,瞎仙也含含糊糊支支吾吾说不上个名堂。所以村里人不会写阴状,也没本事写休书,更没有休老婆的,当然不会损阴德,可不知为什么老是穷。问瞎仙,瞎仙说,命里有五升,强如起五更,强求是没用的。

狗娃爹死后,狗娃一家的生活似乎紧扎了点,九口人两个劳力,拼上命也分不了几颗粮。头一年,多少还过得下去。第二年,娃儿们的脸上便显出了菜色。卖了几样家具,总算没有饿死。第三年夏天,狗娃家来了一个人,据说是九条岭煤矿的老工人,吃劳保在家,每月有百十块钱,无子无女无老婆。那人三天两头就往狗娃家跑,而且白天不见来,每日凌晨天还麻乎乎时,村里早起拾粪的老汉就能看见一个人从狗娃家出来。他先出头探脖子贼溜溜从庄门门缝往外伸几次脑袋,见没人才野猫似的往外窜。人问是谁,也不答应,只是悄悄地快

步走。一次三宝爹截住了他,叫出了他的名字,他才龇出牙心虚地嘿嘿几声,塞给三宝爹一盒大前门烟。于是,村里人都耸动着鼻头咬牙切齿骂他不顾鼻脸,也骂狗娃妈。那些天,狗娃妈很少外出,即或是出来见了人也不望,眼珠儿瞅着地走路,脸上木木的。那年,狗娃姊妹们脸上的菜色消失了,衣裳也鲜亮了许多,只是不敢和村里娃儿玩。一玩,娃儿们就起哄说狗娃妈不要脸,养了个贼男人,还拍手齐唱:“狗娃矬,鬼打锣。锣响了,狗娃妈的×痒了。”于是,狗娃们不常出来玩。别人站在狗娃家庄门口也没听见过狗娃姊妹们的笑声。据说好几次开斗争大会斗四类分子时,大队干部点名要让狗娃妈陪斗,说她根本没把村里人放在眼里,丢尽了西山堡人的脸。别人都在农业学大寨,而她却招摇撞骗干那种事。可是村里人都说,寡妇人家也实在有些可怜,算了。据说,后来那个工人和狗娃妈要申请结婚。去大队要证明时听说狗娃妈出出进进徘徊了好大一阵子,最后咬紧了牙才进了大队门,却被书记骂了十一句不要脸。骂时门口围了黑压压一大群人,干部骂一句,人们就笑一阵,直笑得狗娃妈嘴唇紫丢丢被牙刺出了血,昏倒在大队里。被人抬回去后,听说哭了三夜,不想叫娃儿们知道,可还是给知道了,就陪着呜呜。第二天,三宝爹到狗娃家借东西,见狗娃妈还在蒙着被子哭,掉头就走,出庄门时吐了一大口唾沫,喊了三声倒霉。进家门时还让三宝抱了捆麦秸,放了堆火,绕着火堆转了三圈,燎尽了晦气才进了门。五天后,三宝家的母猪下了十个猪娃,压死了三个。三宝爹逢人便说是那个老祸害给惹来的晦气。那些天,听说狗娃妈一连哭了六天,也不吃饭,开初是自己不想吃,娃儿们就嚎天扯泪地劝。后来自己想吃了,可吃上就吐,吃多少吐多少,喝开水也吐,和狗娃爹临死前一模一样。问医生,医生说没什么病,大概是胃饿过了头厌食。半月后,就死了。死时脸黄澄澄的,天门上青叽叽的,嘴唇上的干皮一层一层朝外翻眦,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满是麻籽儿大的虱子在疯跑。神婆子说这是狗娃爹在阴间熬不住拉去的,要不为啥死时和男人一样往死里吐。死鬼在活的时候得啥病,死了拉人时人也会得啥病;也可能是狗娃爹知道了她在阳间的丑事,拉她去算账的,唉,这次去免不了下油锅。可一个风水匠说是狗娃家的房子盖得不好,说是冲了白虎,以后还要死人的。究竟二人谁说得对,村里人也不知道。反正,三年内死了两个人,谁都觉得狗娃家有股阴森森的死气,一般人没要紧事决不会进狗娃家门。

狗娃妈死后的五年间,狗娃的四个姐姐先后嫁了人。那几年,丫头开始值钱起来,狗娃的衣裳也越加鲜亮,加上人又标致,村里的小媳妇儿都愿和狗娃搭个话,调个笑,狗娃整日乐呵呵的。村子里最水灵的媳妇还是算双生的婆姨。双生死后,他的女人打扮得越来越洋气,还穿上了村里人见也没有见过的牛仔裤。据说是那个金矿掌柜给买的,裹得屁股像个苹果,走路时一扭一扭,那两团发面似的肉就颤动。肉一动,村里的小伙便觉心跳得慌。金矿上的那个掌柜每十天半月总要来一次双生家。村里的蛮壮小伙有事没事也好到双生家闲谝。那女人说话甜,也大胆,常常反倒把前去说浪话讨便宜的小伙儿说得面红耳跳。她好用那双像有根无形儿钱牵着人心上下晃荡的眼珠儿人,她好说:“女人是条毡,谁有本事谁拉开铺。”于是,连村子里的半大小子也会晕晕乎乎白日作梦——仅仅是白日作梦——村子里的小伙儿一搞副业回来,双生女人的话格外甜,笑格外腻,脸蛋儿上的油和粉抹得格外多,一笑,还会刷拉拉掉白块儿。只是到了后来,村里人才发现双生女人也不只是甜甜地笑,也不只是腻腻地嗲,也会龇出�白�白的牙骂人,而且骂起人来一点儿也不比村里骂人最疯最狠的三宝妈差。第一次挨骂的是狗娃。那当儿,村里人起床不久,天空还雾腾腾的,太阳光已经射到了西面山腰,但村里人还是没看到太阳的圆脸,便听到双生婆姨的破锣嗓音。于是,灵官第一个冲出了庄门,出门时被门坎绊了一跤,气狠狠回了门坎三脚又继续冲;却见那婆娘披头散发,手里舞着一块纸烟盒大小的纸片儿边跳边骂,尖利得像瓦片刮锅底一样的声音刺破了晨雾刺透了村里人的耳膜。听到那声音,灵官打了个冷颤,咯地从胃里翻上一口酸汁,吐在地上却发现昨夜的山药米拌面还没消化。

——驴日的,骗老娘干啥?老娘是好欺负的吗?我看你就×肥了,×胖了。

那女人对着狗娃家的庄门龇牙,像个母狗在汪汪。于是,在村里人眼里,厚道可怜的狗娃似乎变了样子。在以后的三年里,村里人见了狗娃便似乎闻得出一股刺鼻的腥骚霉气。这三年中,没人敢给狗娃保媒,村里的婆娘见了狗娃也不再打闹调笑,还会神秘地叽叽咕咕远远地戳狗娃的脊梁骨。那些日子,西山堡人都在耸动着鼻头喧这件事,余波荡出了老远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