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风依然很猛。黄尘满天,黄沙满天。那尘似凝在天幕上。那沙怪啸着疯窜,山就活了,在不易察觉的蠕动里,埋了田,埋了地,埋了人烟。
灰儿已经习惯了这风。先前,它和父母在草原上,后来,就移到大漠里了。大漠好,这个孤寂的世界里,有人,但少;有枪,也少。不像别处,时不时,就会有一声爆响,就会倒下一个伙伴。它当然不知道,人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订了一种叫“法律”的东西,把它的
同类,划归到必须消灭的行列里,杀它们的人,是英雄哩。英雄们骑了马,举了枪,乒儿乓儿,给灰儿造出了一段噩梦。
记得那时,草原上多吃草的野生动物,灰儿们打食容易,很少动牲畜。至多,出来几匹偷嘴的败类,咂几口血。那祸,就是败类们闯的。
真是噩梦呢。一想,灰儿的心就抖了。狼尸像地里的麦捆子一样摆着,�怪怪可怖。灰儿想不通,它很想问人:不错,那败类,是咂了你几只羊,可你算过没?我们收拾了多少破坏草场的坏蛋呀。有了好草场,还怕养不出损失的几只牲口?
不想了。灰儿晃晃脑袋。跟那“人”,没啥好计较的。
英雄多了,草原就热闹了,黄羊呀,青羊呀,老鼠呀,旱獭呀,就死命地生孩子,死命吃草,把翠绿吃成焦黄,把那草原,也吃成沙漠了。
但灰儿没想到,这个叫沙漠的地方,也会有枪声。那个死寂的夜里,突突地爆起一声充满火药味的巨响时,灰儿的天就塌了。那个可爱的孩子,忽然被一种叫“死”的怪物抱走了。
灰儿不知道死是啥。那是说不出感觉的可怕,是网一样坚韧的恐惧,是陷阱似的黑洞。那声巨响之前,它首先逃出了黑洞,还有丈夫,还有两个娃儿。
娃儿们大了,到了熟悉生存环境、学习本领的时候了。每夜,它都领它们外出,教些招数,捕些猎物。它叮嘱孩儿,不能去伤害一种长着两条腿的直立动物。那是最可怕的动物,惹了,会有麻烦。这动物,还牧了些四条腿的动物,也惹不得。相反,还要保护自己窝旁方圆十里内的生灵们。因为,别的狼家族也可能会潜来,惹祸,栽赃。
灰儿教孩子捕猎的,是那些无主的生灵,比如黄羊,比如旱獭,比如羚羊,比如马鹿……还有老鼠。吃这些,天经地义。但是,就像两脚动物里也有罪犯一样,狼家族里也有作奸犯科的坏蛋,会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灰儿们只好将它逐出群去,逐出自己的势力范围,以免它干坏事,惹恼那种叫“人”的动物。
它们世世代代都遵循着一个规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这规则好。灰儿不希望人犯它,灰儿也不想犯人。灰儿只想养大自己的娃儿。以前,灰儿养了几窝。天却不作美,老下雨。娃儿就出一种水痘痘,娃儿不知道叫麻疹,但麻疹却知道娃儿,就没一个活的。这一窝,还好,活了三个。只遗憾,一个粘了眼皮,该睁的时候没睁开,成瞎狼了。这病,和那水痘痘一样,是狼的天敌病。一生下,娃儿都粘了眼皮,母亲就边祈祷,边用那带了倒钩的舌头舔。舔开了,就是好狼。舔不开,就是瞎狼。
瞎瞎就是只瞎狼,那眼皮,长一块了。灰儿心里,就叫它瞎瞎。
这名儿难听,但实在。狼是最实在的动物,不像人,总美化丑,比如,把死叫升天,把耍流氓叫风流。见了异性,明明想上床,还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狼不,灰儿想公狼了,就长长地嗥一声,音调儿温柔些,缠绵些,意思是:我想公狼了,谁来和我游窝?这“游窝”,就同人类的“性交”了。不多时,就会有公狼寻了来,和它“游窝”。瘸狼就是寻了来的。常听公狼也那样嗥叫,灰儿想了,也会循声而去,“游”上它一“窝”。灰儿从没想过写啥情书呀。明明心里黑了,嘴上还白得发亮。这一招,狼最讨厌。瞎瞎就瞎瞎。
瞎瞎这名儿好,实在。灰儿爱起实在的名字,比如丈夫,就叫瘸狼。瘸就瘸呀,你本来就瘸,说不瘸,又不能把你短了的腿说长。当然,先前它叫狼王。灰儿不喜欢这名儿。明明是自吹自擂发高烧,可丈夫喜欢。你喜欢就叫你几声,叫你当回“王”,权当做回美梦吧。人类因为梦想而伟大,狼却相反。因这梦想,多数是贪。一贪,就坏事了,比如这“狼王”,一“王”了,老和别的公狼打架。虽说你力大,猛,可老欺负弱的,就“王”了?明明是发高烧嘛。一发烧,就出事,某夜,它竟游到羊圈门口,中了夹脑,咬断了半截腿,才脱了身。活该!
灰儿从此叫它瘸狼。丈夫发烧是丈夫的事。要是妻子也跟着发烧,不出事才怪呢?瘸狼就瘸狼。灰儿可没发过烧。丈夫“王”时,叫它当“后”。屁。老娘还不是那种浅碟子货。老娘眼没瞎,不能叫“瞎瞎”。腿没瘸,不能叫“瘸狼”。可老娘也有自己的特点,比如毛色。虽说狼的毛色随顺环境:春天,草芽儿一发,狼也绿潮潮;秋天,庄稼黄了,狼也黄苍苍;冬天,漠黄草白,狼也灰楚楚。可跟别的狼比,老娘的毛色多灰,就叫“灰儿”吧。灰儿好,实在。不像那“王”呀“后”呀,一听,就是个浅碟子自封的。
灰儿是贤妻良母,公认的善良,公认的冷静。比如,“狼王”变成“瘸狼”后,又气又急。狗急了,就跳墙。狼急了,就扑火。那火,不是寻常的火,而是枪里喷出的火。你朝它开枪,它不躲,反倒朝你扑来,你一枪打死它,它一口也咬死你,同归于尽。那“瘸狼”,真有扑火的心了,想去拚命。灰儿就劝:哟,是你自个儿不安分,没安好心,怪人家干啥?人家又没说,来呀,王,这儿有夹脑哩。瘸狼就气哼哼道:行了行了,少说两句成不成?头都聒麻了。老子当王那阵,你嘴夹得比水门还紧,生怕老子一脚蹬了你,跟那些美丽的母狼“游窝”。现在,老子瘸了,你就整天唠叨个不停,老子不去还不成?
灰儿想,还是叫“瘸狼”好。叫“王”那阵,啥话都听不进去。它比谁都聪明。人家一声,顶你一万声。你嘴才张,人家一句话就把你噎死了。现在瘸了,脑子不烧了,心里也有些空处了,也能听进些话了。狼虽是那个狼,名头儿一变,就大变样了。
所以,灰儿给娃儿起名时尽量实在些。小的,叫瞎瞎;大的,叫大壮;二的,叫二壮。那瞎瞎,若不瞎,就叫小壮。可瞎了,就不壮了,叫瞎瞎吧。瘸狼虽瘸了,心却不死,偏叫娃儿大王二王。你叫你的“王”去,老娘叫老娘的“壮”。娃儿,壮了最好。那“王”,有啥好呢?啥“王”,都不如“壮”娃儿好。
其实,瘸狼说归说,也没真想去寻事。那事儿,它也知道是活该。算了,一锤打个肚儿里疼,自认倒霉。瘸狼也怕惹恼两脚动物,叫人家跟了踪来,乓乓几枪,把自己一家子收拾了。有时想想,这两脚动物,真是可恶。有本事,你徒了手来,跟老子摔个三五百跤。赢了,老子服你。可偏偏举个烧火棍,老子们还没反应呢,就叫你喷火咬了。老子惹不起,可躲得起。石头大了转着走。见了你,远远地避了,总成吧?
灰儿最疼瞎瞎,就像“人”的母亲最疼残废儿子一样。灰儿在瞎瞎身上用的心最多。大壮二壮,眼贼,饿了,一口就咬住奶头。瞎瞎却要摸索半天,还常叼住已叫大壮二壮吮成空皮袋的。灰儿就把大壮二壮扔到一边,叫瞎瞎吃独食。瞎瞎吮奶头时很温柔,怕弄疼妈妈。那抽丝似的快感令灰儿产生了异样的温柔。不像“壮”们,狼吞虎咽,才长出的奶牙老咬得灰儿疼。瞎瞎好。还是我的瞎瞎好。妈疼瞎瞎,瞎瞎也疼妈。闲时,灰儿就常舔瞎瞎的眼睛。明知,这眼皮已长住了。年龄越大,长得越牢,可还是要舔。开不开是天的事,舔不舔是
妈的心。尽了妈的心,就随它瞎眼的天吧。
瞎瞎弱,壮们老欺负它。大壮二壮已学会了各种招式,扑,咬,撕,吞……等等。瞎瞎却只学会了走和吮。灰儿知道,要没有同伴照顾,瞎瞎很难生存。要是瘸狼和自己死了,瞎瞎可能活不了多久。除非,“壮”们也像父母一样待瞎瞎。灰儿就常教它们,但它们还小,不懂事,常骗瞎瞎上沙坡,一拱,瞎瞎就滚到沙洼里了。第一次,瞎瞎嚎哭,灰儿就教训了大壮二壮,口衔了,头一抡,把它们扔出老远;第二次,瞎瞎惊叫,灰儿就一头,又一头,把大壮二壮顶出老远。第三次,瞎瞎却笑了。瞎瞎的笑也像嚎,可里面透出的意思不一样,两脚动物有多少种话,瞎瞎就有多少种嚎。
瞎瞎渐渐习惯了沙漠生活,能上坡下洼,行走也快了。瞎瞎的听觉格外好,能听出百米外黄羊的轻微脚步,能听声辨出远处老鼠的大小。瞎瞎的嗅觉也好,在天空还晴朗无比的时候,它就能嗅出次日的雨来,还能嗅出茫茫黄沙之中哪儿走过兔子,哪儿走过黄羊,哪儿有狐子出没。这一点,“壮”们自愧不如。只有瘸狼才可以媲美。瘸狼当初为“王”时,除身大力猛外,嗅觉最为灵敏,啥危险也能嗅出,因而得到了狼家族的一贯尊重。后来,瘸了。一头更猛的狼称“王”了。瘸狼就只在心里不安分地“王”几次,过把干瘾。看来,瞎瞎继承了瘸狼的嗅觉天分。
为增强瞎瞎的体质,灰儿常带它外出。凭着超群的听觉和嗅觉,瞎瞎偶尔也能扑只黄老鼠。灰儿很高兴,就也教它些本领。瞎瞎学时很艰难。除了那些与生俱来的本能外,别的,因为没法模仿,它学得很慢。灰儿也不急,瘸狼和自己还是壮年,有的是时间教它。功到自然成。
在那个悬着月牙儿的夜里,灰儿又带着娃儿上路了。这次,是带了娃儿去熟悉水源。这种亮亮的、凉凉的液体,是越来越少了。干渴已成为狼摆脱不了的噩梦。幸好有动物,幸好动物有血,幸好它们时时能捕到有血的动物。咂那血,就成为狼最美的享受。所有动物中,羊的血最好喝。那种带着浓浓膻腥味的液体,叫灰儿们能感受到那种幸福的眩晕和迷醉。瘸狼老嚷唤着要去吆几只羊来。不成哟,那祸,能不惹,还是不惹的好。不是还有黄羊吗?虽说那血,没绵羊血那么过瘾,虽说黄羊蹄儿轻捷,逮起来费劲,常常是追个贼死也拔不到一根毛,但邀了同伙,想个法儿,时不时地,也能逮一只。当然,一只黄羊的血,总解不了奇异的渴,但养命总可以吧。
痛快地喝不到羊血,能痛快地喝一肚子水也成。可那液体,也稀罕了。那个沙洼里,那个有两脚动物住的地方,有个水槽。槽里,时不时的,就有备用的水。现在,也稀罕了。灰儿去过几次,几次有水,几次干干儿的。这儿,是附近惟一有水的地方。灰儿就带了瞎瞎们,来熟悉地形。
瞎瞎最早听到了移来的脚步声,用爪子示意妈妈。灰儿也示意它:那是骆驼。骆驼是沙漠里最善良的动物,但惹了它,也很是可怕。瘸狼就尝过那可怕,还是它当“王”发烧的时候,带了几只狼,去袭击骆驼。骆驼口一张,浓浓的咸咸的胃液就糊了瘸狼一脸,叫灰儿恶心了好久。灰儿告诉瞎瞎,那是骆驼,别怕它,也别惹它。但记住,那是一种善良至极的动物。灰儿想不到,善良至极的动物下,会伸出一个不善良的枪口。
这一场大风来得很凶,沙子都蹿天上去了。时不时地,顶上就“嗖”地飞过一绺沙子,像箭,不知飞哪儿去了。散的,更多。风婆子的口袋里放出多少风,风里就能带多少沙子。一粒粒沙子都成疯蚂蚁了,乱窜,打到皮毛上,隐隐作疼呢。脸上更不用说,叫沙鞭一抽,简直是死疼了。虽说灰儿已习惯了这风天,但还是希望天晴。天晴了,动物们才出来。灰儿们才能捕到食,喝到血,才有了安全的果腹感。风一起,动物们不知躲哪儿去了。味儿呀,踪儿呀,也全没了,灰儿们就吃些储下的肉。
储肉时,灰儿们有自己独特的储法。它们不捞死动物,而是饱饱地吞了肉,由自己皮囊似的肚腹带了来,到窝旁,刨个小坑,吐出,用沙盖了,鼓个小堆。要是打不到食,饿极了,才吃几嘴。狼知道维持自己的体能需要多少肉。在这种风天里,它们不多吃,几嘴就够了。
灰儿吃了几嘴肉,出了洞。
外面,已黄沙满天了。各种声音乱叫,像千万个野人在狂欢,一听,毛骨悚然呢。灰儿怕,但怕归怕,仍一头扎进风沙里了。因为,风里有个声音在长长地嚎,分明是瞎瞎的声音呀!这些天,老这样。明明知道瞎瞎死了。那声爆响后,瞎瞎痛苦的扭动老在眼前晃,却老听到瞎瞎的嚎。它不信瞎瞎死了。那么可爱的瞎瞎,那么憨势势胖乎乎的瞎瞎怎么会死?灰儿不相信。枪响后瞎瞎的那声嚎叫老在心头响,那是瞎瞎在叫妈妈。一想,灰儿的心就烂了。夜里,它便到旷野里嚎。那声音,悲凉,悠长,把天地都戳通了,表达着一个母亲的悲哀。老觉得,瞎瞎会憨憨地飘来,在它腹下滚,寻找属于自己的奶头。那奶头,它不叫壮们吃,只给瞎瞎留着。可那老胀着的奶头,老提醒它:瞎瞎死了。
瞎瞎真死了吗?那憨憨的瞎瞎真死了吗?死是啥?死就是永远见不着瞎瞎了?若是这样,瞎瞎没死。瞎瞎老在眼前晃呢。每天夜里,瞎瞎就来了,见了妈,长长地嚎。灰儿也嚎,就醒了。醒了,瞎瞎仍在耳旁嚎,在心里嚎,在风沙里嚎。
瞧,此刻,那瞎瞎,正瑟缩在风沙里,呜呜地哭呢。
灰儿长嚎一声,朝瞎瞎奔去。那嚎,能撕裂天空,可一出口,就叫风沙带走了,连个音丝儿也没留下。
沙泼水似地打来,风一直灌进胸腔。耳旁仍在怪响,这怪响,淹了天,淹了地,但淹不了心,也淹不了心里的瞎瞎。淹不了就好,灰儿不怕风,不怕沙,只怕心里的瞎瞎突地没了。一没了,瞎瞎就真死了。
那个可怖的夜后,灰儿坚决地不叫丈夫和壮们再去那个枪响的地方。灰儿不是兔子。兔子听了枪响,逃出,过一会儿,还会回来看看是不是真有枪。当然有枪,猎人正举了枪,瞄你呢。灰儿也不是黄羊。黄羊死了同伴,总要东嗅嗅,西嗅嗅,不忍离去,结果,就永远陪同伴了。灰儿不。灰儿知道。习性是要命的咒子。
灰儿坚决地带丈夫和壮们逃出那个沙洼,坚决地不叫它们学黄羊和兔子。而且,灰儿理性上认定:瞎瞎死了。那股火,直溜溜钻进了瞎瞎胸口。
灰儿长嚎一声。噩梦呀。风沙像噩梦,但总有醒的时候。瞎瞎呢?风沙息了时,有瞎瞎不?太阳明了时,有瞎瞎不?这沙子全飞了,这大漠消失了,有瞎瞎不?没了。瞎瞎没了。瞎瞎,我的瞎瞎。这噩梦,醒不了了。
太阳在风沙里缩成个白点了,不亮,冷冷清清地悬在风沙上面,仿佛颤着,仿佛就要被风沙吹熄了。想来已到黄昏,天上有翻滚的黄烟,正搅拌似的滚,滚过来,便是更烈的风了。那风,会裹了沙,把天淹了,把那个亮点也吹熄。但灰儿却不怕,明知道瞎瞎死了,却总觉得瞎瞎在某个所在瑟缩着叫妈妈。前者是理智,后者是感情。后者总能战胜前者。
那黄云滚来了,近了,近了。一拨儿沙子打来,劲道奇猛,裹了灰儿身子。灰儿便不由自主地滚下阳洼了。风卷沙流,像泻洪,流下阳洼,差点淹了灰儿。
灰儿一骨碌翻起身,抖抖毛,抖去毛中的沙子。明知那是白抖,才抖去,又落了,还是抖抖。它真怕流沙埋了自己呢。这事儿,也出现过。某次大风里,流沙埋了另一个狼家族的洞穴,把八匹狼埋成干肉了。灰儿很害怕。
它顺了风,蹿上一个阴洼。阴洼里沙上流,阳洼里沙下流,顺阴洼上,就不会被沙埋了。上了阴洼,灰儿连眼睛也睁不开了。这时,天空怕连空气都没了,全是沙子了。这鬼天气,真是少见。灰儿头朝南,背了风,叫沙鞭抽自己脊背去。那儿毛多,耐打,耐磨。不像面部,许多地方没毛,叫风沙拧成的鞭儿抽不了多久,便血乎乎了。
背了风,才睁开眼。灰儿便看到滚滚黄沙朝南去了,遮天盖日的。去了哪儿?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去了人住的地方,把那儿的人烟挤了,繁殖出通天彻地的黄沙来。
但没了人烟是人的事,灰儿懒得去管。灰儿只管瞎瞎。只要心里有瞎瞎,只要风里有瞎瞎的长嚎,只要瞎瞎在满天飞沙的某个所在瑟缩,灰儿泼了命,也要去寻。
风到了最猛的时候,仿佛已无风了,只有疯蹿的沙子。灰儿见到了一具干尸,看样子,是狐狸。沙漠里常有这类干尸,皮呀,肉呀,骨呀,都干了,虫儿也没吃它。不像草原上,那动物尸体,很快就腐了,上面爬满白生生的虫儿。不过,现在的草原也沙化了,成了一绺山,一绺沙,一绺戈壁,一绺似有草似无草的土地,动物一死,很快就被吸成了干尸,你想生虫,也生不了。
灰儿喜欢原来的草原。草茂盛了,动物多了,灰儿也犯不着去招惹人。只有在实在打不到食,快要饿死的时候,才去袭击一次家畜。但人总是愚蠢,瞎猫盯个死老鼠,总拿这一次当百次,不是乒儿乓儿用喷火的棍儿咬,就是下夹脑,放毒药,灰儿们只好进沙窝了。
灰儿到哪儿都成。在适应环境上,灰儿们是世界冠军呢。雪山也成,森林也成,沼泽也成,大漠也成,雨雪也成,风沙也成,灰儿们总能设法活下来。瞧,这风沙里,那两脚动物,连个屁影儿也不见,灰儿却仍在寻觅呢。
瞎瞎又叫了。一听这声音,灰儿便不怕变成干尸了。苦命的瞎瞎,莫哭,妈不是正找你吗?灰儿长嚎一声,却进了一嘴沙子。那泼水似的入口的沙子,怕是填喉管里去了。
眯了眼,留条细细的缝儿,叫睫毛挡了沙,望去,仍黄黄一片,是茫茫的黄,彻天彻地的黄。那北边天上,风沙还浓浓地滚呢,滚着浓烟,滚着褐黄,滚着死亡的气息和死神的狞笑。看来,这风,一时半时的,停不了。停不了,由它去。灰儿想嚎,却硬将嚎声咽了,仄了身,逆了风,费力地跑起来。它已顺风跑了许久,再跑,就到天边了。逆风一跑,沙打在鼻脸上,死疼。明知道,这风沙绞成的鞭子,抽不了几下,就能抽去脸上的毛,抽出血来,但也顾不了它。
那呻吟,又在风里游弋了,很弱,很轻。这是几天来耳中心中老响的呻吟,是受了委屈的瞎瞎独有的嗲声。瞎瞎嗲起来多鼻音,哼哼咛咛,像羽毛在心上搔。不像大壮二壮,多用喉音,跟那瘸狼一个腔调。还是我的瞎瞎好。瞎瞎的好是与生俱来的,还是个小毛团的时候,灰儿就觉得与瞎瞎有种贴心贴肺的默契。瞎瞎,我的瞎瞎。灰儿的心抽搐着,仍眯了眼,仍留了细细的缝,仍用睫毛挡了沙粒,望去。那黄沙滚滚的不远处,果然有个大柴棵。瞎瞎,正在下面长声地叫呢。
瞎瞎,我的瞎瞎。灰儿扑过去,强劲的风扯拽它的身子。沙鞭越加凶猛地抽打。它鼻腔酸了,像要流泪,说不清是沙抽的,还是激动所致。
憋了气,用足劲,逆风蹿去。瞎瞎近了。瞎瞎笑了。瞎瞎叫妈妈了。瞎瞎扑了出来。
灰儿这才发现,那“瞎瞎”,原来是一只硕大的灰兔。
灰兔惊叫几声,逆风跑去,速度并不快,几下就能扑倒它,但灰儿却失了魂似的,呆痴了。灰兔在风沙中一下下跳着,远去了。
“看在瞎瞎面上,饶了你吧。”
灰兔消失了许久,灰儿才回过神来。这时,它才感到一阵奇异的饿,想来腹内的那点儿肉早没了。灰儿头晕眼花了。
那声枪响后的某夜,灰儿和瘸狼又到了那个沙洼。那夜没风,很黑。虽然黑不黑对灰儿们来说无所谓,但灰儿还是希望夜黑些好。灰儿们有夜眼,夜里视物,如同白昼。那两脚动物却不然。天黑了,他们就是瞎子,举了那喷火的棍儿,也没个准头。灰儿安顿了大壮二壮,带了瘸狼,去那洼地。
说那“带”字,是因为瘸狼身懒,不想去。灰儿硬叫它去。天下的公的都不长心,瘸狼
也不例外。瞎瞎死了,它竟没事似的,照吃,照睡。瘸狼很少像灰儿那样嚎瞎瞎,但却有颗复仇的心,不仅仅为瞎瞎,还为自己。那“瘸”,是印在心头的耻辱,是无法痊愈的伤口。灰儿知道,受过伤的狼都这样,格外凶残。
进了那沙洼,瘸狼嗅出,瞎瞎死了。瘸狼嗅不出一点活瞎瞎的气息,便认定它死了。那夜,瘸狼还嗅出无火药味,无夹脑独有的铁腥味,无危险的气息。前两者,灰儿也能嗅出。嗅那气息,正是瘸狼的本事。那是一种超群的直感。
那夜无杀气。
灰儿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忍住了时时想喷出的长嚎。瘸狼一断定瞎瞎死了,灰儿就想嚎,想发出那撕裂天空的长嚎来哭瞎瞎。当然,它更想报仇。一想到可怜的瞎瞎,它就想毁灭一切。
瘸狼咬断了栅栏上的皮带,吆出了羊。它用牙齿咬了“头羊”的耳朵,用尾巴使劲赶它。那羊就没命地跑。灰儿到圈里一唬,一群羊就跟“头羊”跑了。
那夜很静,没有人声。羊蹄沙沙似雨声。沙地好,若在硬地上,那几百只蹄儿,能弄出好大的声响呢。沙地上,就只有沙沙声。夜又吸了沙沙声,几十步外,连个音丝儿也听不见。
那“头羊”好大。好大的身坯,好长的角,怪不得是“头羊”。和同类抵起仗来,定然很厉害,可狼一吆,就成乖孩子了。这只能证明羊是欺软怕硬的动物。灰儿不管这些。灰儿只想为瞎瞎报仇。那么好的瞎瞎,叫人“砰”地一下,就再也见不着了。灰儿好伤心。灰儿也想叫两脚动物伤心。
到另一个沙洼,瘸狼扑倒了“头羊”,咬了它喉管,许久不动。灰儿知道它在咂血。灰儿也爱咂血,也爱咂那腥腥的、腻腻的、滑滑的血。那血过瘾,咂一阵,就有种熏熏的醉意了。羊们都挤成一团,缩在沙洼里,看“头羊”四蹄的抽动。那蹄儿,初时还蹬得凶,蹬起一股股黄沙。渐渐地,慢了,一下,又一下,停了。
羊蹄的蠕动,叫灰儿想起了瞎瞎。瞎瞎没蹄儿,可有爪儿。枪响后,那爪儿,也这样一下下抽。于是,灰儿的心也抽了。它低嚎一声。
瘸狼吸了满肚子的羊血,便醉了。它过足了瘾似的吧咂着嘴,喉间咕噜一声,示意灰儿也咂。
一个黑丸,忽然射来,裹一股杀气。灰儿嗅出,来的,是人类养的狗中最可怕的那种。
灰儿不怕寻常的狗。对那些占了人势才吠个不停的玩艺儿,灰儿不屑理它。以前,灰儿老和它们相遇。远远扑来时,它们气势汹汹,吞天吐地。一近,声也低了,速也低了,气也没了。灰儿唬一声,它们便哀叫着,躲出老远。再扑,再吠,再由气势汹汹到退避三舍。老这样。灰儿也懒得唬它了。
但灰儿却怕这种裹带了杀气的狗。这狗,高,大,胖,猛。它身大,能和老虎摔跤;力猛,敢和黑熊缠斗,而且势重力沉,招招直指要害,很是可怖。
那黑影近了,看得出,它脖中还带了卡子,那牛皮上的铁钉隐隐可见。这样,它可以攻你咽喉,你却难袭它要害。灰儿们是直脖子,转动不灵。狗却灵敏,那一口利齿,能朝各个方向出击,便占了大便宜。
灰儿的父亲,就伤在这类狗的手中。那狗,疯了似地追来,与父亲并齐了,边跑,边拧了脖子,用卡子一下下扎,扎出许多冒血的洞儿。后来,洞儿化脓,腐烂,把父亲烂死了。
听得那狗低哮一声,闷雷似的。灰儿忽然怯了。那瘸狼,也无往常的跋扈了。
这狗,明显带着逼人的杀气。
杀气是啥?不知道。但灰儿能感觉到。同是人,猎人有杀气,牧人没有。在黑压压一群人中,灰儿一下就能觉出谁是猎人。猎人可以隐了枪,隐了凶相,但隐不了杀气。有时,杀气会告诉狼的直觉:快跑,猎人来了。
这狗的杀气,比寻常猎人的都重。那样子,仿佛是沙漠之王呢,望两匹狼,竟似望两只兔子。灰儿明明知道,它和瘸狼斗一只狗,败的可能性不大。可怪的是,偏偏无斗志。
那狗也不扑来。它蹲立着,只在喉间咕噜,仿佛说:“去吧,别再伤羊,老子就饶了你。”那样子,分明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灰儿心虚了。它看到了隐在它后面的人。一想到幼小的壮们,它越加心虚,就拱拱瘸狼,示意它撤退。灰儿不知道,瘸狼早想溜了,饮了一肚子羊血,它醉了,没一点气力了,一离开沙洼,瘸狼就步儿蹒跚了。
怪的是,那杀气,一直渗入灰儿心里了。它甚至想,算了,一羊抵一狼,一命还一命,就此算了吧。不然,惹恼那两脚畜牲,又伤害大壮二壮呢。
若不是又一个狼家族遭受了灭顶之灾,灰儿也许真“算了”。
在公狼豁耳朵的长嚎声里,灰儿们赶了去。这是规矩。那长嚎,是呼唤同类的讯号。若闻声不去,便成不齿于狼类的狗屎堆了。这豁耳朵,也是匹厉害的狼,那缺耳,是争“王”位时,叫瘸狼咬的。但它并没记仇,有事了,就长嚎;听到呼唤,也去接应。公狼是真正的大丈夫哩,恩怨一挥手,不像两脚动物,面里是是是,背后动刀子。
灰儿们闻声赶到时,豁耳朵仍在一个血肉模糊的肉体前长嚎。这肉体,曾是它的妻子,后来,叫人剥了皮,就成赤条条的肉了。另一处,还有两个小的。瘸狼们很快便吞了那三团曾是生命的肉。吞了好,自己的腹肚,是亲人最好的棺材。在胃液的帮助下,死者就和自己融为一体,永不分离。高贵的狼尸,岂能叫其它动物吞食?
又一笔血债。
复仇是必然的。
灰儿知道,复仇是最好的保护。这也是祖宗传下的规矩,人不犯你,你就守了戒,封了口,不动他的牲畜。人若伤了你,你必须狠狠还击,叫那两脚动物从灵魂深处颤栗。血债要用血来偿。只有这样,他们才不敢轻易惹你。
那夜,豁耳朵公狼循着妻子和孩子皮毛上的熟悉气味,来到了灰儿熟悉的那个沙洼。瘸狼和灰儿远远尾随了。它们不敢太近。那喷火的棍儿,它们是领教过的。它们不敢进攻。它们只能偷袭。夜很静。风的蠕动温柔极了。灰儿有些紧张。在这一点儿,它不如瘸狼。瘸狼经得阵仗多,心硬,胆儿壮。灰儿却总是怯。虽说那怯,时时叫复仇欲望淹了,但淹了的怯仍是怯,心因之虚了。
一进沙洼,灰儿就闻出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它差点要退缩了。那是它最怕的味儿。但瘸狼却辨出,这是熟火药味,就是放枪后的火药味,而不是生火药味。这味儿,只意味着开过枪,而不是有枪候它们。瘸狼示意它,别怕。但它们掉远了些,叫豁耳朵打头阵。即使有枪瞄着,先中的,也是豁耳朵。豁耳朵在稠糊的夜色里游了过去,游向羊圈,开了圈门。遥遥地,灰儿听到“忽棱棱”的声音,这是羊“惊”了。灰儿知道,豁耳朵在扑羊。这时,羊的习惯仍是挤成一团,一团云似的,滚过来,滚过去。扑不散它,狼不好下口。最先死的,便是那个被扑出群的。这羊一死,别的就吓破胆了,就不太费力了。
那羊“惊”的声音,远远听来,依然很大,像无数鸟儿在飞,怕是要惊醒牧人了。灰儿心跳得凶,驻足竖耳。若有动静,它立马就会蹿出老远。这不是不讲义气或是胆小,而是生存智慧,犯不着无谓的牺牲。在凶残狡猾的两脚动物面前,任何疏忽,都可能送命。命只有一次,失去了,永不再来。一想到命,灰儿的心抽了一下。它的命,只有一次。瞎瞎的命,也一次,失去了,就像消散的云烟,再也找不回来了。瞎瞎,我的瞎瞎,你还没活出个名堂呢。一种熟悉的气味袭来,灰儿马上燥热了。这是瞎瞎独有的气味。大壮,二壮,瞎瞎,各有各的性子,也各有各的味儿。瞎瞎的味儿最浓。自那个恐怖之夜后,那味儿时不时就飘进灰儿鼻腔。不,不是鼻腔,是心里。初时,灰儿一阵激动,就去寻。后来才发现,那是虚味儿,不是实味儿。虚味儿印在心里,不经意间,才能闻到,再细嗅,却没了。
可这次,是实味儿,再嗅,仍有。几次后,灰儿断定,那是实味儿。
那味儿,从羊圈方向飘来。
羊圈里已静了,没有鸟飞声了。豁耳朵肯定逮了一只,正咂血。别的羊,便睁了瓷白的眼,木木地看,身子不易觉察地抖。羊的意志,就这样被摧毁了。然后,它们就不会像开始那样挣扎了。
灰儿扑进羊圈。瞎瞎的味儿越加浓烈,地上有,羊身上有,羊嘴里有。但有的只是味儿,并没瞎瞎。灰儿于是认定,羊吃了瞎瞎。
一串长嚎差点迸出灰儿口腔了。它用了很大的劲才咽下了它。瞎瞎,我苦命的瞎瞎。眼泪蒙了灰儿的眼。若不是怕惊醒猎人和牧人,它会用嚎声撕裂天空的。
瘸狼扑入羊圈,开始了疯狂的杀戮。显然,它也发现,瞎瞎,正葬在羊们的腹里。
这是真正的杀戮。不是猎杀,是杀戮。杀戮,为复仇。猎杀,为生存。后者,猎到果腹者就成咧。前者,要叫仇家感到灵魂深处的剧疼。
瘸狼一口血也不咂,它咬断一个喉管,扔一旁;再咬,再扔。瞬息间,白白的一地羊尸了。豁耳朵也不再咂血,也开始了疯狂的杀戮。前日,两脚动物杀了它的妻儿。此刻,它报仇来了。
灰儿的心却被浓浓的泪淹了,想长嚎,出不得声。它就在心里嚎,心在嚎声里抽搐。身子很软,像饮足了羊血一样。
许久,灰儿才回过神来。地上,已白茫茫一片羊尸了。剩下的那些,挤在一起。它们已被吓呆了,不再跑动,只本能地伸了脖子,随你咬吧。
洞里忽然有了动静。
瘸狼第一个蹿出羊圈,逃之夭夭了。它当然知道,那棍儿喷出的火,比它的腿快,稍迟些,就不会有机会了。豁耳朵随后逃出。灰儿怔了一怔,也蹿出圈去。
老远,灰儿才听到狼嚎似的人叫。
闲风怕日落。日头爷从山顶滑到西边时,风住了。风沙没了,空中仍有纤尘,蔽了天,把一切弄模糊了。这是风后独有的天气。那蔽日的黄,好多天才散。除非来一场雨,只片刻,便能洗出遍天的明净来。
灰儿逮只老鼠,吃了,压压饥。灰儿不喜欢老鼠的肉味。那味,怪怪的,说不清是土味,还是啥味,倒胃口,老叫灰儿想起老鼠的不洗澡来。只有在逮不到黄羊或石羊、青羊时,
灰儿才吃老鼠。逮个大些的,闭眼吃了,压饥。瘸狼可不,见了耗子,一口一个,腹内怕成鼠窝了。瘸狼食量大,老嚷饿,不像灰儿,几嘴肉,就够一天的花销。灰儿喜欢吃黄羊肉。那肉,精,嫩,想想,都流口水。当然,比黄羊肉好吃的,是那羊血,不是野羊,是牧人的羊。野羊老跑,消尽了脂肪。牧人的羊血里,多脂,膻膻的,滑滑的,糊糊的,想想都醉,别说饮了。
灰儿流口水了。一想羊血,就这样。它拌几下嘴,磕几下牙,长嚎一声。因为风息了,嚎声蹿了个远。
夜渐渐来了。灰儿喜欢夜,但也不怕昼。它不像狐子,一见太阳,头就疼,偏偏喜欢夜。夜好,夜里静,好多东西都在夜里活动,狐子呀,旱獭呀,老鼠呀——想到老鼠,灰儿的心里阴了一下。对这东西,它咋也喜欢不起来。那丑丑的样子,那土腥腥的肉,那怪怪的气味,总叫灰儿别扭。不过,大壮二壮喜欢。这一点上,它们也像瘸狼。它们就是在扑老鼠时学会了捕猎。想到“捕猎”,灰儿笑了。灰儿的笑是喉间的咕噜,很低……那也算捕猎?那肉乎乎的小玩艺儿,跑不快,又没尖牙利爪,一爪拍去,就翻白眼了。不像黄羊,会跑。那跑,又是怎样的快呀!那蹄儿,仿佛踩的不是沙,而是弹簧,嗖——一大截,比风还快。它还会用后蹄踢。一次,灰儿叫那蹄儿“扫”了一下,就是一道血口。若叫踢腹上,还不破膛?还有羚羊,那跑,怕是比黄羊还快哩,尤其那角,刺刀似的,追急了,扭了头,那角就“嗖”地刺来了。豁耳朵的那个母狼,就叫羚羊破过膛,悬乎乎死掉。这才叫“捕猎”呢。大壮二壮的逮老鼠,只能叫“玩”。
玩也好。虽说大壮二壮多瘸狼的坏毛病,可总是娘肚里掉下的,十指连心哩。哪个也扯灰儿的心肺。爱玩了,就玩去,就当你们“捕猎”,总成吧?
想到大壮二壮,灰儿又想起瞎瞎。一想瞎瞎,心又抽搐了。这瞎瞎,成灰儿心上的伤口了,稍一碰,就钻心的疼,就觉得天也灰了。即便是黄尘满天,灰儿也觉得天灰了。那灰,腌透心了,它就觉得没活头了。怪,没瞎瞎,还有大壮二壮呢,为啥就没活头了?不知道。反正真觉得没意思活了。
灰儿又长嚎一声。
空气潮了,气流凉了。灰儿望望天空,天上有一疙瘩一疙瘩的黑云。天虽黑,灰儿却能辨出比天更黑的云来。而且,那是积雨云,怕是要下雨了。对瞎瞎的思念,迟钝了灰儿的直感。那风沙一搅,更把心头的清明搅没了。要不然,灰儿能提前知道何时下雨的。那雨,若测来大了,就多打点食。若小了,也不必打乱规律。不过,那雨呀雪呀,灰儿以前并不惧。一生了那些要债鬼娃儿,灰儿就得多留心:窝要安在高处,别叫雨淹了;要选干燥处,太湿了,会惹来麻疹。
狐子也怕麻疹,一下雨,母狐就会给老天爷磕头,求它少下些雨。下多了,娃儿就叫麻疹出死了。灰儿见过几个磕头的狐儿,但没进攻,一来它正饱着;二来,嫌那肉臭;三则,它也希望天少下点雨。那么,你磕头吧,应了,也好;不应,老娘也不给你工钱。
灰儿从不拜天。它不是不信它,而是不怕它。它只是嚎,伸长了脖子,口朝了天,用声音长长地刺了去,不多久,天就裂了,就露出笑眯眯的日头爷来。不过,有时,嚎声也刺不破厚脸的天,它总是板个脸,不露个笑脸儿,或是刺疼了,天的泪就淋漓个不停。那雨下呀,下呀,再下呀,狼娃儿就会出一种红痘痘。灰儿的几窝孩子,就是叫红痘痘出死的。所以,它才格外疼瞎瞎。
瞎瞎,我的瞎瞎。
这瞎瞎,成心上的刺了,不经意撞一下,心就哆嗦。
那雨,终究是落了,先有把亮亮的刀子在天上利利地划一下,一团云就炸了。那声音,好大,灰儿觉得地皮儿都动了。它打个哆嗦,一溜风往窝里去了。那雨点儿,却也撵来了。蹄瓣儿大的雨点儿,稀稀地落。
没了风,行来,就不费力了。蹿不多久,就到洞口。大壮二壮守在洞口,望外面。一见灰儿,就欢快地迎了来,在它头下咕噜。灰儿这才觉出奶子很胀。怪。行了这么长路,咋没
觉出奶子的胀来?莫非,那风沙进脑子了?
一种轻松的被吮吸的快感从奶头荡向全身。灰儿感到了母亲才有的那种幸福的眩晕。大壮二壮虽会捕食了,却爱咂妈的奶头。它们这时的吮吸,已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一种撒娇方式。灰儿很是幸福,就进了洞,半眯了眼,任大壮二壮咂去。在风沙里折腾了许久,它有些累了,不觉间便迷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炸雷,把灰儿惊醒了。洞外,已是瓢泼大雨。闪电时时撕开夜,把彻天彻地的水帘照给人看。沙上都汪水了。那沙,虽也渗得快,但挡不了水的泼。沙面上尽是水泡儿。
瘸狼也伏在洞口,看那雨。洞口在一个崖头上。这洞里,住过獾猪,后来,瘸狼请它们住进了肚子。这地方好,高,避风,但北面的沙岭正在移来,一寸寸,一尺尺,迟早会淹了崖头。灰儿们必须在它到来之前,再找个新窝。
崖上有水珠儿落下,滴在毛皮上,灰儿闻到一股土腥味。这味儿,加上孩子们的味儿,自己和瘸狼的味儿,还有黄羊的碎毛片味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味儿,构成了“家”的味儿。平日,一进窝,灰儿就暖融融了。可今日,总觉少了种味儿,总叫它心神不宁。想了许久,才记起,窝里缺的,是瞎瞎的味儿。
瞎瞎,我的瞎瞎。
雨噼里啪啦地叫。瘸狼低嗥一声,听不出是赞叹还是惊奇。这是个没心肝的家伙,瞎瞎死了,却像没事一样。听说,公狼都这样?不见得。那豁耳朵就比瘸狼有情义些,老婆孩子被人剥了皮,它那阵长嚎,连天都嚎裂了呢。对了,这雨,莫非就是裂了的天漏下来的?
灰儿望望洞外。那雨,一时半时的,怕停不了。停不了就停不了吧。那天,瘸狼带了一肚子肉来,吐出,埋在洞旁的沙里,少些吃,能吃几顿的,饿不死。
可灰儿却总是心神不宁。
那股熟悉的味儿又从心里冒出了。是瞎瞎的。又是虚味儿。这味儿,不经意间,就从心里溢出了。一着意,却不见了。老这样。以前,瘸狼“王”时,从不光顾灰儿。灰儿寂寞时,也和一个公狼“游”过“窝”。那狼臭,几个月了,那臭味时时飘进心里。虽是虚的,可一嗅见,身子就腾地热了,就想再“游”它一“窝”。瞎瞎这味儿也一样,只是另一种刺激,一袭来,灰儿的心就噎了,虽是个虚味儿,噎却是实的。
瞎瞎,我的瞎瞎。
雨斜织着,意味着起风了。风声一大,沙洼就呜呜了,像千百只狼在嚎。经了一天风沙,心和耳朵都叫那风呀沙呀填满了,聒噪得有些烦。这雨中的风声一起,灰儿就恼怒地站起来。这时,瞎瞎那熟悉的气味再次袭来。同时,它听到了风雨中瞎瞎的嚎哭。
那是瞎瞎独有的嚎哭。有时独自玩,离窝稍远点,迷了路,瞎瞎就那么无助地嚎,边呻吟,边倾诉,边扯长了嗓门,幽幽地嚎。灰儿最怕听瞎瞎的嚎,一听,心就碎了。
灰儿一头扎进了风雨里。听得瘸狼惊愕地嚎叫了一声。
滚!你个没心肝的瘸货。
风雨扑面打来。那雨点密,大,是典型的暴雨。灰儿的皮毛很快湿了,但灰儿不怕,相较于风沙,雨好受多了。
瞎瞎仍在前方呻吟,在倾诉般幽幽地哭。一道闪电劈来,照亮前方的水帘。那风雨,密密地织了,把天和地扯在一处了。那水帘一直远去,远去,远到天边了。或是没有了远处,把远近也像天地那样扯一起了。听得见瞎瞎的嚎,也嗅得出瞎瞎的味儿。怪。这味儿仿佛“实”了,一耸鼻,就扑鼻地浓——可是看不到瞎瞎。瞎瞎叫水淹了。瞎瞎在雨里无助地哭呢。瞎瞎缩在某个所在哭妈妈呢。一定是这样。灰儿鼻腔酸了,热热的液体涌出眼眶,和雨水交织在一起。
灰儿朝有瞎瞎的所在死命蹿去。瞎瞎在哪儿?哪儿都有瞎瞎,灰儿就哪儿也蹿。叫那电闪吧,叫那雨泼吧,叫那风叫吧,灰儿心里有瞎瞎,就啥也不怕。
一团红红的火球从云里落下,在大漠上滚来滚去,发出震耳的轰鸣和刺鼻的怪味。这火球,不多见,骇死人哩。灰儿驻足了,心跳得凶。怪,它总怕那怪怪的火。说不清这乱跑的火是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若滚了来,定能烧了自己毛皮,把身子炸成碎片。可别炸着瞎瞎呀,你个坏火。你是啥?是雷神爷的眼珠子吗?
最怕瞎瞎“惊”,白昼里惊了,夜里就不安稳,梦中时不时惊叫。那叫很利,一下子就把灰儿刺醒。瘸狼也叫刺醒了。瘸狼耳尖,一有动静,就醒了。一醒,臭嘴里就咕哝,仿佛,瞎瞎不是他亲生的。不过,亲生不亲生,灰儿也不知道。生瞎瞎前,和灰儿“游窝”的,也不是瘸狼一个。灰儿于是容忍了瘸狼对瞎瞎半夜惊叫的恶声恶气,但疼瞎瞎的心并不消减。
那火球,在沙漠里疯魔般地滚着,也响着,声音和雷一样。莫非,这就是雷了,还发出一种怪味。这味儿,以前灰儿闻过。有个同类,见团鸡肉,一咬,砰,炸了,就发出这怪味。据说这火球,在大漠里乱蹿时,在殛一种精灵,比如,成精的狐子呀,狼呀,还有别的妖怪。灰儿不知道妖怪是啥?只知道自己没成精。此刻,它仅仅是个母亲,是个在暴风雨中寻觅孩子的母亲。这天雷,总不能殛母亲吧?
瞎瞎——瞎瞎——
那火球,滚出浓浓的硫磺味后,不见了。雨泼得更凶,仿佛,天下的,已不是雨了,而是在泼水。这水,更因风的劲吹而激射了,打在脸上,很疼。灰儿有些冷了,心更冷。四周是很黑的夜。除了时不时撕扯天空的闪电外,夜凝成一块了,很像死。一想死,灰儿就哆嗦了。瞎瞎,莫非真掉进这样的黑里了?那我就找吧,把这黑,每一寸都摸过,不信还找不到你。灰儿长嚎一声,嚎声才出口,就叫暴风雨泼进沙里。
那嚎,泼了就泼息吧。泼不息的,是灰儿的心。灰儿努力地四下里搜寻。脸迎了雨时,眼就火辣辣疼,照出的,仍是模糊。那雨,织成帘子,把啥都模糊了。看来,只有靠嗅觉了。用力嗅嗅,又发现瞎瞎味没了,只嗅出潮湿的气息。但瞎瞎的呜咽,仍在心头响着,那就循了这声音找吧。
循了心头的声音,灰儿在雨里蹿着。雨似激流,行来,很是费劲。这不怕,怕的是耳旁的呜咽,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叫灰儿无所适从了。那闪电,也许久不亮。风倒更疾了,呜呜呜,怪叫着。
灰儿萎倒在地,哭了。这次的嚎哭声,可把风雨声盖了。它利利地刺入黑黑的苍穹。
暴风雨是早五更息的。
灰儿奔了一夜,寻了一夜,嚎了一夜。当那个红红的太阳悬上沙岭时,灰儿心头的风雨也息了。它接受了一个现实:瞎瞎死了。这死,不是掉到黑暗里,而是永远没有了。怪的是,灰儿的心头却异常平静。
云没了,天空很明净。昨日的风卷起的满天沙尘叫雨泼进地面了。天的蓝,和灰儿心里的平静成一体了。
大漠灰灰的,不似以往那么焦黄。那日头,红得像喷火的枪口。瞎瞎就是叫那样的枪口喷死的。灰儿很平静。
几只黄羊从远处蹿来,一见灰儿,斜刺里惊了。灰儿也懒得追,腹内固然很饿。昨天吃的老鼠叫一夜的寻觅消尽了,很饿。灰儿仍懒得去追黄羊。它不想打破那平静。
立在高高的沙山上,望那葬埋了瞎瞎生命的沙洼。那沙洼很小,几间灰灰的房子,几个灰灰的人,几群灰灰的牲口,给了灰儿灰灰的心。
牛群出了栅栏。羊群也出了,还有其它大牲口。牧人们很响地说笑。灰儿却很平静,它冷冷地听那说笑,冷冷地看那说笑的人。而后,它款款地走向最高的山坡,拉了一泡白色的夹带着毛皮和骨渣的狼粪,长嚎一声,告诉牧人们:这是我的地盘,两脚畜牲们,你们滚吧!
在牧人的惊叫中,灰儿款款离去。太阳里,灰儿成一道剪影了。
此后的灰儿,仅仅是一个复仇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