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一见莹儿,就要逗她。她搂了娃儿,夸张地睁大眼睛,细瞅一阵,又夸张地望莹儿,直望得莹儿脸红了,才问:“我咋瞧着这娃儿像一个人呀?”莹儿捣她一下:“哪里呀?你少乱嚼舌。”“不信?我抱了他叫村里人评去。”兰兰抱了娃儿,作势要出门。莹儿便揪了兰兰的耳朵:“叫你嚼舌!叫你嚼舌!”按莹儿的性子,也该一报还一报的,说她生的丫头也如何像一个人。可那死去的引弟,是任何人心里都不愿碰的伤疤;就只是揪了她耳朵,夺下娃儿,放在炕上,再把兰兰“胳肢”得喘不过气来。
“你呀,想哪里去了?我瞅着,他像个电影明星哩。”兰兰笑道。
说笑归说笑,谁也没把话往明里挑。在莹儿的信条里,能叫人猜了去,不能叫人听了去。村里人明里也没啥闲言,暗里,就不知道了。明里的话暗里的屁,也没人在乎的。倒是这娃儿谁都“稀罕”,来串门时,都要抱抱,在他的嫩脸上“吧叽吧叽”地亲,把对憨头的一切怀念全加在娃儿身上了,乐得婆婆合不拢嘴。
憨头死后,兰兰一站娘家,就住进小屋。姑嫂俩能叽咕到深夜。在这个天大的世界里的某一个沙旮旯里,在无边的时间里的某几个夜晚,在风沙中翻滚的尘粒似的人海里的某两个人,能如此贴心地喧,她俩都当成命运对自己的恩赐了。有多少女人,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也没有。一生,就孤单进坟墓了,成为村里人所说的“孤鬼”。
除了不能碰但心照不宣的一些话题,兰兰和莹儿无话不谈。莹儿喜欢听灵官小时候的一些事。灵官小时候很坏,掏麻雀,偷果子,老和猛子狼狈为奸干坏事。一次,他用火钳烫通竹竿儿,装了溏土,便成土枪了。他口含了一头,一吹,一股尘土飞扬而出,直溜溜扑向公社主任的眼睛,害得老顺成了名人。有一月时间,广播里老播出陈顺教子无方的新闻。兰兰和莹儿就咯咯笑。笑一阵,莹儿就望熟睡的婴儿,想:这孽障,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少不了叫当娘的跟上讨气。虽这样想,却又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激荡了,就会情不自禁地吻婴儿。
隔壁的老顺不耐烦了,吼一声:“笑屁吃上了吗?”
莹儿吐吐舌头。兰兰撇撇嘴,嘀咕道:“眼热啥哩?你想笑,还笑不出来呢。”
兰兰孩童似的笑,使莹儿陷入了沉思。她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啊。憨头和引弟死了才几个月,她们就能这样笑了。莹儿觉得,她们的笑,有些对不起死者。
时间是残酷的,把一切存在都淡化洗净了。时间又是最好的药,多深的创口,在它的抚摸下,也会平复痊愈。
在兰兰和莹儿后来的印象中,姑嫂两个贴心的那几夜,是两人最留恋的时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