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狼祸

孟八爷回到了猪肚井,张五们已经走了。女人说:“张五爷病得厉害,吃上饭就吐,脸黄缥缥的。看那样子,不是啥好病。”孟八爷心头一下子发堵了。

孟八爷虽然弄来了药,牧人们却一脸木然。因为那黑风,把几百只羊卷没了影儿,倒把狼祸带来的疼卷木了。黑羔子损失最大,丢了一百多只,他懒得去寻。豁子兴致倒很高,刮黑风前,驼子来过,把他的那些皮子收了,他算了算,这一次挣的,差不多能抵半年的水费。

孟八爷说:“这一个坨儿,能做几百药。一个药,就能‘闹’一个狼。那黄毛,会买不会做。要是会做,狼和狐子怕早绝种了。”

他用姜窝儿踏面了药,叫女人把炉子弄旺,备足了干牛粪,就赶出了所有的人。因为炒药是诀窍,不能叫外人看。孟八爷拧眉半晌,却叫回猛子,叫他跪下。

“娃子,立个誓,立个重誓:绝不能见利忘义,绝不能传给别人,绝不能胡乱放药。我就把制法说给你。我老了,不定哪一天,就蹬腿了。带进棺材,总是心不甘。那张五,要是会制药,这狼和狐子,就没活路了。可这法儿,总得留下呀,带进棺材,怕猎神爷要降罪呢。立吧,立个毒誓。”

猛子听了,一脸肃然,跪下了,“若……啥来着?”“见利忘义,传给别人,胡乱放药。”

“对,若这样,见利忘义,传给别人,胡乱放药……叫我天打雷劈,得大背疮,断子绝孙,生下娃子没屁眼,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孟八爷笑了,叫他舀盆凉水来,放在炉旁,把锅搁炉上,将药倒锅里,叫猛子炒。

“快些炒。再快些,再快……对了,就这样。千万不能停,一停,药就成黑疙瘩了,砸都砸不烂。我投了师,废了不少药,才学会这窍门。再快些。对。这法儿,别看简单,却是猎人行里最损的。一坨儿药,制个几百颗,撒出去,就死几百个生灵。好人学了,是个法儿。恶人学了,损阴德呢。诸葛亮火烧藤甲兵,损了他十二年阳寿,干这个,怕也差不离。”

扑鼻的呛味,从灼热的锅里扑出,呛得猛子连打喷嚏。孟八爷笑道:“快,鼻子里吸些水。”他替换了猛子,炒起来。猛子忙吸了些水。一股清凉进入鼻中,马上就解了那奇异的呛。孟八爷边炒,边也吸了水。

红脸鬼鬼祟祟推门进来。他也想探听些窍诀,哪知一进门,就连打喷嚏,赶忙退出。孟八爷呵呵大笑。

孟八爷压低了声音,说:“这药,便叫七步散,也叫闭气散。那野兽,一咬破,立马就闭气了,人也一样。就用那点儿灰,”他用筷子戳戳锅底,“这药灰,等炒好,装了丸,一咬破,药嘣地扑起,进入啥的鼻子,啥就闭气了。可一见水,立马又解了。所以,下药时,不能下在有雪的地方,野兽一吃雪,啥事都没了。”说着,他手掬水,用鼻吸了一下。猛子也照猫画虎吸了水。

猛子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法儿。先前,总以为用枪,三天两天的,追个狐子,乒地一枪,就是打猎了。可和这一比,简直是牛毛比大树。见那盐末似的药,已渗出水了。孟八爷说:“快炒!一停下,就结成团了,黑疙瘩一个,斧头也砸不烂,药也废了。法儿并无好坏,好坏全在人心。比如,这法儿,也能‘闹’老鼠……现在,老鼠都成精了,以后,别说草皮草根,连庄稼也会给抢个精光。以后,就用这法儿‘闹’老鼠。”

两人边吸水,边炒,边往炉中加干牛粪,约一个多时辰,药里渗出的水渐渐没了。锅里是白面一样的粉状物,“哗哗”地闪着金光。“瞧,娃子,这就成了,一炒出金花花儿就成了。这药,一咬破,腾地就扑进鼻子了。”孟八爷端了锅。

门开了,女人进来找东西,一进门,就是一连串的喷嚏,打得直不起腰来。孟八爷也不去管她,由她打去。女人边打喷嚏,边在一个芨芨编的小筐里捣鼓一阵,很快,便逃出去了。听得她惊诧诧说:“怪。那药也认人哩,他们好好儿的,却直往老娘的鼻子里扑,呛死人哩。”孟八爷顽童似地大笑。

孟八爷把蜡放进铁勺,搁炉上,不一会儿,蜡就化了。他把勺子递给猛子,叫他悬在炉上,别叫凝结了。自己则仔细地洗了手,洗两个碗,取过切刀,把蒙古带来的胡萝卜,切成筷头粗寸把长的棒儿,一一蘸了蜡,放入干净碗中。

一会儿,蜡汁没了,胡萝卜还剩了半截,孟八爷仍放入怀中揣了,点一截蜡,取过蘸蜡的胡萝卜,拔下蜡管儿,用小指甲挑些药末,顺进蜡管,靠近燃烛,轻轻捻着,封了口儿。

“这就成了,包了羊油,野兽一咬,就没气了。”孟八爷举了药,欣赏似地瞅一阵,又说:“记住,先得洗手。不然,汗味呀,烟味呀,带进去。狼一闻就逃了,绝不吃的。”

孟八爷边示范,边叫猛子洗了手,也照他的样子做。好大一会儿,才做成几百颗药。最后十个,孟八爷往蜡管里呵些潮气。“一呵气,药就不太暴了。闹狼时,就用这几个。要是药太干了,等你们赶到,狼已经死了。”

黄昏时分,牧人都回到猪肚井。孟八爷叫猛子和黑羔子把羊圈到熊卧沟的圈里。他估计狼暂时不敢袭击猪肚井:一是人多势大,二来牲口们都摆了阵势,三是有孟八爷。按他的说法,猎人杀气大,狼一嗅,就不会来了。对后一种说法,谁都怀疑,因为,狼的好几次光顾,孟八爷也在场,狼似乎不怕他的杀气。而且,谁都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杀气。倒觉那鹞子有杀气,托了快枪,乒乓几下,那杀气,就溢满沙洼了。

孟八爷用干净的塑料袋装了三颗呵过气的药,给了猛子,叫他抖在圈门口,不可用手拿。然后,备好水,备好钳子铁丝,在门缝里盯着外面。一见狼倒下,先按住狼,往它口鼻里倒水。趁药性还起作用,飞快地用铁丝扎了狼嘴狼爪,抬了来。

孟八爷着意叮嘱了几点:一、及时倒水,迟了,狼就死了;二、快些扎铁丝,药性一过,人就降不住狼了;三、千万不能睡觉。他料定,狼会袭击单个的羊圈。这几天,生灵们都到猪肚井了,狼无处下口,早心如火燎了。而且,今夜正是阴历十七。“一四七,狼觅食。”今夜逢七,狼要打食。打不上,明天逢“八”,土地爷就要封它的口。

按老先人说法,土地爷给他的狗定了许多规矩,比如:“三六九,狼封口。”一个月里,初三,初六,初九,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狼叫土地爷封了口。这九天里,狼的牙巴骨就硬了,无论多饿,它也张不开口。小时候,孟八爷在滩上放羊,一只狼进了羊群,他吓得大叫。爹说:“不要紧。今日个,狼封了口呢。”一看,果然。那狼牙虽咬得格巴巴响,涎水瀑布似地流,嘴角扯向耳门,却张不开口。这时,你不可伤它,只说:“黑胡子舅舅,你走吧,今日个封口哩。”它便走了。狼封口时,你若伤了它。开了口后,它要把你折腾个天翻地覆哩。

每逢二五八,也是九天:初二、初五、初八、十二、十五、十八、二十二、二十五、二十八,娃儿们就到大沙河里看“狼打卦”。那时,黄羊青羊们云一样飘来,在大沙河里饮了水,又风一样卷了去。狼呢,就躲在柳墩里,贼溜溜睁了眼。娃儿们于是喊:“二五八,狼打卦。”那狼一听,人一样立起,放松,身子倒向哪面,它就向哪面一溜烟扑去。它这是在卜测方向呢,就像古时的将军出兵前演奇门一样。狼去的方向,定然有该死的黄羊。

“一四七”的九天里,狼一定会觅食。这一套,是祖先传下来的。看似无科学根据,可也不是无稽之谈。

孟八爷叫炒面拐棍也跟了去。他话少,却是牧人中最精细的人,有他在场,不会误事。孟八爷也向他叮嘱了一遍,才打发三人,赶了羊,带了水、钳子、铁丝和手电去了。

好大个月亮,把沙洼都照成白昼了,远的沙岭,能看清轮廓,近的连纹路层次也历历在目。牲口们按以前的阵势卧了。牧人们轮流值夜。孟八爷在四面的沙丘上撒了他呵过气的药。别的药,怕太燥,一咬,就立马闭死了狼。这几个沙丘,狼屙过粪,狼从哪面来,都能闻到羊油味儿。牧人们备了水和铁丝。只是没钳子,豁子的那把,叫猛子带去了。好在铁丝很细,手也能扎个结实。孟八爷将皮袄裹在身上,伏在沙洼里。他准备打个通夜,又叫值夜的人多备了盛水的器皿,以防跑时洒了水,来不及救援,伤了狼的性命。

孟八爷把其余的药装入塑料袋,用女人的针线盒儿盛了,揣到怀里。红脸想偷,叫孟八爷臭骂了一顿。那药,谁都不能给,一颗,是一条命。他准备带回去后“闹”老鼠,选些大洞,滚进一个,弄好些,一颗药就闹一窝。这个闻了,乓——跌倒;那个闻了,乒——也跌倒;都闻了,都跌倒。这比一般的老鼠药管用,也安全。寻常药“闹”死的老鼠,猫吃了,死;狗吃了,死;狐子吃了,也死。这药不,它只是闭气,不进腹,一咬破,粉末扑鼻,气就闭了。肉中无毒,还可以吃,又不污染环境,算得上“绿色毒品”呢,可若叫歹人弄了去,就说不准咋个作孽了。

孟八爷按按药盒儿,想,等这些用完后,再多买些,多炒些,多“闹”些老鼠,对保护环境尽尽力吧。他还要算账呢,自己闹死了千十只狐子,一只狐子吃多少老鼠,千十只能吃多少?自己进棺材前,也得收拾那么多老鼠,才算弥补了自己的过错。

月亮是大。天冷了,月亮也�凉�凉。孟八爷想,幸好,那年,没把制药的法儿说给张五,差一点,要说了,忍了几忍,才忍住。张五要是会了,再传给鹞子们,嘿,一想,头皮都发麻。猛子虽是个愣头,可心实诚,再说,得有个懂行的猎人呀。打猎,得内行,这保护,也得内行呀。外行人,黑馍馍盖个天窗,是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你想保护,也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呢。

红脸捣捣他:“瞧,孟八爷。”

果然,一个黑影儿从月色里渗出了。近了,近了,可以看出,那是狼,是匹很大的狼。眼里的绿光渐渐从夜幕里晶出了,像悬空的灯,有极强的立体感。

那狼,四下里瞅瞅,上了沙丘。它曾多次上这个沙丘,用狼粪向牧人炫耀狼的骄傲和强大。这沙丘,几乎是它向世界发表言论的舞台了。它上得很慢。孟八爷仿佛看到它翕动的鼻翼。那是它在嗅,嗅这儿是否有夹脑独有的铁腥味?是否有火药味?是否有陷阱味?没有。它才款款地上了沙丘,静静地立了。

沙丘很高,狼侧立了,高昂了头,像嵌在夜里的图腾。静。静。静。许久。这是开枪的最好角度,瞄了,扣扳机,一条火龙喷过去,那图腾,就会惨叫着扭动。过去,孟八爷无数次地这样做。

按先人的说法,这时,狼在望月呢。狐子也会望月,也会拜月。会望月的狼是有灵性的狼,它也在修行。据说,它这样望呀,修呀,下辈子,就能转个人身……可转人身有啥好?转个狼,还有人保,转个人,谁保呢?

望一阵月,狼才垂下脑袋。看样子,它嗅到了羊油的腥味。果然,它一路嗅了去,在那放药的所在,低了头。很快,它便缓缓地倒了。

“快!”孟八爷从红脸手里抢过水拉子,扑了上去。

狼仍在扭动,扭动。这便是孟八爷呵气的缘故了,不然,此刻倒下的,便是尸体。那呵出的气弄潮了药末,狼咬破蜡管,扑入它鼻中的药,只有一丁点儿。这一丁点儿,能闭了它大半的气,能叫它无力挣扎而束手就擒。

但这狼,却非寻常的狼,等孟八爷赶到时,它已起了身,趔趄着身子,隐入月色了。手电下,那破了的药丸旁,是一堆狼粪和一摊尿。

这狼,用仅剩的一点力,努出了屎尿。它只将嘴拱入湿沙,便立马解了药性。

好个狼。孟八爷心里喝彩了。这种狼,他只见过不多的几只。它们凭着与生俱来的那种直观的智慧,便能挽救自己的性命。它这一去,它的同伙,便不再着这种暗算了。孟八爷不由得暗暗叫苦。4

猛子那边却得手了。

半夜里,猛子背来了一匹狼。狼嘴叫铁丝扎了。狼爪子上包着帆布,两只两只扎在一起。猛子哼哟嘿哟,扛出一身臭汗。

猛子把狼扔在沙地上。炭毛子扑上去,踢了狼几脚。狼鼻中低沉地咆哮着,眼里发出幽绿的凶狠的光,涎液顺嘴角流出,渗湿了一片沙滩。狼的一条前腿短一截。这类有残疾的狼,最是凶狠。

孟八爷喝住炭毛子,冷笑道:“羞先人哩。这时,你耍啥威风?你厉害?老子解开铁丝,叫它和你斗几个回合。敢不?”

炭毛子讪讪笑了:“哟,它吃了我们多少牲口,挨几脚,还委屈了它?”

“人家生来就是吃肉的。不吃,叫饿死不成?”孟八爷又用脚拱拱狼肚皮,对狼说:“不过,你也太不像话了,想吃了,你背一只,慢慢儿吃去。咬啥哩?你知道你糟蹋了多少牲口?”狼含糊地低哮一声,仿佛在辩解。

女人挤进人群,提了马灯,照照狼,浪声浪气道:“哟,这就是狼呀,我瞧,还不如那只老山狗凶呢……这眼珠儿,倒好玩,绿幽幽的,像宝石。”边说,边凑近了瞧。冷不防,狼腾起,女人才惊叫着避,狼口已撞到她脸上了。女人扔了马灯,瘫倒在地。

谝子说:“瞧,这可是匹公狼呀。”他上前,在狼的胯下捏捏,说:“真是公狼。怪,这狼,咋也好色?见个清俊些的,扑上就亲嘴。”牧人大笑。

“嘿!”猛子道,“差一点叫它逃了,一泼水,人家就一骨碌爬起来,好容易才扎了嘴。瞧,叫人家抓了几爪子。”果然,他的胳膊上有几道腥红的划痕。

孟八爷对猛子和黑羔子说:“你们连夜驮了它,去凉州公园。上回,他们找过我。他们正好没狼,送一只,先观赏着,争取再给弄只母的,养几个狼崽子。这可耽搁不得,这铁丝,不解吧,饿死了它。一解开,它可吃人哩……人家说好给奖金,那数儿,够赔红脸被抢去的骆驼了。”又对红脸说:“放心,迟了你的时间,迟不了你的钱。”红脸笑道:“我有啥不放心的?实在没钱,把那炒药的法儿传我也成。”孟八爷笑道:“这可不成。黄毛那儿的乡长,出一万,我都没卖。那法儿,比金子还贵呢。”

说着,他牵峰驼来,可骆驼一见狼,就打响鼻,死活不驮,只好牵回。又叫豁子找个纤维袋,装了狼,另牵一峰驼来,才驮了。那袋子,却蠕动个不停,传出很粗的出气声和含糊的低哮,弄得骆驼一惊一乍。孟八爷用绳子把袋子捆在驼峰里,叫俩人再各骑一驼,带了枪和棍棒,以防别的狼救援,连夜出了沙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