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儿的轮回24-狼祸

一进家门,妈又提起徐麻子说的娃儿的事,莹儿很反感,说:“妈,连个安稳寡,也不叫我守吗?若嫌我吃了你的饭,我就出去。不信,这么大个天下,还缺了我的一碗饭。”妈说:“你咋能这么说话?咋说,你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的事,娘不操心,谁操心?”莹儿说:“那闲心,你还是少操的好。我大了,也长心哩。我的事,叫我自己料理一回,成不?”“你会料理个啥?叫人家卖了,还头三不知脑四呢。陈家的贼心,明摆着,他的丫头,再卖一回。我的丫头,叫他白收拾去,像拾掇破鞋底儿一样。头想成蒜槌儿大了。你的丫头

是十月怀胎,我的又不是十天半月掉下来的。”莹儿皱眉道:“妈,你少说两句。除了你,这世上哪有好人?”

莹儿妈噎了一下似的,张合了几下嘴,眼里却突地涌出泪来:“你也这样说我?老贼说,小贼说,现在,连你也说了。我天不亮就爬起来,忙活到半夜,为的啥?还不是为了你们儿女?现在,连句话也不叫我说了?成哩,丫头,你大了,翎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涝坝大了,鳖也大了。嫌老娘聒噪,你给指一条路,刀路也成,绳路也成,老娘脖子一伸,腿一蹬,啥心也不操了,由你闹去。索性,把那老贼也一刀捅了,给白福也喂上老鼠药,你带了这家财,跟那个猛榔头娃子过去。”

莹儿泪流满面,却啥话也说不出来,就扑进小屋,哭了个失声断气。妈的声音却依然响着:“放心,老娘也活不了几天。肚里的那个疙瘩也长了。说不准,也是你死鬼男人的那号病。老娘想操心,老天还不一定叫老娘操哩。你急啥?”白福爹说:“行了行了,少说些成不成?丫头都成那样了,你还嘲兮兮地说啥哩?”“谁的样子好?老娘也没吃成个紫头萝卜。老娘怕也能叫一风卷跑哩。成哩,你老贼当个好人,把丫头送到陈家门上去,可娃子的媳妇子你生发。”

“成哩成哩,那古董买卖,九分成了……”

“呸!”老汉话没说完,就叫白福妈啐了一脸唾沫。

“羞你的先人去吧。你买卖买卖地嚷了几十年,×疯犯了似的,也没见嚷来个麻钱儿,反倒把老娘的猪钱黄豆钱菜籽钱捣腾个精光。你还有脸再古董古董地叫?我看你天古董,地古董,不如跌个坐古董。热屁股溻到冷地上,叫土地爷把你的屁眼塞住,少再支吾……”

老汉涨红了脸,口半张,手指老伴,却倏地泄了气,“你个老妖,嘲话说了半辈子……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要是老子发了,非……”

“把老娘囫囵吃上扁拉下来。”白福妈再呸一声,“老娘把你,从前心到后心了。吹大话,放白屁,老娘承认你是个家儿。干正经事,你连老娘的脚趾头也不如。”

“好……好……”白福爹把脖子一缩,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

白福妈也懒得痛打落水狗,瞟老汉一眼,哼一声,说:“那徐麻……亲家,也是个好心。那娃儿,本是你自己的,你自然得要来。你丢下,谁养活?那两个老鬼,土涌到脖子里了,说不上哪天就咽气。那猛子,天生一个愣头,连自己都管照不好,整天惹祸招灾,说不准哪天犯事进监狱。那灵官,连个屁影儿也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他的娘老子都指望不上吃他的热饭,娃儿能指上?你的娃儿,你不养,谁养?就算猛子灵官心好,看在憨头的份上养活娃儿,可人家的女人愿意吗?人家又不是‘带肚子’‘车后捎’,又没在娘家门上叫人下了种,凭啥没过门就当妈?宁务息个榆树子,不务息个侄儿子。你咋能指望人家替你养娃儿。怪事。就是亲生的老子,另娶个女人,娘后了老子也后了呢。何况,本来就不是人家亲生的。不信猛子灵官会为了娃儿,跟女人争个红头黛脸。”

莹儿木呆了脸。初时,她还反感妈的话,渐渐地,妈的话打动了她。她不能不承认妈说的是实话。村里人把不是亲生的叫“抱疙瘩”。“抱疙瘩”受孽障的,比比皆是。凉州小调里就唱:“天爷要是刮上一个漩涡儿风,小娃娃没个妈妈孽障得很。”那冬天的漩涡儿风,四下里乱窜,蹲到哪儿都避不了风。衣服单薄了,就只能抱个膀子,在墙角里瑟缩了。那场景,莹儿一想,心就哆嗦。

妈的声音又响了:“长疼不如短疼。一咬牙,啥都解决了。人家法律,在那儿摆着哩。娘养儿子,天经地义。你前怕狼,后怕虎,最终受罪的,还是娃儿。再说,你一个心,又分不成八瓣儿。你也拽,我也捞,东一块,西一片,光操心,就把你操成个猴相了。我看,一句话,你同意,叫人家断去。法院断给谁,就是谁的。”

这时,莹儿才发现,自己已给妈引岔了路。妈东搅西搅,把她的心也给搅浑了。仿佛,她已接受了妈的安排。有争议的,仅仅是娃儿。

好容易,莹儿才从妈营造的氛围里挣出。为啥老想到要离开娃儿呢?那寡,也是人守的。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在村人眼里,守寡也天经地义哩。只是,兰兰不来,妈不会放她去。换亲就这样。一个绳儿,拴两个蚂蚁,谁也别想自个儿乱跳弹。但兰兰是兰兰,自己是自己,大不了,回到婆家,分家另过。自己当牛做马,给白福苦出个媳妇钱,赎出自己的身子来。但这想法,又是多么天真啊。一家人地里刨一年,也见不了几个麻钱子。一疙瘩媳妇钱,想想都头晕。看来,自己真成风筝了,牵线的是妈,那线绳儿是钱。

但莹儿也怨不得妈。明摆的,兰兰不来,白福得另娶。白福另娶,得票老爷,而且得一大疙瘩。白福毕竟是“二婚头”,女方图不上人了,就要图钱。妈把她许给赵三,不也是为图那一疙瘩钱吗?

妈的嗓门大,响不了几声,莹儿的脑子就浑了。自进了娘家门,妈的声音老响。那飞动的嘴唇也老在脑里闪。时不时的,莹儿的脑子就浑了。脑子一浑,啥都模糊了。但模糊不了

的,是奶子的胀。一胀,就能扯出娃儿哭声。那哭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厉,一直扯出莹儿的泪来。

她抹去泪,叹了口气。老觉得,有根绳子,纵纵横横地捆了心,叫她无片刻的轻松。但那想法却越来越凸出了:她不想从“灵官嫂子”变成“屠汉婆姨”。飞出的鸟,总有回窝的时候。她等。

那就嫁给猛子吧。兰兰回来,好。不来了,叫婆家出些钱,再给白福娶一个。这钱,算她借婆家的。将来,由她变驴变马苦着偿还。她想,说明了,猛子一定会同意。

她决定说服妈妈。要是妈不同意,她就不吃不喝,以死相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