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像猪尿泡,灌满了血,大约耐不了焦热,才向西山后躲去。飘经山顶时,被突兀的怪石划破,便溅射出几道血淋淋的红光。血光渗入黄土山,山坡才血样红。间或,有干风挤出土层,带起些许黄尘,舔走半身臭汗,再贪婪吸出一身。于是,人不水灵,黄缥缥透点儿黑。天比巴掌大多了。黑鹰心虚地窥着觅食的小鸡,翅膀一张,天便暗;间或一叫,山便抖。知是马儿耐不了焦躁,才玩命似地撒欢,密夯般的蹄声渗入土地,土地才裂口。村东是大佛爷山,山上无草木,如秃顶。村西是商州石,比天大,老人说会飞,百年前飞离商州,途
经此地,被云游佛爷识破,于是插入了地,佛爷化成了山。定山时伸出的手指把天劈成两半,当地人叫佛指崖。
春风一到,月儿便灰蒙蒙罩个箍儿。箍儿诱来村北戈壁的烈风,穿过两山间的村庄,扑向村南茫茫的戈壁。河西人说:“西山风沙大,从春刮到夏。”一起风,山村便颤栗。马、牛、羊、猪受不了风沙的撕扯,也扯起嗓门和风赛力。北边戈壁滩上的石头惊慌失措贼溜溜滚过西山堡,顺手偷几捆枯草,撕碎后来个天女散花,扯天扯地裹向南天。沙子到处是,牙齿里,水桶里,米柜里,都有沙子恋的的窝。屋里人围定火炉,打一阵哆嗦,听一阵钱塘潮般疯癫嚎叫的风,叹几口昏头昏脑灰楚楚带着沙土的气。太阳也板个灰脸,不给一丝儿光,不给一丝儿热,像个悬在风沙中的冰盘。
西山堡的人并不怕风。
夏至一过,大风便止。于是,苍黄的山村愈加苍黄,焦裂的土地愈加焦裂。到处是土丘,到处是黄色,到处是裂缝。裂缝里到处是从来没有见过水的蛤蟆,当地人叫旱癞肚。一遇天年多雨,蛤蟆便死命地叫,叫来铺天盖地的冷子疙瘩打掉麦穗。八爷说,旱癞肚长成升子大,就能成精。一成精肚子下就常孵些冷子蛋,呼噜爷一响,便能接上气,放出冷子,一变十,十变百,打掉庄稼。于是,村里人说人口气大时总是说癞蛤蟆接了雷的气。西山堡的人都不敢伤害蛤蟆,怕蛤蟆报复,但庄稼还是常让冷子打光。平素里夜间蛤蟆也叫,惊天动地,叫得土地直裂缝。不过平素里人们似乎听不到。
村子中间的那个家府祠,老得没了牙。门墙百年前就没有了,边墙百年前就剥尽了皮。梁柱上雕着的花纹是祖宗留给庄里人的骄傲。一到清明节,门前大柳树下就挤满了给先人烧纸钱的孝子贤孙。烧前总要先在地上画个圈儿,在圈里烧。八爷说,不然滩上的破头野鬼要抢呢。一画圈,在野鬼看来便放着金光。除先人外,鬼得不到。老柳树的岁数比家府祠大几十轮。八爷说,凉州人的祖先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迁来的,连庄里最有学问的贾瞎仙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年迁的,反正,从那时起,便有了这棵大柳树。这柳树通人性,八爷说,过去的许多年里,凉州每遭一次劫难,这树就流一次泪。几百年来——瞎仙说也许上千年,树的中间部分都化成了眼泪流进了西山堡的土地。于是,西山堡的石头牛犊子大,西山堡的水又咸又苦像眼泪。八爷说别看村东十里处那河水看起来很清很绿,可外地人喝不成,一喝就拉肚子,像吃了巴豆。春风一过,别的地方都绿翠翠的葱嫩,惟独这西山堡�白�白的干焦。盐碱地养不活人,于是,那些年,凉州城里的烟花院里尽是西山堡的大丫头。唉,那年头,八爷说,老柳树常常流泪。有一天,八爷说,也不知是百年前的哪一天,有个娃儿进了柳树,恍恍惚惚便瞅见柳树干里皮上开了一个牛眼睛大小的洞,从洞里那娃儿看到了百里外的镇番城,还有那儿的烽火墩、古长城。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个娃儿也看见过。八爷说,这是千里眼。女人们看不见,女人们身子脏。挨过女人身子的爷们也看不见,只有沾点儿贵气的童身娃儿才有福气看见,后来,看见过千里眼的娃儿们都坐了官。一坐官,便不想到这个穷坑里来了。唉,八爷说,凉州人都一个样。
黄昏时分,从城里中学毕业回来的灵官拖着乏沓沓的步子到村里徜徉。那会儿,西山堡特有的高出房檐一丈多高的烟囱里便冒出一股灰蒙蒙的烟。秋季黄昏时的西山堡没有风,空气还带着一丝焦裂土地的味儿。于是,那股灰蒙蒙的烟便一本正经地带着那股焦味儿直上云端,扭扭捏捏化成一团团灰楚楚的云,云下便有几个灰楚楚的娃儿在唱:
烟囱里的烟——直冒天
黄河里的水——洗红毡
红毡破——捏窝窝——
一捏捏成两半个——
一半个留下换馍馍
一半个拿上说老婆……
渐渐地,随着落日的越来越圆,越来越红,变成一个渗透了血的圆球时,戈壁深处便有一丝儿风吹来。这当儿,那几十个烟囱里飞出的几十股羊角般的烟柱(当地人叫天旋风),便知趣地化成雾散在低矮的土屋周围,给西山堡造一个笼着轻纱的梦。这时分,村里人的屋内便更暗了。
西山堡的房屋很矮,站在地上用手就能摸着梁,土墙上的泥皮早已剥落了,椽子也被烟熏得乌黑发亮,摸上去粘乎乎的。这儿的土屋没有玻璃窗,全西山堡只有大队书记的房子上安有一个百叶吊窗。黄昏时分,拿绳子一吊,屋里就敞亮些。一般人家的土屋里只安有一个三尺见方的小木框,中间是许多木条交织而成的小格子。格子很多,有方的,有长的,却没有圆的。上面的图案极有规律,但不美,拿牛皮红一蒙,屋子里黑乎乎的,溢出一股烟熏的麦秸味儿。一连好几个月,灵官在吃饭时都能品出那种烟熏麦秸味儿。
日落时分,灵官便到西山堡顶有名的陈家老庄下和老年人闲谝。老庄早就不住人了,只剩下一个两丈方圆的土墩。土墩两侧是几十丈长,两三丈高的庄墙。八爷说,这庄子就是第一次看见了千里眼的那娃儿长大放了道台后修的。那娃儿的舅舅在兵荒马乱时跑出去从了军,后来当了官便提拔了自己的外甥。唉,朝里有人好坐官。前些年,八爷说,来了一个风水匠,说那道台家的坟叫什么黄莺晒翅,还能出人物的,可惜在平田整地时平了。老庄的墙根已经被岁月剥成了十多个能供百十个娃儿藏猫猫的大豁口,像个没牙老颏子,看上去颤巍巍
的,可总不倒。八爷说民国十六年它就是这个模样,地动时,连凉州城墙上的十二个城门楼子都摇倒了十一个,可这个老庄却没有倒。八爷说,这是陈家先人们的魂灵保佑着呢。每日黄昏时分,村里的老年人便甩搭着吊到懒弯里的大裤裆,穿一件青布大襟衣裳,腰里勒根草绳,到老庄下边捉虱子边给娃娃们讲凉州城的“那半年”。
八爷说,凉州有四大宝。那年头,城门上还有瓮城。东门上是一个泥头碑,这个碑头先前是石头的。八爷说,有一天夜里,一个要饭的睡在碑下,半夜里听见石碑说话了。你说怪不?怪哩,娃娃们说。说明日个众八仙要上西天朝见王母路过凉州哩。第二天,一个叫化子便见八个和他一样的叫化子嘻嘻哈哈往西走,他就跟,跟到莲花山上,铁拐李就给了他一个点石成金的指头。后来叫化子富了,富了便坑穷人。唉,凉州人都一个样,富了贵了就不认人,不像民勤人,民勤人出了门可认老乡哩。后来,八仙怨那个石碑泄露了天机,就用张手雷殛掉了它的头。这时,一个娃娃问,八爷爷,什么是张手雷?八爷说,就是手一伸开就能像呼噜爷那样殛人。后来,凉州人又给它塑了个泥头,半夜三更能听见泥头碑在哭呢,你说怪不?娃娃们说怪哩。南门上的宝物叫什么夜雨打瓦,每天黑里,人就听见呼噜白雨下在房瓦上啪啦啦响;可出去一看,天晴晴的,还有星宿哩。唉,你说怪不?啧,怪哩。娃娃们说。唉,凉州这地方本来很富,古时候有名呢,可是叫那些昏官坑穷了,也怪凉州人不好,来的好官也让他们巴结坏了。八爷说,西门上的宝叫七星剑,可不是真剑,而是李官王家的七个坟鼓堆。人站在西城楼上数那些坟鼓堆,数过来六个,数过去八个,就是数不对,你说怪不?怪哩,娃娃们说。后来呢?后来,李官王家的人本来能坐大官,可是坟被人斩了。唉,斩了也倒好,凉州人一坐官就不认人了。那年头的人都说,“查家的君,李家的臣,胡家的姑娘耍正宫。”可是,三家的坟都叫人斩了。要不然,我们凉州也是皇城呢。唉,皇王总不会坑自己的老乡吧。唉,人说兔儿不吃窝边草,也难说。斩李家的坟时可不容易哩,白日斩,黑里长。一天黑夜,有人听见坟里说话,说什么斩这坟他们不撒石灰辣面子休想。这不,第二天坟就斩了。斩了也好,凉州人凉着哩,唉,难说。北门上有个什么千里眼,其实,千里眼在我们的老柳树上哩。凉州人都会闭住眼睛说瞎话。
于是,百十个娃儿直咂嘴,编织着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梦。
吃了黑饭,西山堡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聚集到陈家老庄前喧谎,大人们喧,娃娃们听,听腻了就玩。这当儿是西山堡最快活的时辰,天地间最美的音乐便是娃娃们唱的那种带有远古意味的童谣。先是由一个大一点的娃儿边唱边点:“点点斑斑,草花芦芽,打发君子,出门一个。”每唱一个字,便用黑不溜秋的积满了垢痂的手指头点一个娃儿,最后的“个”字点到谁的额头,谁便是君子,于是,他雀跃般出了划在地上的门。剩下的重唱重点。等绝大部分君子出门后,便剩下最没福气的小人。这个小人必须得听君子们的调遣,比如趴在地上当马让君子们骑或者捏着鼻子学驴叫等等。每到这时,村里学问最多见识最广的瞎仙便摇头晃脑大发感慨:“唉,山中石多珍玉少,世上人稠君子稀。要是人世间真有这么多的君子就好了。”要是偶然间,那小人忍受不了君子们的捉弄,躺在地上脚蹬黄土咧嘴大哭时,君子们马上就会拍手齐唱:“嚎屁胎,一屁打到咬脐寨。咬脐寨,冒烟哩,一屁打到半天里。半天里,起云哩,一屁打到尿盆里。尿盆里,起泡哩,一屁打到古庙里……”于是,那个一分钟前还在咧嘴嚎哭的小人便憋不住龇牙咧嘴笑起来,一笑,君子们唱得越加起劲:“一嚎一笑,脖子里夹个尿泡,尿尿去了丢掉,屙屎去了拾上,上炕去了挤烂,吃饭去了调上……”每到这时,老庄墙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爆发出一阵野人般的笑,惊飞了庄墙缝里垫窝的麻雀。
当灵官第七十次在庄墙下欣赏了那天地间最美的音乐时,没笑。于是,村里人都吃惊地望他。这样,他才笑,笑里夹带些说不出口的酸味儿。庄墙下玩耍的娃儿们大都一个模样儿,眼圈儿红不楞登的,堆着眼屎,脖子里是刚生下就已安家落户的垢痂,外庄人叫他们“黑脖子老羊”。每日清晨,外出跑步的灵官,总能看到吆着驴从十里外的一条小河里驮水回来的娃儿们。不算路的路上,也总有十多个娃儿为抢一泡牛粪在疯疯癫癫挤成羊屎样的一堆。抢到的咧嘴傻笑两手满是牛屎,抢不到的便日妈妈操先人的谩骂。每看到那些背着柳条背斗的头大大的脖子细细的精脚精尻娃儿在放牲口或拾烧灶火用的谷根柴禾时,他便觉得清晨变成了暮夜。一日,灵官在门口刷牙,过来一位抱小娃娃的老汉。灵官家没有庄门,对面是三宝家。每日清晨,灵官总能看到三宝妈在“唠唠唠”叫着喂猪,大襟衣裳没有系扣子,露出了胸膛上的一层黑垢痂和汗水冲开的道道儿白肉。一见三宝妈,灵官便能想到地理老师讲过的非洲斑马。那个老汉怀里的娃娃在死命地嚎,像老鸹叫,于是,那个老汉吓唬娃娃:“哎——哎——不了嚎,你,灵官佬佬磨牙牙哩,牙牙磨利了咬娃娃的哩。”唉,凉州人为啥把叔叔叫成佬佬,灵官想不通。
日落后不到一个时辰,西山堡便格外寂静,除了偶或间有狗或驴在不甘寂寞地卖弄一下嗓门外,整个山村像被黑夜消融了,没有一点儿人声。西山堡没有拉上电,煤油又死贵,得三角大钱呢。村里娃儿们最远大的理想就是看一次电视或进一次城。对于他们,凉州城只是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梦。他们只是听八爷说过,凉州城很阔,路是用石头铺成的。大十字里还有八个琉璃瓦牌坊,到于琉璃瓦究竟是什么样儿,他们并不知道,也许比西山堡最白最光的石头还要白还要光吧。他们还从八爷口里知道,城里西街上有一个河西大旅社,是什么烟花
院。早些年,里面全是西山堡的大丫头,在陪客人,叫什么婊子。西山堡的娃儿们都会骂人婊子养的,可婊子究竟是干什么的,谁也不知道,八爷也不说,硬问,便骂人。前些日子,灵官还和八爷红过脸,庄里人都骂他,他竟说城里的马路是用柏油铺成的,西街上也没有什么烟花院,只有一个大照相馆。于是,村里的娃儿们就在上学时问老师。一下课,他们就围上去,“老师,什么是烟花院,什么是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