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落日处六-狼祸

灵官决心要干点什么了,咕咕咚咚往外冒的穷气使他实实在在受不了。一月间,和八爷吵了不下十次,每次八爷都骂灵官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安分些吧,娃子。有日天本事的人比石头还多,能让你挣上钱?穷是活该穷。心好命不好,终究错不了。运好心不好,贫寒受到老。娃子,安分些吧,安分之人终不吃亏。安分些吧。

那些日子,灵官说想办个养鸡场。八爷说无福之人养鸡瘟症多,养起来不容易,死起来可成群成群的。灵官说想养猪,八爷说难道猪就不得瘟症?你不见隔三间五滩上扔的那些死猪吗?黑紫黑紫的,都不是瘟死的?灵官说那么就买个车,跑跑运输。八爷更骂灵官不知天高地厚,听说连国家运输公司的车都闲站着,你有日天本事找活干?灵官说要不办一个小卖部,村里人买东西还得跑老远,办起来对谁都好些。八爷一听简直头发都立起来,说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你胡踢踏,你想手头有几个就往双生的那个妖祸害眼前跑吗?再说,要是你将来真的富了,重定成分时不就是地主吗?像凉州城东有一人家,家豪大富,可出了个逆子,抽鸦片逛窑子,不几日就把家业踢踏光了,同族人都骂他,可土改时却定了个贫农。别的大户人家却是地主富农,后来的那日子好过吗?挨批挨斗不说,娃儿们连媳妇都说不上。那几天,灵官的头直发昏。

“你最好不要吃饭了,吃饭也容易得噎食病。”

于是,便去找傻爷。当地人公认傻爷有先见之明,早些年也因此挨过整。据说傻爷有本什么《透天机》,是明朝刘伯温写的,铁冠道人注的。刘伯温是谁?村里人听贾瞎仙喧过,好像是洪武爷的狗头军师,会神机妙算。可铁冠道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问瞎仙,瞎仙翻着瓷白的眼珠直支吾。于是,那本书在村里人眼里很神秘,据说素日里得用盐水养,半年有字,半年无字。说是看这本书可知过去未来,不过一般人破解不了,到事情过了看那书,才会知道已发生了的事,书上早已记载了。傻爷说,早年看这本书的时候,见这本书上写什么童子时代个个吃饱饭,人人穿新衣,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童子,是放羊童子,还是赶车童子。解放那年,才知道童子和同志是同音(凉州人把“志”读成“子”)。唉!傻爷说,不到时候,天机是不会泄露的。大跃进前五年,傻爷就从书上看出将来是“十妇守一男,十庄冒一烟”。人问傻爷是什么意思,傻爷眯眯笑,说是天机不可泄露,到时自然知晓。直到后来——几十年后,人们从傻爷口里知道了那几句话的真正含义——傻爷解释:“十妇守一男”就是现在的计划生育;“十庄冒一烟”,就是过去的食堂。那年,傻爷挨了斗,挨斗前三天夜里傻爷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的前门牙掉了,月亮照在身上,白森森的�。第二天就对人说,他肯定有难,祸从口出,门牙一掉,嘴上就收不住风。几天后,就挨了斗。那时节有工作组,常常下乡来搞运动,傻爷好说:“卧车下乡,农民遭殃。”还说什么“干部吃的清油白面骑洋驴,农民吃的混油谷糖山药皮”。当时,县上号召学大寨种玉米,傻爷更是挤眉弄眼丢几句:“包谷吃上就是好,屎多力气少。”因他破坏农业学大寨,被拉到车上游斗了几天,应了他预言的祸从口出的梦。傻爷既已知道这是定数,是他一生中避不掉躲不过的灾星,便不见他愁眉苦脸。批斗他的大会一结束,便照旧当得浪当地唱。他“傻爷”的外号就是那时村里人给起的。

青青出落得越来越人样了,两个奶子顶着衣衫,一笑,上下乱颤,一颤,灵官的心就扑通扑通跳得慌。傻爷见灵官来,准会傻呵呵笑,可一见灵官望青青时那种掉了魂儿似的痴相,笑便一下子隐进尴尬的眼珠后面。灵官想娶青青,一提,八爷便气得咳嗽。想托人问傻爷,可那媒婆子反指着灵官的额头咯咯咯笑,说他太小,不懂事。灵官觉得自己似乎不小了,事也似乎懂了,尤其在早五更醒来起床以前,更觉得自己不小了,事也更懂了。可第二次托人问媒婆,媒婆还是说他小,说他不懂事,灵官很生气。

每次,灵官刚从青青那儿收回目光,傻爷的笑便从尴尬的眼珠后面溜了出来。听到灵官说要想干点什么时,傻爷便开始傻笑。灵官说再也受不了穷时,傻爷还是傻笑。灵官越说养鸡养猪办小卖部,傻爷越是傻笑。后来,灵官脸上淤了血,眼里泛了白,白光直射傻爷大咧的嘴。于是,傻爷问,你冷吗?灵官说不冷。于是,傻爷问,你饿吗?灵官说不饿。怪道哎,于是,傻爷唱:

终日奔波为充饥,有了吃的便想衣;

衣食两样都具备,又嫌庄房少供基;

庄房天地都齐备,房中又无美貌妻;

娶了娇妻生了子,又嫌没有骏马骑;

槽头有了高马匹,又想高官把人欺……

一曲未完,灵官便没了影儿。只见青青在瞪眼睛。

三天后,听人说,灵官从外村抓来了二百只“二八八”小鸡娃,钱是狗娃给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