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儿进了书房,拉亮了灯。徐麻子无耻地打着呼噜。爹醒着。妈也醒着。白福是无心无肝的鼾声如雷。莹儿木着脸,谁也不望,说:“我可到陈家去了。”爹叹口气。妈迟疑了一下,坚决地说:“不行!”
莹儿耸耸肩,冷笑道:“我想去,可不是像你说的,老的嫩的都想啃。”她用下巴扬扬徐麻子,“人家,才想呢。”妈一下子软了。
莹儿出了庄门。四下里仍黑,雨小了,风却凛冽得紧,一直泼进心里。莹儿打个哆嗦。鼻头痒痒了,怕是要伤风了。这倒不怕,心头卸下了一副重担哩。想不到会这么快出了娘家门,原打算以死相胁呢。只是那恶心,已印到灵魂深处了,稍一触及,便想呕。
那雨中隐现的小路上充满了泥泞。这也不怕。摔几跤也没啥。人生来就是摔跤的,除非瘫子和死人。莹儿不怕摔跤,倒是怕那恶心会永久印在心里。真是恶心!她已用水涮了百十次嘴,但恶心依旧。配不上你了,冤家。她哽咽一声,泪突地涌入眼眶了。
一股风吹来,裹着雨,泼在脸上。莹儿脚下一滑,摔倒了,泥泞粘了半边身子。倒是不冷,身子仿佛木了。心却没木,那恶心,醒醒地蠕动个不停。不知道啥时候了?半夜?还是凌晨?这并不重要。按凉州人眼里,夜是鬼的世界。鬼就鬼吧。怕鬼的,是以前的莹儿。现在,没啥怕头了。那鬼,会吃人吗?会撕衣服吗?会做那些人常做的坏事吗?不会。那有啥好怕的?最怕的,是人,是那些人模人样却不长人心的人。莹儿甚至有些怕爹妈了。夜里那戏,他们扮演了啥角色?不知道。还是不知道好。知道了,就失去爹妈了。权当你们真睡了,睡成了死猪,总成吧?
莹儿又哭出声来。
闪电许久没出现了。也好。那光明,虽亮,能一下子照亮路,照亮世界,照亮心。可一熄,却牵来更黑的夜……索性就黑成一块吧。成凝固的一块,混沌了天,混沌了地,混沌了心。这闪电,多像念书呀。利利的一道光,一下就照亮人生了。她看到了前途、未来、幸福……可叫现实一压,就倏地熄了,把啥都罩黑了。还不如索性就黑了的好。不奢求幸福,就没有痛苦;不渴望光明,就不嫌弃黑暗;不构建未来,就不埋怨现在。真像那寓言了。那混沌,本无七窍,原也活得逍遥。叫多事的智者凿了,反倒痛苦死了。真的,不念书多好。糊涂了生,糊涂死。
冤家,你也是闪电呀。在生命里亮亮地一闪,闪出炫目的美,却又倏地熄了。亮过后的暗,是那样的可怕。早知如此,你还是不出现的好。那时,我已认命了,我会认命做憨头媳妇,认命做寡妇,认命“前行”,认命叫现实撕扯去。也许,后来就木了,觉不出苦了。冤家,你可害苦我了。
莹儿哽咽了一下,泪又模糊了双眼。模糊就模糊了吧,反正也用它不着。夜把啥都隐了,那路,却在心里延伸着,闭了眼,也不会偏离。
上了大路,泥泞少了。沙地有沙地的好处,那雨早渗了,踩上去,不再有泥泞。路旁有棵沙枣树,黑黝黝似鬼影。这儿常闹鬼。这树上,吊死过几个女子,就闹鬼了。常能听到幽幽的鬼哭。莹儿不怕。不就是个女鬼吗?你成了鬼,也是个女的,有啥好怕的?可心却怯了,就到路中间走。听妈说,路当中,有道煞。这煞,鬼怕神惊,是老天爷专为夜行人设的。那就走中间吧。中间好。爹常说:“马太快,牛太慢,骑个毛驴儿走中间。”当然,爹说的中间,是指活人,不冒头,不落后,稳当。
沿了路,一直走去。天似乎亮了些,路旁的树渐渐稀了。这些年,伐得厉害,把那翠绿,变成房子呀,家具呀。变就变吧,莹儿管不了许多。树稀了,阴森味也少了。沙丘呀,沙洼呀,柴棵呀,都模糊了,模糊成朦胧的夜了。也好,把啥都隐了,把女鬼也隐了。说不准,她们正笑自己呢,笑自己活得惶……这有啥好笑的?当初,你们也和我差不多。现在,你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望别人的笑声,不道德。这一说,她们就害羞了。莹儿笑了。去吧,知错就好。你们自由了,脱孽了,是你们的造化,取笑别人,就不该了。我是昨日的你,你是明日的我,你有个啥炫耀的。
雨小了。由暴雨而中雨,由中雨而小雨了。东方的亮色,渐渐浓了。那亮,如洇在宣纸上的墨水一样,由小渐大,由淡至浓,一下下舔那夜幕,夜就慢慢地化了。由你化去吧。不化也好,凝成一块也好,在莹儿看来,一样。只是在昼里,自己这落汤鸡样,会勾来许多眼里的问号。想想,也怪难堪的。当初的“花儿仙子”,现在成夜行的孤鬼了。孤鬼就孤鬼吧。到哪山,打哪柴。只要不怕掉牙,由你们笑去。
却倏地想起爹来。小时候,她一哭,爹就手忙脚乱,恨不得摘下星星,从不曾委屈了她。现在,爹变了。夜里,隔壁的那男声,明明是爹呀,却叫妈喝息了。爹呀,好可怜的爹。你咋能眼睁睁叫女儿受辱?那徐麻子,不过是个媒人,就能叫他活人眼里下蛆。这世上,比他牛气的,多啦,你唯唯诺诺,还有活路吗?爹,苦命的爹。我知道你心里苦,对不?好饭没盐水一样,好汉没钱鬼一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也是牙咬断了,往肚里吞,对不?爹,我知道,穷把你的脊梁骨抽了。莹儿又哭出声了。
那么,妈呢?你可是个要强的女人呀。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立得人。咋也变了?妈,以前,你穷是穷,还有些底气。你常说:“穷是老娘的活该穷。”那口气,天都吞了的。现在,你“底”也丢了,脸也“典”了,“气”也散了,啥也没了。那么强大的你,咋一下子就软了?
莹儿抹把泪。她很后悔那句伤妈的话。心一下下抽了。真不长心。她想,妈已经够苦了
,叫那恶心的徐麻子……可自己,竟拿锥子捅她的心。真不是人。莹儿用力咬嘴唇,怕已咬烂了,就狠狠呸了一口。她这是呸自己。真想跑回去,跪在妈面前,一下下磕头,磕出血来,请她原谅。她差点要转过身去了,可还是忍了。明知道,这一出来,也许会改变命运的。为了那个冤家……冤家呀,只有伤母亲了。
莹儿像母狼一样,长长地嚎几声,噗地跪倒,朝娘家方向,一气磕了许多个头。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跪积水中了。没啥。这泥呀,水呀,不过污了衣裤。一水洗百净,终究碍不了啥事。但自己那话,却叫妈当不成妈了。妈呀,原谅我。莹儿边哭,边跌撞着走。这段路,不很平,多坑洼,走得稍快些,便成跌绊了。不要紧。摔倒了,爬起来;摔青了,会复原;摔烂了,会痊愈;摔死了,更好。那心里的痛,却难消了。恨爹娘时,一股气蒙了心智。醒来,却觉出爹妈的苦来。若重活一次人,莹儿就会闯天下去,创业,挣钱,叫爹妈微笑着享受去。可现在,晚了。莹儿只能眼睁睁望着爹妈,像瓶中的毒蜘蛛一样,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仇人似的折腾。全是那穷害的。
莹儿这才理解了灵官的出走。他做的,不正是她盼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