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仙爹死了。
贾瞎仙哭得好伤心,两行浑浊的泪从他那瓷白眼珠边上的缝里死命地涌。村里人劝他,老人么,死了就死了,哭也哭不活。说实话,八十岁的瞎仙爹也到了入土的时候,连膀筋都断了,说一句话,话音就能曳出一条细长细长的涎水,活着也是活受罪。再说,凉州这地方,老年人的死也算喜事。凉州人一辈子有两个时候最值得大庆大贺,一是婚嫁,二是寿终正
寝。可贾瞎仙还是哭得死去活来,鼻涕眼泪淋湿了前襟,嗓子眼里咯噔咯噔暴响。村里人都说瞎仙真是个孝子,这般伤心。直到三个月后,灵官才知道贾瞎仙这般伤心的真正原因。瞎仙说,他真不孝,连老父亲平生惟一的一次要求也没满足。瞎仙一说就流泪,一流泪瓷白的眼珠就变成浅红色,话音里带着哭声,比他唱《秦雪梅吊孝》时的哭音还能催人泪下。瞎仙一流泪,灵官便觉得自己嗓子眼里噎巴巴的,鼻腔里也酸溜溜的。瞎仙说,我这辈子发誓不坐椅子。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坐过椅子,到人家唱曲儿时宁可蹲得腿发麻发胀头晕发昏也不让屁股沾椅子。瞎仙说,他爹活着的时候腰疼,坐矮板凳起不了身,就问人借了把椅子,可坐了不到三天,就被人家又拿回去锁到家里,像是怕沾上土还是怎么的。于是,瞎仙爹便要瞎仙争口气,做一个椅子,坐不上看看也行。那一年间,瞎仙唱曲儿时挣了几块板,求人做椅子,那木匠也答应得爽快。于是,瞎仙便不顾自己嗓子疼,唱了几夜“贤孝”,求木匠快一点。他爹在临死前的最后三夜,总是忽而昏迷忽而清醒,一清醒就念叨椅子。可是,直到他爹死后的第二天,木匠才送来了一对椅子。瞎仙在痛哭了一夜之后,摸到斧头劈了那对椅子。那夜,西山堡人都听到了贾瞎仙的嚎啕声和斧头劈木声。从此,瞎仙不再坐椅子。一提,就流泪痛哭,骂自己轻信别人对不起父亲,更怨自己没本事尽孝道。在他爹死后满七那天,他请人用纸糊了一对椅子,烧到他爹坟前。一年后,就出了西山堡。
在贾瞎仙出了西山堡的第二天,西山堡起了一场雾。山中涌出的蒸气似的雾,从佛指崖下漫过,给山村罩了一个模糊昏晕的外壳,使村里人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也看不清自己巴掌大小的天地。雾中的太阳很红,但发不出多少光,也没有丝毫儿热,一切都模模糊糊地变了形。那天,灵官进了一次城,是和狗娃等九个人一块儿去的。听贩牛的大话说,城里有个建筑工地要招什么小工,贴出了一张红不红白不白的什么“广告”。大话是个白识字,多少能认几个字,可不会写。八爷怕灵官学上次那样偷偷溜到双龙沟像双生那样把小命送到阴司里,死活不让去。后来问了大话,大话说真的有个“广告”,真的是在招小工,而且贴的地方正是北门上坑坑店那儿最显眼的地方,围着一大群人在看那个东西。狗娃九个人赌咒发誓拍胸脯谝大话说由他们负责,要是灵官少根汗毛也找他们算账,绝对不让他离开他们一步。他能长上翅膀飞到双龙沟?再说灵官也可能不想去双龙沟,城里既然能挣上钱,谁愿意提着脑袋去替人卖命。于是,八爷不再做声。末了说一句:要是你娃子再糊弄老子老子死给你看。于是,才进了城。进城时,虽说西山堡雾腾腾的看不清头顶的树梢看不清山上的巨石,可十个人心里却纯净得像真空。刚进城门,就往坑坑店那儿跑。城里没雾气,街面阔得很,也洁净,时时有个吱吱唔唔的大肚子车在洒水。狗娃说这柏油路比三宝家的书房炕还干净。三宝听了骂他放屁。狗娃说就是净,你家就是脏,那天我去你家,回来时粘了一屁股灰和馍馍渣。三宝说庄稼人谁家不是那个样。谁像你二流大侉整日溜溜达达有闲时间收拾屋里。再说你净又能怎么样,肚子里盛的难道是肥皂粉?灵官说别吵了别嚷了,你们不嫌丢人我还脸红呢。到了坑坑店那儿问人,人说那纸早被人撕了。问哪儿招小工?说好像是西街上。跑到西街,人说好像是南街的城墙底下。到城墙底下,果见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跑来跑去用水泥灌地基。问一个老头,老头咳嗽了三声,吐了一口黄粘粘的痰,说迟了迟了,人早就够了,现在挣钱的比钱多,谁让你们不早些来。狗娃说能不能行行好让我们干,我们少挣几个也行。老头说现在人多得放屁都要排队,万一你们强求,看你们老实厚道,也行。十个人一听,跳起来叫了三声爷爷。老头说,不过不发工资,每天管你们三顿饭,早饭是馒头菜,晌午和黑饭是菜馒头,有肉有豆腐,干不干?干就抱砖抬水泥去。灵官说我们又不是要饭的。老头说既然不识抬举就回去吧,别影响施工。说着还斜着那白澄澄的眼珠儿哼了一声,哼得灵官直发冷。
那几日,电影院正演《少林寺》,听说很好看,是武打片子,比皮影子好看多了。狗娃看过介绍。灵官们都灰溜溜气哼哼地说这趟白来了,那个老不是人,没有我们乡里人你吃屎都得花钱,不要说吃饭。也怪乡里人没志气,一颗粮食也不要给城里人粜,看他们牛气。可不粜粮哪有钱花?没钱就不花它。可穿什么?没钱就不穿它。可盖什么?没钱就不盖它。那不成了猪吗?唉!灵官叹口气,农民真苦,朝朝代代被人踩在脚底下。九个人便都叹气。灵官又说,知识青年下几年乡就叫嚷耽搁了青春浪费了生命,老子们一辈子守黄土刨土吃就不算耽搁不算浪费生命?三宝说,那个老也真不是人,老子们又不是没饭吃,你以为老子们吃不饱肚子还是咋的。老子们吃山药满锅煮,想吃就吃,想喂猪就喂猪,谁像你们城里小苗子,一毛钱买一斤还掐掐捏捏吃三天,听说还到街上拾瓜皮腌咸菜。哼,我们的猪都不吃瓜皮。十个人骂一阵,哼几声,叹几口气。狗娃说算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我们总不能再去咬狗,干脆看场电影,也不算白来一趟。灵官说看,别的人也说看。城里人能看,老子们也能看,才三毛钱么,今儿个黑饭不吃不就出来了吗?第二天,狗娃从鸡叫等到天亮,买了十张票。可是一个小伙却不想看了,说是肚子疼。三宝挤眉弄眼对狗娃说,其实,他怕花钱,说是三毛钱买个面包,也能美美吃一顿过一回瘾,说看电影有什么用,看了和没看一个样,吃饱肚子才是实得儿。那几日,票紧,黑市价涨到一块。城里找不到工作的娃儿便平价买上厚厚的一叠票再高价出售给别人,从中捞几个。那个小伙不想看,票得处理掉。狗娃不做贼心也虚,总觉得黑压压的人,哪个都像警察,哪个都在盯着他,只要见他卖高价就要抓他。于是,他叫了声三毛谁要票,一叫,便见几十人奋不顾身扑了过来。灵官见一个人的眼镜被挤到地上变成了玻璃碎片儿,便想,城里人也确实有些小气,黑市价才多几毛,想少掏几毛钱赔个眼镜,这事,只有城里人才能干出来,便想笑。笑声还没憋出,却觉脸上火辣辣的,耳孔里依稀听到了一声爆响,随即耳膜嗡嗡了。忽看到有个白嫩白嫩的长头发城里娃在圆睁着眼睛瞪他,眼珠儿红不棱登的像三宝家吃过死娃娃的那条黄狗,一只白嫩白嫩的比双生女人的手还要白的手里捏着一叠粉红色的电影票。爆响声一起,伸向狗娃的几十只捏角票的手便知趣地缩了回去。长头发问狗娃有多少票,狗娃说只有一张。长头发说拿来,狗娃便递过去。长头发问还有没?狗娃说是个人留下看的。长头发说拿来,狗娃又递过去。灵官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便觉耳朵嗡了一声,眼睛里冒了几星火花。和灵官同去的几个见灵官也挨了一下,就上去说好话,说别打了别打了是他不对。话刚出口,便觉得长毛子那只看起来很白很嫩的手在他们的脸上连连舔了一下,像烙铁一样发烫。于是,火辣辣麻酥酥的感觉便封住了他们的口,心跳得像翻跟头的青蛙。垂着头捂住脸见长毛子那双贼亮贼亮能照出人影儿的擦油皮鞋咔咔咔到了远处,灵官便说,日他妈,老子九个人,他一个人,放心打那驴日的。八人都说放心打。这当儿,走出十步外的长毛子快意但似乎又恨意未消地看了他们一眼,嘴唇也似乎动了一下,好像骂了句什么。长头发的目光一射过来,九个人便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格楞楞打了个寒颤。回来的车上,谁都垂着头,谁都不说话。半晌,三宝说看不上算了,一个电影有什么看头,饿了不当饭,渴了不当茶,不看比看了好。灵官叹口气,说其实城里娃没力气,打起来一个胳膊能拨拉倒三个。三宝说,真要打,我一个人就能撂倒他四五个,一车子土我都能拉着上坡,他们能有几斤重。狗娃说,就是,其实那孙蛋也真可怜,没钱花才干那个,我们不和他一般见识。谁都说真的。于是,九个人都捋了捋袖子,搓了搓手,咬了咬牙,最后齐叹了一口灰楚楚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