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儿的轮回22-狼祸

当夜,莹儿叫她娘家人抢走了。白福带了十几个人扑进来,二话不说,劫了莹儿就走。老顺一家扑上去,拚命抢下了娃儿。

这戏,在换亲的家庭里常演。

莹儿哭哑了嗓门。

她想孩子。

母亲却仍和徐麻子嘀咕,话题仍是屠汉赵三。徐麻子带赵三上过门,那模样:胖,油,头似猪头,一喝酒,鼻子就红成个大蒜了。莹儿一见就反胃。她明白,妈之所以把赵三夸成天上也少有的稀罕物件是因为他有钱。宰猪杀牛十几年了,那四寸的刀儿都成柳叶儿了,腰里自然憋了。他放出风来,要是能带上那娃子的话,价码还会长一倍。因为,儿子难得,胡子难得。赵三的前一个老婆就是因为不生养被他打跑的。没儿子,他心中总是没底,更难保日后准能生个吊把儿的。有了那腰不疼的娃子,打个喷嚏,都理直气壮似打雷,价码当然要长了。

可白福妈知道,叫丫头嫁人天经地义,牙口硬几下,没人敢放响屁。可那娃子,是憨头的根,泼了命,人家也不会放的。那夜,她亲眼见过老顺一家扑上来叼抢娃儿时不要命的模样,心里总是很虚。再说,她的心虽硬,但还没硬到把人家娃子抢来卖钱的地步。

徐麻子却道:“试试吧,亲家。离了娃儿,丫头都有疯了。”

这倒是真的。莹儿真像有疯了。那娃儿,老在耳旁哭喊妈妈。

徐麻子一来,她就梦游似地出了庄门,沿村间小道,径自走去。小道上溏土很多,但莹儿不顾。由你染吧,染了鞋,染了袜,染了裤腿,染了心。

心真似叫溏土染了,老灰蒙蒙的。思维也不清晰,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少女时的憧憬是梦,少妇时的沉重是梦,寡妇时的凄酸也是梦,还有幸福——那是怎样叫她销魂的幸福呀!灵官,你个冤家——也是梦。梦中的一切,总在飘忽,云里雾里的,难以捕捉。甚至,这痛苦,这骨肉分离的痛苦,也不那么清晰,不那么实在,仅仅轻烟似地罩了心,恍儿惚儿的,把现实罩灰了。

小道旁的树秃着。那树叶儿,全叫风卷了,枝丫儿刺向天空,很是扎眼。秋禾收完了,地里一片狼藉。心里也一片狼藉。那狼藉,也成梦了。远处的人恍惚了,近处的人也恍惚了。有问询的,莹儿只含糊地应几声。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莹儿了。她只是个寡妇,是个叫现实扯了线在乱风中浮游的风筝,还是个母亲——想到“母亲”一词,她的心抽动了一下。奶胀得慌,可儿子却在别处喊饿。这“母亲”一词,是否在嘲讽她?

久违了,这村间的小道。念书时,她常来这儿背书,常幻想将来。那时的“将来”,是五彩缤纷的。有时,她赶了羊来,倚了那树,读些叫她少女的心沸腾的书。“将来”真美。她渴望“将来”,呼唤“将来”。

她当然想不到,“将来”,她会换亲,会成寡妇,会像牲口一样叫人卖,会没有了“将来”:从生命的这头,她能到那头。母亲的现在,就是她的将来。只是,因为读了书,构划过“将来”,心里比母亲更苦。

风吹来,冷清而萧索。这秋风,能卷了树叶,卷了尘土,卷了浮草,可能卷了心头的灰色吗?能卷了梦里也难以摆脱的憋吗?干脆,把我也卷走,到那天涯海角,或是无影无踪,或是卷成碎末,消失在这大漠里吧。秋风,听得到吗?狠心的你,咋只会冷清地呼呼?

莹儿无声地哭,尽情地哭。命运真好,还为她保留了一块能尽情哭的天地。伏在树干上,哭一阵,又眯了眼,望阴阴的天。她很羡慕林黛玉,能有个潇湘馆,有个紫鹃,有个嘘寒问暖的宝哥哥。她是《红楼梦》中最幸福的人。该经的经了,该享的享了。等那大厦忽喇喇倒的时候,却早走了。在人生最美的时刻,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真是幸福。听灵官说,西子湖畔,还有个叫苏小小的,也是在最美的时候死的,叫历史唏嘘了千年呢。她们真好。命运,咋对她们如此奢侈呢?

不远处,便是她咀嚼过无数次的大漠了。这儿往北,便能到一个所在。那儿,有莹儿心中的洞房呢。在那个天大的洞房里,黄沙一波波荡着,荡出了她生命里最难忘的眩晕……灵官,狠心的冤家,你是否忘了大漠?忘了那个曾用生命托了你,在孤寂中浮游的人?……她已变了,少了玫瑰红,多了沧桑纹。再见时,她不再有当初的容颜。

这大漠,一晕晕荡去,越荡越高,便成山了。听说,沙山深处,有拜月的狐儿。它们虔诚了心,拜呀拜呀,拜上百年,就能脱了狐体,修成人身。可人身有啥好?你们狐儿,有国家“保”呢,谁来“保”我呢?

那拜月,能脱了女儿身吗?若能,我就拜它个地老天荒,修成个自由的狐身。能不?说呀,秋风。有时想,还是不出生好。明摆的一个结局。咋走,也走不出命去。早死早脱孽。长大有啥好?嫁人有啥好?生存有啥好?可这,由不了自己。等明白了,已有了人身,便有了无穷的烦恼。听兰兰说,修成了,再就不到这五浊恶世上来了。真的吗?莹儿希望自己信这些,可心里总是疑惑。就像清醒者不理解梦游者一样,她也无法理解兰兰。

还是走吧。由了脚,载了心,任它走去。走到哪儿,算哪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