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儿的轮回4-狼祸

月儿要跟莹儿学“花儿”,莹儿答应了。从一份报纸上,月儿看到了一则消息:省城兰州有“花儿茶座”。那儿,最需要会唱“花儿”的女孩子。她就想学点“花儿”。说不准哪一天,她也会出去。她说,在这个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里,只有两条路:要么憋死;要么,像父母那样觉不出憋而幸福地活着。她一旦出去,宁肯死在外面,也不会再以灰溜溜的形象踏进这沙窝一步。要么抛尸他乡,要么衣锦还乡。

莹儿给月儿讲了“花儿”的种类和格律,月儿听得很认真。但莹儿知道,月儿学“花儿”是为了“用”,而自己唱“花儿”是因为“爱”。这是最本质的区别。前者只能成为歌手,后者,才能成为“仙子”。“爱”是大海,“花儿”是浪花。只要有“爱”,“花儿”便自然流出口了。

莹儿在给月儿教“花儿”的过程中反刍着过去。一曲曲回肠荡气的花儿,勾起了一次次刻骨铭心的记忆。莹儿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每每令月儿吃惊。她惊奇莹儿的美丽,惊奇她的投入。但更惊奇的,却是莹儿如泣如诉的唱声里,那动人心旌的魅力。

月儿有很好的嗓音,缺的是对“花儿”发自生命深处的体悟。无论她唱多好,不过是在唱。而莹儿,则是用心在诉说。那是带泪的倾诉,含笑的哭泣,顿悟时的超然,惨痛后的微笑。用不着解释,月儿也能感受到莹儿心里的那份真情。这便是“花儿”的魅力。它仿佛是只神奇的手,从心里抓出那生命的感觉,全部放到了听众心里,引起人灵魂的共振。

绳子拿来背绑下,

柱子根儿里跪下。

刀子拿来头割下,

不死是这么个做法。

桂花窗子桂花门,

老天爷堂上的宫灯,

杀人的刀子接血的盆,

小妹妹没有悔心……

唱这类“花儿”时,莹儿便成了世上最坚强的人。那份执着,那份坚强,那份为了爱情宁死不屈的坚韧,仿佛不是从莹儿柔弱的身子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天国。月儿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读过许多小说,小说里有许多为爱情坚贞不屈的人,他们说过许多坚强的话,合起来,装订成书,想来也成垛了,但给她灵魂的震撼,远没有这类“花儿”强烈……“浑身打下的青疙瘩,不死老这么做哩。手拿铡刀取我的头,血身子陪你睡哩。”这是什么精神?仿佛,已不是爱情了,已成为信仰,成为宗教,成为人生惟一的慰藉,成为“血脖子教”穿着血衣上天堂的渴盼。这就是“花儿”,是西部独有的歌,是西部人灵魂的诗,是贫瘠的人生中繁衍绿色、抵御风沙的顽强的芨芨草。在莹儿如泣如诉的歌声中,月儿咬着嘴唇,闪着泪花,灵魂被那夺人魂魄的韵律荡出一阵阵颤栗。

两人唱一阵“花儿”,便沉浸到“花儿”独有的艺术氛围里了。溢在心头的,是扔下重负后的轻松,是淋漓痛哭后的酣畅,是呐喊后的释然,是求索后的欣慰。这时,她们的心灵,也是一个世界,一个与外部世界并存且各自独立的世界。月儿终于明白了“花儿”为啥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在贫瘠和愚昧交织着的环境里,没有“花儿”,那才真叫个“荒漠”呢。

奶过娃儿,哄他熟睡了,给婆婆安顿一下,莹儿和月儿出了庄门。月儿本想叫上兰兰,莹儿知道她正在“修炼”,就在嘴上竖了根指头。此刻,在这个小院落里,有四个女人:莹儿在梦幻中回忆往事,月儿沉浸于艺术之中,兰兰寻觅灵魂的安宁,婆婆正忙颠颠劳作,从而构成了一个世界。

莹儿和月儿唱着“花儿”到了村外的沙丘上。这沙丘,便是莹儿的感觉中送灵官渐去渐远的那个。她就是在那株黄毛柴旁站成一道风景并感动了自己。一条灰线似的小道,穿过戈壁,蜿蜒远去,通往一个相对大些的世界。那沙道上,本该有一个人,在她的凝眸里渐渐远去,消失到遥远的地平线里。她就唱那首“眼泪花儿把心淹了”的歌,在这黄沙掩映的世界里,唱成了一抹醉人心弦的风景。

沙丘上是芨芨和一些沙生植物。此外,最醒目的便是鼠洞了。那张着黑口的洞到处都是。两人一上沙坡,许多巨鼠就乱窜了。月儿惊叫着抱住了莹儿,莹儿却淡淡地笑笑。先前,她也怕老鼠啊,蛤蟆呀,毛毛虫呀,可经历了憨头的死亡,就啥也不怕了。死亡都经过了,真没怕的了。若有,便是自己的心了。

月儿肩上有只蠕蠕而动的虫子,张牙舞爪地弓着身子,一窜一窜,好个嚣张。沉浸到“花儿”的境界里,两人模糊了外部世界,没留意树下蛛网似交织的虫子,这虫子,便趁机游上了月儿。莹儿没惊动月儿,轻轻弹下了它,又发现自己裤腿上也有只小虫正放肆地蹿,也弹下了它。

莹儿很惊奇自己的心态。这已不是先前的她了,仿佛她明白了许多,心灵已进入一片很大的开阔地,看开了许多事。先前的心不是她自己的,老叫一种情绪牵了去。比如,她最怕虫子,一见那绿绿的毛毛的虫子,汗毛就立起了。现在,她明白了,虫子不吃人,不咬人,没啥好怕的。再比如,先前,她最怕和灵官分离,一想,心就“灰塌塌”了。“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着瓜秧儿灰塌塌。”现在,她知道,“灰塌塌”后的心,还会灿烂。一切“怕”,终究没啥大不了。

憨头死了。虽不爱却朝夕相处的憨头一下子消失了。死亡是最好的老师。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

莹儿眯了眼,望着梦幻中的灵官走向外面世界的那条小道,坐下来。透过黄毛柴棵,再回望村子。和背后巨大的沙漠相比,村庄显得很稀落,在黄沙的映衬下,也“灰塌塌”了。靠沙丘的这边是一大块地。地里有一头牛,一个人。人赶着牛,正在犁地。地头上是麦草垛

。垛下是几只刨食的鸡。就这样。大漠、庄子、人、牛、鸡、麦草……还有身旁时不时乱窜的黄毛老鼠,构成了她的生存世界。

近年来,这简单而局促的世界,随了她的经历和情感,时而丑陋,时而美丽,时而浪漫,时而凄惨,终又平淡了,真应了那歌中的话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瞧,这就是家乡。”月儿停止了哼唱,撇撇嘴。

莹儿皱皱眉。月儿身上,有许多叫她喜欢的东西,惟独不喜欢的,就是这一点。月儿向往外面的世界,该。但相应否定了沙湾,不该。很奇怪,莹儿自己也嫌这沙旮旯闭塞,却听不得月儿口中吐出类似的内容。沙湾是小,是穷,是贫瘠,可这是她的家乡,是灵官的家乡,是娃儿——想到娃儿,她的心一荡——娃儿的家乡。这儿,养育了灵官,才使她的生命有了最耀眼的一段绚丽。月儿,你不该嫌的。城里好,那是人家的。

西天上抹着很红的一道霞。那红,沁到莹儿心里了,心便暖融融了。落日是最美的景色,美得叫人直想落泪。那美的红,均匀地洒上沙丘,洒上柴棵,洒上村落,也洒上那个叫“生活”的词。月儿,你是否觉出了这美?这是大自然的“花儿”呀,你感觉得到吗?你呀,这无声的“花儿”,都荡进心里了,荡出奇异的旋律了。觉不出这些,你只能成“花儿”歌手,却成不了“花儿仙子”。“仙子”是啥?“仙子”是“花儿”的出口。那口,不是她的,是大自然的。口一张,“天籁”就流出来了。

风吹来。那是抚慰灵魂的风,忽悠悠,荡呀荡的,便把心中的疙瘩荡化了,把心也荡没了,很像灵官的那些时而东时而西的没意思的话。这话,悠悠晃晃的,荡不了多久,莹儿便也悠悠晃晃了,啥也没了。只有那感觉,悠悠晃晃的迷醉。

莹儿不喜欢听灵官说有意思的话。她看来,有意思的话其实最没意思。你何必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思往脑中塞呢?你不塞,谁也不能强迫你。可你,偏要塞,反倒弄乱了脑子,把莹儿也引沉重了。其实,你根本没必要考虑太多,你不是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吗”?为啥还要费那个脑子?

莹儿觉得自己想透了,灵官还没有。对他俩的那段情,莹儿没了犯罪感。说不清是啥时没的,反正是没了。想想,也真是的。她和憨头,啥都没有,没有恋,没有情,甚至连基本的性接触也没有。有的,只是那个虚名儿。那虚名儿总是虚的。和灵官,可啥都是实的,还实出了小灵官——想到“小灵官”,莹儿抿嘴笑了。凭啥“实的”为“虚的”产生犯罪感?莹儿认为,罪恶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粗暴干预。两相情愿,便无罪恶。

冤家,你何必没事找事,总要用思考的杆子搅乱大脑的鸡窝呢?那脑中的鸡,安息的安息,活动的活动,像那诗说的,“万物俯仰皆自得”呢。关你啥事?没事找事,自寻烦恼。你啥都叫他自然去,不就结了?你不见那只黄母鸡呀,老扇翅膀,老飞,扇出满院的尘土。结果呢?还是在院里咯咯。你跳去,你飞去,我看你飞,看你跳,累你个喘气的风箱,我偏要偷偷地笑。冤家。

唱阵“花儿”,莹儿借故撒尿,到了远处的一片沙洼里。沙洼里草多,被霜掠过,干刷刷响。一纹纹沙的涟漪波荡开来,与天接一起了。天的那边,想来有灵官了。想来,有那个叫她梦萦魂绕的冤家了。冤家,你可知道?此刻的我,正想你呢!“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花落下了多半升。”好想你,灵官。你的名字,是我心里最好的“花儿”。灵官,我的冤家。灵官,我的“挨刀货”。灵官,我的剐你千万刀也解不了心头之恨的冤家呀。你在干啥呢?你是否忘了这个“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你是否忘了还有个把水灵灵的眼睛都望成了干窟窿的莹儿?

知道不?你的儿子会笑了。一笑,鬼鬼的,可像你啦。一见他,谁都怪怪地望我。望就望,我才不管呢。只是,本该叫你“爹”的,却只能叫你“叔叔”了。噢,叔叔是城里人的词儿,沙湾人叫“佬佬”呢——将来,他会“佬佬——佬佬”地叫你,像你妈叫猪一样。可笑不?

莹儿笑了。眼里虽泪花闪闪,但她确实笑了。

回到家,娃儿还在熟睡,嘴一鼓一鼓的,时而,一笑,在做梦呢。你梦见啥呢?是梦见在飞呢?还是梦见在跑?一定是飞了。娃儿长个子的时候,会老梦见自己在飞。飞就飞吧。飞到你那个“佬佬”那里,看看他正在干啥呢?莹儿抿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