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狼祸

葬了张五,回到猪肚井,孟八爷心里仍堵得慌。年轻的张五和垂死的张五总是变来变去,变出浓浓的沧桑来。沧桑里看世界,就灰蒙蒙了。有关死的联想,老丝丝络络地萦在心里,总是别扭。猪肚井也因之变了:那大漠,灰黄中透出颓败之气;几间房子,也小出穷酸相来;纷乱的蹄印、与沙相混的粪便、被牲畜扯得到处都是的柴草,都进了他的心,跟张五的死带来的丝丝络络纠缠在一起,心绪大恶。

女人正牵了骆驼远近地来去。那驼,显得愈加瘦骨嶙峋,每拉出一筐沙石,便口吐白沫,怪叫不停。井上是黄二和谝子,等沙石上了井台,他们便扯过去,倒在那越来越高,俨然成山的沙石堆上。

井旁是新预制的水泥圈。那几个备用的旧圈已用完,意味着井又深了几米。照这进度,不几年,地球定会给穿个大洞。豁子边在井底弄出刺耳碜牙的声音,边大声说笑。谝子时不时应和几声,对女人说疯话,抛飞眼。因为正给豁子帮忙,他自然要理直气壮地和女人调笑。豁子正值用人之机,也大人不见小人过,由他嘴头上快活几下。

那老山狗正晒太阳,见孟八爷来,欢欢地迎上,喉间咕噜一声,说:“我的人呀。”孟八爷低头,拍拍它的头,说:“我的狗呀。”兄弟俩便算打过了招呼。孟八爷拍拍老山狗的脑袋,说:“去吧,晒你的日头去。”老山狗喉间又咕噜几声,才过去,卧在沙洼里。

女人朝井下喊一声:“那疙瘩,重接不?”豁子在井下应道:“算了,结实得很。”女人嗔道:“连个麦穗子也结不来。”又对孟八爷解释:“井深了,绳子短了。我说等你来,结个麦穗子,可他,猴急。”

女人说的“麦穗子”,是一种结绳头的特殊方法,绞扣结合,形似麦穗,十分结实,也十分难结。孟八爷学了许多天,才学会的,就说:“快弄上来,我给你结。别的疙瘩,经不了大力。”

“拉!”豁子在井底闷闷地吼一声,说:“不要紧。晚上结吧,人嘴难张,好容易喊个人,吃劲干一阵再说。”

女人便吆了骆驼,远远去了。井架吱扭许久,才上来一个水淋淋的沙石筐。谝子和黄二抬过筐,倒了沙石。

谝子说:“嘿,知道不,鹞子一家,叫狼害惨了。”

“你咋知道?”孟八爷问。

谝子道:“那驼子说的。听说,那不是寻常的狼,是狼神,见不着影儿,可厉害得很……怪,它咋知道鹞子家?”孟八爷说:“狼那鼻子,比狗还灵。”谝子道:“他妈,他女人,他娃儿,都叫狼咬了。怪就是怪,好像狼死盯了他家。他妈,叫狼把屁股上的肉撕了一块。她女人,叫狼揭了面皮。他娃儿,叫狼叼了去,不知下落。怪事。”

“好些没?”孟八爷问。

“他妈,伤口不长,尽流脓。女人倒是好些了,可丑得不成人形了,你想,叫整个揭了面皮。你说怪不怪?而且不是一天的事。头一天,是他妈,村里人送进医院。第三天,轮到女人了,听说,只觉风一卷,就见狼扑来了。扑之前,没任何预兆,也没见过狼影儿。怪事。”“拉!”豁子又闷闷地叫。

骆驼吃力地远去了。井绳吱吱呀呀上来,却露出了豁子湿淋淋的脑袋。原来,他站在筐里,怪不得,骆驼那么吃力。

孟八爷说:“危险。你可小心,这绳,经不住你。”豁子笑道:“我算好了,瞧,才上了半筐沙石,加了我一个干鬼,也不过一筐的分量。再说,罪没受够,也死不了。命里该死在炕上的,死不到地下。”说完,他手撑井圈,上了井台。

女人远远地骂:“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懒孙一个,爬几个梯梯子,又挣不死你。”豁子听了那骂,却受用地笑了,“瞧,这婆娘,心疼我呢。”说着,远远地喊一声:“你不是盼我死吗?我死了,你好再找个年轻些的,劲大些的。”

“死鬼。”女人笑骂。

豁子对孟八爷说:“听驼子说,那鹞子,可放话了,他进监狱,是早晚的事,要弄你呢。听说他兄弟死了,这账,他往你身上记。要说,那狼也真厉害,硬生生把他弄了个家破人亡。听驼子说,鹞子说他有两个仇人,一个是狼,另一个,就是你了,可要小心些。”

“活够本了。”孟八爷笑道,“我活够本了,六十的人了,死了也不是短命鬼。那鹞子,真要找到我,怕也是咽一块扎嗓门的骨头。我一张老羊皮,换他一张羔子皮,占大便宜了。”“话虽这么说,还是小心为妙。听说,他弄了把手枪,是仿造的,打独子儿,老揣着。那步枪惹眼,他不敢带了……唉,要说也可怜,叫追得连个落脚点也没有。”豁子道。

孟八爷说:“那是他自找的,也没人逼他。安分日子他不过,却提上脑袋猫颠狗蹿。”

谝子道:“听驼子说,那鹞子,也是逼上梁山的。乡干部借修路乱收费,他交不起,叫拆了房子,才干这营生的,一家人住草房……要是有个牢实房子,狼哪能轻易得手?唉,真家破人亡了。”

“真的?”孟八爷吃惊了。

女人应声道:“是真的,我问过他。要说,也怪他,那修路费,别家也有交不起的,可他交不起,偏要告,说是一公里三十万肯定有猫腻。乡上恼了,才拆房子顶债的。他要不抻头,谁也不会碰他。村里交不起的,又不是他一家。”

孟八爷想到了那种不能叫路的路,和那些土模土样的房屋、土模土样的人,不由叹了口气。那路,该修,可那些人的承受能力也到极限了。他们的腰已经弯了,再压,就趴下了。这,也成恶性循环了:越没好路,越穷;越穷,越修不起路。

嚼阵干肉,再吃点馍,喝点水,豁子又下了井。他还想站在筐里慢慢顺下,叫女人狠狠骂了几句,才讪讪地顺梯下去了。孟八爷感觉有点累。炉上水壶正地响,扩散着一种家的迷醉。他胡乱想一阵张五和鹞子的事,便迷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阵尖叫。孟八爷一下醒了,急忙下炕,出屋,见门外已有不少牲畜。时至黄昏,一些牧人上圈了。此刻,他们正围着井口。“要紧不?你说话呀?”女人带

着哭音喊。

“我下去。”谝子急急地下了井。

一打听,孟八爷才知是绳断了。那个豁子认为很牢实的结头并不牢实,用了一阵,就松了。装满沙石的筐,上到半空,落下,砸向豁子。

孟八爷拨开众人,往下瞅,因才从暗屋里走出,骤遇光明,竟似失明了,丝毫看不清井下的一切,只听得谝子说:“哎呀,血……”女人哭叫:“人好着没?”谝子说:“活着哩……不要紧,人活着哩。捞不动,再下来一个。”孟八爷说:“我下。”谝子道:“不行,来个力气大些的。”红脸理所当然地下了井。女人伏在井台上,哭得失声断气。孟八爷安慰道:“不要紧,没事。”这一安慰,女人的哭声越大。那骆驼也长长地叫一声,似在辩解:“这可不是我的错呀。”

孟八爷捋捋在风中晃动的绳子,见那茬口,不像断的,是开的,就说:“也怪我,撒了懒。”又听得井下传来铁锹刮沙声,赶紧叮嘱:“小心些,别弄伤了人。”

“活着!活着!放心。”红脸叫。

“背不动呀?”谝子叫,“再下个人。”却听得红脸叫:“下啥人?就这,都转不过身来,把筐弄过来,对……孟八爷,你下来,把绳子接上。这阵势,得吊,背是背不上去的。再说,这钢筋梯子,有些锈了,吃不住力。”

孟八爷对女人说:“去,把骆驼吆来。”女人哭几声,抹把泪,吆回骆驼。那绳就从轱辘上下来了。孟八爷把绳头绕在手腕上,下了井梯。红脸早已举了连在筐上的另一个绳头等他。孟八爷接了,绾个结,用力拽拽。红脸道:“弄牢实些。”孟八爷说:“没问题。”说完,怕自己影响筐的上下,就出来了。红脸和谝子捣鼓一阵,把豁子的呻吟也捣弄出来了。井上的人都松了口气:有了呻吟,说明豁子没死。没死就好。

“拉!”红脸叫,“慢一些。”

孟八爷过去,和女人夹了骆驼,他拽住骆驼鼻绳,不使它走得太快。在轱辘的吱咛声中,红脸吆喝着,护着筐里的豁子,上了井台。

豁子满面鲜血,仍在呻吟。他瘫在筐里,牧人们一拉,他就成一条了,一放,又成一堆了,那呻吟也有气无力。

“豁子!豁子!”孟八爷叫。

“死鬼,你睁开眼呀。”女人哭叫。

豁子睁了眼,望望女人,惨然一笑,有气无力地呻吟几声。几人搀了,想叫他站起,却仍是提时一条,放时一堆。

“糟了,怕是伤脊梁骨了。”红脸说。

几人抬了筐,往屋里走。女人跟在后面哭。孟八爷劝:“别哭了。”女人哭道:“他咋这么命苦呀?才怀了娃儿,才定了心,就这样了。”“不要紧。说不准缓一缓,就好。”黄二安慰道。

进了屋,人们也不顾豁子身上的泥水,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炕。豁子的呻吟渐渐大了,仍是不能动弹。女人上前,捉了他的手,一脸关切。豁子露出了笑意,吃力地说:“我怕是命尽了。脊梁骨可能断了,活着也是个瘫子。你把你的路走好。”

“胡说。”女人哭道,“你会好的。若真是瘫了,我侍候你一辈子,真的。”

豁子无力地摇摇头,“那些钱,你拿去,我用不着了……不用治了,弄不好,人财两空……你留下吧。”

女人倏地起身,抹去泪,在毡角下,取出个黄包儿,揣进怀里,对孟八爷说:“走,进城。泼上命,也要救他。”

红脸说:“咋出沙窝?走又走不得,骑又骑不得,这样子。”

豁子呻吟道:“算了,算了,我的命我知道。人说要了年轻女人要折寿呢,有你这份心,死了也值。”

孟八爷上前,仔细查查豁子,倒无明显伤痕,那头上的红,是外伤,并不要紧。最要紧的,也许是看不见的,不知道究竟伤到啥程度,但救是要救的。他想出个法儿,问女人:“有没有牢实单子?”

女人抹把泪,取出条新床单,孟八爷又叫人们抬起豁子,抽出白毡,喊红脸出了门,叫他弄两峰乖顺些的驼来,用绳子把单子和毡扎在两驼之间,就变成吊床了。然后,叫红脸和谝子牵了驼,把豁子放“吊床”上。孟八爷想跟去,女人却安顿他照料这儿,又想豁子这一摊子,没人照料也不成,就给红脸安顿了一些注意事项。红脸说:“放心,当队长那阵,我也干过这事。”孟八爷才放了心。

女人们一走,屋里就空荡荡了。外面,却仍是拥挤异常。各类牲畜因为熟悉了环境,渐渐露出了本性,畜牲气显露无遗,纷纷抢炒面拐棍备用的柴草。炒面拐棍疯子似地抡着桦条,但无济于事,气得他呜呜大哭,大骂牲畜的主人。主人们反倒嬉笑着看他的表演,时不时的,品头论足一番。因为近处的草几乎叫牲口啃光了,远处的也日渐稀少,再这样下去,养命都够呛,能叫牲口抢几嘴草,大小也是个便宜。只是,那炒面拐棍的哭声很是�人。一个男人,咋能那样神头怪脸地嚎呢?

孟八爷出去,喝几声,牧人们才各自赶回自己的牲口。其实,赶也没啥必要了,因为这些日子,你一嘴,我一嘴,那草所剩无几了。

孟八爷劝炒面拐棍:“嚎啥?一个男人,不就一点草吗?”

“不是草的事,是他们欺负人。”炒面拐棍抽抽搭搭地说。

这倒是。孟八爷想,这群家伙,原来也像个人样,咋跟那牲口一样,一遇个机会,就露出本性了?想来,这人,心上得有个紧箍儿,像孙猴子那样,或是自己戴,或是别人强加,不然,真没法治了。可怕的,不是狼祸,而是这种末日来临似的情绪。他有个预感,怕自己收拾不住这帮野人。

太阳落山不久,猛子和黑羔子回到猪肚井。黑羔子阴着脸,不多说话,时不时的,就抽出一把匕首,用指头刮着刀刃,看不出其心绪。孟八爷也懒得管他。他了解他的品性,这是最基本的。品性好了,心绪随它波动去,咋波动,也动不出太大的差错。倒是这帮牧人令他担忧,觉得他们鼓荡着一种不祥的情绪。显然,水的问题,草的问题,已开始影响他们的人生坐标。他们祖祖辈辈依靠的某个支点,已开始动摇了。

炒面拐棍进来了,他的脸上仍有泪痕。孟八爷劝:“你别在意,不就一点草吗?”炒面拐棍说:“你不知道,他们起群哩。他们正商量呢,那井,由他们沟北的用。”孟八爷说:“怪事。那井,是豁子的,可不是他们沟北的。”炒面拐棍道:“谁的也罢,明摆的,那点儿水养不了多少牲畜,谁占了井,谁才能立住脚。别人,就成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了。再说,豁子又不在,就是他在,又能做啥?人家又不是不给他钱。”

孟八爷知道,牧人惯以某条历史悠久的“沟”为界,住北边的叫沟北,住南边的叫沟南。这划分,不是行政划分,不是观念使然,而是历史沿袭。孟八爷们属沟南,炭毛子们属沟北。平时,这划分,就淡漠了。一有大事,比如抢水抢草场,那沟南沟北就势同水火,纠斗不休。多年了,谁也不服谁,倒也没分出个高下。炒面拐棍是沟南人,抢他草的,是沟北人。

炒面拐棍望一眼黑羔子,说:“你的羊,渴疯了,一听到水声,就疯了,鞭子抽也不走,抢谁的水,叫谁老羊拧脖子摔一顿,才乖了。”

黑羔子不语,仍一下下刮那刀刃。

“叫声都有气无力了。”炒面拐棍说,“再不饮,要渴死了。”

黑羔子冷冷地冒出一句:“死了没?”

“还没哩。”

“我还盼它们死呢。”黑羔子又刮起刀刃来。

忽听门外传来争吵,净是满嗓门噎人的粗话,大多与生殖器和母亲有关。炒面拐棍说:“这几天,老这样。”

孟八爷出去了:“又是啥事?”

扁头说:“今日个,挨上我饮牛,可他不叫我饮。”扁头是沟南的。

炭毛子说:“轮天轮地,也轮不到你呀。你们说,是不是?”他的身后发出乱哄哄的声音:“是啊!”“你是哪儿来的旋风啊?”“你是从哪个裤裆里戳出来的?”还有更难听的话。“听,听。”扁头说。

孟八爷还没说话,炭毛子就接上话茬了,“听啥?别驴不知自丑。这井,虽是豁子打的,可这地盘,却是老子们的。你朝太阳落山的地方划个线。看这猪肚井,是在沟南?还是在沟北?”

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了。孟八爷刚要反驳,扁头却说话了,“咋是沟北?瞧,猪肚井,上去青羊圈,上去羊儿沟,上去狼舌头湾……咋是沟北?明明是沟南。”

“别羞先人了,你那眼睛斜了。”炭毛子打个哈哈,“眼斜心不正,心比驴还狠。听,我给你划:猪肚井,上去熊卧沟,上去牛路坡,再上去马营沟,再上去黄龙庙,这样划线才对。”

扁头叫道:“你才是斜眼呢。”

“你斜眼!”“你斜眼!”……对方人多势众,吼了几声,把扁头吼糊涂了,他眨巴几下眼睛,望望孟八爷,仿佛在问:“我的眼,是不是真斜了?”

孟八爷哈哈大笑。猛子也笑了。黑羔子却阴阴地瞅自己脚尖。孟八爷笑道:“这划那划,都是糊涂账。偌大个沙窝,这儿偏一寸,到那儿,就是几十里。谁也说不准猪肚井在沟南还是沟北。”

“咋说不准?”炭毛子说,“我就说得准,我驮了半辈子炭,啥地方没闯过?我说不准,谁说得准?”“混账话。”孟八爷道,“那我也可以说,我跑了一辈子沙窝。我说不准,谁说得准?我认为,猪肚井在沟南。”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本来,他的猎人身份超越了南北,好说话,他一朝着沟南说话,等于提醒了对方,孟八爷是沟南人。这一来,他就从调解方变成抢夺方了。

果然,炭毛子马上反击,“你是沟南的,当然要偏向沟南了。”他也懒得辩,索性发挥人多的优势,问站在自己身后的人,“你们说,是沟南?还是沟北?”

“沟北!沟北!”声震沙窝。

“沟南!沟南!”叫喊虽声嘶力竭,但毕竟人数少,气势弱了许多。

老山狗也加入到沟南的行列里,跟着叫了几声。

猛子道:“明明是沟南嘛,听,狗都说沟南。”

炭毛子笑道:“狗当然说沟南,人才说沟北。”这一说,把沟南的都骂成狗了。还有些牧人,不在沟南,也不在沟北,不好明里得罪哪一方,一听炭毛子的话,趁机哈哈大笑。这一笑,他们就和拉拉队差不离了。若是沟北取胜,他们也好分点儿水喝。

“沟南!沟南!”猛子因言语不慎,叫对方占了便宜,懒得纠缠,扬脖大吼。

“沟北!沟北!”沟北的人多,且早有准备,一出声,就把对方压下去了。

孟八爷发现炭毛子们是预谋好的,感到有点棘手。要是真让他们得逞,沟南的就立不住脚了。这种事,在祖宗手里老发生,今日个你占地盘,明日个我抢水源,头打烂拿草绳子箍,谁也没服过输。倒是谁也没抢过沙窝,靠村庄近的,当然挨谁家的归谁。离村庄稍远些的,谁的“招子”下的早,那儿的沙米黄毛柴就归谁。那“招子”,不过是绾成疙瘩的柴棵,可比啥法都管用,因为那是“规矩”。法律是现在人订的,“规矩”是祖宗传下的,传了千百年。人一茬茬死了,可那规矩不死。只有这大漠深处,祖宗没立个啥“规矩”。这儿,就像大洋里的公海一样,你也能来,我也能去。可现在,不成了,有人要占猪肚井了。当然,猪肚井仅仅是开个头儿,接下来,是芨芨湖、荒草湖、熊卧沟……凡是牲畜能立站的地方,都有抢的必要和可能。

看来,这炭毛子不简单。

孟八爷说:“争啥?一个干沙窝有啥可争的?这井,马上也成干窟窿了。有本事,到大地方去,广州呀,上海呀,美国呀,联合国呀……才算本事。现在算啥?被窝里的猫儿咬的被窝里的。”

炭毛子道:“话不能那么说。你说啥该争,啥不该争?绳绳子都扎到喉咙上了,就那么一口食,你吃了,我就不能吃。世上的事,总该讲个理儿,那口饭,该着谁吃就谁吃。以前,是我们宽宏大量,水叫你们喝,草叫你们吃,可也怪你们,给一点颜色,就往大红里染哩,白吃白喝了不说,连这地方,也想霸占了。”

孟八爷笑了,“哈哈,听你的口气,不但这猪肚井,连那芨芨湖啥的,也成沟北的了?”“当然呀,难道是沟南的不成?”炭毛子道。

孟八爷不禁大笑,心里却涌出浓浓的难受来。屁大个地方,屁大点利益,值得这样争?天下大着呢,有本事,出去,打下一片天来。这巴掌大的沙窝里,有啥可争的?就对炭毛子说:“你也别当搅屎棍棍子。我看,先按以前的规矩办,轮着饮水,伙着放牲口,有啥事,等豁子好了再说。”

“不成。”那犏牛说,“你也瞧见了,屁大个猪肚井,盛了多少牲口,能有多少水?能有多少草?”

“不是闹狼吗?”孟八爷耐心地说,“不然,谁愿往这儿挤?”

“闹上一百年狼,就挤一百年不成?”犏牛说。

扁头说:“别的,我不管。今日个,挨着我饮牛,我饮了再说。”说着,就到豁子屋里,取了水兜子,往井上走。几个牧人拦住他,一个说:“不行,你一打水,牲口就疯了,收拾不住了。”

这话不错。那些渴极了的牲畜,此刻,要是见了水,不变成狼才怪呢?上回的羊填井就是教训。所以,后来豁子就在牲畜出了圈的时候才打水,一群饮完,再来一群,才避免了无谓的拥挤和抢夺。

“叫我的牛渴死不成?”扁头显得很委屈。

“活该!活该!”几个牧人起哄道。

炭毛子却说:“过去的老黄历,谁也不提了。反正,今日个起,井是沟北的。谁饮也成哩,等沟北的饮完了,水充裕了,成哩,给你们舍些,不充裕,也没治。狼多肉少,得先分个里外。”

猛子道:“咋?你活叼活抢哩?”

炭毛子打个哈哈,“啥是活叼活抢?先除里儿后除外,沟北的水,当然要饮沟北的牲口。你问问他们,”他朝沟北的牧人扬了扬下巴,问:“是不是这个理儿?”

“就是!就是!”那些人大叫。

炭毛子又问:“沟南的要饮水,你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那气势,比前些年喊口号还到位。

炭毛子在牧人里点了几下,“你,你,还有你,从现在起守井,不是沟北的,一滴也不能饮。”

那几人兽叫似的吼应。

事情竟闹到了这一步,孟八爷心里很烦,也懒得去张罗防狼的事,早早进屋睡了。猛子气哼哼骂了一夜。黑羔子也没去看他那据说“渴疯了的羊”,坐在炕沿上,木了半夜。

这夜,似乎没听到狼嚎。

次日,该出圈的出圈了。扁头因为轮到他饮牛,没出圈。炭毛子果真留下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守井,并公布了沟北牧人的饮水时间表:你今个,他明个,他后个……果真没排沟南的牧人,连那几个帮他笑过的“拉拉队”牧人也没安排,气得他们吊长了脸。

等别的牲畜们都出了圈,扁头就把自家的牛拢了来,提了水兜子,去打水。他想直接用水兜子从井里提出水来,因为他料到没人敢给他牵骆驼扯那轱辘。哪知,他才上井台,沟北

值班的人就抢下水兜,抛出老远。扁头骂:“驴撵的,没王法了?真顶个箩儿就当个天?”那几个牧人起哄一阵。一个说:“头儿排了,今个没你。”扁头问:“啥时有我?”那人说:“明个没你,后个没你……一直没你。这沟北的井,只饮沟北的羊,你旋一旁去吧。”

黑羔子没出圈。他出沙窝时,他的羊由扁头和炒面拐棍代放,你一天,我一天,轮流着放牧,就错过了饮水时间。那些羊干瘦干瘦,望望井台,咩咩地干叫。

猛子见沟北牧人欺负扁头,气不过,就上前拎起水兜,走上井台。那些人扑上来。猛子道:“咋?连我也不叫打水?老子渴了,喝一口,成不?”一听是他喝,他们就闪开了。这水兜,是用汽车里胎做的,是豁子备用的。骆驼拉时,用大兜;人提时,用小兜。提了许久,猛子才提出了一兜水。因为昨日才淘了井的缘故,水不很清,猛子朝扁头招招手,“来,帮一把。”扁头过来,提了兜。猛子口对水兜,咕嘟几声,“成了,”猛子说,“这剩下的,给牛。”扁头提了水兜,刚要走,一人过来,劈面夺过。猛子上前,夺那水兜,水洒了一地。这下,惹出了猛子的横气,他一扬水兜,把兜中剩水都浇到那人头上。

“咋?打架哩?”另两人一见,围了上来。

猛子早忍无可忍了,顺势揪住一人头发,一下拉,膝盖一提,那人大叫一声,脸上就血乎乎了。另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猛子打倒在地。

“打水。”拾起水兜,他招呼扁头。扁头慌张地四下里望,却不敢接水兜。

“打水!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猛子吼一声。扁头这才接过水兜。被打倒的几人已爬起,怒视猛子,却不敢上前。最早挨打的那人边擦脸上的血,边气恨恨走了。猛子知道他去叫人,但心里有股横气鼓荡,倒也不怕。

扁头把第一兜水倒进水槽,只见牛头攒动,眨眼间,槽里便无水了。那牛们倏地抬头,涌向水兜,看那样子,又要疯挤了。猛子恶狠狠朝牛鼻子们踏几脚,才算阻住了涌向井台的牛头。

猛子望望那两个牧人,说:“路不平,众人铲哩。别以为人多,就能欺负人。”

一人冷笑说:“逞啥能?等会儿,叫你吃不了的,兜着走。”

猛子脖子一扭,“老子是叫你吓大的?我知道,那个杂孙叫人去了。叫去!有本事,把老子的把儿搬掉!皮捋掉!”另一人说:“你着啥急?”

扁头连续打了几兜,便喘吁吁了。猛子很想帮他打几兜,可又怕炭毛子们真来找他算账,就去了豁子屋里。见孟八爷正倚在被上,闭目养神,也懒得打搅,取过火枪,装起火药。他的本意是想吓吓他们,可火药一装好,却又改变主意,填了半把铁砂。他想,要是他们真动手,先朝他们腿上来一枪再说。等装了铁砂,却记起,那沙枪,不比快枪,一喷,就是一大片,距离稍远些,朝腿扣扳机,连脑袋怕也能打成蜂窝。正犹豫间,听得扁头骇极地叫:“猛子——猛子——”

出了门,见那两个牧人正打扁头。扁头抱了脑袋,在地上滚。猛子边从上衣袋盒里取个火炮儿,放入裤兜,以备急用,边提枪跑出。那两人见猛子扑来,一溜烟跑了。

黑羔子却仍在那儿呆着,阴了脸,也不望扁头。他也是沟南人,按说,应该帮帮扁头。猛子朝他啐了一口,有些看不起他了。

扁头的脑袋已给踢成血葫芦了,他直了声嚎。猛子恶狠狠说:“嚎啥?没卵蛋的东西!你没长手吗?”扁头嚎几声,说:“呜呜,你不见,呜呜,人家人多。”

猛子道:“人多怕啥?人打你十下,你也该还他一下。别嚎了,打水去吧,等会儿,他们来了,你想打,人家也不叫你打。”

“没劲了。呜呜,骨头折了。呜呜,脑髓都踢出来了。”扁头哭道。

猛子一看,那伤,也没啥大不了,脸上有血,却是鼻血,连块皮也没破,胳膊和腿脚也无大伤,并不像扁头说得那么严重。

听得黑羔子冷冷说道:“瞧,人家来了。”

一扭头,猛子就看到那气势汹汹扑来的几十号人,打头一人,本该是炭毛子,却不知他为啥没来,反倒是那犏牛打头。猛子取出火炮儿,压在撞针上,平端了枪,心里却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扁头叫:“你真要打呀?打死人,可要抵命哩。”

猛子又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

那群人闹嚷嚷近前来,见猛子端了枪,对准自己,都怔住了。一个说:“真是亡命徒。算了,算了,不跟他争了。这水,谁爱饮谁饮,饮光了,大家一同完蛋。”说完,就往后退。另一人用膝盖在他屁股上一顶,那人只好驻足。

“放下枪,放下枪,有话好好说。”犏牛上前来。猛子知道他想夺枪,吼一声:“滚!再前来,老子扣扳机了。”心里却提醒自己:“千万别扣扳机。”

孟八爷被吵醒了,出了门,见猛子正端了枪,和沟北人对峙,惊出一身冷汗,几步蹿来,捉了枪杆,“松手,松手!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

猛子已满头汗水了,越提醒自己别扣扳机,越觉得会马上扣扳机,越提醒越紧张,神经似紧到极致的琴弦了。孟八爷一叫他松手,他便解脱了似的松了手。

孟八爷枪口朝天,一扣扳机,一股火呼啸而出。他变了脸色,瞪猛子一眼,“你连子弹也装了?呸,羞先人去吧。”

沟北的牧人变了脸色,互相望望。一个说:“这孙蛋,真枪毙我们哩,揍他。”几人应道:“就是。”扑上前,猛子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几拳。别的人趁机一拥而上,乱拳乱脚,泼向猛子。

孟八爷气得大叫:“畜牲!畜牲!”扁头叫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又听得孟八爷喝道:“黑羔子你干啥?”

扁头喊:“黑羔子要杀人了!要杀人了!”

围打猛子的人一听扁头不像人声的厉叫,扭头,见黑羔子已抡着那把刀子扑上来了。他狞笑着,发出兽叫。一人叫:“快跑,他疯了。”几人马上跑了。另一些人正揍猛子,开始还没注意,等一人屁股上挨了一刀惨叫时,才变了脸色,一哄而散。

黑羔子朝那人屁股上戳一刀后,并不追杀别人,而是走向自家的羊群。那些羊一见主人,都咩咩叫着迎上来。不料,黑羔子手中的刀子正是为它们准备的。它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倒在血泊之中。

听到黑羔子歇斯底里的喊叫,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沟北的人开始逃了,他们相信,黑羔子宰了羊后,一定会来宰他们。

杀戮继续进行。

“呔!”孟八爷喝道,“羊又没惹你,你杀羊干啥?”扑上去,想夺下刀子,但黑羔子似已疯了,刀子有意无意地,飞向孟八爷的喉头,使他不敢近前。

“别挡,我可杀人哩!”黑羔子失了人声地叫。

扁头叫:“黑羔子疯了!黑羔子疯了!”他扑过去,打身后拦腰抱住孟八爷。别看他打架不成,降伏孟八爷,倒是把好手。孟八爷四蹄乱蹬,嗷嗷乱叫,但要挣出他怀抱,却也不易。当然,扁头是为孟八爷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沟南越发没主事的了。

猛子仍在地上蠕动。那顿揍,显然挨得不轻。

在黑羔子的叫声中,头上打着黑色印迹的羊一个个倒下了。它们痛苦地扭动着躯体,却并不惨叫。这就是羊,无论黑羔子眼里的羊如何凶残,羊终究是羊。面对屠刀,它们只能伸出脖子;挨了屠刀,也只会抽动四肢;而后,大瞪着瓷白的眼珠死去。

几只羊没被戳中要害,蹒跚着爬起,歪了身子跑开来,缕缕鲜血追着它们。

涌向自己的活物终于没了,黑羔子也懒得追那几只仍斜了身子逃命的羊。他抛下刀子,把羊捞成一堆,到豁子屋里,取来煤油拉子,拧去盖,朝羊身上浇了油,划根火柴,大火顿时腾起。有几个没死的羊,挣出火堆,披了火,逃向远处,虽仍发出咩咩声,听来却格外�人。黑羔子哈哈大笑。而后,是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哭。黑羔子跪在沙上,揪着头发,扯了声嚎。

嚎了一阵,他又大笑着出了沙窝。

因为猛子和黑羔子来了出人意料的一手,沟北人不敢再霸占井了,谁都可以饮,但那秩序已被打乱,由以前的轮流饮水,变成了谁抢到兜子谁饮,涝的涝死,旱的旱死。力大者自然占便宜,虽无更大的冲突发生,单个的纠纷却没断过,脸开花者,脑袋烂者,指节错位者,或其他伤残者,并不鲜见。

第三天中午,红脸和女人来到猪肚井。女人说,豁子住院了,动手术是肯定的,有无危

险还说不定,能说定的是钱肯定不够。去时带的那些,全交了,动手术前还得交。豁子拒绝做手术,并把藏自己半辈子辛苦钱的地方告诉女人,叫她带去,自个儿谋个生路,犯不着闹个人财两空。

孟八爷问:“你咋打算?”

女人吃惊地望孟八爷一眼,说:“咋打算?人都成这样了,我有啥打算?救!救个啥程度算啥程度。有钱了救,没钱了生发上钱也得救,不救,还算人不?”

孟八爷感叹道:“这豁子,咋这么有福气?竟找了这么个女人。”

女人说:“啥福气?穷命。抠搜了半辈子,才攒了些钱。这一来,花光了。也好,江上来的水上去。”孟八爷问:“医生咋说?”女人叹道:“命保住保不住,难说。救好了,也是个半边人,脊梁骨砸坏了。唉,该着我这么个苦命,侍候他就是了。我不管,他就只有死了。”

说着,女人叫孟八爷帮她扶凳子,自个儿上去,撕开掩尘纸,从梁上的小洞里取出一个包,里面,是几张存折,算算,倒有一万多块。女人叹道:“这便是豁子大半辈子的血汗钱了。沙窝里当了几十年独鬼,才攒了这么点。”孟八爷说:“还嫌少呀?你问问农民,翻一辈子土块,存款的有几个?我钻了一辈子沙窝,连个钱毛也没存下。”

女人装好折子,问询了一下情况。孟八爷谈了些,女人冷笑道:“瞧,就这种格局,不穷才怪呢?来这儿前,我闯了些地方,哪儿也这样,无聊到极点了。穷不怕,怕的是长了这样的心。没个好脏腑,给你块好大的天,也会给弄个乌烟瘴气。”

孟八爷望女人一眼,想,这娘们,不简单呢。女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咋?这话,不对吗?以前,我是混日子的,可我是看够了外面毒蜘蛛一样你咬我啃后才混日子的。想透了,啥都是个空,争也罢,嚷也罢,强也罢,弱也罢,随他们吧。眼下,就这点希望了,毁了,大家都完蛋。”

正说着,猛子回来了,孟八爷打发他去追黑羔子,怕他想不开,寻了无常。一见他来,孟八爷就问:“你咋来了?”猛子说:“人家清醒得很呢,卸了副担子似的。他说,那羊,噩梦一样,缠几辈子了。这下,才解脱了。”孟八爷问:“人呢?”猛子道:“出了沙窝。”“去哪儿了?”“我咋知道?人家哪儿不能去?”

孟八爷想,就是,天地大着呢,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女人出了房门。井上候几个牧人,正拿着兜子,等候水出,见女人来,一人讪笑道:“瞧,这井,瘦狗努尿呢……豁子好了没?”女人懒得细喧,嗯一声,故意大声问:“孟八爷,这井,我可是交给你呢,咋乱套了?”孟八爷出来,也扯了嗓门道:“人家说,这是沟北的。”

女人道:“这井,明明是豁子打的,咋成沟北的了?照他的理,一线儿划下去,美国、

欧洲、半个地球都成沟北的了?问他,有那个贪心,可有那个脏腑不?别贪得太多,却胀破肚皮。”

犏牛笑道:“那话儿,我可没说。”猛子接口道:“咋没说?那天,扯了嗓门,叫得最凶的,不是你,又是哪个老叫驴?别假装糊涂,你还欠我几脚呢,别以为乱人伙里好伸拳头。哪天,我有兴趣了,连本带利还给你。”犏牛道:“猛子,你可别狗咬吕洞宾。那天,要不是我前边挡着,你早成塌了脊梁的狗了。”猛子打个哈哈,“是吗?那你倒成好人了?可任你说个天花乱坠,我可是哑巴吃饺子。”

女人说:“那炭毛子驴呢?成哩,这地盘,就算是沟北的,可那水泥圈啦,人力了,总是豁子的吧,算一下,打个折,处理给他炭毛子,叫你沟北的啃也罢,填也罢,老娘也省得操这份闲心。”犏牛道:“就这么个干窟窿,谁要?要是卖你,还真有人动心呢。”女人说:“成哩,就卖我。”犏牛笑问:“多少钱?”女人说:“这可说不准,看豁子住院咋花,花的多,老娘多要些;花的少,老娘少要些。以前,有头插草苗儿自卖本身救父的,现在老娘也学学,自卖本身救男人。话儿虽难听,这心却是真的。”

孟八爷笑道:“亏你想得出这号法儿,你卖了,豁子咋办?”女人笑道:“一块儿卖呀,叫人家占个便宜,爹也有了,妈也有了。”猛子们大笑。

女人又说:“那炭毛子呢?他既说是沟北的井,那就该他打一次井。这阵势,再挖下几个圈,或许有个好水头。你们等啥?挖就是了。”犏牛笑道:“你别羞我们了。那黑羔子,来了那么一手,拿柳条在我们脸上抽呢。”女人道:“人家那是想透了。你不听他说,那羊,成黑色的咒子了,梦魇一样,缠几辈子了。这下,他解脱了。也好,天下大得很,路数多得很,何必吊死在这棵树上?明摆的,这儿也没救了。”说着,她不知想到了啥,竟是一脸沮丧,瞬息间,仿佛老了许多。

孟八爷对犏牛说:“去,跟炭毛子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呢。救那豁子,得用好些钱,馍馍渣攒个锅盔,谁都凑些,多少也是个心。”犏牛道:“人都站到井里要马勺呢,哪有闲钱?不过,皮子倒有几张。”孟八爷说:“啥也成,羊皮也成,凑一些,卖给驼子,多少贴补一下。谁知道驼子住哪里?”另一人道:“炭毛子知道,住东关。”

女人笑了:“这炭毛子,�怪怪的,这井,成他的了。他咋不说,老娘也是他的?”一牧人道:“他敢?你那蝎虎劲儿,他一见,骨头都酥了。要是年轻几十岁,还差不多。”女人笑道:“年轻几十岁,我还当他妈哩,他更不敢了。”又问:“谝子的牲口谁放?”一牧人答:“炒面拐棍。”女人道:“着。那谝子,别看嘴疯,心倒不坏,医院里,忙了个猫颠狗蹿。我早头三不知道脑四了,没他,真不行。这回,红脸不去了,一个就行了,医院不叫多蹲人。”

猛子心头有怪怪的情绪涌上,他望女人一眼,想:“这下,合了那谝子的意了。”听得犏牛笑道:“那谝子,当然卖力了。人家梦里都想你,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儿落了多半升。”女人笑道:“没起色的货,尽往歪路处想。”

孟八爷对猛子说:“你去,把我的意思给炭毛子说一下,皮子也成,羊毛也成,有几分力,尽几分心。”猛子想说不去,又不好回绝。那天,炭毛子虽没来,但那伙人肯定是炭毛子煽动的。炭毛子和红脸不一样,红脸好抻头,啥事都往前蹿,炭毛子好使暗劲,多门背后踢飞脚。

女人说:“还是我去吧。那脸,我往下抹,好说歹说,也是我的男人,不尽心尽力,心上总是难受……也不白要,就算借吧。他活着,少不了你们的。他死了,由老娘担着,我拣垃圾,当婊子,也不会把债拖到下一世还。”牧人们笑了。一个说:“谁又叫你还来?那皮子,就当叫虫蛀了。”

猛子这才说:“我陪你去。”怪得很,以前,一想豁子,总是别扭,自打他伤了后,那别扭也无影无踪了。

两人出了猪肚井,去找炭毛子们。听说,那芨芨糊,早没草了,羊把草根也刨吃了,不知下一年还出不出芨芨?那芨芨湖是不是也像唐朝的七十二座马营一样,只剩下个名儿?

因炭毛子们夜里要上圈,原也用不着去找他们,但女人一来想散散心,一连串的事儿,把心填满了,憋得慌。二来,礼节上看,还是去找好。牧人常说:“骆驼吃草,脖子也往前跟呢。”就是针对这类事儿的。她原打算拿到存折马上进城。孟八爷一说,她变主意了,想尽量多弄些钱。听大夫说,豁子那身体,动手术的话,得输血,输白蛋白啥的,钱少了,怕不够。

日头偏西了,白白的一点亮晕。深秋的大漠苍白而冷落,一晕晕荡向远处的沙折儿显得疲惫而无奈,没了盛夏的那种热烈。那柴棵,只剩下老杆了,嫩的毛枝儿全变成了牲畜粪便。天空也不似夏日那么蓝,泛出裹尸布的颜色。几只黑鹰在天上单调地划弧。风吹来,凉飕飕的,秋的味道很浓了。风里依稀有乌鸦叫声,却看不到它们的影儿。不知那叫声是实有的,还是来自心头的幻觉。

一只羊死在沙洼里,从印迹上认出,是黑羔子的,正是挨了刀后挣逃出的。咋挣,它也没挣出命去。羊身子早烂了,肠子肚子早被鸟兽掏空,羊皮也东一片西一块,一塌糊涂了。最扎眼的,却是那眼珠。那曾经温柔地或是凶残地瞪过世界的眼珠,此刻正茫然地瞪天。在完成了“瞪”的使命后,它本该是一嘴有独特风味的肉的,一咬,瓷瓷地香,但现在,就叫你瞪天吧。那天,任你咋瞪,仍尸布般惨白,并不因你的瞪,显出些许的关怀来。

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心里发出。女人捋捋被风吹到前额的头发,但秋风仍将它吹落下来,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啥。那情绪,在心里酱着,浓得化不开了。化不开就叫它酱去吧。这样的天里,啥话也说不出心中的迷惘。

终于见到羊了,它们散落在沙山的折皱里,虱子似蠕动。牧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闹了,都躺在带来的皮袄上。四下里很寂,连咩咩声也少闻,只有秋风在耳旁呼呼。这风声,响久了,就听不见了。牧人骂人无动于衷时,就说:“秋风吹过驴耳了。”

但女人总是鲜活的。那沙山,叫它秃去;那麻岗,叫它荒去;那草,叫它绝迹去;只要有女人,啥都活了。于是,一见女人来,牧人都起身,围了来。

猛子很反感他们。这些人,大部分打过他。他尤其反感炭毛子,一见那秋风里乱颤的几根猞猁胡须,气就不打一处来。

“好些没?”炭毛子问。

“没死。”女人说,“有些人巴望他死,可他不争气,还没落气。”

“瞧你说的。”炭毛子笑了,“谁巴望他死呢?他死了,我们又不啃他的脚巴骨。”

女人淡淡地笑道:“脚巴骨虽不啃,可那井,就变主儿了。”她这话,谁都明白,都讪讪笑了。

女人意不在此,转个话题,“本来,我今个就回去了。可孟八爷说,那豁子的命,还在天上悬着呢,他牙缝里捋下的那些,怕不够,叫我向你们张个嘴。你们瞧,有心了,帮帮,钱也行,啥也行,羊皮羊毛都成,馍馍渣攒个锅盔。”牧人们互相望望,却不说话。

女人又说:“放心,不是要的,是借的。他活着,少不了你们的一角儿。他死了,有老娘哩,老娘松裤带卖肉,也不会赖到下一世还。”

“瞧你说的。”炭毛子笑了,“钱没有,皮子有。成哩,我给你张罗些,驮了,到凉州城里找驼子去。他那儿,有现钱,地方电话我都知道。”“成哩,成哩。”牧人们都说。

炭毛子说:“借不借的不说,救人要紧,那几张皮子,也不是老子们的护心油,有它没它,都一个×样。”“就是,就是。”牧人们都应。

女人叹口气,眼里有水气漫上。她转过身,望远处沙山,好一会儿,才把心里腾起的东西望没了。她转过身,说:“你们也该有个长些的打算了,明摆的,这儿没戏了。”

炭毛子说:“想那么远干啥?活一天算一天吧。”

“就是,”一人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喝凉水。”

女人就不再说啥,只长长地叹口气。秋风吹来,又把她的长发拂脸上了。她显得瘦了些,脸色白戗戗的,嘴唇上有层干皮。猛子很想搂了她,安慰一番,却见女人惨然一笑。秋风劲吹,掠来几声雁鸣。

“看,长脖雁。”一牧人叫。果然,一队大雁,向南飞去,时不时,嘎嘎几声。这声音,把秋意染得更浓。牧人都仰了脖子望。这大漠,瞅久了,就没个惹眼处了。好容易来个新鲜些的,就看个稀罕吧。犏牛叫:“长脖雁长脖雁高——高处去,一×捣下来烧——着吃。”牧人大笑。炭毛子说:“你那玩艺,又不是烟囱,你捣捣看,连你爹的胡子也捣不上,还捣长脖雁哩。”又一阵笑。

“瞧,黑鹰。”一个叫。

几个黑点射来,瞬间便到近前。真是黑鹰。长脖雁哗地乱了队形,嘎嘎声四起。那黑鹰,想来在这儿等许久了。一些大雁慌张地掉头,朝北飞了。黑鹰却追着几个零散的,追出一串串惊慌的嘎嘎。北飞的大雁们溜远了。看来,它们南飞的路,也充满艰险。但你终究会南飞的,除非,你冻死在北方,只要你来,我就候着。那些黑鹰,定然这样想。

一只黑鹰追上一只大雁,一翅膀扇下去,大雁便惨叫着,堕向远处的沙山。黑鹰冲下,和挣扎的大雁扭在一起。犏牛说:“快,去叼来,烧着吃。”炭毛子说:“等你到跟前,只剩下屁了。”

这雁的结局显然吓坏了另一只大雁,它叫声越厉,飞得也越加慌张,东蹿西蹿,在天上画曲线,却摆不脱身后冷静射来的黑点。“加油呀。”女人叫。那雁似乎听见这善良的喊声了,扭头向牧人们飞来。那黑鹰,紧追不舍。黑点渐大,渐渐听到翅膀掠风声了。“加油!”女人又叫。

眨眼间,大雁已到近前,钻进人缝。黑鹰倏地振翅,弹向天空。女人吁了口气。

那雁惊魂未定,抖着身子。那形体,远看,也不大,近瞧,却很是硕大。女人安慰它:“别怕,再等会儿,瞧,那黑鹰,仍等你呢。”话音未落,一声闷响。原来,炭毛子举起鞭杆,朝大雁脑袋上狠抽了一下。大雁没发出惨叫,就倒在地上,翅膀无力地抽搐。

女人恼了:“你咋能这样?”炭毛子笑道:“咋不能这样?它生来,就是叫人吃肉的。来,烧了吃。”几个牧人应声过去,扯些柴来。

女人抱起雁身子,见它已死,哭道:“是我害了你。我不叫,你不会来。”炭毛子笑道:“不来,这会儿也成鹰的吃头了。瞧,那几只全完了。”果然,天空已不见一只飞的,那鹰和大雁,全无影儿了。

火烧起来了。炭毛子把雁扔到火上,一股燎毛焦臭弥漫开来。“这东西,怕有羊羔子大哩。”犏牛说。

女人哭得十分伤心。猛子劝道:“算了,它咋也是死,人不吃它,鹰也吃。”女人却朝猛子发火了,“鹰是毛虫,人也是毛虫吗?”猛子说:“朝我发啥火?又不是我打的。”“你为啥不挡?”女人抹把泪,泼妇般吼。

“行了行了。”炭毛子笑道,“你男人那样了,也没见你掉多少尿水。一个毛虫,值得这样?”

女人却不听,呜咽着,一脸泪。

烧了一阵,雁就熟了。炭毛子撕去庥成黑块的毛,撕开胸腹,掏出肠肚子,扔进火里。火里又起来。几个牧人上来,撕了毛,肉黄苍苍的。炭毛子撕下一个腿,递给女人。女人却不接,仍是哭。炭毛子又望望猛子,犹豫了一下,递过雁腿。一股香味扑来,猛子很想吃,但见女人正婆娑了泪眼,恶狠狠望他,就没敢接。

“不吃算咧。”炭毛子自嘲地说。他狠狠咬了一嘴,牧人们围上去,你扯一块,我撕一块,咬出满嘴的油。

“叫你们得噎食病。”女人泼妇般吼。

“成咧。”炭毛子说,“得啥也成,先顾了这嘴再说。”

夜里,牧人们凑了百十张皮子,女人却闷闷不乐,一提大雁,就抹泪。猛子发现,这婆娘变了,跟先前那骚娘们成两人了,说不清是啥原因。

孟八爷狠狠训炭毛子,“人家大雁,叫追急了,才向人求救,没想到人更坏。知道不?猎人都有规矩,不打向自己飞来的鸟。因为人家向你表示亲近,你却伤人家,连畜牲都不如。”炭毛子不耐烦地皱了眉头,说:“不就一个毛虫吗?它生来,就是叫人吃的。”

孟八爷骂:“吃得嘴大了拉稀屎哩。”他很想再讲一番道理,可发现,近来他说话,没过去灵了。那道理,讲第一遍时,都觉稀奇;讲第二遍,就“老一套”了;讲第三遍,就有人嘀咕:“重屎吃上了。”那重屎,就是拉下吃上再拉再吃的屎——连话都不是了。他想不通,那明明白白的道理,为啥就进不了他们的心呢。

猛子帮女人记数儿。地上,已码满羊皮,算算,能卖几千块钱了。他也嫌孟八爷唠叨,虽说,那大道理,他也懂了些,但不信那一两只大雁的死能坏了啥生态。与其叫鹰吃了,还不如叫人解馋呢。

炒面拐棍进来,问:“黑羔子跑了的那几只,死在路上,皮我剥了,要不要?算他的。”“要,要,拿来。”猛子说,“斤里不添两里添,多几张,是几张。到时候,还给他就是了。”

“人家在乎那点儿?”炭毛子耸耸鼻头,“人家,干大事去了,钱多得用火车拉呢,在乎那点儿?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奔个啥名堂。”一人接口道:“孙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还在如来手心里呢。他黑羔子,腿再快,不信能奔出命去。”另一个说:“想捡个金疙瘩,连炒麦子也扔了。我看呀,能捞条棍回来,就不错了。”

猛子一听,来了气,说:“人家捞棍当乞丐,也不会到你的门上伸手。你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擦尽,管别人干啥?”炭毛子说:“你有本事,也学他。天生一个吃青草的命,吃顿山珍海味,还出痔疮呢。”猛子冷笑道:“好像你们是铁打的饭碗似的。这井,一没水,你喝尿去?”炭毛子道:“怕啥?还有一亩五分地哩,生个法儿,算计好,混个肚儿总成吧。”女人冷笑道:“你认命就是了,管人家不认命干吗?你认命,是你的命。他不认命,是他的命。谁有谁的命。”

正斗嘴,进来一人。那人一身褴褛,形似疯子,背一个纤维袋,细瞧,却是鹞子。女人惊叫道:“哟,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破头野鬼呢。”鹞子冷冷说道:“不是破头野鬼,又是啥?”他用下巴朝炭毛子扬扬,喝道:“出去!”炭毛子慌张地说:“你做啥哩?我可没惹你。你那事儿,我一句都没说。”

“出去!”鹞子又摆摆手。人们这才发现他拿着一支手枪,很亮。猛子认出这枪有人来卖过,是自制的,一次打一发子弹,人叫“独角兽”。猛子不知利害,问:“哎,你的步枪呢?”鹞子不答。

炭毛子以为,鹞子叫他出去,是想和他单挑,就倏地跪下,说:“我可真没说过啥。我知道,谁告的你。”他朝孟八爷瞥一眼,“可我不能说。你打我,可冤枉好人了。”

鹞子阴阴地说:“滚!你少碍老子的事。”炭毛子这才明白,对方不是找他的。他磕个头,怯怯地起来,怯怯地出去。鹞子又朝几个牧人挥挥手,他们擦擦头上的汗,也走了。

孟八爷知道,鹞子是找自己算账的,就冷冷地站起来。他望望倚在炕角里的火枪,此刻,那枪膛空着,因怕猛子头脑一热出事,枪里没装火药,此刻,真和烧火棍差不多了。不过,即使装了火药,在鹞子枪口下,他也不敢动,他手脚再快,也快不过子弹。那独角兽,虽是仿造的,子弹却货真价实。

女人笑道:“做啥哩?自家人,值得这样?”鹞子手一拨,就将她拨一旁去了。

孟八爷笑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鹞子道:“我也知道,你还活着。”

猛子心里很紧张,面里却不露声色。他偷眼儿瞅瞅地上,想找个顺手的器具,见那火钳,在鞋旁不远,一半被狗压着。老山狗瞅瞅鹞子,却窝了头,喉间轻微地呼噜着。猛子想,这狗老了,不中用了,不然,跳起来,一口咬去,就能咬断鹞子拿枪的手。

鹞子从肩上取下纤维袋,一抖,抖下张狼皮,冷冷地说:“我结账来了。死前,我最想结的账有两笔。瞧,这笔,已结了。我全家伤在它手里,它全家死在我手里,终于,两清了。剩下一笔,就是你了。上回,兄弟瘫了,我就想叫你也瘫。后来,兄弟死了,那你也不能再活了。与其进局子,叫人家侮辱,不如我自己了断……说吧,有啥话,安顿一下。”

孟八爷笑了,“没啥安顿的。生者来了,死者去了,活六十年了,对死,早不怕了。只是不明白,你这么聪明,真不明白环境保护的重要?”

鹞子冷笑道:“啥狗屁道理,我都懂。可这天地间,已到处是垃圾了。信不?要是我有足够的原子弹,我肯定会毁了这地球。贪的也罢,欺压人的也罢,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孟八爷说:“这世上,毕竟好人多。几件事不顺心,没啥。心要往大里想。”

鹞子大笑,“那大道理,我已不信了。我看得太多了,再也不信了。啥都不信了,多可怕。你想,心里连一点希望也没了,多可怕。我多想有希望呀。可没希望,索性就毁了它。打个野兽算啥?本来,我还有大想法呢?可惜……”他的声音倏地低了,“算了。那帮人,说不准也快到了。”他把枪口移移,对准孟八爷胸口,“有啥冤屈,黄泉路上说。”

女人惊叫:“别,你可别乱来。有啥话,好好说。”

“没话了。”鹞子自嘲地摇摇头,“那话儿,以前有过,现在没了……听,他们来了。”他的脸上显出一股杀气。

一个黑影扑了上来,枪响了。是老山狗。

鹞子却捂住脑袋,指缝里溢出血来。原来,几乎在狗扑上的同时,女人抡起酱油瓶,给了他一下。猛子趁机扑上,抱住鹞子右臂。鹞子力大,猛子竟拨浪鼓似的被抡来抡去。鹞子左手举颗子弹,想塞入枪膛。孟八爷抡起枪托,朝鹞子背上只一下,他就趴地上了。

鹞子挣扎着爬起。猛子已夺下“独角兽”,一脚,又把鹞子踩趴下了。女人惊愣了眼,不知所措。鹞子惨然笑道:“我以为,你对我好呢。我从没提防你。”女人捂了脸,哭了。鹞子又说:“你叫我带你出去,我不能。那豁子,老实人一个。”女人哭道:“别说了。”鹞子望望猛子,笑问女人:“要是我睡了你,你还打我不?妇人长的狗心,谁日了谁亲。”猛子脚下用力,斥道:“少放屁。”心却奇怪地松活了。以前他以为,鹞子和女人也一定有一手。

孟八爷取过绳子,绑了鹞子手脚,取个凳子,扶他坐了。

老山狗卧在地上,血已汪成一片。那子弹,狗替主人挨了。孟八爷看一下伤处,叹息道:“伙计,你可不能死呀。你这是第二次救我的命。”老山狗喉间咕噜一声,仿佛说:“客气啥?咱哥俩,谁跟谁呀?”孟八爷撕下一绺系腰,给老山狗仔细包扎。

鹞子道:“你们敢单挑不?单挑,老子就服。”猛子道:“单挑,我打不过你。”孟八爷笑道:“别做梦了,你以为我是小孩子?放虎容易捉虎难呀。”

正说着,进来三人,是上回来的几个警察。他们见鹞子被绑,才舒了口气。一个说:“这家伙,狡猾得很,腿又快,才听个风儿,追去,就不见影儿了。”

“弄些吃的。”一个说,“前心贴到后心了。”

女人边抹泪,边取馍馍沏水。猛子嗔道:“你掉啥尿水?”女人撒泼道:“老娘愿嚎,关你啥事?”那几人就望望鹞子,又望望女人。孟八爷说:“要不是她,这会儿,我早到阴司里了。”猛子说:“瞧,鹞子头上,就是她的功劳。”这几句,等于解释女人和鹞子没啥关系。女人的哭声却大了。

鹞子笑着对来人说:“我真服了你们,比附骨之蛆还难摆脱。要是你们用这劲道反腐败,我肯定不吃这号饭。”一人道:“咋不反?你不见,那报上,天天有贪官落马。”鹞子冷笑道:“拿机枪,一茬茬扫,还不定扫得清呢。”另一个道:“你别太偏激,你那个乡的乡长,逮了。贼不犯遭数儿少。”鹞子道:“我知道。可来的那个,更坏,逮了个饱狼,来了个饿狼。”那几人互相望望,笑了。一个说:“你眼里,哪有好人?”

吃完馍,那几人又往水壶里装些水,带些馍,给鹞子带了手铐,解了绳子。鹞子站起,望望女人,说:“放心,老子不怨你。老子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又对孟八爷说:“可我不会放过你。判几年,出来找你。叫毙了,变成厉鬼,也会找你。那账,这辈子算不了,下辈子算。”

“成哩,成哩,我等着。”孟八爷笑道。

炭毛子们围在门口,见鹞子带了亮箍儿出来,都抽口冷气。他们眼里,那箍儿,是可怕玩艺儿,比狼还可怕。却不怕那几人,因为他们穿便衣,要是穿警服,就另当别论了。于是,有人开始打趣。

炭毛子大声说:“呔!鹞子,你不是厉害得很吗?咋成落毛凤凰了?”鹞子笑道:“落毛凤凰也是凤凰,比癞皮狗强。”

炭毛子讪笑几声,说:“那会儿,我以为你咬我的×哩,心想,这下,成雷管子太监了。”牧人大笑。鹞子笑道:“要是他们放了我,你敢说这话不?”炭毛子大大咧咧地说:“咋不敢?你问他们,敢不?”几人大叫:“敢!”

鹞子打个哈哈,“敢就好。这世界,就需要几个有骨头有脑髓的,可为啥尽出软蛆?孟八爷,你说,为啥尽出软蛆?”孟八爷笑道:“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呀。炭毛子,别丢底典脸了,滚一旁去吧。”

鹞子啐炭毛子一口,“这世界,就是你这种人坏的。我敢说,要是日本人再侵略中国,你准当汉奸。不过,汉奸里头,也不全是软蛆呀。”

炭毛子哈哈几声,“听,哈,一个罪犯,还说我呢?没羞没臊的。”猛子大声说:“罪犯咋了?人家也是人。你闻闻你自己,有人气没?”女人感激地望猛子一眼。

鹞子却朝便衣一摆头,说:“走吧,再蹲,我要呕了。”又朝女人大声说:“其实,我也喜欢你哩。可那豁子,老实人一个。欺负老实人,算人不?”猛子一听,心虚了,四下里望望,却不见有人望他。

红脸说:“鹞子,我敬你是条汉子。进城时,我会去看守所看你。”“谢谢。”鹞子说,“你这一说,我也过意不去了。我打了狼,可给你们惹麻烦了。”红脸道:“没啥,听不到响动了。”炭毛子说:“谁说听不到了?夜夜嚎呢。听,这会儿还嚎。”果真,远远传来一声狼嚎。鹞子惨然一笑:“那狼,也许,真不该打。”

孟八爷很想问问他家人的情况,又怕他难受,尤其怕炭毛子幸灾乐祸地笑。

“走吧。”一人催道。

鹞子扭头对女人说:“那狼皮,归你了,做个褥子吧,那可是我的仇……狼。你铺了它,替我出出气。”炭毛子笑道:“她铺啥?她还给人当褥子呢。”

“软蛆。”鹞子朝炭毛子耸耸鼻头,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那三人带着鹞子,上了沙坡。

女人的哭声又响了。猛子恶狠狠道:“嚎啥?”孟八爷说:“叫她哭一阵。这几天,啥事都遇一块了,哭一哭,心里就轻松些。”

孟八爷进了屋,见那狗,仍在炉前卧着,形容萎靡,血仍从包裹处渗出。

孟八爷翻翻老山狗的眼皮,长长地叹了口气,解开绷带,取出火药,倒点水,和成泥状,塞进伤口,以防感染。

鹞子们走后不久,谝子就回到猪肚井,他说:“豁子死了,你走的那天夜里就死了,吐血死的,说是脾脏破了,不交钱,人家不动手术……拉到太平间了。”女人厉声大哭。

谝子说:“医院说,还欠一千多呢。不交,人家不叫拉死人。”猛子说:“不叫拉算了。人都死了,拉了有啥用?叫他们放着去。”女人呜咽道:“交,一分也别欠。人穷了,得有个穷志气。”谝子说:“我问了,火化的话,人家要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