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狼祸

次日,孟八爷正和豁子收拾骆驼器皿,张五的小儿子三转儿来找他。三转儿说:“爹快不行了,想见见你。”孟八爷诧异道:“怪,上回来,身子骨还结实呢。究竟啥病?”“吃下就吐,已七八天了。”“是不是食道癌?”“不是。是胃下垂,到晚期了,那食管坠得太细了。”孟八爷说:“那胃下垂,不是啥大病呀?”三转儿说:“还有结石啥的,反正麻烦。爹说,你能去,就早些去。去迟了,他就到另一世界了。”那表情,很是麻木,谈爹的生死,竟跟谈驴呀马呀没啥两样。

孟八爷很沉重,开始收拾东西。女人却叫出了他,悄声问:“你真去呀?”“咋?”“那人,怕是鹞子派来的吧?”孟八爷笑道:“不会。我认识他。”女人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那鹞子,可啥事也能干出。”孟八爷说:“要真是张五打发来的,不去,也对不起他。临死的人了,见个面,人之常情。”

三转儿出了门,说:“爹怕你不信,叫我拿了这个呢。”递过那个玛瑙鼻烟葫芦。这是孟八爷拿狐皮跟驼子换的。后来,见张五喜欢,就送给他了。

一见鼻烟葫芦,浓浓的沧桑感扑面而来。送它时,他和张五还是壮汉,一见面,都夸耀些能显示自己男人风采的事儿。孟八爷自豪的是,夜里扛个梯子,去几十里外的凉州城,和相好幽会后,还能在天亮前赶回,参加公社的“大兵团”平田整地。张五则能用生殖器挑起十八斤重的弯木,在社场里转三圈。现在,他们老了,张五要走了,而自己,也是土涌到脖子了。人上五十,夜夜防死,说不准哪天,腿一蹬,就到阴司里了。猛然想来,这辈子,只稍稍在世上绕了一圈,就从青年绕成老年了。这人生,跟没来没啥两样……不,比没来更糟糕。不来,还少造些杀业。

这生命,究竟有啥意义?

孟八爷轻叹一口气。近来,老想这问题。真想不出到这人世上来一遭的理由。一茬茬的先人死了,一茬茬的后人也将死去,留在世上的,仅仅是些“业”,此外,便是个巨大的虚无了。多像演戏呀,闹嚷嚷地来了,闹嚷嚷地去了,那戏台,终究会空荡荡的。

三转儿说:“爹说了,能行的话,给他生发些鸦片烟。他疼得厉害,一阵子疼上来,牛吼一样。”

给豁子安顿一番后,孟八爷们出了沙窝,先找了些鸦片烟,再坐半天的车,走半天山路,便到了张五所在的乡。这儿到处是山。那山,光秃秃的,没一棵树木。听说,张五的父亲那辈,这儿也是牧场,很是富庶。穷极了,孟八爷的父辈们,也到这儿来,手背朝地,求爷爷告奶奶,讨口饭吃。后来,开山种地,滥砍滥伐,山秃了,草光了,气候干燥了,那黑松沟,只剩个名儿了。

这黑松沟的穷,也是有名的:“黑松沟,黑松沟,十种九不收,尸骨当柴火,老鸹嗑石头。”这后两句,是说没烧的,也没吃的。后来,烧的问题解决了,因为,随便在山上掏个洞,就能弄出煤来,虽是烟煤,臭气熏天,但那火焰儿,还能把饭熏熟。只是,常用这煤,女人们都得了气管炎,一出气,嗓里就吱吱吱地拉二胡。

和尚山上,便是村里人所谓的地了。春天,撒上籽后,就看老天爷的脸色了。要是老天爷开恩,在适当时节,放几个潮屁,给点雨,就能混个肚儿圆。若是天不喷些潮气儿,苗就成干草了,牲口倒是很喜欢的。但那雨,也不可太大。前些天,雨稍大了些,村里的大半土地就叫洪水裹去了。那泥流,直泻而下,埋房屋,压庄稼,在山道上,冲下深达数丈的沟,常有夜行人栽下去,或死或残。

沟旁的羊肠小道,便是路了。不下雨时,路上能行车,或是驴拉架子车,或是三轮子农用车,大些的车,很难过去。进城时,先得步行,或是乘那两种车,在时而怪石时而陷坑的山道上颠几个小时,到达一个相对平坦些的公路。那儿,每天清晨,有一趟过路车进城。

三转儿说:“今年夏田又晒了,一把也没收。”孟八爷说:“今年有雨呀?”三转儿说:“该下时不下。晒成干草后,下也没用。就看秋禾咋样,再不给点雨,就喝西北风了。三年了,都这样。天要杀人了。好多人,都走西口了。那地,就扔了。扔了也好,下了种,撒了化肥,却收把草。没意思。”

山道上,有几个农民在望天。山坡上的地里,有一个农民牵匹马,正在踏灰。那飞奔的马蹄儿,印在地里,地就瓷实了,用锨裁成方块,码成墙子,留个火口,喂上柴和煤,那土就燃了。燃若干天后,就成灰了,打碎,撒地里,当肥料。这是祖宗用的法儿,后来不用了,用化肥;再后来,买不起化肥了,就仍用祖传的法儿。

“三转儿,你爹缓没缓?”一个老汉问。

“没哩。”三转儿答,“可能,就在这几天。”

“你爹缓了,你可没大树了。”另一个说。

三转儿叹口气,“再说吧,活一天,算一天,总不能叫我们也缓去。”

孟八爷明白,那“缓”,就是“死”的意思。这儿,人死了,不说死,叫“缓”,是歇息的意思。只要你活着,就得牛一样苦。只有死时,才能“缓”,索性,就把死叫“缓”了。从这个字眼上,就能看出农民劳作的辛苦。只要活着,你别想“缓”。祖宗不是说“勤俭持家”吗?他们“勤”了,除了“缓”外,总在劳作;也“俭”,连那长了黑毛的馍,也舍不得扔掉,为啥仍是穷呢?那勤俭,咋连个生存都维持不了?

“大不了,也走西口去。”三转儿说,“总得活下去。”

那四爷道:“走哪儿也没用。走上三年捞条棍,守上三年背不动。水生子也回来了,他说新疆也不好过,你想,麻雀都走西口哩。火车上,净是麻雀,一打一堆,乖乖,何况人。哪儿也一样,都不好过。还是守祖宗本分吧。三百六十行,庄稼人为王。”三转儿说:“啥?再守,连屁都夹不住了。”

“跟你爹学那一手呀。学上一手,混个肚儿圆没问题。”红眼老汉说。

三转儿淡淡地说:“人家不教……就算人家教,我也不学。鹞子们,叫人家撵得往老鼠洞里钻。我可是头一落枕头,就能扯呼噜。再说,学成爹那样,又咋样?折腾了一辈子,也没挖断穷根。也不是啥要命的病,可没钱,天叫他‘缓’,他不‘缓’,也由不了他。”

转过山嘴子,再走一截泥泞晒干后很是难走的路,见一人家,背山而居,土模土样。三转儿大声说:“爹,孟八爷来了。”却听不到回音。院里有五间房,看那样子,住几十年了,破旧不堪。几个娃儿看戏一样看来人。

进了北屋,孟八爷把几块砖茶放桌上,睁眼瞅许久,才见炕上有一堆被窝,被窝里露出个干骨似的胳膊,一个小小的脑袋,仿佛木乃伊,眼窝里却有光。“你来了?”那人发出声音。竟是张五。孟八爷吃惊了。上回见他时,还是条汉子呢,不到十天,竟成这样了。

张五想起身,但有起的念想,却无起的气力了。三转儿上前,扶他起来。一架包着黄皮的骷髅就出现了。那肋条,已历历可数,肚皮也贴到脊背上了。最扎眼的是腿,那两条干骨,甚至不能叫腿了。“瞧,这样子。”张五笑道,声音很是微弱。

孟八爷不知说啥好,他吃惊地望一下屋里。虽然路上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吃惊了。这房子,十分低矮,立起,手一伸,就够着梁了。檩子被烟熏成漆黑,油油的,泛着亮光。两扇破旧的门扇大开着,因为一关门,屋里就看不清人了。面南的墙上,有个尺把方圆的窗,竖里横里交叉些木条,粘上纸,便是惟一的窗户。地上是一个火炉,一个破旧的柜,一条木凳,一个箱子。炕上,几床破旧被窝,张五盖了一床,铺了一床。靠窗,坐个头发蓬乱的老婆子。这是张五的女人,打过招呼,那女人再没说话,她把所有气力都用到呼吸上了,嗓子里捞出难听的咝咝。

才坐了,张五又呻吟起来。孟八爷说:“睡下,睡下。”他托住张五的背,扶他躺下。

“你跌绊了一辈子,跌绊了个啥?”孟八爷问。这是他一进屋就萦在心里的问号。原以为,以张五的本事,会是当地富户,没想到,竟是这样子。

张五吃力地说:“跌绊来的,都进肚子了。不是我跌绊,他们能活?就这,小的,任务还没完成呢……那东西,找到没?”

孟八爷明白他问鸦片烟,就取出来。张五一见,眼里露出很亮的光,说:“来,松活一下,好好儿喧喧。”三转儿卷个纸筒儿,张五接了,一头放嘴上,一头放鸦片上。三转儿拿烧红的火钳一烫,腾起一股白烟。张五深吸一口,呛出一串咳嗽。

“少少烫。”老女人说。她嫌儿子一下烫得太多,浪费了。

张五又吸几口,精神了些。他说:“叫你来,是安顿个事儿,一来,小心鹞子们。我一死,他们啥事都干得出。近来,也叫撵急了,家也不敢回。你小心些。再一个,那药,你有没?就那个闭气散。这罪,我实在受不住了,死罪好受,这活罪,可受不住了,叫我早死早脱孽。”

孟八爷怀里,正揣着那药呢,却说:“早没了。你胡想啥?这病,又不是治不好。”

张五说:“我的阵势,我知道。好不了,杀了一辈子生,该着这么个报应。还不知地狱的账,咋个算法?”

老女人过来,边吃力地呼吸,边伸出手,从张五手里抠出那块鸦片,说:“这东西,还是我收着,疼了用,想寻无常,没门。”看来,她是怕张五吞了鸦片自杀。张五狠狠望女人一眼,又吃力地说:“还有,这小娃子,你能帮了,帮一下;帮不了,叫他打光棍去。”

孟八爷没敢答应。他知道,这儿媳妇贵,没两万娶不进家,而自己,也没几两油可熬了,不像前几年,提个枪,进沙窝,乒乓一阵,就有钱了。现在,他也穷得夹不住屁了,这次来的车费茶叶钱,还是向豁子借的呢。

张五也明白这一点,闭了眼。

孟八爷叫出三转儿,问:“说实话,是不是癌症?”三转儿说:“查了,不是。”“为啥不治?”“问了,得动手术,得一万多。”“家里有多少钱?”“没啦?”“你爹不是说还有几千吗?”“叫公安局罚了。你别告诉爹,不给,他们就要抓人。爹苦了一辈子,死在狱里,就成破头野鬼了。交了钱,才没抓。后来,才发现,他们没抓爹,是想钓鹞子们。”孟八爷叹了口气。

三转儿又说:“瞧,连止疼针也没钱打。赊了几针,人家就不赊了。再说,一般针也不顶事,除非杜冷丁,那针不好买。倒有私卖的,一支十块,哪有钱?”

孟八爷心里一阵阵发冷。那病,本不是个要命病,但终究,会要了张五的命。穷汉,得不起病了。“瞧,牲口也卖了。”三转儿指指山坡上掏的牲口圈,里面空荡荡的。“我也不是没尽力。心尽了,力也尽了。我还愁着咋发丧呢。”

“你哥呢?”孟八爷问。

“逃计划生育去了。瞧,这都是他的丫头。”孟八爷望那几个娃儿。娃儿们一脸污垢,也望他。孟八爷想,穷了,你就少生些娃儿,越生越穷,越穷越生,养上一窝吃饭的口,却又没只挣钱的手,不穷才怪呢。

老女人把饭端上炕桌,孟八爷就上了炕。张五已睡着了,疼了许多天,想来疼乏了,一麻了些,就睡了。老女人边用劲咝咝,边劝孟八爷:“吃,吃,也没个调饭的。这儿,可不比你们坝里,吃啥有啥。”孟八爷指指浆水菜,说:“这就好。”说完,夹一筷入口,却突地皱眉,痉挛似地坚持片刻,还是吐在炕沿下。“这菜,早坏了,吃不成了。”他说。

女人说:“就这,也不多了。去年的,‘白化’了。”这“白化”,是指菜上有了白花

花的一层霉物。听说,这是致癌物。凉州是癌症高发区,跟吃这“白化”的浆水菜有关。

“迁就点吧。”三转儿说,“这儿,吃饭没醋,歇荫凉没树。能有这浆水菜吃,就不错了。”

孟八爷口壮,嗓门粗,平时从不挑食,但还是咽不下这调了坏浆水菜的饭了,勉强吃了一碗,就用碗在炕沿上剐一下,几块土进了碗,那女人就没再舀。

张五醒来了,吃力地劝,“吃,多吃些。”孟八爷拍拍肚皮,“饱了。”他掉头对三转儿说:“你该生发些好吃食,叫你爹吃。”三转儿说:“生发来呀。前几天,我还弄了几袋方便面呢。”张五说:“行了,我知道这命,长不了,就不乱花钱了,反正是个死。”孟八爷心里说:“正因为活不了几天,才该吃好些。”张五对三转儿说:“那猪,可别卖。我死了,别的办不到,把那猪杀了,好好弄碗烩菜。客人远路上来,不要叫人家饿肚子。”三转儿说:“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乱花钱。那道爷,只请一个。”张五喘几口气,说:“请啥道爷,没意思,捞出去,埋了就成。那棺木子,算了,卷个席巴子,埋了就成。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那道爷也算了,花圈也算了,叫客人吃好些,多放些肉,豆腐也多些,还有粉条子。”

孟八爷很难受,想安慰张五,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张五吃力地呼吸一阵,说:“老八,你说,这活人,有个啥意思?”孟八爷说没意思。他很想说一番道理,劝劝张五,却终于发现,还是那“没意思”三个字合适。他说:“你要个啥意思呢?苦尝了,甜尝了,生了,死了,就是这意思。说有意思,意思大得很。这天地,没人,就没用了。说没意思,就没意思,谁也免不了一死。听说,那日头爷也有寿命呢,命尽了,轰隆一声,完了,啥都完了。地球也一样,你也啃,他也啃,祖宗啃了儿孙啃,总有啃完的一天。”见张五早已闭眼,就说:“归根结底,还是没意思。”情绪竟是异常低落。

孟八爷发现,一正视死亡,情绪就自个儿低落了,就觉得这辈子白活了,没活出个人样来。若重活一次,他会活出另一个样子,可现在,老了,土涌到脖子里了,不定哪一天,就成阎王殿下的鬼了,总有些不甘心。

次日,张五落气了。那皮包骷髅似的面容青桔桔的,看去很害怕。听说,业障重的人死了,都这样。屋外,老女人在嚎哭,嚎几声,咝咝地喘几声,再嚎。

孟八爷吩咐三转儿点个灯来,放亡者头前。这是引路灯,在阴曹地府为张五引路。没它,张五就黑咕隆咚看不清路。

孟八爷很难受。张五一生,就这样完了。来时不知谁是他,去时不知他是谁。糊糊涂涂来,糊糊涂涂去。不管生前多热闹,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他,忘了这世上,曾活过个张五。千千万万个张五,就这样被岁月之水冲洗得没一点痕迹了。

望着张五木然大睁的眼,孟八爷搓热了手掌,捋下他眼皮,边捂,边念叨:“老崽,闭上眼吧,下辈子,重活个人,好好活。”却怀疑,是否真有下辈子?就算有,像张五这样杀业太重的人能不能再转成人?按佛教的说法,他得生生世世转成野兽,去偿还命债。莫非,他连个下辈子好好活人的机会也没了?

又想,人死了,亲人痛苦,朋友痛苦。那野兽死了,想来也会有痛苦的野兽。当初,他和张五的枪,不知造成了多少痛苦啊。如今,又轮到张五的亲人痛苦了。这痛苦,并不因张五曾有过的强大而稍许减弱。

捂一阵,取了手,见那眼皮已合了,就找张黄纸,盖在张五脸上。

村里人开始往张五家来了。一个老汉一进门,就呵斥哭嚎的老女人:“起来!起来!嚎啥?嚎又嚎不活。”神态很是威严。女人却不望他,明知嚎不活张五,仍是扯了嗓门,嚎一声,使劲地咝咝几下,再嚎。

三转儿过来,跪地上,给那老汉磕个头,说:“四爷,这大东你当。爹活时,你和他最要好。死了,全靠你照料了。”

“闲屁。”四爷大声说,“自家人,说啥外家话?棺木子呢?不然,叫老猫儿叼去一块,就没个囫囵身子了。”

三转儿小心望一眼四爷,嗫嚅道:“爹安顿过,叫弄个席巴子卷出去算了。”见四爷瞪眼,又解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是吃药,又是罚,穷得夹不住屁了。”

四爷骂道:“你爹又不是狗。去,领个人,把我的那个抬来先用,虽是个白杨的,可上了三道漆。”“知道,知道。”三转儿高兴了,“我给你上四道漆。”

因为是外客,孟八爷不便插话。他知道,哪儿,都忌讳反客为主。你一管,那大东就会一甩手,“成哩,你能得很,你管。”就只能静静地瞅。见这四爷为人,倒也仗义,孟八爷想,这地方,竟也有这等人物。

四爷又安排几人去宰猪。很快,猪的尖叫撕裂天空,压住了女人的干嚎,冲去了死人带来的沉闷。

三转儿带几人抬来涂了大红油漆的棺材,四爷叫他们放在正对庄门的院脑里。上方,是被裁削的山坡,猛一看,倒像是棺材背着大山。四爷指挥几人,扯着被褥,把张五从炕上抬下,开始入殓。出门时,风卷了张五脸上的黄纸。望着那皮包骨头的小脑袋,孟八爷心里隐隐作痛。很难想象,这便是曾经扬名一时的好猎手。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枪法,他打出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头。但这响当当的名头并没使他躲过死神。死亡是块厚厚的布,把啥都盖了。

不知何时,张五那被孟八爷的热手捂闭的眼睛又睁开了,露出了茫然而不甘心的眼珠。这眼珠,已无任何张五的气息了。先前,进入这眼珠的猎物,很少有逃脱的……还有那手,曾是怎样的迅捷有力呀,它正在无力地下垂,无助地晃荡,青白的皮肤包着干骨,青筋蚯蚓似的凸出。要不了几日,虫子就肆虐了,把手们剥食得面目皆非。这人生,真看不出有啥意义。张五也罢,孟八爷也罢,都躲不过那归宿。他想,当初,要是张五想到自己终究会成这副模样,还那样执着地奔波不?

几个汉子开始烫猪。一口大锅安在院里,那猪,就在沸水里上下蹿。十几分钟前,它是活的,现在也死了。那身子虽瘦,却比张五胖多了。养的和被养的一同上路,倒也不寂寞。

人们把张五顺进棺材,这便是入殓了。取那床被张五铺过的褥子时,费了些周折。老女人说,一死百了,盖了铺了都是浪费,不如取了,换了一个床单。好在三转儿没备下寿衣啥的,倒也免了给死人穿衣的罗嗦。

张五是第二天上路的。因为没钱,请不起道爷,这丧事,就没有别处的那种喜庆味。按说,人生有三大喜:满月、结婚、发丧,可没钱,啥喜也显不出来。孟八爷心里很憋。按道爷的说法,发丧是在超度亡灵,如“五老赞灯”是借赞五位大神为亡灵赎罪,“报恩”是供养神灵为亡灵消业,“跑桥”是带亡灵过金桥银桥奈何桥,不使他堕入恶趣……还有,那一道道关文牒片,均少不得。若缺了,死者别说超升,连阎王殿都进不去。照这说法,张五便成“破头野鬼”了。这,便是他跌绊了几十年的结果。

同样因为没钱,棺材前没有童男女,没有金银斗,没有花圈,连烧纸也少得可怜,只有象征性的几张。按凉州人的说法,烧纸少了,死者就是个穷鬼,在阴曹地府受穷不说,还要受恶鬼们的刁难。富人一死,要烧纸,要撒灯,要放食,要贿赂鬼神,打通关节。你张五,穷鬼一个,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天理不容呢。

张五惟一的殉葬品,是那杆他用了一辈子的沙枪,油油的枪托,黑黑的枪杆,看去,很是气派,三转儿有些舍不得,他妈却坚决地放进棺材。四爷说,放就放了吧,那枪,是来钱的路,更是惹祸的根,埋了好。孟八爷想,就是,埋了好。

因为没花圈,没道爷,没热闹,来看红火的人不多。村里人多在山道上送死者。一个鹤儿幡孤零零在风里蜷缩着。几人干嚎着送张五上路。同样因为没钱做孝衣,孝男孝女们就用五寸白布,遮了脸,大声地嚎。张五的女儿哭得最地道,声情并茂,泣血捶胸,也许达到了当地的最高水平。

此外,最值得称道的,是那碗烩菜。豆腐和粉条,虽不太多,肉倒是一块一片的,加上萝卜和白菜,内容就很是可观了。当东家的,抬死人的,边吃馒头边吃菜,满头热汗。所以抬张五时,他们格外卖力,一口气,便到目的地了。

张五的坟,选在山坡上自家的地里。选在这儿,不是风水的原因,是习俗所致。荒山掩埋了无数个不甘贫困但又无可奈何的灵魂和肉体,土地便惊人的肥。若不是老天吝啬,这沃土,准能长出油乎乎的理想来。但老天失职是老天的事,百姓期盼是百姓的心,若把能肥田的尸骨乱抛,就是暴殄天物了。

用那黄土盖填张五的墓穴时,哭声倏然大了。孟八爷心头,也很是发堵。那一锨锨的黄土高扬着,很快就埋了张五。不久,张五这名儿也会被埋了,像被埋过的无数个祖先一样。

也许,那时,惟一留在这世上的,便是遗传给子孙的那点并不优秀的基因。张五们不懂基因,但明白,子孙烧的供物,只有亲祖宗才能享用。不当破头野鬼,能在死后有口饭吃,成了张五们最大的追求。明白了这点,你才会理解,他们为啥要顽强地养儿引孙,来抵抗那个叫“计划生育”的强大敌人。

黄土一锨锨扬起,盖了大红棺材,盖了青桔桔的张五,盖了那杆曾辉煌过的沙枪,也盖了心头的那份疲惫,都觉得卸下了一副重担。养老送终是大事,是终究必须了结的大事,了结一件,就轻松一次。子女们立马收了哭声,有了说笑。村人们也边扯那避邪的红头绳,边谈论一些与张五无关的事。孟八爷却恍惚在梦里,抬头,见日头爷正当空笑着,他却像在黄昏里了。

他想,张五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