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儿的轮回9-狼祸

次日一大早,白福又来叫兰兰。一见白福,兰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感情这东西,一旦破了,比家具破了更糟。家具还能凑合着用,感情一破,却连“凑合”的心都不能容忍了。兰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和这东西同床共枕了几年。她甚至有些恶心自己了,恨不得泡到涝坝里洗上三天三夜。

白福瘦了许多,可怜兮兮的。那原本合身的褂子一下子宽大了许多。白福一进庄门,兰

兰就发现了这一点。她之所以发现这,并不是出于关心,而是她忽然觉得白福陌生了。那模样,有些怪怪的了,而且是无法容忍的一种厌恶的怪。尤其那罗圈腿,走起路来,侉侉势势的,自己竟然跟这人结了婚,真不可思议。除了换亲那个天大的理由外,也许便是“命”了。

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小女孩会长成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终究会正视自己的命运。她的命毕竟只有一次,用完了,就再也没了。她时时拷问自己:为眼前这人,值不值得把命赔出去?值了,就送你一生;不值,就要重新选择了。否则,便是白活了。生活中有许多白活了的女人,可兰兰不愿白活。哪怕几年,几月,或更短,她也要为自己活一次。

白福在书房里跟妈妈絮叨。不用听,兰兰也知道内容:一是软求,一是硬逼。软求告可怜,硬逼要拼命。仅此而已。她知道白福肚里的杂碎。他想玩个花样,也没个好脏腑。但兰兰觉得,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好,叫白福绝了心思,不再纠缠,就进了书房,望了大立柜说:“你做的啥事,你心里清楚。叫我再进你家的门,下辈子吧。”话音一落,却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即使下辈子,她也不愿进白家的门,便补充道:“十八辈子,也休想了。我宁愿化成泡沫,也不想在你那个家里再蹲一天。”

白福停止了絮叨,凶狠地望兰兰。兰兰已经习惯了这一套。就像那个听惯了黔之驴叫的老虎,她不再觉得对方强大了,便冷笑一下。

“卖货。”白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灵官妈却不依了:“白福,饭能胡吃,话可不能胡说,我的丫头咋卖了,你抓住了吗?”“我羔子皮,换几张老羊皮。”白福提高了声音。他的意思是要拼命哩,要用年轻的“羔子皮命”,换兰兰爹妈的“老羊皮命”哩。

“成哩。”灵官妈接口道,“我们老两口早活腻了。你白福若能行个好,叫我们不再受苦,我给你磕头哩。早死早脱孽。你也用不着唬我们。”

白福一下子软了。“大妈子,”他带了哭音,“你说,我还有个啥活头?要是你再不体谅,真不想活了。不说别的,连个盼头也没了。啥盼头也没了。”说着,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兰兰厌恶地耸起了鼻头。她的心凉透了。别说眼泪,就是他的血,他的死,也打动不了她了。她有些奇怪,自己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人哭,见不得受伤的动物。一些别人看来很寻常的事,也能打动她。可独独对白福例外了。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她,对白福只有厌恶。那厌恶,如同对一堆浓痰的厌恶,除了厌恶,还是厌恶。哪怕有一点恨也好。有时,恨也是一种爱,可是没有。她只有厌恶。就是在这厌恶上,她发觉二人缘尽了。爱是缘,恨是缘,厌恶,则意味着缘尽了。有缘则聚,无缘则散。那就散吧。“你别恶心人了。”她耸耸鼻头。

白福停止了哭泣,恍惚了神情,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看这模样,你很难想象他曾经凶蛮过。这变化,仿佛差别很大的两种动物:先前是野猪,忽地,又变成病鹿了。

妈心软了。望望兰兰,望望白福,想说啥,却终于没有说出。兰兰知道妈的心思。若没有白福在场,她会说些“浪子回头金不换”之类的话,劝她再“考虑考虑”。妈就是这样,她会无原则地被泪水打动。但兰兰却是铁心了。而且,这铁心,也是对白福好,叫人家重打锣鼓另开张,趁了年轻,再找一个,好好过日子。免得三拖四拖,倒耽搁了人家。

白福恍惚一阵,起了身,梦游似地出了书房,进了莹儿的小屋。果然,他一出门,妈就悄悄对兰兰说:“你再好好想想。”“妈,”兰兰嗔道,“你再别给人家想头了。叫人家死了心吧。”妈叹口气,“我是怕莹儿带了娃儿去。那可是憨头的根哩。”“人家的娃儿,不叫人家带,能成?”“胡说。”妈硬梗梗地说:“拼了老命,也不成。她守寡,我好生看待……当然,小叔子招嫂子,更好。她走,得把娃儿留下!”说着,话却变软了,眼泪涌了出来,“忽喇喇地,天塌了,真家破人亡了。”

兰兰知道,妈一提憨头,就止不住泪了,就转过话头,说:“悄些,听人家喧个啥?”妈立马便收了泪,侧了耳,却听不出个啥;就过去,关了门,伏下身,趴在猫洞儿上,一脸神探模样。兰兰感到好笑。听一阵,妈起了身,悄悄说:“没喧啥。那倒财子,没说啥,扯了×声掉尿水子哩……唉!要说,也可怜。”

兰兰心软了。她厌恶白福当面的泪,却被他背后在自己妹子面前的哭打动了。一个男人,到了在自己妹子前哭哭啼啼的地步,也确实有他的难处了。她差点要改变主意了,但一想那些隐在灵魂深处不敢触摸的事,心突地又硬了。“刘皇爷假哭荆州。”她撇撇嘴。

妈却不满意兰兰的态度,“丫头,话不能那样说。谁都是人,各有各的难处,别人的笑声望不得。”“谁望笑声呢?”不知咋的,兰兰的心也酸了。但酸归酸,那主意却仍在心里“铁”着。要“糊涂”,就“糊涂”一辈子。一旦“明白”过来,那“糊涂”的日子一天也不想过了。

莹儿进来了。看那模样,也似陪着白福掉了泪。她显得很为难地说:“妈叫我过去一下。哥说,妈的身子不舒服。”

灵官妈的脸僵了,半晌,才说:“你去也成。娃儿,我给你喂几天。”

兰兰看到,莹儿的脸一下子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