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儿幽灵一样,出了狼窝,飘向大漠。自那个暴风雨之夜后,它不再捕野生的黄羊了。它们并没害死自己的孩子。它的仇敌是两脚动物。是他们,叫自己永远见不着瞎瞎了。
它常来那个夺走了瞎瞎的沙洼,长夜哀嚎,而不去攻击。那幽愤的嚎声时时划破夜空,在牧人心头锯来锯去。
它仿佛不是为哭瞎瞎,而是在宣泄积蓄了千年的悲愤。
天上又有月牙儿了,细细的。夜也日渐寒了,风时时吼叫,刺骨。灰儿的叫却更冷,阴阴地,厉厉地,冷不防,就从寒夜里刺出了。
怪的是,自瞎瞎死后,灰儿多了许多东西:冷静,凶残,还有超人的嗅觉和直感。这后二者,连瘸狼也吃惊了。
灰儿并不叫大壮和二壮充当复仇者的角色。它们还小。它们是灰儿的未来。灰儿常教它们一些祖宗传下的规矩,比如,只教它们捕猎野生动物,不许碰两脚动物豢养的畜类。它怕它们小小儿就种下将来惹大祸的因。多深的怨仇,终究得了结。使狼类繁衍生存下去的惟一途径是:与人类和平共处。
但灰儿的复仇念头却泯灭不了。毕竟,人害了它的瞎瞎,也害了它的朋友和孩子。按狼的规矩,复仇也是必须的。狼类,毕竟不是叫人揉来捏去的糌粑,到了显示自己尊严的时候,必须尽兴地显示出来。
灰儿也不叫瘸狼和豁耳朵跟自己一块儿行动,而是分头出击。一则目标小,灵活,叫人防不胜防;二来,万一某方遭了暗算,也还有复仇的本钱。当然,还因为,灰儿喜欢单独行动。它不喜欢喧闹。它喜欢夜行在大漠里的那种静谧,那份孤独,那种“天地皆睡我独醒”的冷漠。
灰儿并不进攻那个沙洼里的牧人。那儿有枪,那儿死过几十只羊,防范定然很严,还会有夹脑之类的暗算。瘸狼的前腿就是中了夹脑后咬断的。灰儿知道,那是个十分讨厌的东西,不小心踩了,走一步,跌一跤,就不能再轻松地来去了。若是夹脑上再拴了铁丝,一端系在铁桩上,那就只有束手待毙了。除非,你像瘸狼那样咬断被夹的部分,才不会在乱棍下毙命。灰儿亲眼目睹过一个中了夹脑的同类的死亡。那公狼,一遭暗算,就死命嚎出求救的讯息。灰儿和一些同伴就去了。但嚎声同时也惊醒了两脚动物。他们举着棍棒赶来。在落雨一样的棍棒下,公狼哀嚎着,渐渐寂静了。灰儿的印象中,那是黑色的寂静,一直印到它生命深处了。后来,一想到死,就想到那黑色的寂静。
灰儿还见过两脚动物的其它勾当。死的同类多了,灰儿也渐渐聪明了。
灰儿首先选中的,是那些散牧的大牲口,比如牛马。这儿的牧人有两类:一类,多牧羊,捎带几个大牲口,他们有圈。一入夜,牲口就入圈了。虽然这所谓的圈,仅仅是围了些栅栏;另一类,牧一群大牲口,不设圈,就在沙窝里散牧,由它们随了性子吃去。过一段时间,拢了来,清点一下,留下怀了羔的,集中侍候,其余的,仍打散了去,好在打了耳记啥的,也混不了。
这夜,灰儿进攻的,就是这种散牧的牛马。瘸狼去了另一个沙洼。豁耳朵则凭了超群的嗅觉,循着粘在一个人身上的妻儿的熟悉的气味,摸向一个村庄。豁耳朵的搜索,是那人离去的当夜完成的。因为一经风雨,就难辨气味了。
灰儿首先选中了卧在沙洼里的一群牛。进攻这种力大角长的动物虽有危险,但更危险的是,叫人类算计出你的进攻地点而设伏。无法预测的危险是最大的危险。
灰儿曾跟父母袭击过大牲口,有些经验。在人类的习惯思维里,狼是羊的天敌,对牛呀马呀,多力不从心。灰儿偏偏就选中了牛。人类不是爱炫耀自己的无所不能吗?狼也爱。
沙洼里很静。一切都很模糊。灰儿悄悄摸了过去。那是个避风的沙湾。牛和人一样,熟睡了,叫贼风吹了,也会不舒服,所以,牛歇息时,便选背风面南的沙洼,蜷了腿,静静卧了,似坐禅的老僧一样闭了目。许久的和平麻醉了牛的警觉。它们都入睡了,觉不出袭来的危险。但它们仍有大漠中露宿的经验,大牛在外,小牛在内。灰儿当然愿意袭击小牛,一是肉嫩,二是容易得手。
灰儿寻了一圈,见小牛都卧在中间,便放弃了攻击小牛的打算。它瞅中地形,选中一头母牛,轻轻地靠近,朝那致命的咽喉部位,狠狠咬去。
母牛负疼,惨叫一声,突地起身,径奔而去。灰儿下了死口,边咬,边用力咂。一股咸咸的液体顺喉管入腹了。
母牛也许是突然受疼而失惊,也许是想摔下灰儿,才直了声惨叫着飞奔。风声在耳旁呼呼,但灰儿极力保持着平衡,用后爪撕住牛的两肋,附身于牛的身侧。这样,牛血尽仆倒时,灰儿便不会被牛压在身下。
灰儿的这种咬法只适用于偷袭,对方不防,一招得手。若是牛醒着,则不可用。因为,你腾空前扑时,等待你的,可能是尖硬的牛角。
灰儿咂一阵血,觉得牛的奔速慢了,就用力咬断喉咙,由牛慢慢死去。它不敢咂太多的血,入腹的血过多,就醉了。醉时,连走路都显费力,何况攻击猎物。
它回身,又袭击另一头了。这就叫复仇,不为生存,只为泄恨。
牛们却已布好了阵:牛角朝外,成一圆圈。无论哪面,对着狼的,都是锋利的角。而最弱的部位,如屁股、肚膈全都隐了。
这阵势,灰儿先前见过,并不紧张。
破牛阵的法儿很简单:打乱对方阵脚。打乱阵脚的方法,不过夺其魂,惊其胆,趁其隙而已。
灰儿于是开始了“唬”:耸身,龇牙,前扑,发声。要领是:耸身龇牙,尽可夸张,耸身如弓,抖毛似箭;龇牙,嘴角可咧至耳门;发声低沉,非嚎非叫,充满威胁;前扑,则要有分寸,既要叫对方觉得你在真心实意地进攻,以达到威胁目的,又不能叫人家防守的角,挑破你进攻的门面,见角一来,后弹躲避。
灰儿“唬”了一次又一次,牛阵却稳如泰山。
灰儿边“唬”,边沿了牛阵转圈,寻找最弱的那位。这牛阵,一旦夺其魂魄,缺口打开,不用猛攻,牛就四散逃命了。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利齿尖牙,而是众志成城。
牛们鼻中喷气,眼似铜铃,肌肉紧张,不敢稍怠。灰儿知道,这紧张不是好事,似那弦,紧呀紧呀,终有断的时候。于是,它“唬”声越凶,转速愈快。
牛们紧张到了极点。
灰儿发现了最弱的那个。那是个公牛,显是没经过这类阵仗,眼中发出了恐怖的光。瞧,它的身子已发抖了。灰儿知道,这便是缺口。
灰儿后退几步,连跃几下,借一个沙丘,高高弹起,朝这公牛冲去。一眨眼,已从公牛上空,弹入牛阵里了。这是破牛阵的最好法子。要求是弹得高,准,迅雷不及掩耳。但危险也大,若是正面那牛镇静有经验,待灰儿耸身之时,前扑,角挑,则灰儿就有危险了。
牛群轰然而散。仿佛,它们好容易才等到这个逃跑的理由,便迫不急待地炸散了。牛最怕的,是被狼咬了大肠。
这下,牛无任何抵抗意志了。
灰儿紧追那公牛。这牛逃得很快。灰儿不怕。牛擅长的不是跑,跑不多久,便吁吁了。灰儿只是舒张了身子,边放松边追。
近了,近了,灰儿已与公牛并排了。
这时,那喉管咬不得了。一则,跑动中的公牛会拧过脑袋,用角来挑。二来,要是一击不中,就会落入公牛蹄下,被踩伤或踩死。
这时,灰儿进攻的,是牛的另一个致命部位:肚膈。这地方,位于后大腿侧,近乳处。这儿皮薄,无肋条保护,腾空一跃,咬去,便是一个大洞。顺了这洞,灰儿就可以抽出肚肠,吞下肚去。
是夜,灰儿咬死了七头牛。
清晨,牧牛人扁头哭丧着脸,到了猪肚井。他没找牛,牛却找到了他。一头伤牛,遍身血污,去朝见主人了。
孟八爷和豁子们正吃清汤羊肉。豁子很高兴,因为女人没来红,怕是有喜了。豁子请一个出沙窝的牧人带来了一箱酒。一入夜,就和孟八爷划拳喝酒。
从夜里的狼嚎声中,孟八爷知道它要复仇了。按祖宗的说法,狼已到猎人门口叫阵了,猎人必须应战。
祖宗遗下的说法是,猎人身上有杀气,到哪儿,哪儿的狼就知道。这是天性。打猎,常常是猎人找狼,而不是狼找猎人。若是狼寻上门来,扯长了嗓门嚎,就等于上门挑衅了。若是再在附近拉一堆狼粪,就简直是欺人了。
牛主人哭丧着脸说明了原委:“狼反了,不得了。炭毛子的羊也死了好些呢。看踪踪子,不是一个狼干的。”
孟八爷叹了口气,对扁头说:“你先去,我想个法儿。”
送走扁头,孟八爷开始收拾豁子的那个破夹脑。过去,这是牧人常备之物,一见狼的踪踪子,就会下在圈门口。后来,狼少了,躲到人见不到的地方去了,这夹脑,也就用不着了。
夹脑做来简单:两个半圆铁圈,一个弹簧,一根细绳,一根签子,如法组合,便是夹脑了。在弹簧的作用下,铁圈“夹”的力道很大。用时,用力撑开铁圈,用签子“逼”了。签一端为拴诱饵的竹筒凹处所挡,挖开沙地,放上夹脑,盖上沙土,撒点羊粪,印几个牲畜蹄印。那猎物一吃诱饵,带动机关,铁圈挟风,直夹其脑,故称“夹脑”。当然,也不仅仅是夹“脑”,比如狼,夹的多是腿,狼一踩,机关动了,夹的便是腿了。
夹脑有多种:夹老鼠,用粗铁丝做圈夹;夹狼,非得用钢筋了。那半圆,径约尺余,上了弹簧,力道奇大。撑开时,得两人用力。狼一旦被夹,除咬断腿外,很难逃脱。
孟八爷很快拾掇好了夹脑。这方面,他是行家。豁子的夹脑,仅仅是签子坏了,重削一个就成。“来,试一下。”孟八爷拍拍手上的灰,招呼豁子。
两人用了很大的劲才撑开夹脑,孟八爷用签子“逼”了。这签子,一端拴绳子,连在铁圈“轴”处。签子压“展”铁圈,另一端挑竹筒凹处,便是“逼”了。
“太老了,太老了。”豁子道。他的意思是签子入凹处太深了。一老,机关不易启动。孟八爷轻轻挪挪。
“还老,还老。”豁子叫,“太老了,叫人家踩了,也没事。好久不用,那地方不滑顺。一老,越加‘焊’死了。”
“不老,不老。”孟八爷道,“我抹了羊油呢。”
“老,老。”豁子强辩道,“这夹脑,下得好的,就这么一吹,啪!机关就动了。”说着,他上前,弯腰,做个吹的动作。
“啪!”谁知,这一吹,机关真启动了,铁圈猛合,夹住了豁子鼻头。豁子疼得大叫,他捧着夹脑,在地上转起了圈子。孟八爷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女人闻声扑出屋外,也笑得直不起腰。
“快,快!快些呀!”豁子叫。
孟八爷边笑边上前分那夹脑。因为铁圈间放不进手,使不了大力,分不开夹脑。女人忍了笑,上前帮忙,也无济于事。
“撬!快,取火钳。”豁子叫。
女人咯咯笑着,进屋取来火钳,一端用力,塞入圈缝,一撬,豁子才取出了鼻头。鼻头已被夹成个肉蛋儿了,悬酥酥颤。豁子妈妈老子地叫。孟八爷笑得前仰后合,胡须抖个不停。女人则捧了肚子,边笑,边在炕上打滚。
孟八爷提了枪,带了夹脑,按豁子指示的方向,去找扁头。他用夹脑,意在活捉狼。活捉了,送到凉州公园里,叫人观赏去。既除了害,又没伤狼的性命。
按说,孟八爷已打听到偷猎者的讯息,该回沙湾歇歇了。他之所以没和猛子一同回去,就是预料到狼要报复。而且,这报复,会是惊人的可怕。狼伤了牧人不好,牧人伤了狼也不好。牧人也有许多土法子,如挖陷阱,用毒药,下夹脑……或是花点钱,请个猎人来。无论
哪种法儿,肯定会伤害了狼。同时,会产生一系列的负面反应,那些偷猎者,便会理直气壮地“为民除害”了。
秋凉了,大漠失去了盛夏时的焦黄。太阳把冷清的光泼向大漠,大漠也冷清了。天地间灰蒙蒙的,柴棵、臭蓬、梭梭们都被秋霸杀去了生机。这儿,不叫沙山了,叫沙包。这沙包,先前草多,叫草包。一个草包又一个草包地蜿蜒而去,就能名之为草原。现在,草包都变成沙包了,沿沙包横穿过去,便是内蒙古大草原。但这“大草原”的名儿,也很叫人怀疑了。孟八爷老去那儿。沙已侵向那个过去“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一望无际的碧绿,已变成一道沙漠,一道石山,一绺草原了。那样子,很像电视上的非洲斑马。
人,明白起来不容易。孟八爷想,多半辈子了,打狐杀狼充英雄,老了才明白是造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造了几十年孽了。你也造,我也造,大家齐心一起造,天就变了。先前雪多,雀儿头大雪老下,一下就是一冬天。麻钱大的雨点儿老滴,一滴就是十天半月。现在变了,变成“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了。暴雨虽也有,可稀罕了。现在才明白了,一切,是人自己造的。
明白了,就不能再做糊涂事了。可叫人真从心底里明白,是多么不容易呀!像张五,很义气的一条汉子,现在,不也叫钱蒙了心吗?
太阳老高了,白��的,不很亮,仿佛前日的暴风雨,把上面的热量刮跑了,还送了些冰去,就凉了。那场风,把天都刮凉了。
在一个沙漩里,孟八爷见到了扁头。他正舞个血手和谝子红脸们开剥牛。沙洼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肚粪臭。红脸和谝子正开剥一头牛。红脸咬了刀背,一手撕牛皮,一拳狠狠捣皮肉相连处,捣出一阵�怪怪的嘶嘶声。刀背上的血沾在红脸的脸上,那原本就红的脸更红了,半是汗洗的,半是血染的,分外狰狞。
牛头已被割下,嘴啃沙地,眼瞪蓝天,口腔和鼻腔里尚有挣扎时流出的白沫,刀口处又腥红刺目。因为不是活杀放血,肉便血一样红。这牛皮,好几处烂了。想来那狼,取了牛的性命仍不解恨,还狂撕乱扯了一番呢。这牛皮,卖不上好价了。
一见孟八爷,扁头就叫:“瞧,这是糟蹋哩!你吃了,好生逮一头,十天半月的,慢慢儿吃去。可不,偏咬死一大片。”
“人家报仇哩。”孟八爷道。
“报仇?我又没打狼儿子,凭啥咬我的牛?”
“你的牛?狼眼里,这是人的牛。那账,是算在人身上的。白狼咬了你的牛,你不是连黑狼也恨吗?人家也一样,把人的账,都算一块儿了。”孟八爷笑道。
红脸取下口里咬的刀子,硬怪怪地说:“依我看,把那狼,通通消灭了才是正理儿。保啥?三保两保,把羊呀,牛呀,大小牲畜都保进狼肚子了。”
“胡说。以前,人家咋不碰你?啥祸还不是人自己惹的?要是真消灭了狼,那才坏事儿呢。”孟八爷又把那道理说了一番。
谝子应和道:“老先人说狼是土地爷的狗,总有他的道理。”
孟八爷边搭讪,边上了沙丘,在一块没被人践踏过的地方,他找到了狼踪:梅花状的爪印,比他以前见过的大。他由此推断,这是匹身架很大的狼,身大力猛,异常凶狠。不远处,一片狼藉,纷乱的蹄印和奔跑时被踢飞的沙,显示出夜战的残酷。几株黄毛柴被践踏了。枝上挂着一团团毛。这是牛毛。狼毛粗硬,牛毛细柔,柴棵上只有牛毛,却不见狼毛,似是这牛被追急了,慌不择路,闯入柴棵;或是牛有意引诱了狼,往那柴棵里冲去,牛身高皮厚,自不怕被柴棵戳坏。狼则不然,那纷乱的柴枝一旦扎中狼眼,它就再也躲不开致命的牛角了。这狼显然很狡猾,早有防备,没近柴棵,便斜刺里蹿向一旁,再伺机攻击。孟八爷仿佛看到了牛睁了铜铃似的眼睛,鼻孔呼呼地喷气,口中喷着白沫,凶猛而笨拙地横冲直撞。那是怎样的威风和愚蠢啊!狼则带了狡黠的笑,弹跳,撕咬,轻捷而凶残。听,那搅天的杀声仿佛还在响呢。
一串纷乱的蹄印射向另一个沙洼,又一头牛倒在那里,血渗入沙洼,一片黑红。这血流了好长一截。沙上是一长绺黑红的印子,一大截肠子蠕蠕在牛的肚膈之外。看得出,这牛疯了似地奔,也疯了似地吼,其状骇人。狼却不怕,由它吼奔去,自己则攀了牛身,咬开肚膈,吞那肚肠。吞几下,估计其命难保了,才一跃而下,由了牛奔突倒地。
可怕的复仇。
孟八爷眯了眼,长吁一口气。他先前也见过这惨状。那时,毛旦爹掏了几个狼娃,母狼先是彻夜地嚎,嚎声�人,求人放了它的孩子。后来,狼娃儿死了,母狼就复仇了,把生产队的牛羊咬了个一塌糊涂。对付这狼,成当时的政治任务了。孟八爷就伏在母狼必经的途中,乒,给了它一枪,结了账。
稍远的一头,死状更惨。这是头健壮的公牛。死前,它定然凭了那尖硬的角,和狼纠斗一番。沙地被踢搅得一塌糊涂。那飞沙,连踪都迷了。柴棵被压折了一大片。孟八爷看来,一头健壮的公牛,斗一匹狼,应是不成问题的。除了搏斗时必须的技术外,最关键的是胆要壮。狼有利齿,牛有尖角,狼灵活,牛力大,各有所长。只要牛胆壮,单个的狼,对付一头牛,很难取胜。但若是胆虚,掉头一逃,就等于放下武器,把致命处让给敌人,自然免不了一死。这公牛,有斗力,却无斗心,虽有一番纠斗,终究心虚,叫狼咬伤了几处,便把斗志也咬没了。不过,死的七头牛中,只有这头,叫狼费了心费了力,也属难得了。
孟八爷和牧人们商议了一番,定的策略是:除有坚固圈的外,其余牲口,全赶往猪肚井。夜里,除专人值夜外,还在狼必经的路上下了夹脑。孟八爷强调:若夹了狼,千万不可乱棍打死,只擒了,送往城里公园。
孟八爷又修好了几个夹脑。这几个,因用的久,弹簧力道没豁子的那个大,但夹个狼腿没啥问题。美中不足的是,在浮沙中,钉不了桩,没法固定,有可能叫狼带了夹脑逃去。但
也不要紧,一则,带了夹脑的狼逃不快;二来,夹脑落在沙上,会有醒目的痕迹,一路追去,便能俘虏猎物。
羊一上圈,孟八爷就选了几处狼喜欢走的地方下了夹脑。在沙漠里下夹脑比村里容易,村里地皮儿硬,先得用铲或镐挖个坑,夹脑多大,坑也多大,安好机关,铺在坑里,上盖浮土,撒些牲畜粪便。沙漠里无须刨坑,只用沙盖了夹脑,再折个死羊蹄儿,在上面印些乱乱的蹄印儿,撒些羊粪即成。
猪肚井一下子热闹了,羊咩咩声,牛哞哞声,和骆驼沉重不堪的叫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壮美的旋律。牧人们兴奋地打着招呼,仿佛“狼反了”是兴奋剂,带给他们的,不是忧患,而是刺激。
豁子女人是个“人来疯”,人一多,便越加鲜活了,脸上流溢着光彩,打媚眼,说疯话,挑逗得牧人们心痒难忍,待去应和,她反倒一脸正经了。
红脸在滩上拣来一堆圆石。打抛溜子是他的绝技,只要狼来,抡开抛溜子,那石便长了眼睛似的往狼头上飞。当然,他是想一石毙命的。他可不管国家保不保的,狼吃牲口,他就打狼,天经地义。
炒面拐棍则拉张吊死鬼脸。因为一些不守规矩的牲畜,时不时地偷他的草。这草,是他为下雨下雪时牲口打不到食而准备的。炒面拐棍身架虽高,却瘦,没啥大力,按红脸的说法,他走路都怕“卵泡子”会掉下来。他老望天,老叫“老天爷”。天旱了,求“老天爷”下雨;天阴了,叫“老天爷”放晴。明知老天爷不听他的话,可老叫。除了叫天,他还时时将一些未来的忧患挂在嘴上,草料也备得最多。因为十八年前,一场大雪盖了草,饿死了队里的百十只羊。天一放阴,他便嘟哝个不停,算计备下的草料,能供牲畜吃多少天。牧人们老取笑他,起名为炒面拐棍,除取笑他软而瘦高的体型外,还笑他胆小怕事,不像男人,是炒面捏的拐棍,经不得重力。但在对付偷食的牲口时,他却毫不手软,桦条劈头盖脸地抽去,但一些厚脸的牲口仍瞅他不备时,叼一嘴草。
黑羔子仍木然了脸,一副与我无干的模样,不望身旁忽然兴奋起来的同伙。听说上次回家,他劝爹索性把羊卖了,由他当本钱,闯世界去,叫他爹骂了个贼死,骂他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黑羔子冷冷地还击:“啥是正业?你和你老子正业一辈子了,除了在沙窝当孤鬼,还正业了个啥?”把老子噎了个半死,就给了他一顿皮鞭炒肉。从家里回来后,黑羔子脸色更阴了,老拿羊出气,望羊时,眼就成刀子了。
牲畜的叫声和牧人的说笑喧嚣了猪肚井。看来,狼带来的,并不仅仅是忧患。
夜降临了。
在中间那块巨大的空地上,牲畜们按牧人的设计卧了:羊卧里面,挤成一团。这既是羊的习性,也是防备狼的最佳阵容。因为狼吃羊时,跟鹞子吃鸽子一样,先须从群中吆出一个,才好下口。若是挤在一起,狼就头疼了。羊外面是大牲口,摆成散兵线。牛是角朝外,屁股朝里。骆驼则卧着。骆驼一旦卧了,狼不好下口。它最厉害的是唾沫和胃液,喷到狼身上
,狼就会出“瘙”,得一种很像牛皮癣的皮肤病,很痒,越搔越痒,越痒越搔,搔烂皮肤,感染了,就死了。骆驼跟牛一样,最软弱的是肚膈,若是驼慌张而逃,狼便斜刺里蹿上,一口,就能开了肚膈,扯出肠子来。
孟八爷装好了枪。他只装火药,没装铁砂。这样,枪的作用便只是惊吓了。炒面拐棍把几个纤维袋子拆开,缝成一块,若狼踩了夹脑,便把它抛过去,蒙头盖脑活捉了,再用铁丝扎住它的嘴,连夜送往城里。
汉子们分成两班:炭毛子们值前半夜,红脸们值后半夜,轮流睡觉。豁子的房子小,除孟八爷外,还能夹一个人,谝子便抢先占了。
埋下夹脑,旨在活捉狼,所以,不许放篝火。值夜者只能在僻静处卧了,圆睁了眼,穿过夜幕,窥那动静。好在牧人都有皮袄,两人合在一处,铺一个,盖一个,也能御寒。
夜渐渐深了,沙窝变成了冰窖。炭毛子们磕起了牙巴骨。皮袄虽能隔寒,却不能像被子那样把身子盖严实,盖到的地方不冷,盖不到的地方,就煞冰煞冰的。加上俩人合盖一个,皮毛拢不了身,时时有风钻入,牙就打战了。
孟八爷叫炭毛子们睡去,由他值一阵,有动静了,打一枪。他老了,瞌睡轻。炭毛子便留下两个皮袄,进了圈。孟八爷找个隐蔽些的沙洼,刨平沙,把小皮袄铺了,坐在上面,把大皮袄裹在身上,身子立马暖和了。
忽觉得,一人值夜,没个照应,若狼偷袭,便有危险,就往枪里装些铁砂,用通条捅捅,再加些火药,捅瓷实些,仍用纸团塞了枪口,上了火炮子,搁膝上,想,法律上也讲正当防卫呢,若狼叫我垫它肚子的话,先给它一枪。靠近了,瞄了腿扣扳机。距离太远,那火药铁砂喷去,车轱辘大呢。放近些,就能指哪儿打哪儿。
风不易察觉地吹来,仿佛无数的冰舌,在裸露的肌肤上蠕蠕地舔。孟八爷铺一个皮袄,老僧打坐似地散盘了腿,裹紧身上的皮袄,风进不来,热出不去,身子就暖和了。这时,屁股不能直接坐沙上。这大漠,会通过你着沙的肌肤,偷走你的体热,你先发木,再发硬,再发笑,最后就成青紫的尸体了。大漠里老有这种尸体。上回,一个大学生进沙窝考察,就冻死在里面。白昼的暖和骗了他。他穿得单薄,啥也没带,就死了。这里的昼夜温差惊人的大。热时,人称“晒驴湾”,能把活蹦乱跳的叫驴晒成干肉;冷时,是冰窖,穿了皮袄,抱了火炉,仍打颤。这里,比较好的御寒物是牲畜的皮毛,如驼毛制的栽毛褥子,如羊皮做的皮袄。寻常衣物,是挡不住砭骨寒流的。
月牙儿寒森森的,在夜的寒凉里瑟缩。一切都模糊了,模糊出神秘,模糊出博大,模糊出一种说不出的意蕴。以前,沙漠在孟八爷眼里,跟抽了几十年的烟锅子一样,每个图案,每点暗晕,每丝纹路,都了如指掌。现在,沙漠却奇怪地陌生了。他发现,自己熟悉的,仅仅是表层,而深层,还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比如那年,瘟神发了威,羊尸成雪地了,啥药也不顶用。后来,还是用老祖宗传下的法儿:焚表,上香,祷告,请土地神派狗来撵瘟神。几天后,狼便排了队,仰了头,朝天嗥,嗥呀嗥呀,瘟疫就没了。说不清,啥都说不清。总之,天造啥,总有它的道理。人顺天,天就顺人。人逆天,天也逆人。
红脸说:你那道理,也对。可眼下,它填得饱肚子吗?
红脸跟他算过账,土地已不养人了,仅仅是靠种地,就该扎喉咙了。要想活下去,一是榨取土地,夏禾收了种秋禾,一年几茬,地力衰竭,土地板结,害虫时生;二是进沙漠放牧,以贴补土地的亏损。而沙漠,早不堪重负了。
一个问题,常在孟八爷心头晃:出路在哪里?
从黑羔子身上,他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他也爱想些怪怪的问题。他知道,刨土吃,仅仅是养命而已。祖宗在刨土,子孙仍在刨,刨了千年,也没刨出个啥起色。他就想另走条道儿。趁着年轻,他跑遍了中国西部,成了有名猎人。作为猎人,他成功了,打枪、挖陷阱、放药、下扣子……样样精通。他惦记的野兽,等于叫阎王勾了命。甘肃、宁夏、青海、内蒙……哪儿有狼灾狐祸,都来请他。他吃香的,喝辣的,风里来,雨里去,任风卷着大胡子,倒也潇洒了几十年。看来,他没白活。可家乡,仍那么贫穷落后。他的存在价值,仅仅是在乡亲们穷极了时,打几只狐子救救急。他的努力,仅仅是换了个职业,并没闯出一条路来。
所谓路,就是他走了,还会有千万人沿了走。仅仅是一人走的,不叫路。他也想带些徒弟,把一身本事传授了,可又能咋样?心术正的不多。那贪字,把良心都淹了,学了本事,也仅仅是添些杀生的罪孽而已。就算有心地好的,学成另一个孟八爷,又能咋样?
有人说,那就走出去吧。双福走出去了。灵官走出去了。许多人走出去了。那又怎样?走出千百个,这儿仍是老样子。变化的,仅仅是多了些漂泊在异乡的孤魂而已。
路在哪里?
天亮了,一夜无事。那夹脑,还好好儿埋在那儿。孟八爷巡了巡,周围沙坡上,连个踪也没有。他怕夹了出圈的牲畜,就用桦条,挑动机关,取了夹脑。
虽说没逮了狼,可也没损失牲口,牧人们很高兴。看来,集中起来值班,倒是个有效的法儿。他们胡乱吃点干粮,喝点开水,三三两两,赶牲畜出圈了。
今日,该黄二的羊饮水了,为防止再出现抢水事件,等牧人们赶了牲畜离去,豁子才套了骆驼。刚打了十几个半桶,就没水了,勉勉强强,叫羊润了润喉咙。黄二道:“豁子,我可说好的,这水费,不能按羊收,得按桶收。”豁子道:“成哩成哩。这井,越说越邪了。按说,快立冬了,该水旺了。你先去,我今日个再淘一下,淘好了,再给你补。”黄二赶了羊走了。
太阳渐渐高了,日光又照亮沙洼。孟八爷胡乱吃了一点。才一夜,孟八爷却觉得过了好久。沙洼里到处是粪:牛粪、羊粪、骆驼粪,把原本就不洁的空地弄得脏兮兮的。女人提个铲儿,捡了牛粪,往自家墙上“打”,牛粪粘,便粘到墙上了。这墙上,层层叠叠,有厚厚的一层牛粪了。豁子这屋,并不是土木结构,而是用木桩钉成墙,上面“打”上厚厚的牛粪,便成屋墙了。那屋顶,也不用上房泥,只担了桦条,再铺几块牛毛毡,便构成所谓的屋了。
这屋是圆形的,多大的风,狠劲地吹来,也会顺了外弧消去大力。这种以柴棍和牛粪当墙的屋子,若造成方形,大风一到,就七零八落了。除非,你用结实的土坯和长柴泥,四梁八柱地正经盖了,才可能长久。但这种盖法,费用很是惊人,光运那土坯,得几十匹骆驼跑上个百十趟,远不如就地取材的柴棵和牛粪方便。
牛粪是牧人最好的燃料。那柴棵,虽旺,但呼喇喇燃一阵,便败了。牛粪则不然,耐烧。冬天里,炕上放个火盆,丢几块牛粪,能燃好长时间,而且无烟。那马粪和骆驼粪就次一些,但也能当燃料。女人只捡些囫囵的粪便。叫牲畜踩碎的那些,便由了它们,陪伴沙土去。
豁子道:“孟八爷,今日个,不求别人了,就麻烦你吧。等筐上来,帮她倒一下。这井,非淘不可了,再不淘,冬天可难过了。”说着,他戴了柳条帽,提个柳筐,到那井上。三人抬个新水泥圈,安井圈上。豁子先顺下了井桶,又提了铁锹,沿圈上的钢筋梯下了井。不一会儿,便听到铁锹往桶内拍水的声音。
“捞”!豁子叫。
女人就牵着骆驼,沿那平时打水时走的道,远远地去了。等那晃着浑水的水桶上来时,孟八爷提了,倒进水槽。
清尽了井底的水,女人用柳筐换了水桶,下到井底。碜牙的铁锹铲石声闷闷地传来。
一个人牵着骆驼,远远地走了来。近了,一看,是那收羊皮的驼子。女人脸上显出几分恼怒。孟八爷知她恨他卖过自己,待要劝,女人却春风了脸,远远地招呼:“驼子,还没死呀?”
这婆娘不简单。孟八爷想。
“死不了呀。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呀。”驼子远远地应了,“怀了没?再不开怀,我叫沙湾魏没手子的儿马给你配一脚。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是个无底洞。”
“断后根。”女人低低地骂,却高高笑几声,“你也好不到哪里,别看你背上有斗大的疙瘩,老娘肚里怀你这样的十个八个不成问题。”
“捞!”井里传来豁子闷闷的斥声。从语气上,孟八爷断定豁子对驼子有些敌意。也许,驼子先粘过女人。
驼子哈哈笑了,道:“可小心,要是你真怀了十个八个驼子,那豁子可饶不了你。”
女人吐吐舌头,本想占对方便宜,却反叫驼子占了去。正要反击,豁子却在井里吼了:“骚货,捞!”女人才吆了骆驼,远远地走了。
那装满沙石的筐上了井口。孟八爷用力一捞,筐就到井圈上了。那沙石,湿漉漉的,很重。一人是无法搬到不远处的沙石堆上的。女人放下缰绳,过来,和孟八爷提了筐,倒去沙石。驼子这才认出孟八爷来,吃惊道:“咋是你?知道不?那鹞子,放出风来,要你的命呢。要不是有人通风,他就叫警察逮了……听说他兄弟叫逮了。人家可到处放风呢。”
“为啥?”孟八爷暗暗吃惊,却装糊涂。
“别瞒了。人家把啥都买通了,你提供了啥信息,人家都知道了。现在,有了钱,啥打听不出来啊?……你还是躲躲的好。”
“没抓住?”
“抓啥呀?有人通风报信呢,抓了个屁烧灰。”
一阵酥麻,从腰部荡向孟八爷周身。这是愤怒所致。他天性豁达,很少生气,但这下,却觉两肾通了电似的,遍体酥麻了。“咋能这样?”他气得发抖。
“咋不能这样?”驼子打着哈哈道。
“倒了没?放筐!”豁子在井里吼。
女人把筐放到井里,又把骆驼从远处吆来,轱辘吱扭着,筐又缓缓地下到井里。铁锹铲石声再次传来。
孟八爷却倏地蹲在井台上,眯了眼,望远处,许久。
驼子收了女人翻出的几张皮子,捆上驼背,又去找别的牧人。近来死的牲畜多,驼背上有高高的一叠皮子。沙窝里进不来车,驼子先得用骆驼把散处的皮毛收了,送往公路旁一家院里集中,再由车运往城里。临近冬天了,牧人不再剪羊毛,驼子便只收皮子。收一张,付个三五十元不等。
驼子也是个沙漠通,干这一行,十几年了,哪儿有沟,哪儿有坎,哪儿牧的啥牲畜,他
心里都有数。除了羊皮、羊毛和其它牲畜皮外,驼子还做些顺水生意,豁子媳妇就是他顺手带来的。驼子将大漠夸成了仙境,等她进来,才知实情,却由不得她了。
望着远去的驼子,孟八爷很是沉重。很显然,那个群体里,出了出卖良心的人。心头那根很有力的弦嘣地断了,身子奇异地乏。他硬撑着帮女人抬了几筐泥石,却再也坚持不住了,趁扁头来借东西的机会,叫他帮个忙,自个儿却抽了身,到豁子屋里,上炕躺了。
那“靠山”,竟如此不结实,较量才开始,就叫对方一脚踹了个大洞,迸出朽碴来。这一来,问题就严重了,对方有恃无恐,会越加疯狂。
那放出风来的威胁,孟八爷倒不怕。年轻时,就有个不怕死的名声,老了,更不会叫死唬住。孟八爷担忧的是,那“保”,仅仅是“保”高了售价,招来的,是被“保”者更可怕的灾难。心头,奇异地沉重。也好,人家既然知道了底细,自己也不用再躲闪了,索性明刀明枪地干。怕啥?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不信他鹞子,能一手遮了天去。他回忆着那叮嘱过他,关照过他,也感谢过他的面孔,觉得底气又足了。
他起身出了门,看到亮晃晃的日头爷,不觉好笑,一个屁大的事,咋觉得天塌了?不就是出了个松沟子货嘛?羊里,有糟拐子羊,马里,有害群的马,人里头,也一样。别看都长了七个窟窿,看起来差不多,可天地间差别最大的,就是人了。出几个松沟子货,不奇怪。多干净的沙洼里,也会有几个苍蝇。
真白活几十年了。孟八爷自嘲地笑笑,忽觉得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究竟啥事,却一时想不起来。那感觉,游丝一样,荡呀荡呀,他拧眉许久,才突然捉住了它。原来,他忘了倒出昨夜枪里装好的铁砂。
值夜时,怕垫狼肚子,装了火药子弹,早晨却忘取了。这当然是大事,危险不说,更代表了他的心:那装好的子弹的枪口,说啥也不能对着被保者了。
他进了屋,倒出火药和铁砂,认真地分开,装入各自的袋中,才觉得心上的重石消失了。
他奇怪了。先前,他打死母兽,再打哀嚎的子女时,都不眨眼。现在,仿佛脱了胎,换了骨,不是先前的孟八了。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咋自个儿明明换了个人?当然,人没换,仅仅是换了心。但心一换,人也整个地换了。只是这换心难,糊涂了几十年,到老才明白了。明白了就好,不然,活着不是明白人,死了也是糊涂鬼。不能糊涂了生,再糊涂着死。可这明白,是多么不容易呀?还有多少人,正糊涂呢。
法律的“保”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叫人明白。
孟八爷把枪倚在墙上,出了屋。那扁头,早不耐烦了,正东张西望呢。
女人远远地喊:“孟八爷,你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再滑皮,晚饭可不给你吃。你怕啥?见了鹞子,你老羊皮换他张羔子皮,还占便宜呢。倒是那松沟子货叫人恶心。不过,那号人,也见不了太阳。那号人,只配在阴沟里蹲着,怕啥?”
孟八爷吃惊了。这婆娘,真不简单,却笑道:“谁怕他们了,没听说邪能压了正的。”
见孟八爷过来,扁头趁机溜了。女人笑骂:“滑驴。饮羊时,嫌水少,叫你们出点力,就跟瘦狗努……那个似的。”
那狼,终于来了。
好大一匹狼,肥,壮,威风凛凛,粗大的尾巴夹在屁股下,走得缓慢而自信。孟八爷认出,这是匹母狼。
这夜,方圆十里的牧人都到猪肚井了。昨夜,留在圈里的牧人受了一夜惊吓,听他们说
,狼就在圈外嗥,嗥声悠长可怖,一波未息,一波又起,一浪推一浪,推了一夜,怕是有千百匹狼呢。孟八爷知道是回音的缘故,只微微一笑。但牧人们却吓破了胆,死活不敢再蹲圈了,后半晌,就赶了牲口,浩荡而来。
猪肚井骤然局促了。
孟八爷仍在狼可能出没的地方下了夹脑,叫别的牧人备好器械,别脱衣服,听到动静,立马赶来。自己则在进猪肚井的豁口处,和红脸铺盖了皮袄守候。这儿是路,布满了牲口蹄印和粪便。狼和人一样,走的也是路。狼会以为,有蹄印和粪便的路最安全,至少没下夹脑——可偏偏就在这儿下了。
月亮阴阴的白,沙洼里阴森而模糊。记得,进沙窝时有月亮,后来没了,后来又有了。快一月了吧?这一月,看来虽短,却似经历了一劫。
一月间,心换了,人也换了。物非,人亦非,恍然如梦。一夜是小梦,一月是中梦,人生是大梦,啥都在梦中恍惚。
那狼,也恍惚在梦中。它踩了月色,款款而来,蠕蠕沙浪上便多了一串梅花。孟八爷听到红脸很粗的呼吸,知道他紧张了。孟八爷也紧张了。不是因为怕,而是那狼,直溜溜去了下夹脑的所在。
听说,狼眼会采光,将周围的光采了来,一入夜,再放出去,就成绿莹莹的两盏灯了。以前,有许多次,孟八爷就瞄了那灯扣扳机。那时,他会先找个食场——就是有死去动物的地方,野兽会来寻食——潜伏了,等那绿幽幽的灯出现。老远,他就能看到移来的灯,磷火似飘忽而来。近了,近了,一直近到枪的准星上,他便扣动扳机,灭了它。
那绿灯款款移来,渐渐移出了狼模糊的雄壮的身躯。这距离,已经危险了,幸好,风从狼那边吹来,把人气吹屁股后去了。
红脸握个很粗的桦条,狼若扑来,先迎头给它一下再说。孟八爷的枪里装了火药,没装铁砂,这样,连惊吓作用也起不到了。惊吓,需要距离,远远地放一枪,狼会遁去。近了,它就会扑火:你枪里的火才喷出,它也咬了你喉咙。狼下的是死口,一旦咬住,再不松口,除非你成了尸体。
孟八爷打定主意,要是狼张口扑来,他便把枪管捅进它张开的口里去。这需要冷静、准确,还需要来自冥冥之中的帮助。若是他命里该“遭”狼口的话,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据说,先造死,后造生,在生你之前,一切早定了,该死到狼口里的,死不到狗嘴里,该死在床上的,死不到地下。随缘吧。
绿灯停住了。孟八爷甚至听到了狼咻咻的吸气声。狼距下夹脑处只有七八米远了。忽然,狼腹贴沙地,匍匐过去,其神其形,如临大敌。孟八爷明白,它嗅到啥味儿了。夹脑上有铁腥味,狼能嗅得出来。下夹脑之前,他先用羊油涂了一遍,不知盖没盖了那铁腥味?
狼伏了身,轻轻爬过去。近了,近了,它已到那个埋夹脑的地方了。它凝了似伏在那里,许久。而后,再匍匐着退回原处。立一阵,才款款没入月色里了。
“好狡猾。”红脸嘀咕道。
俩人起身,打亮手电,到那所在。那夹脑耳子,已被狼刨出沙外。旁边,是一堆白色的狼粪。
狼用自己的方式,嘲弄了人类的所谓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