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株黄毛柴旁,莹儿驻足了。秋霜掠了百草,黄毛柴也干了。不远处,几个女人在捋黄毛柴籽,边捋边大声地说笑。莹儿很羡慕她们。生活无异是苦的,她们也无异是乐的。也许这人生,就是这苦啊乐啊构成的。记得,她读过灵官的几本佛书,书上说苦有多种,有生苦、死苦、爱别离、怨憎会……好多苦呢。那时,她爱着灵官,晕乎在幸福里,觉不出啥苦。后来,她才渐渐体会出苦了。不说别的苦,只和灵官的爱别离,就叫她苦不堪言:昼里夜里,身心都浸在苦液里。后来,有了娃儿,娃儿一笑,她又乐了。那小脸上的酒窝是她幸福
的开关。开关一动,心就哗地流出幸福来。可一离开娃儿,又苦了。这苦,一点也不比离开灵官弱,睁眼闭眼,总听到娃儿的哭,总是揪心,总是六神无主,真是度日如年了。要是那忍后,有个好结局,如了愿,也好。可又不。这是明明白白的生离,死别似的生离,活扯了心头肉的生离。太阳都成个黑球了。
莹儿又无声地哭起来。
自灵官走后,那娃儿,成莹儿的一切了。望了娃儿,她便会想起那销魂的幸福。虽说,回忆之后,终究是失落。可那回忆的过程,总有燥热,总有眩晕,总感到幸福的波晕激荡了心。回忆许久,心也被激荡许久。当然,从回忆里出来,回到现实时,那种空荡便更难熬了。总想搂了那鲜活的身子,销魂地闹啊。记得不?那“花儿”咋唱来着?“人世上来了好好地闹,紧闹吧慢闹者老了。”老了,知道不?我老了,等你来时,我已成老太婆了。一想,心就难受,噎噎的,想,可总呕不出啥。若能把心呕出来,多好。没心的人好,像这些捋黄毛柴的女人,不正在说笑吗?
这人生,似乎不全是乐,也不全是苦。思念是苦,可那冤家,若是飞到这儿,搂了我,不乐死才怪呢。莹儿偷偷笑了。一想那冤家,心绪就大好了。阿哥是灵宝如意丹,阿妹是吃药的病汉。真是这样。这“花儿”,把啥心都摸透了。
风里飘来女人们的说笑,隐约有赵三的名字,知道她们正议论她。近来,人老劝她:“该前行时,还得前行啊。”凉州人看来,人生同走路,当姑娘时,和父母走;当媳妇时,陪丈夫走;丈夫死了,“前行”,再找个伴儿。听说,想跟赵三的女的,拥破门哩。村里人眼里,那是个实惠婚姻。
怕她们提赵三,莹儿就斜刺里走去。这儿黄毛柴多,沙丘上到处都是。老鼠洞也多,莹儿一踏上沙坡,沙就乱窜了,细瞧,却是一群老鼠在穿梭。莹儿不理它们,眯了眼,望远处那磅礴而去的沙岭。因到深秋,太阳不热,风吹来,反显凉爽了。莹儿走过布满鼠洞的沙坡,上了沙山顶。这儿柴棵少,没有鼠洞,很是干净。莹儿坐了,眯了眼,任思绪随眼飞了去。
天边有几朵云,很白。天也很蓝。这是典型的秋高气爽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心情好是应该的,闷闷不乐反显别扭。莹儿就着意鲜活了心,望望天,望望沙漠,望望那些劳作的女人。
熟悉的环境,勾起莹儿熟悉的感觉来。她又想起灵官来。要是此刻,灵官和她也一块儿说笑,一块儿捋柴籽,才算不辜负大好的天呢。若那样,叫理想见鬼去吧,叫将来见鬼去吧,最美的是现在。回眸一望,抿嘴一笑,把万千言语都融入了。只叫那默契化了你,化了我,化了这天地。
灵官,可知?人世间最美的,不是高屋,不是权势,而是心灵间的那份默契,那份温馨,那份宁静。你的知识害了你,你的追求迷了你。你放弃了最该珍惜的,却去追逐虚幻不实稍纵即逝的。值得吗?灵官,“人世上来了好好地闹,紧闹吧慢闹者老了。”拥了一个鲜活的身子鲜活的心,仰在沙上,观星星,望月亮的,过一辈子,多好。或是,在一个大雪天里,在炉上羊肉锅的咕嘟声里,你拥了被看书,我倚了你打毛衣。那聪明的娃儿,则在炕上搭着积木,多好。你跑啥?冤家。
瞧,这天多大,这地多大,还窖不下你那不安分的心吗?你奔,奔上个天大的前程,奔到你盼望的将来,又咋样?你能拥有这至纯的爱?你能观赏这宁静的美?你能享受那纯朴自然的天伦之乐?若能,你也用不了奔,手一伸,就能接了去。若不能,你的奔有啥意义?灵官,念书害了你。当然,也害了我。瞧,那些不识字的妇女,活得多好,一把把捋,一声声笑,好个快乐。真后悔念书。念书有啥用?真为了“驱散愚昧黑暗”?可那愚昧驱散了又如何?反倒更痛苦了。倒不如叫愚“昧”了心智,糊糊涂涂,快乐一生去。
闭了眼,昧了心智,啥都好。谁叫你我睁了眼呢?这眼,一旦睁了,就再也难闭了。
莹儿由了心绪飞去。虽泻了心头的许多话,却又拽来了泪,心又噎了。明知在这秋高气爽的晴天里,还是鲜活了心好,可心偏要噎,莹儿也没法。索性,放了声,哭它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