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间,西山堡便要踏灰,灰踏好,地里便算上好了粪,其他肥料不上也可,灰不能不踏。
秋收一毕,便要趁地里湿漉漉的牵几匹骡马,人立地中,长鞭一甩,马儿便疯魔似地画圈。人是圆心,缰是半径,马儿是一线飞拽的彩点。蹄声雨点般密集,不多时,地便铁样硬。随后,拿锨裁成方块,架成墙子,晒干后垒一个四门兜底长方阵,边上踏以湿土封住缝隙
,在火门架上煤火引燃。西山堡土地怪,一烧,土就燃。不几日,火便深入长方阵内。有时,火也耐不了焦燥,不擦地燃,偏偏要着到浮皮子。当地人叫上炕。火一上炕,就得用土压,让那股不安分的火苗儿缩回脑袋往里烧,叫盖灰。不多日子,烧过的土块便血样红。
翻灰时,西山堡就起了雾,随闷沉沉的榔头敲土声便腾起满天的尘粒。眺望西南诸峰,隐于灰雾之中。秋季的西山堡少风,灰雾长时不散。透过雾气看秋日,忽红忽白,随灰雾浓淡变幻色彩,红时如血球,白时如冰盘。偶尔有云团飘来遮蔽落日,天地间忽而此处明,忽而别处亮。日光移动,地上万物时如在白昼,时如在暮夜。这时分,西山堡的娃儿便叫:“日头爷串庄子了。”
西山堡人就是在踏灰时节听到双生的死信的。那当儿,西山堡的日头爷正在串庄子。那当儿,双生家的房子正处在昼夜交替的那道灰线上。
双生是三个月前离开西山堡到了双龙沟的。在此之前,西山堡已有十三个壮汉到了那个据说能发横财,据说也能着实死人的金矿上。一月后,双生来过一回西山堡。人虽瘦了许多,但身上的衣裳鲜亮多了,上身穿了一件灰塌塌的中山装。这式样,西山堡人不见穿,村里的中年老年人大都穿着手缝的便衣汗褂子,纽扣是用布条卷成的细布绳绾成的。双生一穿,村里人便在背后嘀嘀咕咕挤眉弄眼。和双生同来的是个胖得流油的汉子,头大得像猪头,见了人便莫名其妙地心虚地嘿嘿,露出两颗黄灿灿的缝间有白森森肉丝的大金牙,据说是金矿一家井口的掌柜的。那人一住就是三天。那三日里,双生好串门。一出门,便拿锁子打外锁住庄门,只留那掌柜的和自己的婆姨在屋里哼哼叽叽嘻嘻哈哈。那些天,双生见了村里人总是嬉皮笑脸合不拢嘴,衣袋里总是憋鼓鼓地装着几盒带过滤嘴的青岛大前门烟,见人便大方地敬一支。那三日里,狗娃整整白拿了双生的十一支过滤嘴烟,直到两个月后,狗娃还保存着六根半,见了抽旱烟的小伙便拿出来馋人。于是,村里人都说,双生地地道道富了,地地道道交了财运。
双生的婆姨是从临洮买来的,生得白生生能掐出水,见了人便笑。眼睛里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绳儿,一望人,绳儿便牵着人的心上下晃荡。于是,双生的死讯刚一传来,村里人就骂她是个妖精,克不死八个男人是不会安分的。八爷也说,娶她那年我就看出双生的命不做主了,一个女人家哼儿叽儿妖妖道道唱不说,听说还抹什么“震主霜”,“震主”,“震主”,震不死家主儿能罢休?再说属相也不合,男人不死女人死,女人不死全家死,是闹着玩的?村里的神婆也摇头晃脑吱吱咛咛说,双生娶亲那天,本是凶神值日,此日嫁女必守空房,我说给他禳解一下,可他舍得了命舍不了钱,这下倒好,人财两空。那几日,双生婆姨哭得好凶,是真哭,虽说八爷骂她是刘皇爷假哭荆州,可眼睛哭得像个红灯是地地道道的。一连几日,村里人都能听到双生婆姨在屋里嚎天扯泪,村里的女人们劝着劝着也陪着呜呜。娶她那年,双生已经快三十了。他爹攒了二十年钱又前前后后粜了五千斤麦子卖了八头猪才买来了她。粜粮的那几年,双生家没有吃过馍馍,每日两顿的山药米拌面使得双生又瘦又小。双生是老二,老大在靖远煤矿上班,还带了老婆娃儿,娃儿婆姨都张着嘴吃,挺着身穿,没工作。于是,那些年,双生爹最怕文书进门。一进门,准会带封信,一念信,准会又是喊冤叫屈说粮不够吃,问家里要粮。于是,双生在二十八岁那年,虽说脸上的胡茬依稀像个大人,可个子却分明是个娃儿。村里的娃儿们好和双生开开玩笑,比比高低。双生一怒,娃儿们便逃开来拍手齐唱:“二矮子,骑的红马黑骡子。”后来,双生娶了婆姨。再后来,婆姨闹着分家。于是,便分了,他爹住进了庄门外的草房里。
两月前,同双生一块儿挖金子的灵官说,双生的的确确交了红运。双生干活的那个窝子很红,金子出得多,掌柜又待双生好,所以双生挣得也多。那一月,双生托那个掌柜的给家里送过钱,不知道数目有多少,据说是厚厚的一叠票子。那几天,双生的女人笑得好欢哟,脆生生地直咯咯。掌柜的住了五天。后来,走了。后来,西山堡人听说双生死了。那当儿,村里人翻灰时腾起的雾打着旋儿,罩得西山堡的黄昏变成了暮夜。头天夜里,八爷听到双生家的母狗神头怪脸地哭了一夜,说怕不吉利。于是,第二天,人们听说双生死了。
一个月后,据一块儿挖金子的灵官说,双生几个人挖到了水巷,水一喷出,人来不及出,便灌了老鼠。一块儿淹死的有五个人。于是,村里人打了一阵哆嗦。灵官说,这算啥,挖金子的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干活,哪天不死几个人。那井,好深哟,足足有几十丈,从底下看天,真真只有瓦坨儿大。当然也有熟窝子,一倒霉挖到熟窝子,就没有金子。那井,好深哟,牛犊子大的石头悬酥酥的,在头顶抖着。一咳嗽,石头边上就往下掉土沙。说着,灵官也打了一个寒颤,就像光着身子从热被窝里跳到屋外雪地上撒尿时一样。
八爷死活不让灵官到金矿去了,灵官一提,八爷便抖着胡子直瞪眼。灵官是他的小儿子,村里人好叫他秋瓜,八爷最稀罕小儿子。几月前,双生挂络灵官到双龙沟去,好像是怕到那儿被压死后没人给家里报信。两个人叽叽咕咕鬼鬼祟祟商量了好几天,八爷骂了灵官,也对双生瞪过眼睛,可灵官还是在一个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夜里推故尿尿溜了出去,住在了一个八爷死活想不到的人家。两天后,八爷便证实灵官去了双龙沟。于是,八爷便翘了四天胡子,摔碎了两个边上有豁口还开着裂缝常漏清汤的破瓷碗,对着身子瘦瘦的脸黄黄的鼻凹里
常年积着垢痂的八奶奶出了七口横气,瞪了十回眼睛。又吃了五付王麻子开的顺气汤药,还是觉得肚子里叽哩咕噜胀得慌。
八爷有五个儿子,三个姑娘。三个姑娘出嫁了,四个儿子成了家,只有灵官没娶媳妇。早些年,八爷穷得叮当响,便在一天夜里浇水时手不由己挖了几个山药。山药很嫩,吃起来水价价的。第二天,队长便知道了,说是要严肃处理。于是,怕挨斗挨捆的八爷便趁着月色出了西口。回来时,已在三年以后了。那时节,八爷的老婆娃儿只剩下皮包的一把骨头了。一进门,八爷便抚掌大笑:“哈,哈,好……好……我的本钱还在。”八爷有个兄弟,当煤矿工人,能吃苦,能没日没夜加班,票子捋得刷啦啦响,女人的肚子又死活不往圆里撑,光阴过得红堂堂的。兄弟二人不睦,原因很简单,八爷的兄弟无子无女,想讨灵官,给五百块钱,被八爷骂了一顿。此后,兄弟不承认有哥哥,哥哥更不认兄弟,连见了面都要吐口唾沫。八爷的兄弟一探亲回家,就要请上三朋四友喝酒。一喝酒,便要高声吆喝:“王凤香,给我把牡丹烟拿来,再提一瓶金徽酒。”王凤香是八爷的兄弟媳妇,眼睛微微有点斜。八爷好骂她“眼斜心不正,心比驴还狠”。八爷的兄弟一吆喝,八爷的胡子便抖,鼻孔里也呼哧呼哧出横气。在工人兄弟第七次吆喝女人拿酒拿烟的那一夜,八爷的嗓门格外高,全西山堡都听得清:
大娃子——给老子拿烟锅来——二娃子——给老子拿烟袋来——三娃子——给老子装烟来————四娃子——给老子点火来——灵官——给老子捶捶背。
从此以后,工人兄弟便再也没有高声吆喝过。据说还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抡了女人五个嘴巴,四天后便领着脸青青的眼圈红红的女人上了煤矿,再也没有来过。
在双生死后的第三天,西山堡的太阳不热也不红,白澄澄地朝西山堡喷着灰气。八爷吧哒着烟锅在袅袅腾空的烟雾里训灵官,训得灵官皱着眉头直出粗气。
“娃子,天不杀无路之人,地不杀无根之草。穷是我的活该穷,穷着穷着老天爷总得给碗饭吃。你想平地里起个鼓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人的命是天定的,不要硬三霸四地挣。一个人命里的禄粮就像一个布口袋,该装多少就装多少,硬挣着装就会胀破口袋。像双生,不就胀破口袋了吗?人活一世,求个安康就行,不要三天两头吃药、三天两头门口插切刀就行了。”
前些年,八爷真是伤透了脑筋。八奶奶是老气管炎,一遇风寒就咳咳咳出不来气,吃几付药不顶用,八爷便得剜几个纸钱燎几下,边燎边得念叨:“燎利了,燎散了,随燎随利了,随燎随散了,家鬼冲了燎利了,野鬼冲了燎散了,燎着乖爽了,燎着安康了……三燎四燎燎出门了。”随后把纸钱烧到庄门外让鬼去分,再在门口放一把切刀。切刀避邪,野鬼就不再进屋来毛骚人。说来也怪,有时往往吃药不灵,可燎过后一吃药病就似乎好点儿。后来,八爷觉得八奶奶的病实在有些怪,家里多少有几个钱,她的病就来了,钱花不完病不好,钱花完病也能抗过去,于是,八爷特地花了几升麦子让神婆子给禳解一下。神婆子跳了一回神后,又说是家宅六神不安,得祭神。于是,八爷又花了几十块钱请人祭了家宅六神,求神们保佑他家人畜平安消灾除祸鸡羊成群合家大小安康。后来,八奶奶的病才似乎好了点,虽说偶尔也气喘,但往往不吃药也能抗一阵。近几年,八爷家门口很少插切刀,八爷觉得那几十块钱花得值得。
灵官去双龙沟那夜住的那个人家便是傻爷家。
傻爷不傻,只是顽,眉头一动,便捋着胡须顽童般咯咯,边咯咯边抹眼泪连叫哎哟。随后,再丢几句笑话,给人起几个绰号,而后倒背双手甩着大裤裆捣着脚后跟走路。兴头上来,便精屁股娃娃般唱:
穿得好,吃得好,现在的青年男女没大小;
穿得阔,吃得阔,现在的青年男女没道德。
傻爷天资好得出奇,小时候也念过书,但屁股上打出了老茧,也没识下几个字。唉,傻爷说,我天生没有穿朝靴的运,只有刨土吃的命。九岁那年,来了个蛮婆子给我算过命,说我是个有命无运有寿无禄的苦命人,生我那天,是天破星值日,又生在卯时,“卯宫若遇天破星,堆金载玉也成空,取锱掐铢苦经营,谁知铁内有蛀虫。”就连铁内都生蛀虫,你想,我命穷不穷?唉,命是天定的,姜子牙八十遇文王,朱买臣白首坐太守,都是命,人家有命有运,到时自然显达富贵。我有命无运,脑子好有什么用?傻爷是西山堡公认的脑子最灵的人,谁都说他是化学脑壳子,起绰号编四六句,一套一套的,出口成章。可是死也念不进书,一听闲书戏文却又能刻在心上,于是,闲谝打白铁时他便出奇的博学,他知道周文王头上的虱子有几条腿,为什么与众百姓的不同。说是皇上身子的虱子也沾三分贵气,连名称也叫什么“御虱”。于是,一有念书人在场,他便转几下小而亮的眼球,问:
“你说,灵山在什么地方?”
第一次被考住的是外面来采风的小伙儿,据说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据说在文化馆工作,据说号称什么“凉州才子”。他能说出三山五岳各有什么特点,五湖四海各在什么地方,就是不知道天下还有什么“灵山”。于是,傻爷的鼻头便耸动了几下,小而亮的眼球也转向了头顶的黑椽子。于是,许久许久之后,他便哼儿咛儿唱了一句:“人人有个灵山塔,灵山
本在我心头。”凉州才子涨红了脸,望着傻爷指向自己胸口的手指,问灵山就是你?傻爷转转白眼珠说:“对,灵山就是你。灵山就是你自己。人活着要行善哩。”于是举例,谁谁谁本是短命鬼,可修桥铺路积善成德之后,老天爷就给他加了岁数成了寿星。说修桥铺路功德大,拆桥断路眼睛瞎。说的有名有姓有证人,不由你不信。当然,每次总有娃儿故意摇头。于是,傻爷便红了脸,摆出一副捍卫真理的样子,大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如归的气势。不过,一看眼前的对手只是不懂世事的娃儿,他便宽容地轻轻叹一口气。
不信?这娃子。唉,当年淮阴侯韩信阳寿本是七十二,可在九里山前活埋母,便短了阳寿八年。埋着干啥?嘿嘿,那地方风水好,要不然韩信能成淮阴侯?韩信的命运并不好,人也没多大本事,不过仗了他先人葬了个好风水宝地,才保佑韩信有洪福做王侯将相。当时楚霸王有千斤神力,战必胜攻必克,可刘邦有四两洪福,一战成功。千斤神力不如四两洪福。这不,韩信活埋了母亲占了个风水宝地有了洪福后来才成了淮阴侯。就像前几年东村的那个考上大学的娃儿,你以为是他有本事吗,比他本事好的多着哪,为啥单单他能考上大学?那是他爷爷的那个坟好,和先前道台的一个样,叫黄莺晒翅,风水好着哩,那娃子不上大学谁上大学?这不,韩信九里山前活埋母,短了阳寿八年。后来,琉璃井里屙屎又短了他八年阳寿。唉,韩信这孙蛋天生是个短命鬼,兄弟俩分家时分了一口井,韩信偏往自己的那半个井里屙屎,你说缺德不?分家不公时,又把一条驴活劈成两半个。唉,做事真短,又短了他八年阳寿。后来,霸王追杀他时,他又杀了一个给他指路的樵夫。为啥杀?怕他通风报信呀,这娃子。再后来,把霸王逼死乌江岸又短了他八年。五八四十年,这不,韩信只活了三十二,就叫吕后斩在未央宫中。唉,还不信?再后来,韩信在阴曹地府大喊冤枉,说他帮汉家打下天下,汉家却杀了他。没办法,阎王爷才让韩信投生转的曹操,让刘邦投生转的汉献帝。这不,汉家的江山还是断送在韩信手里。
于是,娃儿们便信,傻爷便笑。
早些年,在八爷出了西口的那三年里,八爷的老婆娃儿饿得吱哇乱叫,傻爷便常常接济他们。村里人都说,没有傻爷,就没有八爷的老婆娃儿,那年成,难活呢。不过,也有人嬉皮笑脸补充道,没有傻爷,至少没有灵官。一听这话,八爷准会翘胡子出横气翻眼睛连声咳嗽,可傻爷不,还嘻嘻笑。八爷好摇头,一生气就摇,一着急就摇,摇起来眼珠白澄澄地乱翻,傻爷就给他起了个绰号“苕绵羊”。八爷一朝着傻爷翻眼睛,傻爷便摇着头学绵羊叫。八爷一受别人的气,傻爷更是抱不平:“你呀,太囊。要是我,就给他把青苗吃掉,把树皮啃掉。”于是,一见傻爷,八爷总是鼻孔里哼一声,眼里放一股红光,骂他老不正经。
灵官长相酷似傻爷,一见灵官,八爷越加气傻爷,可傻爷反倒爱上八爷家。八爷骂他,也不恼;撵他,更嘻嘻笑。有时一整天八爷不插一句话,只是听傻爷海阔天空瞎扯一气。临吃饭时,傻爷总是嬉皮笑脸假装要走。这时,八爷便骂几句,让娃儿去给傻爷端饭。
傻爷有个女儿,叫青青,十八了,长得葱嫩,和灵官很对脾气,小时候玩过家家时常装两口子。近些年,人大心也大,见面就火辣辣脸红。灵官也不常上傻爷家去。只是灵官在双生挂络下去双龙沟那夜,和青青说了半夜话,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傻爷也没睡,隔一会子就进屋添些灯油,挑挑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