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儿的轮回31-狼祸

莹儿要出嫁了。天很晴,一大朵白云在远山上飘着。仅仅是一大朵,很白,也没遮了日头爷,反倒点缀了天的晴。亲戚们都来了,都兴高采烈。他们都满意这个“前行”的结果。那赵三,可是个富户呢。亲戚脸上也沾光了。所以一大早,他们就来了。一来,就敬了“礼”,大多敬四十块。只礼钱,娘家就收了一千多块。妈的眼睛都笑成鸽粪圈儿了。

莹儿木然着。她没哭,只坐在炕沿上,木然了脸,木然了心。

那泪,只在没人时才流。这泪,是自己的,流进嘴里,自个儿咽;咽到心里,自个儿噎;噎出病来,自个儿受。面对了别人,无语。语是没有用的。啥语,也说不出心中的无奈。

真是无奈。这命运,竟如此强大而无奈。那惯性,左右了自己,不,裹挟了自己,一路奔去。一眨眼,已到另一个山坡了。她面对的,是再次滚落。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呢。

那“花儿”,也懒得唱了。那“花儿”,只在心中溢了浓浓的情绪的时候才唱。现在,心里只有木然,只有无奈——连绝望也没有。那绝望,还有个“望”呢,虽然是“绝”的。

妈忙颠颠的。妈很感激她的木然。妈把那木然当成默许了。那是妈的事。亲戚也诧异她的平静,那是亲戚的事。那当“陪房”的箱子红得耀目,但那是箱子的事。世界是世界,莹儿是莹儿。世界能裹挟了莹儿的身,但裹不了她的心。心叫木然占据了,别的情绪也进不来。

亲戚们都在书房里吃菜,说笑声很响。这娘家门上的菜很简单,仅仅压个饥。等会儿,赵家的车就来了。他们会风光地坐了车,到赵家去。赵家的“东家”们会接天神一样待他们这些“西客”。那时,七碟子八碗,由你们放开肚儿吃。

爹端来一碗烩菜,递给莹儿,叫她吃结实些。到那边,可没时间,又是典礼,又是敬酒,又是闹洞房,怕没个消停时间吃饭。莹儿也不搭话。爹不再说啥,怯怯地把碗放到炕桌上,退了出去。书房里,传来妈很响的话:“吃,吃,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别做假。吃不好了吃饱,可别饿着。”一个声音说:“吃啥饱?吃饱了,那边的席哪里盛?人家可是海参鱿鱼呀。”妈笑道:“哟,我能和女婿比吗?人家,拔根汗毛,也比我的大腿粗。我连毛也撕不上一盘子呀。”一个说:“啥呀?丫头一过去,就是当家婆。稍稍拉你一下,就成肥沟子了。”另一个说:“就是。到时候,别把我们这些穷亲戚扔到脑勺子背后了。”一屋子说笑。

莹儿取过镜子,照照。那脸,虽仍是黄,但叫那新娘子的大红衣裳一映,倒比往常光鲜了些。她有些奇怪,咋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呢?仅仅是心有些木。这木,先前是没有过的。也好,你木了,就叫你木去。怪的是,那灵官,也木成暗晕了。倒是他留下的那块鸦片很清晰。原打算用以止痛,但没来得及用,憨头就变鬼了。带在身上,许久了。

新车子来了。一辆大客车,一辆面包车,一辆小卧车。车镜上,都挂着红红的被面子,红得耀目。莹儿还没坐过小卧车呢。上回,憨头娶她时,是个大汽车,车皮里拉客,她坐在驾驶室里。那时的感觉,也和现在一样。明明是自己一生的大事,可又觉得与自己无关。

上车了,小卧车的坐垫很软,莹儿觉得陷进去了。村里人都来看。娃儿们扑前扑后地叫。大人娃娃都兴高采烈。这可是喜事儿呢,为啥不笑?妈边欢喜地招呼人们,边取来一把挂面递给莹儿,说:“这是‘熟旧饭’。回去,一定吃了。”莹儿知道,这面,代表她命中的禄粮,少不得。这饭,她已吃过一回了。送亲的嫂子连忙接了。“知道,知道。”她说。

车开了。村里人都忙往路边让。几股尘土,从车后冒出,淹了村子,淹了村里人。那个日头爷却淹不了,还在当空叫呢。车子在日头爷嗡嗡的叫声中上了大路。这路,不是车来时的路。新车子,开不得回头路,中途更停不得。和憨头那回,新车子就坏在半路,憨头也就在半路里撇了莹儿。这事儿,仿佛很遥远了,又仿佛正在发生。那时,坐新车子的她,是个出嫁的姑娘。现在,是“前行”的寡妇了。中间,怕有好几年吧?咋觉得一恍惚,就物非人非了。除了和那冤家的几个场面,除了憨头死亡留下的惨痛,便一片空白了。人生真怪,好长好重要的一段人生,回想去,仅几个片段而已。

车里,响着欢快的歌曲。一个女人唱:“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要你的心中有个我。”心中有了,又能做啥?那心中,还是啥都没有的好。啥都木了,才好。若不木,此刻,说不定咋个丑态呢。木了,就只有木了。

赵家的大门上候一群人,见新车子一来,就噼里啪啦放起炮来,还燃起了一堆大火。上回,没燃大火,只在门口放一盆火,放一桶水,叫车头掉东。她下车后,先进火,后进水,再进人。后来,还是出事了。那水火,并没有带来吉祥。

送亲的嫂子牵了莹儿,绕火堆转了三圈,再进庄门。刚进门,有人就往她头上撒把面,这便是“白头到老”了。头上的面淋漓下来,把大红的新娘子服染白了几处。白就白去,莹儿也懒得去管。

院里人多,桌子多,凳子多,声音多,眼睛多。那视线,织成网了。莹儿穿过网,进了洞房。后面,追来白福的声音:“这点儿钱,打发叫花子呀?”这是他近年来少有的理直气壮的声音。莹儿知道,白福在压箱子。东家们抬“陪房”箱子时,先得给白福压箱钱。少了,他不起身。东家就添,一直添到白福满意的数儿,他才起身,“西客”们才哗哗啦啦下车。

新房很阔,比当初憨头布置的阔出许多。头顶,有五颜六色的塑料拉花,墙上有五颜六色的画张,床上有五颜六色的床单,还有桌子沙发,就很阔了。桌上的大录音机在吱哇,声音很大。平素里,莹儿很讨厌大声。今天,心木了,声再大些也没啥。

那个穿一身蓝制服的胖子,便是赵三了。莹儿瞟过一眼,只觉得他脸上油晃晃的。此外,没啥印象……对了,声音很大,似乎比白福赢了钱时的炫耀还大。这很正常,有钱人都这

样。以前,妈最讨厌这种声音,说它嚣张人哩。现在,这声音由她的女婿发出了。她就喜欢了,夸它是男儿气。

男儿气就男儿气去,莹儿也懒得管。只是想呕,头也有些晕,像吃了过多的感冒药一样。那晕,恍惚了心。眼前的一切,就有梦的感觉了。

婚礼也比前次热闹。捧场的多,调笑的多,观看的多,喝彩的多。“东家”们把毡折成二尺方圆,叫新郎新娘站,莹儿就站了。赵三反倒扭捏,惹得村人大笑。人群里,有她的女同学,也村里人那样笑着,却终于也恍惚了。恍惚里,有无数大张的口,无数大睁的眼,无数大声的笑,都叫日头爷染上了嗡嗡。

只希望,这节目,快些结束吧。她觉得很累,仿佛走了十分漫长的路,从里到外都乏了。真想睡过去,睡她个千百年。瞧,这眼皮儿,硬往一块儿粘呢。

一切都迷糊了。但出洞房前吞下的那块鸦片却醒醒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