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孟八爷便出了猪肚井。
对狼,他已想好了治的法儿:用药“闹”。因为用枪,不保险,一股火喷出去,死活就难说了。用夹脑,早叫狼识破了,谁也抹不去铁腥味,也无法叫狼的鼻子瞎掉。想来想去,用药,成功的可能性大些。很久以前,他用过那药,无味,一“闹”一个准。那时,下一次药,几个小丸儿,能“闹”好几只狐子。后来,嫌那法儿太损,又不过瘾,才改用枪的。对
付狼,这法儿想来管用,只是手头无药。
听张五说,内蒙的道尔吉从外地弄了药来,瞎炒,糟蹋了一坨,还剩几坨。孟八爷就想去,或是要,或是买,弄一坨来,炒制好,放在狼必经的路上,狼一咬,啪,就闭气了,叫人立马捆了,往它鼻中喷水,解了药性,活捉了,送往凉州公园,叫人们观赏去。即没犯那个保护条例,又为牧人们除了害。牧人们听了,都不好说啥。因为有孟八爷在,张五死活不接这个茬儿。这是规矩。那踪儿,孟八爷先踩了,去抢,不义气。
安顿一番后,孟八爷备足了水,备足了干粮,带个桦条,借了红脸的骆驼,出了猪肚井,往内蒙古方向走去。行不多久,一星黑点撵了来,是老山狗。本想带它去,又觉得猪肚井更需要它,就唬一声,撵它回去。老山狗驻足了,凝在沙丘上,目送着走向茫茫沙海的主人。
骆驼口吐白沫,打着响鼻,几星唾沫,溅在孟八爷脸上。他也懒得去擦,只管捉了那驼毛缰绳,一路行去。行了一阵,兴致大增,脖子一梗,唱起来了——
尕老汉哩吗哟——哟——
七十七哩吗哟——哟——
再加上四岁咦尔呀尔哟——
八十一哩吗哟——哟——
唱到兴处,骆驼也直梗梗叫一声,仿佛说:“好呀,再来一个。”孟八爷呵呵笑了。
他拍拍骆驼脖子,也不去骑它。若不太累的话,他轻易不骑骆驼。这驼不是坐骑,而是伴儿,行沙路,太寂寞了,有个伴儿好。这是个公驼,身坯儿好,正是青春好年华呢。孟八爷也想起自己的青春好年华了,一扬脖,又唱起来——
墙头上蹲着个鹦哥儿,
鹦哥儿没有个尾巴。
你给我先做个烟包儿,
我给你买一块手帕。
通往内蒙古的沙山很高,直刺天空,只一道岭,就够翻半天了。沙上多蠕蠕细浪,很是精致,仿佛一只巧夺天工的手工笔细描了的。小的纹,大的漩,再大的浪,一晕晕荡去,线条很是飘逸。时不时地,有动物行过的踪迹。这细蠕蠕的爪印儿,是一种叫“瞎蹦子”的老鼠的。这家伙,小眼睛,短爪子,尾巴只有寸把长,可最是嘴馋。以前,常把孟八爷撒下的“闹”狐子的药偷偷搬进洞去。有时,它也忍不住馋,就去咬药丸儿,才咬针尖大个眼儿,便伏在药丸上,死了。这蹄印,是青羊的。那是黄羊的。那是石羊的。青羊个儿大,差不多有驴大呢。黄羊个儿小,和石羊差不了多少,都跑得比风快。这石羊,多在石岗上跑。偶尔,也会到沙窝里来。那可是个跳高冠军呀,悬酥酥的一个崖,人家一蹦,就上去了。
这梅花状的爪印,便是狐子和狼的了。狐子的小,和猫爪印差不离,看去,是一溜直线,很少拐弯的。那大些的,像狗爪印的,便是狼的了。狼是自由的动物,它没有狐子那么多的讲究,直哩,横哩,斜哩,想咋走,就咋走。
那沙山,直插天空,高到云里了,怪不得叫“沙漠的珠穆朗玛峰”呢。那山脊,刀削似利,一刃高过一刃,就把天割成一个个块儿了。天空是惊人的蓝,水洗了似的清新,把脏腑都洗透明了,也把那本是灰色的沙衬黄了。站在沙山上,眯了眼,任思绪游去,神没了,形没了,只觉磅礴的大气融了自己,那天呀地呀,就都到心里了。
沙山虽高,牵了驼,沿了阴洼,碎步儿走去,也不嫌多累。孟八爷走惯了。寻常人进沙窝,先得“塌膘”,经过了苦,熬过了累,瘦了几圈,脂肪少了,精肉多了,叫“塌膘”。塌了膘的人,才能走远路。孟八爷老进沙窝。那膘,在二十来岁就“塌”了,在沙山上行,和平地没啥两样了。
沙洼里有各种植物,黄蒿,毛条,桦秧子,梭梭柴,拐枣柴……叫秋霜一掠,都跟沙一色了。
翻过几道沙山,太阳已悬到西山顶上。孟八爷选个露宿的所在,把骆驼拴到一墩柴上,叫它自个儿吃去。因为要远行,孟八爷没带皮袄,穿的也不厚。走路时,仍嫌热,汗水溻湿了衣服。可一停下,风一吹,就寒森森似凉水浸了。趁着天色尚亮,孟八爷捡了足够的柴,一入夜,捡柴就不太便利了。为了防寒,防野兽,篝火是少不了的。等黑夜涨潮似漫过来时,孟八爷就点燃了篝火。
就着火光,他吃点馍,喝点水。在火旁刨了个沙槽,往槽里拨些火籽儿,由它慢慢儿煨去。篝火呼呼燃着,烧去了大漠的死寂。无风,有月亮。月亮上有个晕圈。那是“风圈儿”,明天肯定有风。这些年,老刮风。不刮风的日子,倒稀罕了。若是风沙大,就会影响行程,好在水多,他专门挑了个大塑料桶,食物也够吃,倒没啥可怕的。若有枪,当然更好,打个兔子,烧了,吃来,定然有另一种风味呢。
孟八爷抽阵烟,叫烟进入每一个毛孔,熏出惬意来。他斜了身,倚了沙,眯了眼,坦了心,任那篝火烤去,把舒坦烤进每一个细胞。这是沙漠旅人最惬意的时刻。行了一天沙路,流了半身臭汗,身乏了,心疲了,就啥也不想,由那火烤吧。世上还有比这更舒坦的享受吗?孟八爷很少想啥。自他发现想啥都没用的时候,就不想了。脑中总是空着。空了就空了。他只是干好手头的事。别的,随缘吧。不该争的,不去争;不该愁的,懒得愁;车到了,路就开了。万事万物,自有它的道儿,人算不如天算,那就不算了。但手头的事,必须做好。该他做的,就尽力子做去。吃啥饭,干啥事,得尽心尽力。成了,哈哈一声。不成了,也哈哈一声,都往脑后一抛,再叫心空了去。所以,翻了几道山,孟八爷觉得并没翻。那脚儿,由了它走去,上坡也罢,下洼也罢,只是脚在行动,心却不留痕迹地在虚空里扫。
火小了。孟八爷睁了眼,丢几根柴,牵来骆驼,拉到柴堆旁,喊声“跷”,骆驼便跪在沙上。孟八爷用缰绳把它蜷了的膝盖扎住,以防它趁人睡时溜到远处,再用脚把那堆干柴拱到骆驼头前,由它吃那些毛枝儿。他往旁边挪挪,挪出骆驼翻身时压不着自己的距离,再拨些火籽儿入槽,叫它往热里煨沙,然后眯了眼,把心也投进火里,叫它随火焰熊熊去;待睡意袭来时,就用桦条搅搅槽中烫沙,和衣滚入槽中,没等沙中的热蠕动上来,他已打起了呼噜。
半夜里,孟八爷醒了。深秋大漠的夜晚是冰窖,火籽煨出的那点儿热早没了。彻骨的寒凉穿透了衣服,一下下唤他,就醒了。
一睁眼,便看到了月亮和那个巨大的晕圈。明日的风沙,想来挺大的。星星却很弱小,似亮欲熄。身旁的空气凝住了,这说明,露宿的地方背风。旅人身上有汗,汗眼洞开,若是当风露宿,会生大病。先前,村里常有叫“神风”掠了的人,猫个腰,拐个腿,手似鸡爪,
口歪嘴斜,重的就瘫了,据说多是身热时不注意避风所致。所以,远行人露宿,先要择地。孟八爷选的,就是一个极好的地方。近旁,有个巨大的柴棵。柴棵下,有窝。这儿母兔待过,生过小兔。这地方,贼风进不来。许多时候,动物比人更有生存智慧。
风虽侵不了身,寒却袭来了。孟八爷就爬起身。骆驼已侧身躺了。初卧时,它是跪的。等跪得过久,它便会斜躺了,放松一下。若是人没经验,挨得过近,睡梦中就会叫骆驼压住,很是危险。孟八爷觉得腰有些硬,就使劲捶几下……老了。他想,先前,在冰地上睡一夜,一起身,腰身仍如才睡时活泛。现在,老了。他边捶边晃晃腰身,捡几根毛柴,用打火机点了,再次燃起篝火。暖意又扑向身子。骆驼给惊醒了,又恢复了跪状。孟八爷添些柴,叫火尽量烧旺些,侧身在火边睡了。靠火的脊背暖烘烘的,胸腹却叫夜气浸得透凉,只能忽而烤烤胸腹,忽而暖暖脊背,胡乱迷糊一阵,却再也睡不实落了。
迷糊中,听得骆驼突突地打起了响鼻,睁眼一看,不远处有两个绿绿的灯泡。那样儿,一看就是狼。篝火只剩下火籽了,有几根没干透的柴在冒烟。孟八爷又丢了几根毛枝儿,吹几口,一股烟后,火苗儿腾起了。那两盏绿灯远了些。
心里很静,并不因狼而晃荡。和狼打几十年交道了,太熟悉这土地爷的狗了。即使没火,即使手中无枪,即使在空旷无人处,即使狼扑来,他也不怕。对付狼,他有太多的法儿。比如,用桦条打它的腰,待它扑来,瞅中了,只一下,保管它瘫了半个身子;比如,用沙扬,抓了沙,扬去,填它的眼睛,任它多利的牙多凶的爪,瞎了眼,也难动老子一根毫毛;再比如,等它扑时,把桦条插进它大张的嘴,把它的心肝肺肠都搅个稀烂……法儿可多了。任谁,都可以跟它斗几个回合。要诀只有一点,别慌。许多遭遇了狼的,自己先吓破了胆。胆一破,自个儿就把喉咙伸狼口里了。当然,以上的法儿对付不了群狼。但一般情况下,狼多了不抬羊,更不攻击人。除非,你自不量力,去招惹它们。
一声幽咽的狼嚎传来。那嚎声,仿佛积淀了千年的冤愤。也许,真是冤呢。千年了,都把狼当成敌人,都想斩尽杀绝,却不知它是土地爷的狗。没狗的保护,土地爷也过得凄惶呢。
孟八爷往火中填把柴,侧身卧在火旁。他听得出,那狼真是在嚎。嚎声里,并无进攻的意味,却有点村里寡妇哭丧的味儿了,咿咿呜呜的。女人哭丧时就这样,悠长了声,嚎几声,抹把泪,诉说两句,边嚎边诉。那嚎,是为诉伴奏的。这狼也用那幽咽的长嚎伴奏低唤的倾诉,仿佛它面对的,不是人类,而是离别了太久的母亲。真邪门了。骆驼却如临大敌,时不时突突几声。它这是在威胁狼呢,仿佛说,你来,我可要啐你呢,叫你出瘙,烂了你身子。
孟八爷时不时添几把柴,就在那狼嚎和骆驼的突突声里看到了东方的亮色。
远远的,一声威胁的枪响。几峰骆驼踢一路飞沙,追上来了。是鹞子们。
夜里没刮大风,孟八爷的踪明显地留在沙山间。鹞子们沿了踪,打着骆驼,径直追来。
鹞子骑在骆驼上,端了枪,一语不发。怕孟八爷有武器,他举枪恭候。另外四人,却下了骆驼,慢慢围来。孟八爷冷冷地望着。时至中午了,沙洼里没有一丝儿风。他的心奇怪地
静,活了几十岁了,值得叫他怕的,也不多了,但他却不想束手就擒。他扔下缰绳,举起桦条。这桦条直溜,滑顺,使起来倒也称手,稍一抡,就一沙洼呜呜了。四人齐齐后退,吃惊地互相望望。
鹞子冷冷一笑,突地,打一枪,子弹呼啸着,从孟八爷头上蹿过。
大胡子笑道:“你这两手,吓老鸹还成。”他前走一步。孟八爷抖抖桦条,喝道:“你再前走,老子拔灭你的灯。”“拔灯”是行话,就是弄瞎他的眼睛。
“弄瞎了,你养活我。我正愁活不下去呢,正好,你给找个吃饭路数儿。”大胡子说。四人又慢慢围了上来。孟八爷一抡桦条,舞个棍花。呜呜声又阻住了他们。“这老贼会拳脚。”一个矮子说。
“拳棒手怕的大力气。一抱子抱住……”大胡子说,“喂,我看你扔掉那家伙,老子们不伤你,只弄几个光阴。再招摇,惹怒我们,可要你的命哩。”孟八爷冷笑道:“穷汉身上弄光阴?羞你的先人去吧。有本事,找那些贪官弄去,欺负老百姓算啥本事?”
矮子道:“你有本事,告那贪官去,踢穷汉的饭碗,算啥本事?”大胡子笑了:“老贼,你以为老子是打劫的?蛇钻的窟窿,蛇知道。老子们,可是算总账来了。”孟八爷哈哈笑道:“算啥账?老子还没做过昧心事呢。信不?你敢动老子,老子就敢打烂你的狗头。”
“成哩。”大胡子前走一步,“我支给你打,行不?这脑袋,经不住一下,打烂了,你得抵命。”
孟八爷知道对方想走近他,一抱子抱住。但要真往脑袋上来一桦条,他也下不了手。
“你打,你打。”大胡子拧出头来。孟八爷步步后退,碰在黄毛柴上。趁他分心之机,大胡子抢住了桦条。
孟八爷双臂较劲,把他像拨浪鼓一样甩来甩去。大胡子吼道:“吃屎货,等啥?”三人一拥而上,捉胳膊抢腿,吼叫,扭动,却仍被甩得东倒西歪。“快,勒绳子。”大胡子叫。一个腾出手,取出绳子,绕到孟八爷的脖子里,一勒,他的身子就软了。几人便按了他,捆了手脚。
大胡子笑道:“这老贼,力气真不小。人少了,还真降不住。”
“畜牲。”孟八爷骂道。他双眼充血,那眼睛珠子,似要从眼眶里迸出了。
鹞子却凝在骆驼上。骆驼也回过头来,凝望这边。乍一看,很好的一道剪影。
鹞子冷冷地说:“孟八爷,以前的账就算了啦。但今后,别坏我们的事儿,成不?劁猫儿的不骟猪,你安分一些,当你的猎人也成,当你的农民也成,别和那些喝血贼们掺和,成不?天下有多少不平事,你能管过来?那么多腐败,你能反过来?我们为了活命,杀几个动物贴补一下,你为啥总纠缠不休呢?”
孟八爷笑道:“叫我别管?成哩。能不能再等几年?”“为啥?”“几年后,我就进土坑了。想管,也没法管。”
鹞子冷冷一笑,一扬手,一道刺目的光闪过,沙上多了柄刀子。“挑了他的脚筋。”他说。孟八爷觉得一股气蹿上脊梁。他说:“鹞子,欺负老汉,你连个畜牲也不如。有本事,你和老子单挑,输了,老子自己了断。”
矮子却笑道:“你个松沟子货,想得倒美,叫你尝尝叫沙窝干烤的味儿呢。”说着,他捡了刀。大胡子却挡了他,说:“我来。那活儿,我可是行家呢,一挑一个准。”抢了刀,走近来,捏捏孟八爷的左脚,用力一挑。孟八爷一声惨叫。那人却用力揪他一下。孟八爷明白他手下留情了。那刀锋,偏了,割的是小腿肚子,并没有挑脚筋。这疼,他虽能忍住,却仍是直了声,夸张地惨叫,骂些很野的粗话。
大胡子擦擦刀上的血,大声说:“成了,由天断吧。你没粮没水,爬不出去,就当个沙窝里的旋风吧。这是你自己寻的,别怪我们。”
鹞子冷冷一笑,说:“看在五爷面上,那账,就这么结了。死了,也该你当个冤魂。活着,日后嘴头紧些,少当松沟子货。”
“呸!”孟八爷睁圆眼睛,胡须在风里抖着。
五人牵着驮了孟八爷的水和馍馍的骆驼,一溜烟去了。孟八爷吼道:“有种的,你一枪崩了我。”“想得倒美。”大胡子笑道。
那些人走远了。沙洼里很闷,太阳发出嗡嗡的声音。孟八爷听到了血管的跳动和刀口处一跳一跳的痛楚。那血,已流入鞋中,脚稀稀的难受。
想来那大胡子,还偷偷在捆他手腕的绳子上割了一刀,稍一挣,绳子就开了。孟八爷解开绑腿的绳子,卷起裤腿。那伤口不很深,但仍在流血。还好,若真叫挑了脚筋,在沙漠里,非变成干尸不可。只是这刀伤也糟糕,若再流血,也出不了沙窝。最怕的,就是感染。这儿没针没药,一成破伤风,也只有一死了。
孟八爷摸出打火机,从衣襟上解下银胡梳子,放火上烧。不一会儿,银梳就红了。孟八爷咬了牙,把烧红的银梳按在刀口上。一股焦臭伴着声弥漫开来。烫了几次,孟八爷就一身的汗了。
这也是老先人传的法子,可止血,可防感染。等刀口上的腥红完全变成焦黄时,他撕下一绺衬衣,扎了伤口,仰脸躺在沙上。这阵疼,已把他疼乏了。
很渴。嗓子起干皮了。没了食物,没了水,没了坐骑,受了伤,这在大漠深处意味着什么?孟八爷懒得去想。他擦擦汗,知道鹞子是借沙漠之手来要他的命的。直接杀人,或是干渴而死,在定刑时,显然不一样。鹞子也许是顾忌了这,但也许是不叫他轻而易举地死去,想叫他在临死前,再经一番大漠的蹂躏……若真叫挑断了脚筋,那只有死了。就现在,能否活着出去,依然是个未知数。
下午,起风了,月晕的预言实现了。初时,风不很大,侧了风,行来,倒也不甚费力。孟八爷捡了块被野兽撕碎的牲口毛皮,裹扎在桦条上,当拐棍。棍头的面积一大,就能借力了。那左腿,虽没被挑断筋,却仍有种撕裂的疼,使不了大力。孟八爷就将前行的任务交给右腿,左腿只用以支撑身体的平衡,一捞一捞地前行。那包扎处,依然有血渗出。好在不多时,便结了痂,倒也不用担心会血尽而死。风大了。风一大,沙就活了。北风打孟八爷左侧吹来,时不时掀他一下,行来很是吃力。他算算路程,大约走了一半,返回或是前行,
距离差不多,就索性前行吧,这路,不会伸长,挪一寸,就会少一寸。只是没水,没食物,尤其是前者,真要命。但也不去想它,困难那玩艺儿,越想它,它在心头的分量就越重,渐渐就压垮了意志。一猛心走吧,到啥程度,算啥程度。
沙子开始在脸上抽了。孟八爷脱下了羊皮坎肩,蒙了脸,只留个小缝儿看路,由沙子噼啪去。其实,这路,也没啥看的,到处是沙,沿了沙脊走就成。风虽大,沙虽多,太阳却现出隐隐的亮晕,也不会迷路。只是这伤腿使不得重力,一捞一捞,行不多久,腰身就酸疼了。他就背风坐了,歇一会儿。
风越发猛了。没了遮挡的风,扯起肆虐的沙鞭,抽打着一切活物。移动的风沙,像飞动的砂轮一样,能把裸露的皮肤打磨得血肉模糊,能打碎衣服,打烂皮肤,打去所有生的气息。
若是有骆驼,叫它卧了,挡了风,挡了沙,人在侧面的港湾里蛰伏,会安全许多。沙子泼打在驼毛上,滑下,像涨潮的水一样,能渐渐埋了驼身。驼就一下下抖着,浮着,从浮沙里游出来。沙涨驼高。那沙海,想淹那沙漠之舟?休想。
但此刻,骆驼带给孟八爷的,只有唏嘘……但愿能活着出去,生法子给红脸赔骆驼。死倒不怕,亏欠别人的,总是心不安。
这时,北方天空上,又出现个怪物,初如黑熊,大似山岳,张着大口,开始吞天,天空液体似流入它口中。孟八爷知道,这便是沙暴。很快,它就能吞了天,吞了地,吞了一切。上回那沙暴,填了几千亩地,刮折了几百棵树,刮飞了几千只羊。这回的,看样子,也不弱呢。几尺厚的浮沙流来了。那沙流,上坡,下洼,沿了地势,水一样漫来,极像涨潮时推来的浪。沙子互相撞击,轰轰隆隆,仿佛千百架飞机在叫,天摇地动。不亲历,你真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马达一样轰鸣的沙流。
孟八爷游目四顾,看到了几丛巨大的梭梭柴。这梭梭,是在下方的一个沙洼里。看沙暴的阵势,要大猛一阵呢,先躲躲再说。他懒得一步步下沙坡了,就握住装烟锅和打火机的口袋——这比生命还金贵呢!一蜷身,团了身子,滚下沙洼。待更粗更猛的沙鞭抽来时,他已猫在梭梭下了。
孟八爷仍将羊皮坎肩儿顶在头上,尽量将身子缩成一团。这样,就可以减少沙鞭的抽打面积。
若是有皮袄就好了,反穿了,毛朝外,任沙鞭抽去,抽个千年万年也成。动物的皮毛是天生叫风沙抽的。人做的衣服多结实,也经不了几下,很快就会叫沙鞭打毛,打烂,打成缕缕布丝儿,叫风抢了去。好在还有羊皮坎肩儿,面积虽小,用得巧了,也能顶大用,加上梭梭柴的缓冲,就减了沙鞭的许多力道。
那怪物,吞一阵天后,就原子弹一样爆炸,瞬间便充斥了天空。千万条金蛇在天空乱蹿。沙子啸叫着自天而降,到处是鬼影,到处是沙鞭,到处是怪啸。太阳不见了。大漠不见了。天地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
孟八爷粗粗估算一下,那流沙,一时半时,还埋不了梭梭;就驼一样卧了,伏下身,头顶坎肩儿,摆出一副坦然受刑的架势,由你老天爷的沙鞭抽吧。你有你抽的能耐,我有我受的法儿。
也懒得去看天了。沙暴的表演,不看也知道:风沙拧成箭,密密地射;或是再猛些,把沙丘卷上半空,打散了,暴雨似泼下。此外,还能玩个啥花样?索性闭了眼,由你表演吧,身子则一下下抖着,抖去沙子,像骆驼那样,永远地浮在沙上。许多人,不懂这法儿,不等明白过来,便被埋入沙漠,变成干尸。
充斥天地的怪啸淹没了心。那是死亡的声音:沙的移动声、碰撞声、啸叫声,黄龙的吼叫声、魔鬼的狞笑声、天空的破碎声、大地的吱扭声、沙打羊皮声、柴棵摇曳声……各种声演奏着一个主题:死亡。
这乐曲,会把死亡带到它权力范围内的任何所在。它会压了田,压了地,压了庄稼,压了村落,压了绿色,压了希望……最后,压了心。
孟八爷抖着掠过柴棵想掩埋自己的沙,“水”涨船高,他也成沙漠之舟了。听了一辈子“死亡”之声,它已吓不了自己。由你抽吧,由你叫吧,你多凶,也吹不熄太阳。有了那悬在空中的隐隐的亮点儿,就能活。
太阳才悬到沙山上,风就小了。闲风怕日落。仿佛那风,是朝太阳发威的,一没了太阳,风沙也懒得显示自己的强大了。
孟八爷爬起身。那沙山沙洼,已叫风沙重塑了一遍,大变样了,梭梭柴倏然矮了,好长的一截叫流沙埋了。若不是孟八爷效法骆驼,此刻,正在黄泉路上蹦�呢。
那羊皮坎肩儿,叫沙打毛了。衣服的好几处,变得丝丝绺绺。记得一个乞丐唱过:“那绫罗绸缎,我穿它干啥?穿丝丝挂绺绺风流潇洒。”现在,孟八爷也风流潇洒了。他笑着晃晃脑袋,再仔细看看,还好,裤子囫囵着。这就成。幸好有羊皮坎肩,不然,那脑袋,怕也给抽成血葫芦了。
外衣的脊背叫沙打烂了,用来网鱼儿,说不准还能起作用,当衣服穿,就不称职了。没啥,衣服本就是往烂里穿的,烂了就烂了。
腿倒是不太疼了,血也没再流。这就好。他扯几截被风打得现成的绷带,扎扎腿肚儿,像“八路”那样打了个裹腿,试着活动一下,还好,比刮风前好多了。
风一住,天就晴了。那风,想来把云也刮精光了。一入夜,星星就出来了。那是晴透了的天。这沙漠,像川剧的变脸,一眨眼,就另一个样子了。有了那勺子形的北斗星,就不会迷路了。孟八爷决定赶夜路。
只是,肚里空了,那肠子呀,心呀,都给无形的绳儿吊起了。整个胸腹,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难受荡呀荡呀,就荡向全身,把精力也荡了个精光。还渴得厉害,嘴唇起了干皮,舌头成了干肉,动来,很是费力。若照镜子,那嘴,定然是个干干的黑洞。若是有水,尽兴地牛饮一番,比当神仙还快乐。但这念头,还是不动的好。一动,每个毛孔都叫起渴来,但也用不着怕,膀胱里还贮了些水。渴极了,用一点,一时半时,还成不了干尸。
孟八爷穿了坎肩儿,也穿了丝丝绺绺的“潇洒”,拄了棍子,沿了沙脊,一步步挪去,挪一阵,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挪一阵……好在月亮没被风沙吹落,它脖里也不再挂那晕圈,预示着明天是一个好天。
因风后浮沙多,脚时不时就陷下去了,一拔一陷,很是吃力。那伤腿,也一晕晕疼了,但还能走。若是真叫挑断了脚筋,就只有爬了。孟八爷很感激那个大胡子,他为啥手下留情呢?这甚至算得上救命了。
渴。饿。那渴饿,汇成旋风了,在心里荡过来荡过去,把骨头都荡酥了。身子这辆破车,没汽油了,踢里哐啷,发出破烂的声音。他是挨过饿的,耐饿的本事比常人强。六零年那次,他都肿了,眼里老冒金花,气丝儿就要断了。他挣扎着起来,一枪打死个乌鸦,才救了命。人说乌鸦吃死人,吃不得。吃死人怕啥?总比饿死强,此刻,能有块乌鸦肉也成。那肉,带点儿酸味,不好吃。但此刻想来,那是怎样的美味啊!早知道会被抢去,就把那些馍馍都吃了,把那些水都喝了。这念头,显然很荒唐,但又是多么奢侈的荒唐呀。
夜风吹来,凉飕飕的。这凉,虽不能消解渴意,但品来,仍很亲切。这便是夜行的好处了。孟八爷仰脸向天,连吸几口,叫凉意充入体内,抵挡渴去;抵不了渴,就冲那燥去;冲不了燥,就在腔子里荡去。但那饿,却实在太逼人了,前心都贴到后心了。他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没趁天亮,摘些酸刺果儿充饥。那酸酸的甜甜的果儿,此刻想来,真是享受呢。口舌因之而润泽了些。老糊涂了。他埋怨自己。
马上,他便想起:沿了这道,直通了去,有片很大的沙枣林。这沙枣,虽不像猛子家的那样有很厚的肉头,但充饥没问题。那沙枣很繁,随便一捋,就是一大把。而且,记忆中的沙枣林带,离这儿并不远。
孟八爷加快了步子。
摸黑吃了一捧沙枣,又捋了一堆,脱下贴肉的汗褂儿,把沙枣兜了,就当不了饿死鬼了。只是这沙枣涩,吃几个,嗓中便越加燥得难受,舌上也有了一层厚厚沙状物。饿虽消解了,渴却愈加汹涌,把心也淹了。
倚了沙枣林,迷糊片刻,天就亮了。
这林带,还是农业社时栽的呢。那时节,爱战个天呀,斗个地呀,汉蒙人民团结起来,在沙漠里留个“宏图”呀。别的“宏图”,都没了,只这沙枣林,留了下来。这树,耐旱,根扎得深,叶上又有沙状的粒儿,能保水分,就活了下来。还因了它们的活,许多沙丘死了,梭梭呀,冰草呀,沙米呀,酸刺呀,趁机占领了沙丘。
天亮了。
孟八爷掏出个塑料袋儿,上了沙丘。夜里晴透了。早晨,冰草上就结了霜。孟八爷用指甲刮几下,用嘴唇抿抿那亮亮的粉状物,一抹冰凉的水感就沁入灵魂里了。这法儿,还是张五教的呢。一叶冰草上,刮下的霜花,一化,就有一粒水豆儿。这水豆儿,虽小,但总是水豆儿。一个水豆儿,两个水豆儿,三个水豆儿……几十个水豆儿,就能润了嘴唇。虽不能完全消了渴,但多少能缓解一下症状。在远离了海子的干涸的沙漠里,除了天下雨雪,能捕捉水的,只有这法儿了。
抿一阵,嘴唇润多了。孟八爷又往塑料袋里刮霜花。他不敢敷衍,因为,太阳一出来,连这点儿水气也没了,多动作几次,袋里的水豆儿就多几粒。等烈日当空时,这点儿水,几乎等于命呢。
刮了一阵,塑料袋里的水豆儿多了,一颗,两颗……渐次滑下,就在袋角里汇成了一大滴水。这是水,是真正的晶莹透亮的水,是此时此地惟一的水。水,这词儿,一想,就有不少清凉呢。他认真而快速地刮着,一不小心,叫冰草割破了手指,血一下渗出,又一下干了,仿佛那血液,也稠糊到极致了。
太阳渐渐高了。这惨白的日头爷一照,冰草上的那点儿清凉就没了。孟八爷住了手。袋中,已汪了水了。充其量,那汪的水,连半口也没有,但此刻,能给人带来安慰呢。他在衣服上揪个线头儿,认真地扎了袋口。他扎得很慢,很紧。不然,那点儿晶亮,很快就会被大漠抢个精光。
孟八爷又在酸刺上摘了些酸刺果儿。这果儿色红,不大,味酸,一入口,口就润泽了。有了它的陪伴,能多吃些沙枣。
包好沙枣和酸刺果儿,觉得渴仍在啸卷,不由得眼馋那柴棵下没被霜杀的绿草了,就顺手揪把青草,团了,放口中嚼,嚼一阵,先有潮意,渐渐,竟有绿汁了。他很是惊喜,这法儿,似乎比刮霜粒还管用,只是,他又得退化为食草动物了。食草就食草吧,为了生存,也顾不上名分了。
嚼阵草,缓解了渴,又开始上路。腹里填了点东西,腿脚又有些力气了,伤腿也不似昨日那么疼,除了时不时因脚的突然下陷撕扯一下外,疼感钝多了。脑中却仍是平静,不像发生过啥事。骆驼叫人抢了,但那是过去的事,回去了,生法儿给红脸赔一个;食物和水叫人抢了,那也是过去的事,此刻,又有了法儿;挨了一刀,也过去了,过不了几天,伤口就会长好,也犯不着去骂天骂地。只是有些可怜鹞子们,心迷了的人,总是瞅不清眼前的路,前面是个深崖,还以为是条大路,一猛性子撒野呢。那张五,迷了一生,瞎师傅教了一帮盲徒弟,执迷不悟,想来总是可怜。
腹里有沙枣压饥,不很饿了,渴却更加猛烈。随着日头的升高,嘴唇就披铠甲了,稍一动,就裂开口儿,渗出血来。喉管更似烧红的铁管儿,直直地插进腹里,熏出满嘴的铁腥味来。头也异样地闷胀,轰轰地啸叫,仿佛脑中有团大火,正伴了巨锣的轰鸣燃烧。渴也迎合了头的闷胀,像脉搏一样,在每个毛孔里跳跃。
孟八爷取出塑料袋,用舌蘸蘸水,抿抿嘴唇。这水,已不能叫水了,是药,敷在被干渴灼伤的嘴唇上,叫那水的气息去疗伤。是的,只那气息,就是天大的安慰呢。
风吹来,干燥得像沙舌在舔,只几下,就将抿在唇上的水意抢走了。嘴唇更干了,伸出舌头抿抿,仿佛触着了沙枣树皮。眼很粘,体内的缺水已影响到眼球的转动了。孟八爷用指头在眼角里一抠,便抠下一团痂状的眼屎。这玩艺儿,嘴唇上也有。初为泥状,没来得及擦,就被干风吹成了铠甲。鼻腔成石灰窖了,似在冒火。
庆幸的是,时令已到深秋,毒太阳凉了许多,若在盛夏,早中暑了。也幸好,孟八爷熟悉地形。那地貌虽时时在变,但那熟悉的感觉变不了。猎人有猎人的感觉,不然,这深秋的大漠,也是个天大的坟墓呢。要是大风弥天,迷了路径,或是跟了迷魂鬼,叫鬼打了墙,在沙窝里一转一转兜几天圈子,更会成沙海里游荡的孤魂了。这鹞子,好个歹毒。
乱想一阵,倒也抵挡了一阵渴。忽然,孟八爷的眼睛突地亮了:沙丘上,有一串羊的蹄印。有羊,附近便有牧人。
这是一种形似蒙古包,但又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圆形,拱顶,能消解了风的大力,才能相对久远地生存。
孟八爷已走出沙漠,到草原了。说是草原,却仍是一绺戈壁,一绺石山,一绺草地。那草地,粗看去,并无草,但羊们在上面啃呀啃呀,就能养命。这儿的牧人很是逍遥,只给羊打个耳记,就散打出去,由了羊吃去,几个月,拢了来,清个数。若少了,渐次里问去:“
哎,见我的三十只羊来没?”见了的,说见了;没见的,说没见;若真少了,定是叫狼呀狐呀吃了。
人是不偷的。
但那草地,是日渐窄了;那戈壁,是日渐宽了;那石山,是日渐焦了;却没人问,没人考虑。牧人们最爱的,是饮酒,一有卖酒的车来,就卸下几十箱,骑了马,到你家,到他家,喝个昏天暗地。他们最欢迎客人。最不欢迎狼和狐子,一见狐狼踪儿,就要请人来收拾。国家“保”是国家的事。老子们?哼,发展畜牧业,先得把害虫灭掉。
只是,那沙,一绺绺侵了来。那草原,一块块褪了去。“海子”一个个干涸了。羊一群群繁殖着,再星星似打散了,用那尖利的牙齿,啃呀啃呀,把草尖掠了,把草皮揭了,把草根吞了。这土地爷,就千疮百孔了。
孟八爷游目四顾,唏嘘不已。
……还是先找些吃的吧。这唏嘘,等填饱了肚子再发。他走向那房子。
房门上有锁吊儿,锁吊上无锁,横个柴棍儿,便是锁了。别担心会丢东西,这儿有狼,有狐子,可没贼。孟八爷抽开柴棍儿,进了屋。
屋里没人。屋里有锅,有碗,有炕,有铺盖,有许多东西,可没人,想来找朋友喝酒去了。那黄毛道尔吉,一次买二十箱酒,至多喝两个星期。不喝酒,真想不出别个更好的娱乐了。羊在外面吃着,长着,生着,人在里面喝着,笑着,闹着。天下,还有比这更乐的事儿吗?一进屋,孟八爷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先找到水桶,舀一勺,小口地喝一点。渴极的人,热极的人,一次不敢喝太多,那渴极的胃,会“炸”的。等它适应了,才能惊喜地接纳更多的水。喝了几小口,孟八爷放下勺子,找吃的。这没啥。任何一个旅人,都可走进蒙人家里找吃的。人生来,就是要吃饭的,饿了,就吃。但屋里的东西,是不能拿的,一拿了,就是小人了。今生,没人看得起你。
孟八爷只在抽匣里找到了一堆“老蛋子”,这是晒干的奶子,很硬。孟八爷嚼不动,又找,才发现了面,发现了菜。一见它们,胃猛地蠕动起来,很是难受。孟八爷咬牙忍了,和面,生火,炝锅,做了一锅揪面片子。这是几天来见到的惟一的真正的食物啊,只那样子,就叫人心醉了。孟八爷轻轻地舀了一碗,轻轻地端了,轻轻地喝几口,又忍住贪心,放下碗。他若是几口吞下一碗,立马就会死去。六零年,有位朋友,饿极了,猛吃了一碗饭,就胀死了。那胃,怕是只有拳头大了,要慢慢适应,才能恢复功能,吃得太急,会炸裂。孟八爷抽几口烟,吃几口饭,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吃了那碗饭。然后,他把剩下的面皮儿装进塑料袋里。他还得走半天路,才能到目的地。
出门前,他掏出五块钱,放在桌上。炕上,有一叠十元的票子,是主人的,约有百十元,他没有碰。而且,他知道,那毡沿儿下,是蒙人的银行,家中的所有现钱都在那里呢。
孟八爷抓了把面,撒在门内,踩上去,印了两个脚印。这是他的身份证。然后,他出了门,仍把那个柴棍儿横在锁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