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狼祸

沙洼里,一场战斗又开始了。

导火索仍是那井的归属,渐渐,扩到草场、沙丘和麻岗。那炭毛子,别看是公认的“软蛆”。可软蛆,也可叫智囊,在为自己人争利益时,总有用之不竭的诡计,很受沟北人拥护。

若没有红脸,沟南人也懒得和炭毛子们一般见识,石头大了转着走,过一天是两半日子。孟八爷也懒得管这些×长毛短的事,只精心护理老山狗。那伤口,虽没感染,但想来伤了脏腑,这狗,竟日渐萎靡了。

红脸是公认的硬汉,也是公认的犟驴。有了他,沟南人就有了靠山。沟南人数少,红脸先是模糊了地域,把那界限,扩至无限远处,将凡是那沟南面的,地界距沙湾很远的牧人,也划入沟南。而且,把界外者,也划入自己阵营。一些散兵游勇正发愁呢,红脸一拉,求之不得,摇身一变,成沟南派了。这下,沟南人数大增,实力和沟北不相上下了。

因给鹞子磕头,炭毛子大失面子,在牧人中失了“格”,只有从窝里斗中,才能捞回点资本。他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眼皮一眨,就是一个坏点子,很快,又成沟北领袖了。

战斗从争荒草湖开始。

若按那界限朝东划了去,荒草湖确在沟北。但这湖,向来是混放的,谁的牲畜都可以往里赶。炭毛子一提出归属权问题,沟北人自然拥护,沟南人愤愤不平。沙窝的草日渐稀少了,谁也不想失去这块相对茂盛的草场。

中午时分,沟北人围在一起,拣些沙驴球棒子,码成垒子,燃了柴,烧红,放入生山芋,用脚踩了,捂一阵就熟了。沟北人边吃山芋,边商谈怎样打响第一枪。谈了一阵,谁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炭毛子说:“要啥理由?吃饱了,喝足了,吼几声,把他们的牲口轰出就算了。你们又不是吃纸字放文屁的酸文人,要啥理由?想轰就是理由。人多就是理由。力气大就是理由。”他并不知道,红脸已暗里把那些散兵游勇拢旗下了,南北的力量已不相上下。

“对,就这么办。”谁都说。

吃完山芋,炭毛子拍拍肚皮,望望那些正吃草的牲口,惊诧诧地说:“怪,我们沟北的湖里,咋有外路鬼的牲口?”几人喝道:“赶出去!”于是,沟北人齐声大吼:“外路鬼,滚出去!荒草湖,老子的!”其声震天,吓得牲口都抬了头望。

喊声未落,早有准备的沟北人或抡桦条,或拣沙驴球棒子,扑向牲口,想把沟南的牲口赶出湖去。谁知,人有南北派性,牲口并不知情,见人扑来,一时受惊,轰然而逃。

红脸早看出对方心思了,若是硬碰,定有伤亡,而且,对方早有准备,都备了桦条,打起来,自己肯定吃亏,就趁势喊道:“卷了他们的牲口,走。”沟南的一哄而起,见了牲口,不管南北,吆了就走。那牲口,易起群,后有哄者,前有吆者,一窝蜂往南去了。

炭毛子没料到这一招,招呼手下追来。红脸早有准备,取出备好的石头,装入抛溜子,呜呜抡几下,石头长了眼睛似的,飞到炭毛子腿上。炭毛子倒地,抱腿惨叫。

“谁再撵,老子灭他的灯!”红脸又抡起抛溜子,沟北人只好驻足,不敢再追,也不敢放弃,在石子射程之外,远远随了。

红脸吩咐道:“你拾柴。你杀羊。他们说是我们的,就杀了,烧着吃。”几个才入阵营的,欢欢地应了,拾柴的拾柴,捉羊的捉羊。那羊都打了耳记或墨记,主人是谁,一目了然。红脸叫他们把炭毛子的黑头子骚胡捉来,却没人敢捅第一刀。红脸见对方距离尚远,就收了抛溜子,取出刀,几下抹了羊脖子。

“呔!那是老子的头羊。”炭毛子一瘸一拐地扑来。红脸又抡起抛溜子,一石飞出,在炭毛子脚前砸起飞沙。炭毛子只好退了回去,猴儿似的干跳。

红脸又收了抛溜子,拣起刀子,趁热,几下就剥了羊皮,掏出肚肠,抛入沙中。

早有人燃起柴火。红脸割块肉,用刀戳了,放火上烤。带刀的牧人都学他的样儿,没带刀的,也弄个柴棍儿,叉块肉,放火上。

“哎哟,我的头羊呀!”炭毛子叫。

红脸咬一块肉,学炭毛子的口气,“哎呀,我的肉肉呀。”扭头问:“你们说香不香?”“香!”“香死啦!”“香到脑子里了。”一堆含糊的乱混混的声音。

“还不谢谢炭毛子驴。”红脸笑道。

“谢谢炭毛子驴!谢谢炭毛子驴!”喊声中夹着笑声。

炭毛子叫道:“红脸,你个驴操的。你杀了老子的头羊,老子杀你的牛……不,杀你的骆驼哩。”红脸笑道:“成哩,只要你有本事。”对吃肉的牧人说:“听,这炭毛子驴,嘴还挺歪。再杀一个,你们想吃啥?”

“牛。”一个叫。另一个补充:“小母牛。”第三个又叫:“牛犊子。”

炒面拐棍带了哭声说:“你们少再惹事成不成?谁也得吃饭。”

红脸不理,大声说:“你们嘴再歪不?还不告饶?叫爷爷。”话音没落,那边已有人叫爷爷了。一看,正是牛主人。

“迟了,迟了。”红脸笑道,“不过,你既然当我们的孙子,就该孝敬一下爷爷了。杀!”“别杀了,我都叫五声爷爷了。”“叫一百声也不成。”红脸道,“你们还想得歹,夺井不成,又夺草场了。妈的,你不叫老子活,老子也不叫你活。杀!把牲口全杀光。要完蛋,大家一块儿完蛋。”话音未落,“爷爷”风一样卷来,对方牧人跪了一地。

一人喊:“这不关我们的事,是炭毛子一人干的。”炭毛子骂:“犏牛,你这松沟子货。”那犏牛说:“你沟子不松,可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把老子害苦了。”炭毛子怒目回首,见对方身躯强壮,就咽下已涌上嗓门的骂。

“杀呀?”红脸叫。

一人捞过个牛犊子,却没人敢动手,红脸说:“怕啥?天塌下来,有老子顶哩。”见没人动手,红脸抽出刀,上前,一下捅进牛胸。因为刀子短,没戳到心,牛犊负痛,一路淋漓了鲜血,竟跑到对面阵营里了。

这一下,提醒了对方,他们或是“哞哞”,或是“咩咩”,叫个不停。红脸觉出不妙,急叫:“挡住!挡住!”但那群畜牲,已奔向主人了。沟北人好容易才拢住自己的牲口,没叫裹挟了去。

红脸的因为是大牲口,稳重,不似羊们,易被裹去,就不去管自家牲口,扑过去,抢过一牧人的皮鞭,连连抽去,圈下了几十只羊。有了这几十个羊质,对方就会投鼠忌器。

“打!”炭毛子喊。

一群沙驴球棒子飞了过来,砸向牲畜和红脸们。好在那东西不硬,遇人即碎,虽有疼痛,却无伤害。红脸怕对方趁势扑来,又抡起抛溜子,一石飞去,打中炭毛子另一腿。炭毛子惨叫一声,沟北人退远了些。

这边也飞去一群沙驴球,落在对方撤退前的地方。红脸恨对方来了这一手,抽出刀,几下,便将裹下的羊戳倒了几个。

沟北一牧人大哭。

炭毛子边呻唤,边喊:“红脸,别把事做绝。”红脸喊:“你个驴操的,还有脸说这话?你吃了稠的,汤都不叫老子喝了?荒草湖是你爹嫖来的?还是你妈卖来的?咋成你们的了?”身边一牧人惊叫:“糟了,我的几个羊羔子也叫裹过去了。”红脸悄声道:“你说啥?夹嘴。”对方耳尖者已听见那话,一阵蠕动,几个小白点被提到前方。白点儿“咩咩”地叫着,刀光闪过,又齐齐寂了。

这牧人说:“没啥,不就是几个羊羔吗?你杀我小的,我捅你老的。”说着,抢过一把刀,扑过去,不一阵,那裹来的几十只羊就倒血泊中了。

沟北一牧人哭道:“老子又没惹你,你杀老子的羊干啥?老子不活了。”说着,扑了过来。红脸才装了石子,那人已到近前,揪住杀羊者,扭成一团。红脸怕对方趁乱袭来,不敢分心,将那绳子抡出很大的呜呜。对方知道厉害,也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扭在一起。刀主人上前,夺下刀子,由他们滚去。这两人,徒有拚命勇气,却无格斗技巧,只是相抱了,在沙上打滚,忽而你在上头,忽而我到下面,竟把拚命的意图演滑稽了。对方也燃起柴火,烤起肉来。炭毛子问:“香不香?”“香呀!羔子肉就是香!”“比新媳妇肉还香。”“鸡儿骨头羊脑髓,东方亮的瞌睡小姨子的嘴。真是个香。”啧啧声遥遥传来。

“叫你嚣张。”红脸一石飞出,并不打人,石落火中,溅起火籽,几人被烫得大叫。红脸哈哈大笑。“你敢过来不?”犏牛出来,向红脸挑衅。红脸知道,此人善于摔跤,比猛子还厉害,就说:“你敢过来吗?”犏牛说:“我敢,你可不准打老子。”“当然,当然。”犏牛当真走来。一石飞出,打中膝盖。“呔!你是小人,说好不打老子的。”犏牛忍疼不叫,边揉边吼。“当然不打老子。”红脸笑道,“我打的是儿子。”

沟南牧人又开始烤羊肉。一只挨了刀的羊颠簸了身子,向对方走去,也没人挡它。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地上打滚的人吸引了。一人说:“打啥滚?朝脸上打。”一人才抽出手,朝对方脸上猛揍。这一来,也提醒了对方。很快,两人都结结实实挨了几下,都一脸血污了。

“老子不活了。”沟北牧人抡了脑袋,猛砸对方,撞声沉闷,血水四溅。沟南的急叫:“添锤!添锤。”这是吆自家人帮忙的信号。红脸这才记起,应该帮自己人,骂:“你们是土牛木马?”几人上前,苍蝇弹弦子似的“添”了几“锤”。

这一来,倒将对方激疯了。沟北牧人狂吼几声,鼓足气力,抱了对方,滚入火中。火焰立马没了,但火籽儿仍在二人身上发挥余热,一人惨叫,一人狞笑,观者悚然。

几人上前,揪住二人,分开。两人已成黑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一人妈妈老子地呻唤,另一人直了声,哭起羊来。

忽见孟八爷风风火火跑来,边跑边骂。一报信的牧人远远跟了,他不敢跟太紧,显是怕有人揍他。

“红脸,你个牲口!炭毛子,你个驴。”孟八爷气急败坏地骂。

一沟北的牧人叫:“坏了,人家‘帮锤’来了。”

孟八爷骂:“帮你爹的老锤。有力气了,省下些,干些正事。被窝里的猫儿咬被窝里的×,算啥本事?”

炭毛子叫道:“孟八爷,你心要公哩。那红脸,杀老子们的羊哩。”一个接口道:“还有牛。牛犊子又没挡你吃屎的路,你戳他干啥?”红脸冷笑道:“你猪八戒倒打一耙,咋不说你们想吃独食?”他对孟八爷说:“人家起群了,赶我们哩,说这荒草湖是沟北的。”

孟八爷问:“谁说的?”红脸道:“除了炭毛子,还能是谁?”

孟八爷遥指着炭毛子骂:“越说你软蛆,你还越软蛆了。”红脸说:“比软蛆还坏,是祸事的×头子。”红脸一接口,孟八爷才发现自己又犯忌了,又从调解人变成参与者了,就指着红脸说:“别灶王爷不知脸黑,你也好不到哪里。有啥屁,你明放,动啥刀子?”炭毛子道:“还用抛溜子呢,瞧,老子的腿上两个青疙瘩。”

“你再说!”红脸边喝,边抡起抛溜子。炭毛子缩回脑袋,说:“瞧,究竟谁欺负谁?”

“哟,你还成精了?”孟八爷已到近前,一把抓了抛溜子,拽了几拽。红脸急了,说:“你松手,人家正瞅个机会扑来呢。别看炭毛子是软蛆,疯上来,比得了狂犬病还厉害。”

炭毛子喊:“孟八爷,你要是心公,把那害人的玩艺儿叼了。”

一群人应:“对!叼了!叼了!”

孟八爷边拽边说:“这个给我,有啥话,好好说。”红脸急了,脸更红了,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孟八爷,你松手,那些人,吃人哩,别看这会儿服软,可得势猫儿欢似虎呢。落到人家手里,皮都褪几层呢。”

犏牛慢慢走来,边走边说:“就是。是人民内部矛盾,又不是敌我矛盾,你舞刀弄枪干啥?”“别过来!别过来!”红脸叫。他想发石子,那皮囊却在孟八爷手里。红脸厉声叫道:“孟八爷,今儿个,我们死在你手里了。”话音未落,犏牛已扑了上来。红脸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摔倒在地。

“犏牛,你干啥?”孟八爷斥道。

“不干啥?你不知道,他戳死了我们好些羊呢。”犏牛边说,边抽出刀子,将抛溜子割为几截。红脸顿足道:“孟八爷,你害死我们了!”又对自家人吼:“你们等啥?”牧人们却望着犏牛手里亮晃晃的刀子,一动也不动。

趁此机会,沟北人舞着桦条卷来,那阵势,跟狂风一样。沟南的睡醒了似的,扔出几个沙驴球棒子。

“炭毛子,你个驴。”孟八爷骂。那声音,很快被啸卷的声浪淹了。

“捶呀,死里捶!”炭毛子吼。

桦条不分轻重地落下,惨叫声突起。几人倒下了。桦条的呜呜格外有力。牲畜一惊而散,四下里逃去。人却逃不出那交织的棍网。炭毛子带几人专门对付红脸,开始,红脸还能拨挡几下,很快就被打倒,滚出一地惨叫。

“畜牲!畜牲!”孟八爷跺脚大骂,但疯狂的沟北人不去理他。

孟八爷扑过去,夺下几根桦条,一折两截。犏牛却斜刺里蹿来,拦腰抱了孟八爷,走向远处的沙丘。

“放下!你这畜牲!”孟八爷骂。犏牛说:“你叫啥?这阵势,你再胡闹,也叫人家当驴捶了。”

棍声呜呜,尘土飞扬,叫声遍地,杀气满天。那牛犊子的主人已不满足于打人了,抡刀扑向沟南的牲口。牲口都觉出了危险,四下乱蹿,看阵势,一时半时,也撵它不上。

炭毛子边抡棍子,边问红脸:“说!这荒草湖是谁的?”

“是你妈的×。”红脸一头血水了,话却很硬。

炭毛子狰狞了脸,“打,你煮烂的鸭子,只剩硬嘴了。打!看他再嘴硬。”那几个牧人格外卖力,每一桦条下去,就会抽出一声惨叫。

湖里到处是乱跑的人和乱跑的牲口,人畜都成疯蚂蚁了。孟八爷捶胸顿足,仰天长叹。那犏牛手如铁箍,由他叹去。

倒地的牧人渐渐多了。

忽听一声枪响,湖里倏地静了。原来是猛子。他打出一枪,并不前来,又逍逍遥遥装了火药和铁砂,才平端了枪,慢慢走来。谝子举个棍子,孙猴子一样舞上舞下。他们都是沟南人。

“糟了,人家有枪。”一人叫。

孟八爷喊:“猛子,别胡来。”那举了桦条的,都讪讪的了,不敢轻举妄动。

“扔了桦条!”猛子喝道。谝子过去,夺了桦条,扔给沟南的人。但那些人只顾哎哟呻唤,已没有一点儿斗志了。

红脸却一骨碌翻起,拣了桦条,朝炭毛子小腿狠狠抽去。炭毛子猪叫一声,倒下。红脸疯叫着,没头没脑,抡出满沙洼的呜呜。

孟八爷冷冷望犏牛一眼:“咋?还不放手,想出人命不成?”犏牛这才放了手。“红脸,行了!行了!”孟八爷过去,朝红脸吼。红脸对他早一肚子气了,假装收手不及,一桦条抽去,孟八爷大叫一声,躺地上了。

猛子叫:“红脸,你个畜牲!再发威,老子可不管了。”

红脸连忙扶起孟八爷,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荒草湖里躺满了呻吟,那场面很是滑稽。猛子忍不住笑了。

红脸举了桦条,问炭毛子:“你说,荒草湖是谁家的?”炭毛子说:“你们的。”“再抢不?”“不抢了。”一牧人吼:“叫他赌咒,赌咒!”

红脸就举了棍,逼沟北人一一赌咒:“谁若再抢荒草湖,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

赌咒完毕,红脸吼一声:“滚!”沟北人才仓皇地拢了牲口,鼠窜而去。那死的和伤的,也没人管了。

“真便宜了他们。”红脸道,“依我的性子,该砸碎他们的骨头。”

猛子道:“那你还不抵命?”

孟八爷仍在呻吟。他卷起裤腿,叫道:“红脸,你个牲口!瞧,老子的腿。”红脸笑道:“该,该。”他飞快地脱了上衣,那前胸脊背,伤痕已织成席子了。“瞧,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结果。你才挨了一下。”3

黄昏收圈时,炭毛子们不知到何处去了,没来猪肚井,其行李锅瓢,在红脸们没上圈之前,已派人取走了。

黄二边抚揉小腿上的青淤边道:“要说,这孟八爷,也不该,打折的骨头往里折呢,你不‘添锤’也成,别帮倒忙,叫老子们挨了这么一顿打。这罪,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受过呢。”

红脸边剥死羊边笑道:“所以我才给了他一下。我挨人家百下,你尝我一下试试。嘿,我那一下也够野火的,他直了声叫,跟麦捆子一样倒了。”几人应:“该,该。”一人脸上挨了桦条,一道青印爬在脸蛋上,很是滑稽。

炒面拐棍说:“这话,看咋说?要是孟八爷不管,这会儿,不知发生了啥事呢?杀那牲畜,也犯法呢,那是人家的财产,凭啥叫你破坏?人家一告,你吃不了的兜着走。”红脸哟了一声,说:“头掉不过碗大个疤,怕啥?大不了,我羔子皮换他几张老羊皮,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就是,就是。”牧人们又应道。

炒面拐棍说:“人命关天哩,你杀了人,能有好果子吃?”

红脸道:“早不想活哩,这半死不活的,有啥意思?村里,也叫人欺;这儿,也没盼头了。很羡慕《水浒》上的人,人家那时候,占个山,为个王,杀人越货,多逍遥。要在古代,我那抛溜子,也算绝活哩,比没羽箭张清只上不下。现在,人家扳机一扣,啥账都结了。占山也不成,啥都挡不住原子弹……不说了,越说越气。”

炊烟起了,猪肚井里烟雾弥漫。这沙洼胀气,若无风,烟就沉落下来,不往上飞,洼里就乌烟瘴气了。因今日受了惊,想是累了,牲口们也乖乖卧了,享受那份和平的宁静。

红脸们把羊剥皮,剔肚,煮了,肉香味弥漫在空中,不多时,牧人就被这肉香熏晕了,忘了曾发生过的械斗,忘了身上的伤疤。黄二说,挨顿桦条,弄这么多肉吃,这账,划算得很哪。

水一滚,就有人捞了吃,血水还在淋漓。这吃法,本是蒙人习惯,但下午使心使力,腹空似鼓,等不及肉烂,边吃,边叫它煮去。

红脸打发谝子,去请孟八爷们。谝子去了,一会儿又来,说:“人家,正商量咋发送豁子呢,叫我们先吃。”红脸说:“有啥好发送的?那骨灰,叫公家存了,或是直接冲进下水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哪有那么多臭讲究。”黄二叹道:“这豁子,也是个冤屈鬼,苦了一辈子,死了,却进不了家门,成破头野鬼了。”

“吃,吃。”红脸说,“我们吃,给他们留些。”说着,他捞出一块肉,撕一些,扔地上,说:“豁子,吃肉。”

孟八爷正在屋里和女人商量豁子丧事,忽听红脸叫:“炭毛子,你长的是嘴还是×?那赌的咒咋连个屁也不顶?”听得炭毛子笑道:“咋不顶?我说那荒草湖是你们的,又没说猪肚井是你们的。滚!滚出去!”几十人齐吼:“滚!滚出去!”

孟八爷变了脸色,出了门,却被犏牛挡了。

犏牛道:“孟八爷,我们敬你是条汉子,没把你算进红脸一伙,你可别不识抬举。明人不说暗话,今日个,你乖乖儿待着,我们不动你一根毫毛。若是多管闲事,别怪我们不客气。”说着,不由分说,把孟八爷推进屋里,反扣了门。

犏牛隔了门,又说:“顺便,叫那个猛榔头娃子也安静,别拿那个烧火棍吓人,听,老子们也有。”说完,一声巨响,真是沙枪声,却不知他们打哪儿弄来的。

孟八爷捣开窗户,对犏牛说:“咋?你们真想闹出人命?谁都是出门人,谁都为了三寸喉咙,谁都是老百姓,有啥话,好好说。”

犏牛道:“放心,我们不杀人,我们是要债来了。谁杀了我们的牲口,我们连本带利要。人我们不伤,我们也有老婆孩子呢,坐了牢,吃了铁大豆,叫他们喝西风去?”孟八爷这才放了心。

猛子举了枪,探出窗外。孟八爷一把夺过,取下火炮儿,倒了火药,说:“你别乱来,你没瞧,两家都成干柴了,稍有个火星儿,就是一场大火。你少给我添乱。听,人家要牲口哩,你杀人家多少,人家拉多少。这也说得过去,谁叫红脸们逞能。那愣头,只有吃肉的肚子,却没想事的心。将心比心,谁也是人,你杀了人的高兴,人夺了你的咋样?”说着,把枪扔炕上,却一脸紧张,眼对窗户,盯着外面。

猛子晃晃门,悄声说:“这门框不结实,一拽就掉了,冲出去。”女人撇撇嘴,说:“冲出去干啥?狗咬狗,一嘴毛,哪个也不是平处卧的狗,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别污了自己的手。”孟八爷对猛子说:“你给我安稳些,别当导火索。”

犏牛显然也听到这话了,大声说:“就是。你乖乖呆着,老子不动你一根毫毛。你要是生事,瞧,这是煤油拉子,老子一把火,叫你变成火鬼。”说完,提个拉子,拧开盖子,在窗外一晃,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扑来。

女人大声说:“犏牛,老娘正不想活呢,有本事,你烧来,正好,豁子没伴儿,老娘巴不得呢。”犏牛却不再声响。

顺窗口望去,空地上,已燃起几堆大火。炭毛子们正就了火光赶羊,他们已把红脸绑到栅栏上了。鸟无头不飞,羊无头不走,红脸一被绑,沟南人没了主意,由人家发落。

炭毛子牵出红脸的四峰骆驼,顶他杀的牛羊。红脸叫:“炭毛子,老子杀了几只?能值多少钱?你咋拉老子四个驼?”炭毛子笑道:“除了本钱,还有利息呢。”红脸嚷道:“你打了老子的,就不算了?”炭毛子说:“你那抛溜子,一下,顶我的一万下呀。哈哈,真高抬你了,毛爷爷一句顶一万句,你一下顶一万下,哈,高抬你了,你该得意才对。”红脸呸了一声,不再说话,显是他也害怕惹恼对方,皮肉受苦。好汉不吃眼前亏。石头大了,转着走吧。

沟北牧人按自己的损失数目开始赶牲畜,那受伤的牛犊子,算到红脸账上,此外,就剩下羊了。在计算羊的赔数时,团结一心的沟南人开始内讧,都检举自己人里的凶手。开始,还有公认的凶手,后来,你咬我,我咬你,人人推卸责任,把自己说成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别人则是无恶不作的坏蛋了。炭毛子哈哈大笑。他知道即使放了红脸,他也无法再叫这群互相厮咬的牧人齐心了。

孟八爷摇头叹道:“这人心,咋这样?”女人笑道:“不这样,就不是人心了。”

犏牛喊:“嚷啥?疯狗似的。老子没时间听你们扯蛋。均摊了,谁都得赔。你们的账你们算去,老子们算总账。”

一个嚷道:“我没杀,咋能叫我赔?张三杀人,叫李四抵命,世上哪有这种道理?”另一个道:“就是。谁惹的祸,谁负责。我没动人家一根羊毛。”黄二说:“汉子做事汉子当。谁做的,谁认了,省得叫我们顶缸。”

红脸大怒,啐道:“这会儿,你们成好人了?人家占草场时,你们咋不放半个屁?不是老子抻头,你们早成了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了,还能在这儿说话?”黄二嘀咕道:“反正,我没杀羊。”

红脸吼:“你没杀,吃来没?就刚才,你还把嘴张成炕洞门大,往里填羊肉哩。肉还没变成屎,倒成好人了?炭毛子,拉!均摊。没杀的,也吃了,喝了贼汤的,就是贼。没规矩了?有事了,推老子出来,这会儿,卸磨杀驴哩。老子就那四个骆驼,你瞧,再多拉一个,老子跟你炭毛子拼命。”

“不拉不拉。”炭毛子笑道。他很满意红脸的话,这话意味着,他们的“抢”,已变成对方的“赔”了。

沟南的牧人虽有没杀羊者,可都吃了羊肉,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软,都不敢放一个响屁了,眼睁睁望着人家从自己群里往外面拉羊。炭毛子们很有经验,专挑强壮的羊,因为快入冬了,瘦弱的羊,很难过春乏关。

黄二嘀咕道:“早知这样,还不如把草场让给人家,再寻块地方。”一人道:“就是,惹不起,总躲得起。”黄二道:“这一下,折损大了。别人的稀屎帽子,咋叫我们顶?”

红脸气疯了,“炭毛子,松开!松开老子!放心,老子认赔了。男子汉,大丈夫,老子服你,松开!”炭毛子笑问:“松开干啥哩?”红脸喘吁吁道:“结我内部的账。”炭毛子看出,红脸已失去理智了,也想再看个稀罕。反正,此刻,就是天王老子,也难叫对方合成一心了。这就好。他解开捆红脸的绳子。红脸抖去绳索,扑上去,猛抽黄二耳光,边抽边吼:“是老子的稀屎帽子?你是好人?操你先人,你这是嘴吗?”啪啪声很响,开始黄二还躲着,打急了,就开始还击。别看红脸会打抛溜子,可力气并不很大。黄二几拳,就砸倒红脸。

红脸没想到对方会反击,又羞又恼,既然打不过人,就把气使到羊身上了。他扑向黄二的羊群,抓着老羊拧脖子,眨眼间,十几只羊被拧断了脖颈,在地上蠕动惨叫。

黄二急了,四下里要刀子,却没人敢给,瞅中旁边有个铁锹,扑过去抢了,扭身扑向骆驼,抡圆铁锹,狠命猛拍。沉闷的声音,响彻沙洼。

“呔!牲口又没惹你。”孟八爷吼。

炭毛子也吼:“呔!那是红脸赔我们的。你打,打他的去。”

黄二又扑向别的驼,抡起铁锹,没头没脑盖去。驼们直了嗓子叫,四散而逃。黄二紧追不舍,却不料,一个公驼扬起后蹄,把他踢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炭毛子们大笑。

红脸发泄一阵,气消了,不再抓老羊拧脖子,正欲上前阻那乱飞乱砍的铁锹,却见公驼已替他满了愿,不由笑了。

黄二叫:“肋巴折了!肋巴折了!”

红脸叫:“活该!活该!”

因红脸已脱身而出,黄二们不敢再嘲兮兮地说话。红脸也没了斗志,既知所有的出头事都落不了好,他也懒得再做,就当那四峰驼叫狼吃了。其他人也只好认命,任炭毛子们从自家群里挑最肥最壮的羊,他们虽心疼得牙缝里抽气,却不敢再说半个“不”

索赔如愿了。沟北的高兴,沟南的沮丧,孟八爷以为戏结束了,却听得炭毛子喊:“还等啥?”话音未落,沟北的都举起了锹。这锹,本是起羊圈用的,此刻,倒成称手武器了,怪不得红脸们不敢轻举妄动,那锹,劈下去,脑袋都能成两半呢。

孟八爷以为他们要行凶,喝道:“呔!炭毛子,有个完没完?那便宜,占些就成了,非斩尽杀绝不成?”红脸却说:“也好,把这些脓包浆的脑袋劈开。宁给好汉牵马镫,不给脓

包当祖宗。我算是领教过了。”他这一说,黄二慌张了,道:“炭毛子爷爷,我们可没惹你,冤有头,债有主,谁的屁股上的屎叫谁擦去。”几人齐叫:“就是。”“我们可是好人。”红脸冷笑道:“成哩,你们是大大的良民。来,先朝我脑袋上来一下。”

炭毛子哈哈大笑,上来,像猫玩老鼠那样,舞起锹来,红脸却拧了脖子支棱着。炭毛子笑道:“脏死了,脏死了,你们那命,比狗强不到哪里,老子怕污了自家的手。老子虽是个炭毛子,可清俊女人,也睡了百十个,这命,金贵得很呀,能为了几条狗命,叫人家一枪崩了?”一人举了锨,问:“再想想,这可不是小事。”炭毛子道:“别寡妇子梦×了。这帮人,别看这会儿是脓包。等有了机会,不敲出你的骨髓才怪呢。填,绝了后患。”犏牛也远远地喊:“填!等啥?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那些人才举了锹,走向井。沉重的嗵嗵声填满夜空。

孟八爷吼:“呔!井又没惹你们,填了,想变成干尸不成?”女人骂道:“井挡你吃屎的路了?那井,是豁子打的,你们凭啥填?你们是豁子的儿子还是孙子?停下,滚出去,老娘还没死呢。”炭毛子笑道:“骚婆娘,你叫啥?你捂住心口子想想,你是啥?明媒了?正娶了?说穿了,你不过一个野旋风,卷点儿纸灰,粘点儿汤水,我们不用焦毛醋弹打你,就算抬承你了,还有脸数落我们?听你的口气,还想当女主人哩,一个小鬼,能受住大祭祀吗?”几句话,戗得女人够呛。她忍了几忍,没哭出声来,眼泪却哗哗了一脸。

沟南牧人齐声哀求着,几个还发出哭声。那嗵嗵声却越加急促。

女人抹把泪,说:“他们的眼也太小了。这屁大个井,能入了我的眼?以前,我呆在这儿,只想图个清静。现在,这清静也没了。填吧,人家想填,就叫填吧。等豁子过了‘七’,我也会走的。”

猛子想说:“跟我走。”可又怕自己也入不了她的眼。这婆娘,脏腑大着呢。一想豁子能入她的眼,自己却可能入不了她的眼,不由得愤愤不平了。

有几个牧人不顾死活地扑向了井。他们显然知道,这井意味着什么。几个沟北人举着桦条阻挡,啪啪声和哭声交织着胀满夜空。羊们、牛们、骆驼们也怪怪地齐声大叫,仿佛它们也晓得此刻正发生着什么。

“打!谁上来,往死里打!”炭毛子吼。

一个声音厉厉地叫:“这井,填不得呀。”却是炒面拐棍。他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填!”扁头也吼。桦条声中,几人倒下。那沙土落井声,仍在连连响着,开始还“嗵嗵”着,渐渐“刷刷”了。意味着,那水层,已被填了。

忽听一人叫:“他跳进去了。”孟八爷瞪大眼睛,却看不透模糊。那几堆火早熄了,只有几盏马灯亮着。那光,很微弱,远望去,几点亮晕而已。

“炒面拐棍!”红脸叫。“炒面拐棍!”几个牧人叫。

“填呀。”红脸吼,“畜牲,填呀?把他也埋了。埋呀?咋不埋了?”“不好了,出人命了。”一人叫。炭毛子大大咧咧地说:“是他自己跳的,又不是我们推的。”红脸厉叫:“你不填井,人家跳吗?”炭毛子道:“我填的是井,又没推人。”

孟八爷狠踢那门,“快开门,先救人。”门开了。孟八爷扑向井台。那几盏马灯也移上井台,照着黑洞洞的井。“救人!救人!”孟八爷吼。

炭毛子显然被这事弄了个手足无措,他要过马灯,照照井下,脸扭曲了,口气却不小:“活该,谁叫他跳的。”红脸吼道,“你还嘴硬。”几牧人应道:“就是。出人命了,你还嘴硬。”话音未落,有人发力挤来,乱中飞来一腿,炭毛子没提防,摇晃着身子栽下。待孟八爷反应过来,炭毛子已厉叫着,堕落井中了。马灯在井壁上碰碎了。碎响声格外刺耳。那黑夜,齐齐压来,竟把噪声压息了。

“畜牲!”孟八爷骂,“后退!后退!”他抡圆巴掌,胡乱抽去。他怕再重演那群羊堕井的戏。还好,乱抽一气,围者都退了。

“猛子。”孟八爷叫。他从一牧人手中抢过桦条,递给应声而来的猛子。“谁上来,死里抽。打死喂狼。”猛子嗯一声,桦条一抡,呜呜声顿起。人们又退了些。

“犏牛!”孟八爷叫。没人应声,又问:“绳呢?”黄二道:“你头抬起来,瞧,那晃的就是。”“犏牛。”孟八爷又叫,仍听不到回应。孟八爷又说:“黄二,你下去,绑住他们,先捞上来,再说。”黄二说:“我怕死人。”孟八爷恼了:“放屁!谁说他们死了?”黄二说:“死也罢,活也罢,反正我不敢。”见孟八爷要发作,女人说:“我下吧,死了也罢,活着也罢,都是人。再说,那梯子,我也熟。”孟八爷对黄二说:“你碰死到这婆娘的裤裆里算了。马灯……”女人接过一人递来的马灯,叼在嘴上,小心翼翼下了井。“小心灯罩子。”孟八爷叮嘱。

“谁又挤?”猛子吼。他狠狠抽几下,高声说:“谁再挤,老子不把他丢井里,不算人。”牧人们才不敢再挤。

那亮晕一点点下去了。孟八爷手掰井沿,以防被人挤下,见那亮晕,渐渐小了。四下里也静了,只有一峰骆驼直了声叫。听声音,是豁子那瘦驼,说不清它在哭豁子,还是在叫女人小心。那声音,直直蹿来,在静夜里游荡。

“到底了。哎呀。”女人叫。“活着没?”孟八爷问。“不知道。血倒是多,拴哪儿?”女人抓住绳头,摇晃几下。孟八爷说:“拴腰里……不……腰里往上……胳肢窝那儿,拴成捋蹄扣。多绾几下,弄牢实些。”

“不放心了,你下来。”女人道。

孟八爷直起腰,竟一头汗珠了。牧人们都隐在夜里,看不清神态,倒是规矩了。猛子胡乱舞桦条,呜呜声很是刺耳。

“拉!”女人叫。

“犏牛!犏牛!”孟八爷叫,仍没人应答。红脸说:“可能早溜了。”孟八爷说:“你也成,你和黄二,慢慢拉纤绳。小心些。”红脸应一声,和黄二过去,那轱辘慢慢转了。

“哎呀,土。”女人叫。想来,那人或尸体蹭下井壁上的土,落女人身上了。“快一些,咋没一点呻吟,�怪怪的。”女人声音打颤。

黑影缓缓上了井口,孟八爷一把捞过,放井台上,解了绳。“松绳!”他叫。轱辘又慢慢回转了。他这才拨一下黑团,却听不到一点声息。“活着没?”红脸问。“活着。”孟八爷答。他怕井下的女人害怕。果然,女人的声音传了上来,“吁,我还以为死了,头发都立了。”

谝子道:“你不是不怕死人吗?”女人笑道:“井上不怕,一下来,才怕了……慢慢捞。”孟八爷喊:“红脸,慢慢捞。”那轱辘又吱扭了。

那点亮晕逐着黑影上来了。女人边上,边呸呸着,说:“缺德鬼,半个身子都叫埋了。这炒面拐棍,怕是死僵没气了。脑袋在泥水里,连个气泡儿也不冒。”

“没死,没死。”孟八爷安慰她,待那黑影上来,又捞到井台上。

“死了没?”“死了没?”牧人纷纷发问。猛子吼:“挤啥?”又是狠狠几桦条,抽出几声唏嘘。

孟八爷怕呆在井台上出事,就叫红脸们把两个湿淋淋的身子抬到远处的平地上。

忽听得犏牛大叫:“孟八爷,狼来了!”

众人大惊,又乱哄哄了。孟八爷游目四顾,并没狼的迹象,说:“犏牛!你少给我添乱。乱叫啥哩?”犏牛连声音也变味了,“不是这里,是我们停牲口的沙洼里……都死了……一地羊尸,那个血呀。”红脸叫:“活该。谁叫你们不往猪肚井赶?麻雀儿干仗,也得提防身后的鹞子。你们来害老子们,就没想想,狼也正瞅机会哩?”

孟八爷问:“没人看?”

“留了一个人哩,也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填狼肚子了?反正,连个人影也不见了……没活头了,死了一个白滩。”犏牛打个哆嗦。

孟八爷说:“猛子,你和红脸过去看一下,这儿我来照料。”红脸说:“我不去。我还巴不得叫咬光呢,人家那么歹毒,我发啥善心?”一人道:“你也好不到哪里,那炭毛子,就是你踢下井的。”红脸身子一振,厉声发问:“谁说的?你出来说!老子不敲掉你的牙,不算人。出来!有胆子白嚼人,没胆子承认,算吊把儿的爷们吗?”却没人应声。

孟八爷说:“红脸,你不去算了,耍啥威风?猛子,你去。沟北的留几个,余下的人去看看。”话音未落,沟北人一窝蜂去了。猛子跟定他们。

远远地,听得有人厉叫:“狼来了!狼来了!”夜空里,叫声格外�人。犏牛说:“这家伙,找他时,不见个影儿,这会儿,打哪儿冒出来了?我还当他填了狼肚子呢。”猛子想,想来,他就是那个留下看羊的。

犏牛喝问:“你哪里去了?叫你看羊,你溜哪儿去了?羊都叫狼吃了。你赔!”那人不应,仍是叫:“狼来了!”一声连一声,声声�人。

说话间,已到近前,借马灯微弱的光,见那人面无表情,似在梦游,那厉叫,仍机械地发出。“叫啥?”犏牛呵斥。那人却不理,仍木了脸,扬脖厉叫。

一牧人道:“这样子,怕是叫狼吓疯了。”这一说,人们才发现他真不对劲了。一股凉风,蹿上猛子脊梁。

那人边叫,边梦游似地走。几人挟持了他,那人并不挣扎,仍�怪怪吼。

到了洼地,发现还有活的牲口。几头牛挤在一起,屁股相向,牛角朝外,典型的防狼架势。一群羊挤在一起,静默了瑟缩。再往前走,猛子却不由得冷气倒抽。那沙洼,真像犏牛说的,叫羊尸盖满了。不过,说羊尸也不妥,因为有些羊虽被咬断了喉咙,但还没死,那身子仍一蠕一蠕地在血泊里挣扎,反倒更显得�人。

一牧人忽然大哭。他一哭,传染了似的,满沙洼哭声骤起。猛子想:“活该。这祸,自己寻的!心不善,想占便宜,却吃了大亏。”犏牛本就硬朗,难受一阵,听别人哭,他反倒轻松了,走过去,搬搬这个羊,掀掀那个羊,说:“瞧,血都没咂,纯粹是糟蹋。”猛子说:“一咂血,就跑不动了,叫你乖乖地捉它不成?”

“没活头了。”一牧人哭叫。另一人喊:“狼,我操你先人,你是个欺软怕硬的溜沟子货。有本事,找鹞子去,老子又没惹你。”这一说,牧人们哭得更委屈了。

猛子劝:“行了,起来,收拾收拾,哭又哭不活。”

一人哭道:“羊都死了,还不叫人家哭?”另一人说:“就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再一人又说:“要是你的羊死了,你又咋样?”一人说:“人家当然不哭。人家天生是打狼的。人家打了狼,却叫我们顶缸。”猛子说:“咋成了我打狼了?明明是鹞子。”一人哭问:“你没打?”猛子说:“打是打了,可……”他忽然没词儿了,觉得自己咋解释也脱不了干系,就一跺脚,“哭吧,哭吧。这地方旱,也不用下雨了。”

一人说:“你叫人家哭,人家偏不哭。”就抹去泪。另一人也道:“就是。你想望人家的笑声,人家偏不叫你望。”又对其他哭的叫:“你们哭啥?人家望笑声哩。”他们“人家”了一堆,哪指猛子,哪指自己人,倒也清楚。

一人说:“不嚎了,就当吃药了。老天不叫人家放羊了,人家就不放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呢。人家能活,人家也能活。”另一人道:“这回回去,老子啥也不干了,顶南墙,晒太阳,围土窝窝哩。天生一个穷命,原指望在沙窝里挖个光阴,瞧,人家土地爷不叫挖。”几人应道:“就是。我也不干了。”“还干啥?就这,心都亏烂了。”“没意思,饿不死就成了,还巴望啥?”

牧人们才渐渐收了哭,过去,诸一分辨羊的记号,因天黑,马灯又少,这本来简单的事儿,倒难了。犏牛道:“先不分,弄成一堆,天亮了再分。”

牧人们开始往一块儿捞羊。远远地,传来一声狼嚎。

炒面拐棍和炭毛子死了。

灯光里,是两张死人的脸。炒面拐棍带着不甘心的神色。炭毛子则扭曲了脸,看不出心绪,那几根胡子上淋漓着泥水。孟八爷摸过他的心窝,不显一点跳动迹象,且瞳孔扩散,气息全无,死是没疑问了。

一片寂静,连豁子的驼也不叫了。

这炭毛子,方才还跋扈了形神,此刻,却成了尸体。要是他知道自己马上会死去,还跋扈不?还争斗不?

几日,几月,几年,或几十年后,谁都会死。死期一到,所有争斗,便无意义。可想到这一点的,能有几人?孟八爷不由长叹。

不念死的人,绝不会明白生。所谓生,不过是暂时的虚幻。那死,却是永恒的归宿。有多少人,却被虚幻迷了,糊涂了生,又糊涂着死。

孟八爷唏嘘着,又想到张五了。

相较于炒面拐棍,炭毛子无异是强者。他强悍了一辈子,“睡了百十个清俊女人。”炒面拐棍是老光棍,据他说,“还没开过荤呢。”相异的人生,却有相同的归宿。那死亡,并不因一方的“强”而远避,也不因一方的“弱”而降临两次。一块生命的黑幕,一个鼓起的土馒头,结算了强者和弱者的所有账目。

这人生,幸耶?悲耶?总是难说。

重要的,便是过程了。活的价值,便体现在过程本身。行善者,为恶者,逞强者,示弱者,其过程,便是其活的价值。那“泰山”也罢,“鸿毛”也罢,定论者,非他人,而恰恰是他自己。

牧人都静静地望着死人,这突降的“死”,把心中的许多情绪消解了。那争来的“利息”,按事先的约定,归炭毛子。那羊驼,还没挪窝呢,“主人”却死了。他连一根羊毛也没带走,倒是那狞笑和凶悍留在了人们心头。一想起炭毛子,就想到那张被贪欲烧得扭曲的脸。想来,这便是他活过的证据了。

没人哭,没有泪,连哭的感觉也没有,只有惊愕,只有木然,只有诧异的呆痴,只有一种浓浓的感觉。豁子的死尚有人嘘叹,这二人,啥也没有。要说,那炒面拐棍也是为护井死的呀,可怪得很,心头却没悲痛。

夜气四下里荡着,充满了天地,也笼罩了心。那马灯,忽悠着亮晕,心却黑透了。夜空中游弋着无声的韵律,渗进心里。

四面很暗,月没了,心也没了,时不时地,传来一声狼嚎。也没人在乎它了,想嚎了,你就嚎去,扯天扯地地嚎去,没人在乎了。

孟八爷叫人取来俩人的被窝,铺开,放入各自的主人,卷了,用绳捆住。他想把二人捆一起的,这样,一峰驼就够了,可黄二说两个死鬼会打架。那炒面拐棍的灵魂,是无论如何打不过炭毛子的。这一说,女人就哭了。

孟八爷只好把两人分开捆了,安顿道:“炭毛子,炒面拐棍,活着为人,死了为神,谁都自重些,别死搅蛮缠地打架。”至于他们会不会自重,谁也管不了。自重也罢,不自重也罢,随两个死鬼吧。

因为猪肚井没有二人的亲人,谁也无权处理尸体,只能驮回家去。沟南和沟北各派两人,各驮了自己阵营的殉难者。女人从屋里舀些水,给四人装了。按猛子的想法,不给沟北人,谁叫他们填井呢。女人说:“给他们吧,没了,我再到盐池上要些。”

两个尸身子在驼身上颠簸。驼打着喷嚏,突突地乱啐。这是驼见到鬼时惯用的一招。定是骆驼看到了俩人的阴魂,可谁都没有说破。

黑影渐渐没入夜了。老远,还听到骆驼驱鬼的突突声。

豁子的脸黄黄的,比平时瘦多了,头和身子都小了。因为没想到他会死,也没准备寿衣,仍穿那旧衣裳。女人很伤心,叫猛子去街上,花二百多元,买了一套中山装,叫个老人,摆布一阵,一个新豁子出现了。猛子说:“也好,活着穿不上制服,死了叫你风光一回。阎王爷一看,嘿,当官的,吓吓他。”豁子一进炉膛,就叫火包围了,火似乎很恨那身国家干部的制服,一伸舌头,就舔个精光了。猛子很可惜那套新衣,他自己还没穿过那么好的衣服呢。但没治,自己没穿寿衣的资格。没治,也就不眼热人家了。

女人不敢往望孔里看。猛子占尽便宜……瞧,那火,几下,就把豁子舔黑了。豁子的脸跟煤黑子差不多了。突地,又变白了。那白,一晕晕散开,声呼呼声交错着响,火便充满炉膛了。那豁子,就成了火中的暗晕。

忽然,豁子跳了一下,扭动肢体,咬牙切齿,开始咒骂。因脸上没肉了,那表情,只好靠牙齿来表达。火却不惧,围了那脑壳,死命地叫,叫一阵,一股水气就从头顶射出,变成蹿动的火苗。

司炉伸个铁棍,捅几下,脑袋就骨碌碌滚来,像要咬人。猛子吓了一跳,忙从孔里拔出目光。

四下里很静。那个大得邪乎的房里,除了化尸炉外,还有个凉骨案。司炉工说:“还得半个多小时。你们想呆了,就呆。不想了,出去。”说完,他先出去了。

女人望猛子一眼。女人瘦多了。女人没减肥,可瘦多了。猛子想,女人最好的减肥方法就是叫男人死。女人的脸白戗戗的,嘴唇却黑了。以往那风骚劲儿,全叫豁子带跑了……对了,豁子带不走金钱,啥都带不走,却把女人的风骚带走了。瞧,这女人,可怜兮兮,早成另一人了。猛子说:“你出去吧,我陪陪豁子。”女人就出去了。

豁子身上的肉早没了,只剩下骨头。骨头仍在欢欢地。还有一团黑黑的东西,顽固地在火中黑着。猛子瞅半天,才辨出,是豁子的肚肠。那柔柔的东西,倒成了火中最顽固的东西。记得,瞎仙唱过:“牙硬先掉了,舌软却长存。”这肠肚子软,也是最不容易烧掉的。瞧,它在火里叫得最欢。该。因为它盛过鹿肉、羊肉和其它肉,自然要欢欢地卖弄一番了。

脑壳仍在喷气或喷火。它游离了身子,自由地欢唱。它里面,还有没有狡黠?有没有心机?有没有愚昧?那脑浆里,不管腌的是愚昧还是聪明,终究会成灰的。

司炉工进来,捅捅那团黑色的肚肠,捅出硬物相触声。他见骨头上仍有残余的肉筋,便捣鼓一下,几股火喷入,又淹了豁子——此刻还该不该叫豁子?——那骨头,和别的骨头没啥两样了。要是这骨头会发声,指了井,说“我”的;指了女人,说“我”的,想来很滑稽了。那“我”,原来是个很大的骗局,骗得豁子迷糊了几十年。此刻,那豁子,仅剩个名儿了。不久,连名儿也会没的。

猛子想起了豁子干过的事。那镜头,泛黄了,远去了,成旧画上的一晕水迹了。争也罢,斗也罢,真觉没啥意思。记得某夜,谝子摸了女人,惹得豁子大发脾气。要是知道几十天后,自己会在炉火里,变成一堆没啥特点的骨头,他也许会一笑了之。那井,那炕,那女人,终究不是“我”的。连那“我”,也不是我的。

火熄了。司炉工取出骨头,用灰匣盛了,端过去,倒在案上。骨头很热,也很白,称得上骨白如雪了。听说那骨白,意味着死者罪孽少,或是没服过有毒的药物。猛子宁愿相信前者。细想来,豁子一生,自食其力,虽没发迹,倒也没做过啥恶事。也许,稍大些的恶事,就是在死前“伪装”了国家干部。但那伪装,由不了他。而且,那身假皮,也并没影响他骨头的白。

女人进来,见那豁子,已成散发着热气的骨头了,长吁一口气。这骨头好,干净。豁子虽不是大人物,却有一堆干净的骨头。

女人挑了个最好的骨灰盒子。她挑价格最贵的那种,盒盖上,有个放照片的地方,可惜,没现成照片。若有,放上去,叫人一看,就知道豁子住这么阔的房子,眼热个贼死。可没照片,只好遗憾了。骨头凉了。女人一片片往盒里拣,司炉工嫌她慢,几铲,就把豁子装盒里了。那么大的人,竟装入这么小的盒里,总叫人有种失落感。能用大棺材当然气派,但那资格,豁子还没有。比起那垫了狗肚子的大死娃娃,你豁子,就在黄泉路上高兴得唱秦腔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豁子的葬礼很简单。

本来,女人想请个道爷,发发丧,可没人愿来。出城时,女人买些五色纸,就照猫画虎,做了个指引亡灵上天台的鹤儿幡,挂在门外,被秋风吹得刷拉拉响。

孟八爷们又糊了童男女。豁子活着受苦,死了叫他享受几天叫人侍候的日子。因不是专

业操作,做工很是粗糙,那色彩却绚丽,成为深秋惨白里的一道亮丽了。

红脸捧了骨灰盒,猛子举了鹤儿幡,女人头别白花,凄惨了脸,孟八爷们跟了,沿猪肚井,旋了一转。黄昏的日头爷白��的,秋风也水一样凉了。一行人寂寞了脸,寂寞了心,风吹纸条的哗哗就格外刺耳。

骆驼时不时叫一声,那味儿,和发丧时道爷吹的唢呐差不多,只是多了苍凉,少了哀婉。可惜没哭声,谁也不哭,细想来,也没个啥可哭的。那生了死了,跟树叶儿绿了黄了,跟来了去了,跟饱了饿了,一样。死就死了,按猛子爹的说法,“哈哈,脱孽啦”,也不是啥坏事。

只是心头的感觉很浓,浓得化不开,几乎等同于暮霭了,罩在心头,挥之不去,心就沉重不堪,加上秋风瑟瑟,很像末日的感觉。

豁子被埋在井的西方,那位置好。前有水井,后有沙山,青龙白虎占全了,不定哪辈子,就能出个大人物。但这希望,谁都不抱,因那沙,东流西漫,填天填地,不定哪一天,井也没了,山也没了,豁子的名儿也没了。连世界都能淹了,何况一个希望。

孟八爷照猫画虎地叨咕着道爷辞灵时念的《指路经》,没记全,但主要的还是说了:“来者不知谁是你,去者不知你是谁,一脚踏开生死路,脱出南柯一梦中。”声音也似模似样,俨然老道了。

听说活着为人,死了为神。那神,是人封的,人不封,世上就没神了。孟八爷就燃起黄表纸,在井前焚化,封豁子为“井神”。

虽说都怀疑封神效果,但管不了太多,成不成是老天的事,封不封是牧人的心。井神就井神吧,虽说井已干了,但井,总是井,只这名儿,就有无数清凉呢。

都说,瞧,豁子在夜空里笑了。成神了,美死个你。

老山狗趔趄了身子,出了房门。它要走了。

孟八爷心里很是沉重,人狗相依多年,彼此融入生命了。它一走,他只能算“半边人”了。那年,它来时,他还是壮汉,张五也是。现在,张五早做鬼了。他,也土涌到脖里了。世上的一切,总哗哗地变个不停。树叶儿黄了又绿了,长脖雁南了又北了,胡子短了又长了,人老了,狗也老了。现在,它也该走了。

都知道,“走”是老山狗的天性。真的老山狗,不会死在家里。它知道自己的宿命,时候一到,它就会离开家,走向一个未知的所在,静静地死去。

孟八爷说,走就走吧。

走就走吧。别说挨了枪,不挨枪,也该走了。多好的筵席,终究得散,那无常,如影随形呢。这世上,所有生命,自出生起,就走向“走”的一天,中间,只是“走”的过程。

东方露出了女人的肚皮白。牧人们仍睡着,呼噜声好个香甜,差点儿盖了狼嚎呢。也罢,那狼,叫它嚎去;那水,叫它没去;那牲畜,叫它遭殃去;那世界,叫它沧桑去;猪肚井苟且偷安着。

都说,这呼噜,是修来的福分呢,那忧天的杞人,好个命苦。活吧,活一天,是两半日子;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怕啥?

但这呼噜,终究会断的。多酣畅的呼噜,也躲不了无常。就像这老山狗,多厉害也得“走”。重要的是,它曾是老山狗:活得像老山狗,死得也像老山狗。这就好。

女人没哭。猛子也没哭。老山狗的走法好,静静地到一个地方,静静地等那个非来不可的东西,宁静而庄严。这庄严,溢满猪肚井,溢满沙窝,也溢满心了。若流泪,真亵渎了它,就叫心在庄严里颤去吧。

老山狗印一路梅花,上了沙坡。

启明星很亮,还有月牙儿,别的星都暗了,隐了。晨霭如暮色,盖了好多东西,也盖了那种叫悲哀的情绪。孟八爷觉得自己走了老长的路,老山狗也走了老长的路,都该歇歇了。

总是摆不脱浓浓的沧桑,那感觉,腌透心了;仿佛已活了千年,啥变也见了,不变的,仍是沧桑。

这天大地大的沙窝里,活过千万个孟八爷,也活过千万条老山狗,还会有千万的人狗追了来。远去的,不见尘滓。那来的,尚无踪影。此刻,这打呼噜的沙洼,也明明是梦呀。老山狗在稠稠的梦里游行着……你能游出浓浓的大梦吗?清风吹来,孟八爷打个哆嗦。

来者为生,去者为死。生者何来,死者何去。眼茫然,心也茫然,总想寻个来去的理由,寻出的,却总是茫然。一声慨叹,从心底发出。

老山狗在慨叹里蹒跚着。那样子,很像他心里浮游过的女人。那一个个俊的丑的女人,给过他男人的感觉,也终于飘向暮色了。

秋风瑟瑟。这秋风,也晶出无常了。想来,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张五们,认假为真,为了明晃晃的假,却做出沉甸甸的真。倒是这狗好,默默地来,静静地去,好个安详。

老山狗上了沙坡,遥遥回望,成一道剪影了。孟八爷听到女人的抽泣,心头有热热的东西涌上。“去吧!”他喊。

“在那一世,等我!”孟八爷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女人的呜咽游入风中。

老山狗便缓缓去了,和天边开始洇出的血光融为一体。

那狼嚎,却日渐勤了。那是真嚎,它们仿佛有一肚子的苦水要诉,月亮也给嚎凄惨了。人听来,心便怪怪地颤,都说:“哪听过这种嚎法?”

孟八爷精心炒制的药,已不起作用了。狼把药们衔了,放一堆,用狼粪盖了。

沟北牧人已离开了沙窝。他们的离去,终结了一个个纠缠不清的话题。也好,那草,叫

它没去;那水,叫它干去;赶了畜牲们,回家吧,世上的穷汉多着呢,人家能活,他们也能活。幸好,东面的盐池还有个水窖,厚了脸皮要些水,剩下的牧人才没变成干尸。诅咒一番后,红脸们开始商量:是挖那旧井呢?还是另找地方,再打一口?

这时,才发现,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已不是狼,而是水了。连最坚决的红脸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红旗”,究竟能扛多久?

孟八爷却说,那最大的威胁,不是狼,不是水,而是那颗蒙昧的心。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了,路才能开。

红脸叹道:这话,我信。

孟八爷说:“走出去吧。这儿,明摆着没戏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走出这沙窝窝,天下大得很哪!”

谁都木了脸,齐齐地叹气,都说:“倒也是。”

孟八爷说:“等我谢完猎神,一块儿出去吧。”

这“谢猎神”,是“辞谢”之意,等于江湖的金盆洗手。孟八爷献了供物,燃香,化表纸,跪在地上,虔诚了心,开始忏悔。等忏悔带来的清明完全占据了心,他就向猎神爷“还枪”了。

那刀枪,本是猎神的,猎人借了用用,现在,该还了。使刀的,还刀;使箭的,还箭;使枪的,还枪;把属于猎神的,还给猎神。从此,做个清清白白的“素”人。

牧人搜寻了近处所有的柴棵,在井旁,堆成了小山。干柴爆燃,火焰燎天,呼呼声压息了风声。

因了自相残杀,那供物,倒也现成。火堆旁,是一排剥了皮的羊,有十一个。这是规矩。十六岁那年,孟八爷向猎神借了枪,还借了一个个要命的咒子。几十年过去了,每道咒子,都背了千百条命债。现在,他要将它们奉还猎神了……还吧,辞过了猎神,换一种活法。只是,太老了些。没啥,重要的,是明白。早上明白,下午死了,也值。

孟八爷抽出刀,将羊脊上的肉剔下,抛入火中。每个羊身上,剔了三刀。那三刀,象征“身口意”——从里到外的真呢。

伴着火中腾起的声,孟八爷唱起了猎神歌。那歌声,苍凉悠远,溢满沧桑。它裹风挟雷,滚滚滔滔,已响了千年。歌中,有绝望时的扭动,有逆境里的突围,有困厄中的抗争。牧人们都静立着,被那味儿腌透了。心头有热热的东西涌上。灵魂的瑟缩,荡向每一个毛孔。女人往火堆里抛着五谷。孟八爷举了枪,走向火堆。猛子叫:“八爷,那可是好枪呀!”孟八爷说:“再好的枪,也是凶器。”孟八爷爱怜地捋捋紫檀木枪托。那地方,跟生命亲热了几十年,滑鱼似的。它给过他大半生的荣耀。今天,要还给猎神了,真有些难舍呢。望望天上那炫目的亮点儿,还有一浪浪卷向未知的沙浪,他一扬手,把枪抛入火堆。

火愤怒地围了来,枪却在火里静默。如血的残阳下,孟八爷像一个浮雕。他缓缓地取出火药袋,一把把掏出那黑色,抛入火中。火头倏起倏落。孟八爷叫:“猎神呀,你的,全还给你。”

心头的感觉,却浓得化不开。那洋溢着生命原动力的猎神呀,那充满无穷阳刚的精魂呀,那雄突突盛载着历史沧桑的图腾呀,别了!

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孟八爷有些发堵。望着火堆,他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烈焰啸卷着蹿向虚空,烟却弥漫下来,虚朦了猪肚井。牧人都木然着,机械地往火头上扔一些废弃之物。他们也商议好了,等谢过猎神,就随了孟八爷,走出这掩埋了希望的沙窝。一种前所未有的阵痛,在心中搅动,脸上就有了生铁般的冷硬。只有红脸在上蹿下跳,很是亢奋,分明在发泄着积淀了多年的郁闷。

女人递过水瓢。一线清凉,淋漓而下。孟八爷接了,仔细地洗手。按老先人的说法,几十年的血腥,能在顷刻间洗去。那么,那千万人心头的血腥,咋能洗尽?若有那灵药,他愿上天入地,寻他个“驴死鞍子烂”呢。

孟八爷脱了帽子,脱了鞋,扔向火头。从前的他,从头到脚,都还给猎神了。他哑了嗓门,对牧人们说:“这井,填了吧,省得扯心。”

谁都无语。

孟八爷又说:“只要走出去,路会越来越宽。”

火渐渐息了。一切都成了灰烬。孟八爷捞过铁掀,铲起枪管,抛入井中。

女人扫一眼红脸,说:“等啥?”

红脸于是叫了:“填呀!填了这驴日的井!”

他抡锨扑了上去。牧人们互相望望。猛子说:“也好。省得扯后腿。”碜牙声响起,由稀变稠。额上都沁出汗了,似亢奋,似愤懑。胸中那股气,憋许久了,总想找个发泄的理由。这世上,没有比掩埋绝望更痛快的事了。

渐渐地,静了。一切都静了。那窟窿,仍在咧着大口,但已没有了生机,瞧,正喷着死亡的纤尘呢。很难想象,它竟承载过那么多的希望。现在,它死了。红脸们舒了口气。该死的,就叫它死吧。哪怕是希望。死了的希望,就不再是希望,仅仅是一片废墟,一点记忆,一抹伤感的印痕,一晕无奈的痛楚。好在心中有沃土,播种个火星儿,就能收获弥天的大火呢。不是吗?老先人早就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夜里,马灯下,女人正收拾东西。忽然,从窗外伸进两只毛爪子,肥硕,巨大,厚厚的肉垫上扎满了狗牙刺。女人捣捣孟八爷,示意他拿绳子绑了。孟八爷摇摇头,说:“瞧,人家求你呢。”女人便大了胆,举了灯,把狗牙刺一一拔了;入肉太深的,也拿针挑了。然后,她拍拍爪子,说:“去吧。好了。”

两个毛爪便收了回去。

次日清晨,门口躺着一只被狼咬死的黄羊。女人知道,这是狼谢她的。

一行梅花状的蹄印,从门口,一直射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