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儿带着娃儿从娘家回来了。她妈不叫她来。因为,和她换亲的小姑子兰兰赖在娘家,正闹离婚。这边的不去,那边的不来,是天经地义的“换亲”规矩。但婆婆已打发二儿子猛子请过她三次。按婆婆的说法,她想孙子,头都想成蒜槌儿了。莹儿便硬着心,拗了妈的性子,回婆家了。
莹儿瘦多了。自打丈夫憨头死后,她就没缓过气来。莹儿眼里,憨头的死,天塌了似的。而那“冤家”灵官一出走,她便没天了。
那娃儿,活脱脱一副灵官相。那骨碌碌乱转的大眼睛,棱鼻子,指头上的纹路,甚至睡醒时打的哈欠——皱皱眉,皱皱脸,将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痛苦之极似的“哈”一声——总会让莹儿痴呆许久。
在极稀罕的几次和小叔子灵官相聚的夜里,莹儿总舍不得睡。总怕眼睛一闭,天就亮了。总怕睡眠贪污了相聚的幸福,便索性不合眼。她借着透过窗帘的淡淡的月光,瞅灵官那张熟睡的俊秀的脸,看他鼻翼的翕动,看他胸部的起伏,心头荡漾着奇妙的韵律。有时,她索性放长了灯线,用枕巾包了电灯泡,用昏黄的光照灵官的脸。这样,她就能在奇美的感觉里泡上一夜。天快亮时,那“花儿”的旋律就响起来了:“四更里的月牙儿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睡着的尕哥哥叫醒来,你去的时候儿到了。”她就推醒灵官,轻轻咬他的耳垂。灵官就像娃儿一样,痛苦地堆一脸皱纹,夸张地打哈欠。莹儿抿嘴笑了。这无奈地叫灵官起床的过程,是最令她难忘的镜头。醒了的灵官会搂了她,很紧地搂了她,搂得胸都平了,然后念叨:“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快起快快起,不起是个驴。”念完,便英雄气地掀了被,才起身,又萎在她怀里念叨:“不起就不起,当驴就当驴。”这一切,都鲜活在莹儿心里。莹儿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度过灵官出走后的几个月的。那是漫长的噩梦,清醒又无法摆脱,终日迷瞪,终日昏沉。时不时,又有条理性的鞭子蘸了水抽她一下。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屋里的一切,都提醒她:这儿,曾来过个鲜活的肉体。她曾拥有过他,全部的拥有过他。后来,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到心外面去了。心外面的地方,才是世上最远的地方。
记得那夜,灵官影子似地飘进屋里。那时,死去的憨头塞满了屋子,也塞满了心。黑夜里,密布着憨头的眼睛。莹儿看得见那一双双悲凉无助的眼睛。灵官也看得见。两人于是木然了。许久,灵官说,我想出去,看看外面。那声音很木,很冷,也很硬。莹儿不说话。莹儿知道自己已无话可说。若不是怀了娃儿,她也想看看“外面”呢。除了电视上尺把大的“外面”,她还有自己心里的“外面”。心里的“外面”,比真的“外面”大,也比真的“外面”好。灵官想来也是。莹儿还知道,等看了真的“外面”,心里的“外面”也许就没了。但人的一生,总是该看看真的“外面”的。
灵官于是走了。
莹儿觉得自己去送他了。她站在那座最高最大的沙丘上,望着沙洼里渐渐远去的灵官影儿,浓浓的感觉弥漫开来,淹了天,淹了地,淹了心。心里充满了浓浓的液体,激荡着她,汹涌而强烈。后来,便冲开了心灵的闸门——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眼泪的——花儿飘满了——
哎哩哎嗨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褡裢——里的锅盔轻哈了——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哎哩哎嗨哟——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在莹儿的感觉中,灵官就是在她的歌声中走出沙湾的。不远处,有个年轻人,在她的歌声中迷醉了,并从此迷了他的一生,把他从去巴黎的路上迷到了西域。他叫王洛宾。这是灵官常喧的故事,也是莹儿心里荡漾了无数次的凄美的故事,老恍惚在心里,晃呀晃的,早成图腾了。
但真实的故事是,莹儿没送灵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