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豁子女人就嚷嚷着想吃黄羊肉。
猛子说:“成哩。人嘴难张,驴嘴难翻。你既然张了嘴,我就去寻一下,看能不能碰上。”豁子说:“寻啥呀?那荒草湖里,就有。不过,人坏了,黄羊也奸了,一见人影儿,就一溜风不见了,也难打。”猛子说:“有就能打下。”
猛子用的是沙枪。枪管用细细的无缝钢管,一头是枪口,另一头焊个鹤嘴,中有小洞,以迎撞针,撞针撞火炮,引发膛里火药,喷出铁砂。
打狐子等小动物时,枪里装铁砂。那铁砂,也好制:找个秃芨芨扫帚头,在融化的铁水里一蘸,快速捞出,烧去一截芨芨,滚下无数铁砂,模样儿匀称,不炸膛,还打不坏狐皮。
火药也自制,用谁都知道的法儿:一份硫磺,两份硝,三份木炭,放锅里炒匀。炒时,得掌握火候。火候不到,药无威力,多哑炮。炒得太过,火焰腾起,燃了胡子,燃了眉毛,甚至烧了屋子。猛子用的火药是孟八爷炒的,格外有劲道。猛子估计他另有窍门,问了几回,孟八爷只是嘿嘿。
猛子取过沙枪,装了火药,装个架子车的钢珠子,带了女人,去打黄羊。
黄羊并不黄。那毛色,显得麻楚楚的,其毛尖为灰色,毛根为白色,风吹毛动,灰白相映交错,便麻楚楚了。猛一看,跟沙一色,瞅不太清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羊也为食亡。黄羊需吃草,草多处便有猎人;黄羊得饮水,有水处就有枪口;说黄羊比狐子好打,就因了这。打狐子,若不会辨踪,连根狐毛也见不着。打黄羊,只需寻个有草有水处,悄悄潜了,等那轻捷射来的点儿凝在水边或草中时,举枪瞄了它,轻轻扣扳机。
那么,枪声中倒下的,定然是一堆肉了?
未必。
一枪致命的神枪手毕竟不多,于是,黄羊倏然抬头,那蹄子,开始轻捷地点地,点几下,就是老长一截路,不一会儿,就踪迹全无了。当然,你可以沿了那血迹去寻。它的速度虽快,血却无法在瞬间再生,流呀流的,便干了。只是,这话说来简单,做来却不易。“狐颠颠,人三天。”黄羊一颠颠,说不准人得行几天了。总之,那过程是惊人的惨烈。哪怕你打穿了黄羊肚子,打出了肠子;再哪怕那轻捷的蹄儿踩下一截又一截的肠子,那速度,仍飞快。后来,肠碎了,血尽了,黄羊大眼瞪天,力尽而死。
黄羊还有个习性:一有动静,便迅速占领制高点,占领之后,先要观察瞬息,再决定下一步行动。这时,猎人便静候在最高的沙尖上,伸出枪口,等那马上就要在蓝天白云下显现的图案。
猛子这次用的,就是这法儿。
离了猪肚井,行不多久,他们便看到一个巨大的柴棵湾。秋霜一掠,柴棵就黄苍苍灰蒙蒙的。黄灰的柴棵里撒些麻楚楚的黄羊,跟白毡上爬个灰虱子一样,看不太清的。要是把那眼光洒水似喷出,而后,静心凝神,片刻,便发现那黄灰的世界里有一点动了。这便是黄羊。
黄羊极警觉,吃几口草,便长伸脖儿,仰了头,东瞅西瞅。有时,贼溜溜摸来的猎人就落入眼了。猛子瞅中一个很高的沙丘,对女人说:“我在那儿。你去惊一下。”说完,就爬向那个沙山。女人则绕着沙山爬向另一侧,爬一阵,瞅瞅,估计猛子到位置了,才起身,那边吃草边伸脖观望的黄羊便发现了她。
“哗——”黄羊的反应惊人的快。那柴棵,像是倏然沸腾了。
一团灰云飘上沙山,驻足观察,凝成图案。
枪响了。
猛子背了黄羊,回到猪肚井。女人很高兴,崇拜地望猛子,猛子就绷了脸由她崇拜。豁子一向粗糙,根本觉不出拿腔作态的猛子心理,几下,就剥开了黄羊,煮了。
“咋这么瘦?”女人问。
猛子笑了,“黄羊生剥时,哪有胖的?这肉,看起来瘦,等你煮熟了看。这儿,”他拍
拍黄羊肋条,“膘一层肉一层,香死个你。”
女人问:“听说,黄羊是一对一对的,打下一只,另一只不跑,它们死都要死在一起。真这样?”豁子道:“那话儿,谁信呢?你老是信这些没影子的事。”
女人说:“谁又问你来?”脸转向猛子,“是不?”
猛子说:“这倒是真的。若真是一对夫妻,打死一只,另一只,死也不跑的。可也不一定,有时打下一只,别的全溜了,难道死的是光棍寡妇?”
女人说:“有时,一只死了,另一只也得活……窝窝囊囊,也得活。”
豁子却发了火,“你有完没完?……瞧去,肉烂了没?”
女人望一眼豁子,笑笑,就到锅边,用筷子一下下戳,“烂了。”
“那就捞来吃!”豁子的口气硬怪怪的,忽地笑了,解释似地说:“我不爱听死呀死的,不吉利。”
肉果然很香,煮前显得很瘦的肋条上,倏然长出了厚厚的肉层,红一层,白一层,咬一口,满嘴流油,却又不腻,比家羊肉好吃多了。
女人却只捡些脆骨,咬得啪啪响。
吃过黄羊肉,见女人和豁子都阴了脸不语。猛子觉出,他们之间,定有些扯不清的事。
夜里,女人把羊还没来得及啃尽的牛骨头洗净了,煮了满满一锅。红脸们都聚到豁子屋里。女人显得格外鲜活,特地穿了个桃红背心,显出十足的风流。
豁子贪杯,拳又划得好,开场不久,就把猛子杀了个片甲不留。猛子多喝了几盅酒。很快,酒便涌上头来,猛子就挪到挨窗的位置,头朝里睡了。
猛子醒来时,酒场早罢了。他异常清醒,酒喝得恰到好处时,就这样。那牛肉汤早成了尿,膀胱成球了,憋醒了他。他摸索着下了炕,胡乱踩双鞋,走出屋外。他觉得老山狗也跟出来了,想,这藏獒,毕竟不是笨狗,还知道护主呢。
风很利。一出门,冷风就水一样泼来。月牙儿不见了。星星像灶火里锅底上燃了的锅煤子那样哗哗哗闪个不停。一声怪叫隐约传来,听不清是风声还是野兽的叫。黄二们的羊圈牛
圈也隐在夜色里了。猛子想到了昨夜打死的狼,想,那叫,该不是狼吧?听说,狼要报复的,想过去找黄二们,却又懒得动。等那膀胱瘪了,他打个寒噤,摸进屋里。
屋里塞满了豁子的呼噜,却觉得老山狗的喉间咕噜一阵,箭一样到夜里了。猛子也懒得叫它。
豁子的呼噜是喝醉了酒的人独有的呼噜,肆无忌惮,又酣畅淋漓。猛子辨出,那呼噜,正在以往自己睡的地方,心突突跳了。他记起,昨夜自己是挨了窗睡的。那地方,本是女人的。因为他睡的地方正设酒场,就窝在这里了。
猛子的心快要跳出腔子了。那女人又在啥地方呢?猛子费力地睁大眼睛,努力辨认,却是一眼模糊。但那窗,却隐约有亮色,就脱了鞋,上了炕,头往里睡了。
觉得身边动了动,一摸,是一只光着的脚丫子,心越加哗闪。可以断定,这是女人的脚,软,胖,绵。豁子们不会有这样的脚。那脚也由了他摸,似动非动。
夜气变稠了,凝成了胶状。猛子死命吸气,但仍是缺氧。怕女人叫唤,也怕万一不是女人,猛子不敢肆无忌惮地摸,只装作不经意地摸了几下。那只脚却缩了回去。几句梦话传来,是女人。猛子的嗓子唰地一下,成了干皮。
装作翻身,猛子用脚去碰女人。哪知,心往前伸,脚却不动。猛子便咬了牙,大了胆,用力伸腿,觉得有老长一段距离。那不大的炕竟有老长的一段距离?怪。
豁子说了句梦话,听不清内容。猛子却惊出一身冷汗。那好不容易伸出一截的脚又收回来了。忽地那只脚却又伸来了。
这脚,此刻在猛子心里,比啥都美。猛子便想抱了它,像啃猪蹄一样吞下去。虽然在黑中,他还是能“看”出这浑圆的,美丽的,肉乎乎的好东西。猛子辨出,睡前,女人洗了脚。那柔软、细腻和温柔的气息,把猛子腌透了。
猛子把输到腿上的劲收回来,叉开手指,慢慢地向他想象中的玉足盖去,一毫米,又一毫米,觉得快触到毫毛时,又心虚地缩回了手。
猛子懊恼地咬咬牙。他有些恨自己,但又觉得奇怪:自己又不是第一次碰女人,咋这样患得患失?更奇怪的是,这种伸伸缩缩去触那玉足的感觉,竟比爬上女人身子横冲直撞时还要奇妙。怪。
豁子嘴里吧嗒一声。这次,猛子没惊吓。
但这一来,倒把猛子的犹豫惊跑了。他索性将过程省略了,把手轻轻盖上去。那脚痉挛了一下,便平静了。
一股幸福的暖流从那脚上发出,沿了手臂,向心涌来,很快便激荡了全身,奇怪的渴再次袭来。一横心,猛子捏捏脚。脚却没任何反应。
这是艰难的第一步,有无回应,并不重要,他索性抱了脚,一下下吻。但脚的反应是:时而,痉挛一下;时而,再痉挛一下。那情形,仿佛是下意识的。
猛子索性抠那脚心。脚痉挛几次,却倏地收回了。
猛子懊恼极了。真是热屁股溻到冷炕上了,自己激动半晌,人家却在梦中。怪的是,一懊恼,胆子又大了。为了增加敏感程度,他脱了袜子,把腿一伸,就到女人被窝里了。猛子觉出,女人是穿了内衣睡的,下身是线裤。
猛子大胆地把脚丫子伸到女人的大腿根儿,用拇指一下下骚扰。女人却夹紧了腿,转过身去,又发出几声梦呓。
猛子却不局限于吻脚了。他的手探入那裤口很松的线裤,一寸寸上移,边移边轻轻揉捏,一直探到大腿处。那腿却夹得很紧。猛子很疑惑:这骚鸟,究竟是真睡?还是假睡?咋没有一点大的反应?一横心,他将盖在身上的皮袄扯了,翻起身,头朝炕沿,和女人并头睡了。血在轰鸣。也不管豁子的呼噜声了,他所做的,只是屏了息,不使自己发出太大的喘息。
而后,他一下下搬女人。那身子很轻,手指一牵,就转向牵的方向了。猛子轻轻褪下女人的线裤,轻轻解了女人的内衣扣子,将那硕大的奶子裸露了出来,又轻轻地脱了自己的衣服,轻轻地把身子盖向女人。
他觉得,大水淹没了他。
自始至终,女人没有醒来。
大清早,有几个牧人来找豁子。那羊,闹嚷嚷的,一沙洼咩咩声。
豁子道:“坏了,咋又这么多?那井,瘦狗努尿一样,半天挤不出一摊。以后,怕是连人也没喝的了。该换个活法了,靠这井,怕是连女人也养活不了。”
谝子笑道:“猪肚井干了,你婆姨的井可水旺呢,怕啥?……瞧,谁来了?”豁子抬头
,“哎呀”一声,大声道:“哎呀,是鹞子。那驼子,找你买狐皮呢。”又悄声对猛子说:“上回,打狐子的,就是他们。”
猛子的头一下子大了。乖乖,正找时,他们连个屁影儿也不见。孟八爷刚回去,人家却找上门来咧。却发现,那鹞子,也不是凶神恶煞,和平常的牧人差不多,一身灰土色,猛子大了的头才渐渐恢复正常。
“卖了,早卖了。上回二十张,叫宁夏回子卖广州去了。”
炭毛子道:“怪。广州那地方,火炉一个,光个膀子都出一身贼汗,买了狐皮干啥?”
“物以稀为贵。”豁子笑道,“你说那金子,有啥用?吃又吃不得,穿又穿不得。打个耳环,把耳朵坠得死疼;戴个项链,跟驴戴笼头一样。可人为了那玩艺儿要拼命。还不是因为稀少嘛。”
谝子抗议道:“行了,行了。少磨牙了,羊都渴死了。”
“你急啥?”豁子笑道,“昨天,黑羔子的羊还没喝上水。”
“人家不来了。”谝子道,“过来时,我叫他。他说,他的羊变成狼咧,吃了肉咧,喝了血咧,叫多渴两天。”
“羔!羔!”几个牧人用鞭子使劲抽羊,边抽边吆喝叫羊分群的命令,可没起作用,那席卷而来的羊,反把牧人也裹向井口了。
却听到那女人嘎嘎笑了。猛子掉头,见女人穿了桃红夹袄,已站到打井时从井里取出的那堆沙石上看稀罕场面。
“你笑个屁。”豁子骂一声女人,又扭头对牧人说:“叫你们一泡子一泡子赶,谁叫你们一齐赶来?”“我估摸着,总能剩些。哪怕叫羊抿一抿也成。羔!羔!”一人解释。
“屁,屁。”豁子涨红脸,“牛蹄窝大个井,蚂蚁尿多点的水,狼多肉少,能剩个毛?”
鹞子双手交抱了,悠闲地看疯挤的羊,低了头说:“还是我们自在。想干了,出来;不想干了,睡几天大头觉。”猛子才发现鹞子身旁还蹲了一人,是个老汉。老汉沙了嗓门,说:“你也自在不到哪里,现在,啥都保了,弄不好叫丢进去,后半辈子就打发了。”鹞子说:“沙窝这么大,就那么几个黄狗子警察,头三不知脑四,能干个啥?”老汉说:“贼不犯,遭数儿少。”
羊群缩小了,意味着羊与羊挤一块了。羊没有多大力气,可千百只羊一齐用力,力道就非同小可了。那几个牧人,像飘在海中的树叶,忽而悠过来,忽而荡过去。“羔!”“羔!”他们叫。口令虽声嘶力竭,但被羊干燥的“咩咩”声淹了。女人的笑声却很是扎耳。这骚鸟,显是不知道这阵势会有啥后果。
蚂蚁围倒太行山。这阵势,真有那味儿了。若是井能抬的话,早叫这群羊抢跑了。豁子已给羊挤到井边上了。骆驼被围在更远些的地方。豁子不敢打水了。因为水一哗啦,那渴极的羊会疯的。
“赶开!赶开!今个不放水。”豁子声嘶力竭地叫。
“真放不得了。一放,怕出事。”炭毛子喘吁吁道。
一只羊已跳上井台,又上来一只。很快,井台上站满了羊。豁子扔下纤绳,手扳了井台,以防被挤下井去。“扑通”一只羊掉下井去了。“扑通”又一只。连续几声扑通后,就分不清掉下几只了。后面掉下的,再也听不到声响了,显是井中的水并不多。
谝子们边狂叫,边疯魔似地抡那鞭子。一团团羊毛在空中飞舞,却遏制不住前涌的羊群。看那样子,井填不满,那涌动也停不了。一个年轻牧人哇哇大哭。“我日你们的妈。”他边哭边骂。
谁都看出这灾难了。几条鞭子呜呜着,在空中交织得越来越快。但羊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那女人惊诧诧地叫了几声。
“啪!”一声爆响。羊群惊了似的一凝。猛子听出,那是枪声,很脆,是快枪声。沙枪是沉闷的。又是两声。
羊群才开始后退。牧人的鞭子这才起作用了,拥挤的羊被渐渐撕开,被驱出老远。
炭毛子叫:“谝子,你先赶了走。”谝子叫:“井里有我的一只。”
“滚!”炭毛子发怒了,“你先走。死的,老子给你背去。”
“羔!羔!”谝子边吆喝,边扬鞭子。一只只羊,被慢慢分离出来,向谝子聚拢来。谝子快快地点一遍,“差五只哩。我差五只哩。”炭毛子叫:“你先赶到那边的洼里。”“我的,毛上染了红胭脂。”“知道,知道。”谝子赶羊走了。
也照样,又分走两群。那些羊,各群有各群的记号:有的染红,有的染蓝,有的染黑,即使乱了,也好找。
这时,人们才松了口气,才寻那枪声的来源。不用说,是鹞子放的枪。此刻,他还把那几个黄灿灿的铜弹壳一抛一接地舞弄呢。女人下了沙石堆,向鹞子要了弹壳,好奇地瞅。叫猛子吃惊的是,他用的竟是半自动步枪。用这枪打猎,准头高,射程远,又能连发。只要枪法好,落入眼的猎物,难有逃出手的。
“鹞子,没你的话,今日个,怕这井都填了。”豁子边擦头上的汗边说。
“咋谢呢?”鹞子微微笑道。
炭毛子说:“等会儿,打捞上来,给你个羔子。”
“又能吃顿黄焖羊肉了。”鹞子微微笑了。
这井,跟村里打的井不一样。村里是新式打法:用机器钻头,一下下冲,冲个几十丈深的窟窿,下上水泥圈,就成井了。但这种打法,有个前提:地层得硬,不然,打到半截,轰,井塌了,钻头也埋了。猪肚井这儿,地软,多沙,钻头冲井法根本不成。只能先制些水泥圈,挖一截,放个圈。人在井底里挖,圈在上面放。井口安个轱辘,放个纤绳,一头连骆驼,一头系筐。人吆了骆驼,绳捞了筐子,运出泥土,下个几十米,就成井了。这井的好处是,水不汪了,就下到井底,再挖几米,安了圈。圈上有些钢筋做的梯,上下倒方便。
豁子朝下望去,见那羊,已填了不少,有的还在井里惊骇地叫,就用绳拴了桶,搁轱辘上,叫那炭毛子,来去地吆骆驼。自己下了井,揪起羊,扔桶中。本该提水的桶,却提出一只只咩咩惊叫的羊来。提出了二十几只活的,后面的,身子就湿淋淋的,早没气了。上一只死羊,牧人的脸便阴沉一分,随骆驼一次次的往来,井口已白白一堆了。等豁子捞完最后一只上来,一数,也是二十几只。这些羊,倒是满了愿死的,肚子胀得老高,自然饮足了水。
炭毛子阴沉了脸,一语不发,走过去,将染了红、蓝、黑各色的逐一分了。死的一分就开,活的却又挤成一团。炭毛子挑只染了黑的,捞过去,丢在鹞子跟前,“这是去年的羔子,肉嫩,我的。”又大声问:“豁子,给你只羊,顶水费。要不?”“不要!”豁子钢牙铁口地说。
“你个驴撵的,落井下石哩。”炭毛子瞪一眼豁子。
豁子呵呵笑了,“你个炭毛子老贼,不想想,那点儿水费能干个啥?总不能光了身子吃肉吧。再说,红脸的牛叫豺狗子抽了肠子,牛肉骨头都啃不完。我要了,也是个糟蹋。干脆,弄个骆驼,驮出去,叫家里人吃去。那羊,伙了放几天。”炭毛子苦了脸,牙缝里抽着气,“蝎骇骇的,二十几只哩,驮也得几个骆驼。”
“攒劲些的,四个就够了。”豁子道,“红脸的那个公驼,驮个几石不成问题。开剥好,几驮子就驮出去了。你几只?”
“八只。”炭毛子道,“谝子六只,犏牛九只。也好,几群伙上,叫犏牛放几天。我和谝子开剥。弄不好,一天过去,全臭了。”
鹞子们大清早出去,后晌才回到猪肚井。俩人都很疲惫,但收获颇丰:老头背了一张狐皮,鹞子却背了三张狼皮,一张大的,两张小的。
猛子看出,那两张小狼皮实在太小,打它简直是糟蹋行情,但鹞子却很兴奋,一改往日阴沉,炫耀起来:
“这母狼,可狡猾啦。一见我们过来,就来个一溜风。你快,能快过枪?一枪,就打‘草包’了,肠肚子虽没出来,血却是尿尿一样……”
老头接口道:“人家是往开里引你呢。”他取出个鼻烟葫芦,往手心里倒些黄色粉末,用右拇指挑了,放鼻孔上,一吸,响响地打个喷嚏。
“我当然知道。”鹞子道,“明明那狼窝就在芨芨栋那儿。可我,先结果了它再说。”
女人被这传奇吸引了,大瞪着眼,时不时惊愕几声。猛子很是反感,鹞子却受用不尽。
“它没扑过来咬你?”女人问。
鹞子哈哈两声,“我还盼它扑过来呢。”他拍拍半自动步枪,“这是快枪,又不是那号装沙子的烧火棍,能连发的。”女人望一眼猛子,吃吃笑了。
猛子皱皱眉头。他很反感鹞子的语气,更讨厌他那“烧火棍”的比喻,脱口说:“用快枪,猪也能打下狼,用烧火棍打一只,才算猎人呢。”
鹞子哈哈笑道:“烧火棍?哄哄女人行,怕是连狼毛也吹不下呀。”老汉道:“话往好里说,我拿的也是烧火棍。”“谁又说你呢?”鹞子道,“我是说举了烧火棍骗女人的那种货。”女人又笑了。
猛子觉得一股血冲向头顶。他跳下炕沿,“你屁往好里放!”
“咋?”鹞子瞟了他一眼,“想单挑?”“呸!”猛子唾道,“怕你?怕你老子是兔子养的。”
“算了,算了。”老头劝道。豁子过去,按按猛子肩膀,猛子就势坐炕沿上。说实话,他心里有点怵这鹞子。打起来,心里没底不说,那股阴阴的味道,也是他以前没遇过的。但他口里却不认输,“人家孟八爷,拿个烧火棍,能枪打飞鸟呢。你算啥?”“当然,当然。”老头笑道。
“那沙枪。”鹞子撇撇嘴,“一喷,一大片铁砂,别说打一只鸟,百只也没啥。这枪,独子儿,稍偏一下,就错到天上了。”“算了,说啥?人家孟八,那是没说的。”老汉道。
女人却瞟一眼鹞子,“后来呢?”
鹞子望一眼猛子,打个哈哈。“后来,就追,追了四五十里,打死了它。”他抖抖那张大狼皮,“回来,又顺便收拾了它们。”他又抖抖那两张小狼皮。皮上还有血迹,没干。这皮,不久前还穿在狼身上,现在,叫人脱下来了。
女人夸张地叫几声。豁子却道:“小狼不该打,还没成皮子呢,糟蹋了。”
“我说了他一路呢。”老头道,“不打才出世的,是老先人的规矩。”
“啥规矩?还不是人定的。”鹞子笑道,“上回,有人专要张小狼皮,要做个皮大衣领子,价也不低,就顺便拾了个跌果。”
猛子见女人用崇拜的眼神望鹞子,心里别扭极了,就提枪出来。他很想到那个埋小狼的地方,挖出狼尸,扔到鹞子面前,叫他看自己“烧火棍”吹下的狼,却又厌恶女人的神态,就上了沙坡,长吁一口气。
天空水洗似的干净。沙岭上的潮气在阳光下哗哗哗闪着,一晕一晕,向家的方向荡去。离家几天了,猛子很想家,尤其想那“山芋米拌面”。连吃了几天肉,肚里总不滋润,要是能灌上一肚子“山芋米拌面”,当然是最惬意的事。
鹞子的得意,很令他讨厌。女人的眼神,更是别扭。真不想到豁子家去了,便在沙坡上坐了,望那后晌的落日。
天空很是灿烂,日头爷简直爽极了。但猛子却懒得欣赏。猛子对天空的感觉是两个词:“晴”或是“阴”。对太阳,是“热”还是“不热”。对风,是“大”或“小”。瞅一阵太阳下的沙洼,便觉无聊了,想去芨芨湖玩。
一想芨芨湖,就想到黑羔子。一想黑羔子,就想到孟八爷安顿的事了。孟八爷安顿过:若他们来了,叫黑羔子报信,叫他自个儿盯着。昨天,怕那些家伙不来,或是来又溜了。今天,他们又来了。看那乏驴劲儿,说不准得休息两天。叫黑羔子骑了骆驼,出沙漠,报个信,催快些,就能逮住他们。
到了芨芨湖,不见往日热闹,牧人们东一个,西一个,散了,熬太阳下山呢。红脸抡个抛溜子,时不时,飞出块石头,打到走得太远的老牛角上。
黑羔子却一下下踢石子,那石子,一个个飞出,飞向羊群。因没准头,羊也不管,由了他踢去。猛子走近,听得他自言自语:“天生的挨刀货不成?老子迟早要宰了你们。”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猛子,却面无表情。
猛子将孟八爷安顿的事儿告诉了他。黑羔子初无热情,表情麻木,一听鹞子打了狼和狐子,就同意了。猛子催他快去,说:“放心,羊我给你看。”黑羔子却说:“我有啥不放心的?还巴不得叫狼吃了呢。”
“不会,不会。”猛子笑道,“狼一闻火药味儿,早溜远了。”
黑羔子去问红脸借骆驼。红脸问做啥?黑羔子大声说:“回家取药,病犯了。”
“啥病?”
“人不知。”黑羔子气呼呼道。
这“人不知”是牧人常用的一句骂人话,还有后半句,叫黑羔子压舌头下了,说全了,就是:“人不知,狗来问。”
“不借!还牛了你?”红脸大声说。
黑羔子却径自走过去,牵了一峰骆驼,取开绕在脖里的缰绳。一纵身,楔入驼峰,用缰绳头,抽几下骆驼屁股,骆驼便颠颠着跑了。红脸没挡,只说:“哟,这王八蛋,倒成他的驼了。”
“人家急呀。”炒面拐棍慢悠悠地说,“人家月经来咧,急着回家取纸呢。”
牧人们大笑。
太阳悬山子的时候,猛子们赶了羊回圈。
圈了羊,天已黑了。红脸喊猛子去自己圈里,他放的是骆驼和牛,他跟炒面拐棍常合群放牧,好有个照应。猛子看不惯鹞子的嚣张样子,不想去豁子屋里。三人点了灯,切点被豺狗弄死后又叫羊吃剩的牛肉,拌了顿牛肉拌面汤。
借了灯光,猛子发现,这所谓的崖原是一段古城墙。怪不得沙海里突然会冒出“崖”来,问:“这咋和庄墙一样?也是放生灵的打的?”
“啥?”红脸笑了,“这是长城呀,就是秦始皇打的,孟姜女哭的那个。先前,这儿可多啦。后来,叫沙埋的埋了,坼的坼了。这儿,先前可不是沙漠,是湖,是朝廷的马场。你不听那地方,前营,后营,邓马营……老人们说,沙压了七十二座唐营呢。那马场,是专为朝廷养马的。三国时吕布骑的赤兔马就是凉州产的。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呢。”
猛子吃惊了。看不出,这侉侉势势放牲口的,还知道这么多事,就说:“你中哩。看不出,你学问大着哪。”
“啥学问?”红脸笑了,“磨道里听了个驴叫声,听黑羔子说的。这些,他的那些破书上有。以前,他有好多书,后来,叫羊偷吃了。嘿,他的头发都可惜没了。谁能想到,羊会偷书呢?”
忽听到女人声:“咋不吃饭去呀?想叫老娘端来不成?”话音未落,女人已进窑洞了。
“吃了吃了。”猛子道。想到她望鹞子的眼神,他皱皱眉头。
“真吃咧。”红脸道。炒面拐棍却闪出门外。他和女人摔过跤,叫女人当马骑过。
“来吧,她吃不了你。”红脸笑道。
女人吃吃笑了,“你们不是常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吗?你们能骑女人,为啥我不能骑你们呢?”
“谁说不能?”红脸挤眉弄眼地笑了,“你一骑,叫倒浇羊油,书上叫‘倒淋蜡烛’。”
猛子听不懂红脸的话,却见女人笑了,知道那话不是好话,就装作听懂了,也笑了。
红脸却问猛子:“你叫浇过没?”
猛子自然不甘心叫人轻看,大大咧咧地说:“常浇,常浇。”
女人破口大笑。炒面拐棍的笑声也从洞外传来。红脸却忍了笑,问:“叫谁浇?是贼女人?还是你嫂子?”
女人笑得直不起腰来。猛子这才觉出自己说错话儿了,就索性一猛性子说下去,“多啦,多啦。”这下,红脸也笑了。三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猛子不知他们笑啥,便也笑了,气势却比他们弱。女人忍了笑,对猛子说:“今黑里,你和他们窝一夜吧。”“知道知道。”猛子皱皱眉头。
女人说:“那被子,不够。”猛子出了洞,脑中却哗哗着那夜的镜头,只是他自己换成鹞子了,心绪大恶。他取了皮袄,狠狠塞给女人,一语不发,又去了红脸洞里。“瞧,瞧,小心把腰闪折。”女人笑。回到灯地里,猛子还阴着脸。红脸笑问:“咋?摸了一把,叫人家臭了一顿?”猛子冷笑道:“那种乱人尿巴子,谁稀罕?”炒面拐棍却说:“可别乱嚼舌头,人家浪是嘴浪,可没见人家做过啥。”红脸说:“就是。没听谁得过手。”猛子心道:“谁说没有,我就得手了呢。”心却因二人的辩护轻松了些,问:“真的”?红脸笑道:“暗的,不知道。明的,真没有。不过,这婆娘,可能看上鹞子了,老望他。”
“真的?”猛子心一抽,想,今夜,叫他得手了。
“不过。”红脸却说,“鹞子看不上她。上回,鹞子来,夜里我去撒尿,见女人在屋外的黑地里缠了他,给他说啥。鹞子说,你把老子看啥人了?张五爷把豁子当朋友,他也就是老子的朋友。女人还说了些啥,没听清。鹞子喝一声,滚开!女人就哭着跑了。”
猛子急急地问:“张五爷?那老头叫张五爷?”
“不知道。”红脸说,“没听鹞子叫过他,只听鹞子那么说过,张五爷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
猛子想起,孟八爷说过,凉州最有名的两个猎人,是东山的张五和沙窝的孟八。他怀疑那老头就是张五。这老头虽带着笑,一点儿也不眼飞毛,但身上却很怪地有种慑人的威严,叫人轻视不得。既知道了鹞子是个不贪女色的汉子,猛子便觉得自己待鹞子的态度不够大气,心里有了歉意。但他还是不能接受他那嚣张劲儿。尤其是,他把沙枪叫“烧火棍”,猛子一想,气就不打一处来。
忽然,猛子想到了他打死后埋下的小狼。下午,听鹞子说,小狼皮能做皮大衣领子,他还想剥了它呢。此刻,却有一种冲动:把小狼也给了鹞子,叫他剥皮去。不为别的,只为敬他是条汉子。想到这里,猛子浑身燥热,告辞出去,在阴洼里摸索半天,找到埋狼的地方,手插入沙,揪了毛皮,捞出,嗅嗅,还好,一则时令已到深秋,二则埋在阴洼,倒无臭味。他捞了小狼,到豁子门口,踢开门,见老头和豁子正在灯下聊天,鹞子则倚在被上,闭目养神。一见鹞子从骨子里渗出的傲味,猛子又有些气他了。他把狼尸扔在地上,说:“烧火棍打的,送给你们。”
“来,来。坐。”老汉招呼道。
猛子不敢对老头无礼,只说:“我也没用,送给你们。”就出来了。
“逞能咧。”身后,传来女人的笑。
出门后,猛子径直进了圈。他闩好门,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英雄的事,血沸腾着,把睡意赶得一干二净。他把那夜的故事一幕幕重播了品味。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女人的叫门声。
开了门,女人进来,一进门,她就悄声说:“规矩些,人家跟着哩。”果然,听到豁子在不远处咳嗽。猛子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女人提醒,他早就拥了女人,说出驴话了。哼,
这豁子。
女人把一个东西扔进圈里,说:“这狼,天生是吃羊的。今日个还个债,叫羊也尝尝狼肉味。羊吃牛肉哩,狼肉也会吃的。埋了,糟蹋了。”说着,塞给猛子一张硬纸,“那老头给的,一百块老爷票哩。他说那皮子虽小,可值这个价,他不能占你的便宜……你挣钱,却叫老娘给你剥皮。”猛子不要,说:“我说了,是送他的。”女人就收回了手,嬉笑道:“你不要,我要。见钱不抓是傻瓜。”又悄悄伸了嘴来,对了猛子耳朵,说:“也该着你孝敬一下老娘了。”顺势在他脸蛋上亲一下,风一样笑着去了。
踢踏声和豁子的咳嗽声远了,猛子还立在那儿。那老头,在他心里倏地高大了。怪,他竟然无法把老头和罪犯联系在一起。一想到黑羔子会叫了人来抓他,心里就有了一丝歉疚。
一阵潮湿的咀嚼声传来。猛子知道羊在吃狼肉,想,这世道,莫非真变了?羊吃肉咧。又想,牧人和牲畜渐渐多了,沙漠里本来就稀罕的草更稀罕咧。羊啃一天,怕也就是个半饱儿,加上渴,难怪会饮那牛血。一饮血,性子就变了,一变,就敢吃肉了。但一想到它们正大嚼狼肉,心上总是别扭,想,这婆娘,亏她想出这法儿。也对,埋了,就糟蹋了,叫羊吃了,多少添些膘份。狼吃羊,怕是有千万辈了,也该着羊吃一回狼了。那话叫啥来着?对,一报还一报。
但那潮湿的咀嚼声,听来总是别扭,猛子就进了洞,躺在铺上,觉得身上有许多肉乎乎的小东西在跑,伸手入衣,摸索一阵,也没摸出啥来。
“咩——咩——”羊们意犹未尽地叫。方才的美食,想来把腹内的馋虫逗醒了,它们还想索要呢。
猛子晃晃脑袋,笑了,心想,没啦,那狼肉,可是稀罕物,老子还没尝过呢。现在,只有老子的×了,吃不吃?却又想起他撒尿时羊怪怪的贪婪的眼神来,不由打个寒噤。此刻,若真将那养儿引孙的物件递出,定然也成羊的美食了。往下一想,猛子就哆嗦了:它们能吃牛,能吃狼,便能吃人,它们会不会趁我熟睡吃了我?想想,心就怯阴阴了。明知羊吃个大活人不那么容易,但又觉得不是没这可能。那么大的牛,不一会儿,就成骨架了,人定然也会。这下,黑暗里就有了许多羊眼睛,在贪婪地望他。渐渐地,羊眼变成狼眼,闪着绿幽幽的光。他不由得打个哆嗦,却又感到好笑。一个大活人,也怕叫羊吃掉?笑话。嘿嘿。猛子被这想法惹笑了,又想,若是把婴儿放羊圈里,可就难说了。自己毕竟不是婴儿,但怪怪地,那疙里疙瘩,总消不了。羊眼,时不时就成狼眼了,在四下的黑里环视。
猛子出了洞,那潮湿的声响没了。羊却围向他,仿佛说:再给些,再给些。猛子厌恶了,起一腿,在最前面的羊身上猛踏一脚,那软软的活物便萎倒了。其它羊,才知趣地散了。夜很黑。豁子屋里的灯也熄了。天上不见星星,定然是有云了。风却时不时袭来,吹来很腥的味道。猛子摸索着,用皮条系好栅栏门,推拉几下,倒也结实,便回洞了。
躺在铺上,那羊眼又成狼眼了,密密麻麻,在夜中阴阴地瞅他。猛子摸来沙枪,那眼睛才消失,睡意开始袭来。但又觉得这样轻易地睡去,有些对不起黑羔子,还应该在睡前做一件事。想呀想呀,又想到狼了。今夜,狼会不会骚扰呢?说不准。狼最怕火药味。听说,上风里站了猎人,下风里狼一闻火药味,就溜之大吉了。对,弄点火药味。
猛子摸索出火炮儿,压在已装好火药的枪上,枪口朝天,一扣扳机,“嗵——”一股火直蹿夜空,听得羊群一阵骚乱。
远处的门响了一下。“咋?有狼吗?”这是豁子的声音。
“没有。我惊动一下狼。”猛子说。
“犯神经病哩。才迷糊,叫你吓一跳。”豁子嘟哝道。门又响了一下。
随了枪声,浓浓的火药味便罩住羊圈了。猛子这才放心地睡去,但他没脱衣服。
那羊,果然来吃他了。
一只羊,长两只狼眼。二百多只羊,就是四五百只狼眼。那狼眼,嵌在夜幕里,放出磷火一样蓝幽幽的光。光里,伸来一只只狼嘴——那羊嘴也变成狼嘴了——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流出涎液,在猛子身上一下下地舔。舔一下,就喝米汤似的吞下肉去……
猛子惊叫一声,就醒了。狼眼睛和狼嘴倏地消失了,黑一下子压来。猛子觉得那膀胱又肿胀如球了。他撩起被窝,去了洞外。恍惚中,觉得几只黑影从前边窜过。他一下子激灵过来,“妈呀,狼——”还好,一大片隐隐的白色仍在圈里,没被吆了去,但他已惊出了一身冷汗。那狼,若是扑来,一口咬了他喉咙,怕早没命了。他赶紧回洞,摸了枪,从枕下摸出火炮子,安在枪机上,枪口朝天,他想为自己壮个胆儿。一扣扳机,响声很大,却只是火炮声,才记起,昨夜开枪后,忘了装火药。
但够了,那静夜里很大的火炮声,已把怯惊跑了。
“也许是眼花了呢。”他想。又定睛一看,那一片白,仍好好地在那儿,不由得笑了,自言自语道:“我还当来了狼呢,吓一跳。”
遥遥地,一个声音传来,�怪怪的,不是狼嚎,又是啥?
而且,他发现,那栅栏门,分明是大开了的。他连声也不敢出了。一出声,怕惊破了自己的胆。冷汗冒了一身。
猛子哆嗦着手,取出火药袋,往枪杆里装药。几次,他觉得撒地上了,但终于装好了,用通条捅瓷实,压上火炮子,才觉得心实落了些。幸好,羊还在,他吁口气。
提枪过去,那羊群却不骚动,是悄声静气的异样。他踢一只,不见动静;再踢一只,再踢一只……伏下身,见那羊,不是立或卧的,而是躺的。
那羊,莫非叫狼咂了血?猛子的头一下子大了。“豁子!豁子!!”他厉厉地叫,声音早不像人的了。这“豁子”,他一向私下里叫,面里则省略了称谓。此刻,也顾不了许多。
“红脸!红脸!”猛子又叫,“炒面拐棍!驴日的,都死了!”他差点要哭了。
“咋了?”却是那老头的声音。猛子拖了哭声,“狼来了。羊全死了。”
听得老头叫:“起!起!”
门一开,老山狗抢先扑来,喉间发出闷雷似的咕噜。很快,它蹿入夜色里了。随后,老头和鹞子提了马灯赶来。猛子眼里已淤满泪了,一见人来,就嚎啕大哭。“活不成咧。日他妈,活不成咧。”猛子边嚎哭,边念叨。
“别哭,看看再说。”老汉举了灯,进了圈。这时,才听到豁子和红脸们的声音。“我估摸,它们要报复哩。”老头嘀咕道,“没想到,这么快。”
鹞子咬牙切齿地说:“要报复,冲老子来,咬人家的羊干啥?”
“夹嘴!”老头道。他提了灯看一阵,叹口气。
红脸惊诧诧进来:“吆泡子咧?”一见羊,却松口气,马上又惊叫了:“都死啦,圈脸胡子吹火,全完了。这黑羔子,这下称心了。”“你少说风凉话。”鹞子斥道。
“啥风凉话?”红脸反驳,“人家早不想放羊啦,可他老子硬叫放。黑羔子老说,迟早要宰了它们。”“说是那么说……”炒面拐棍说了个半句子话,又乖乖了几声,走过去,捞死羊,捞一个,“乖乖”一声。“乖乖”了一阵,说:“哟——还有活的哩。”“多少?”猛子问。
炒面拐棍一五一十地数了一阵:“一百八十六只。二百三十五,减掉一百八十六只。乖乖,四十九只完蛋了。”
鹞子说:“狼咂了血就醉了,跑不太远。我去收拾。”老头道:“黑灯瞎火的,你知道它是往东?还是往西?”
猛子又哭了。他粗粗地算算,这些羊,少说也值几千块,天大的数字。黑羔子要他赔的话,他连皮带肉也剐不了几斤。
“一个大男人,哭啥?”却是女人的声音,“天塌了,有高个子顶。哭啥?咂的叫咂了,哭也哭不活。嘿,这几日,热闹透咧。羊吃牛,羊吃狼,狼又吃羊。”
“啥羊吃狼?”老头不解。
“夜里,这些羊一古脑儿把那狼肉吃了。”女人说。
“那狼肉?……夜里那只?……不是叫你们埋远些吗?”老头说。
“埋了,就糟蹋了。这羊,吃肉哩,就给它们了,添些膘份。”女人表功似的说。
“要命的咒子在这里哪。”老汉叫一声,“怪不得,人家报仇哩。这狼,不结仇的话,饿极了,也只是咬死一只。它吃不了多少肉,一次,消化不了几两,吞上一肚子,也是找个地方吐下,埋了,慢慢地吃。不结仇,人家不咂血的,怪不得……我还当鹞子惹的祸呢。”
“不是他是谁?”猛子住了哭声,“他不打人家的小狼,人家能寻了来?”
鹞子冷笑,“寻了来,咋不找我,却找你了?”
猛子疑惑了。也许,真是女人惹祸了,把小狼扔到圈里,羊吃了肉,都沾狼肉味儿了。狼就寻了那味儿,来报仇。
“女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老头对豁子说,“怕她撒懒,才叫你跟了。你干啥去了?”豁子支吾一阵,才说:“人懵了比×懵。真把这茬儿忘了。”
这老汉,三问两问,就把责任问豁子头上了,倒把鹞子打了狼,招来狼祸的责任推了个干净。
猛子气呼呼说:“你们要是不打狼,人家狼寻啥仇?”老汉嘿嘿笑了,“他打狼不假,你那个‘烧火棍’喷下的,也不是绵羊呀?究竟来寻谁的仇,难说得很呀。”
这老汉,可是个厉害角色,三“嘿嘿”,两“嘿嘿”,就把猛子的身子也染黑了。这也倒是真的。这仇,也真说不准是朝了谁来的。
猛子却认定是鹞子招来了狼祸。他愁的是,咋向黑羔子交待?
那白刷刷躺了一地的羊尸,任谁见了,脑中都咯噌噌地响。
太阳出来了,照着大漠,照着牧人,照着羊圈,照着那几十只死羊。炒面拐棍翻了瓷白的眼珠望天。红脸的脸白戕戕的。那女人,已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洋娃娃似的乖。鹞子的脸冷冰冰的。老汉的笑很假。豁子打发了一泡子羊后,蹲在井台上,举了烟锅,许久,却不去咂,就这样凝着。
猛子对鹞子充满了仇恨,时不时地,瞪他一眼。
东沙丘上,有一堆白色的狼粪。这是狼要疯狂报复的信号。
狼若要报复,目的便仅仅是报复:不为吃肉,不为饮血,只为咬死生灵。那时的狼,叫饿狼。为了灵活地行动,它不会饱食,也不会像往常那样,让自己的肚子装满肉,到某个地点,吐下,埋了,再在日后的许多天里,按土地爷给定的量,去吃。
当狼铁心要报复时,就不会暴饮暴食,它的所有力量只用来做一件事:咬牲口的喉管。但对那汩汩流出的血,却不会咂吸。它可以躲过枪口,避开陷阱,跟你斗智。在夜色的掩护下,你连它的影子都可能看不到。它那双蓝幽幽的眸子却冷冷地瞅定了你,冷静地等你打盹的时候下手。
这猪肚井,怕是没个安宁了。猛子想。
“没啥,”鹞子说,“来一个,打一个,省得我找它。”
“放屁!”猛子低哮一声。他奇怪地不怕鹞子了,只想把腹里的那股气,朝鹞子身上泼去。按妈的说法,猛子的横气上来了。
“你再说!”鹞子早就发现了猛子对他的敌意,早想教训他了,就把枪扔给老头。“别胡来!”老头斥道。
鹞子笑道:“我不会伤他。”又对猛子冷笑道:“你的皮胀了?”
“我日你妈,老子怕了你?”猛子端了沙枪,对准鹞子。
老头笑道:“别动枪,玩个玩艺儿,摔个跤,成哩,别使家伙。”看来,他是赞同叫鹞子教训猛子的。他发现,牧人们都对他们侧目了,不敲敲山,猫都成虎了。
“老子怕了你?”猛子取下火炮子,随手一抛,把枪扔给红脸,扑向鹞子。
一交手,猛子才明白对方为啥叫鹞子。那身手,真是惊人的敏捷。在村里摔跤,猛子也是把好手,可在鹞子面前,却老虎吃天,连个下口的地方也没了,使了几招,不见那鹞子咋动,自己却飞起了,远远地落到沙上。
猛子觉得血都涌上头了。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倒下;扑上,倒下……他甚至看不出鹞子咋动作,就觉得沙子打脸上了。
摔了几跤,猛子才清醒了些,发现这猛扑,反叫对方借了力,就叉个骑马蹲裆势。小时候,孟八爷老叫他蹲这个。后来,他蹲了,叫人拔腰,谁也拔不起。这一来,鹞子吃力了。
鹞子手劲很大,指头钢筋似的,但猛子胳膊上腱子肉多,一鼓劲,就不太疼了。鹞子扭了几扭,脸都憋红了,猛子却纹丝不动。听得老头说:“这娃儿,下盘倒稳。”“猛子,加油!”女人喊。
鹞子虽赢了几跤,这下却失面子了。他左右扭了几下,扭不动,就前后使力了。这马步,左右摇,似撼山,前后却易破。猛子忽然想起了放鹰时老见的“兔儿蹬鹰”,趁鹞子用力前推时,借了力,用力一拉,身子后仰,躺在地上,同时右脚蹬鹞子裆部,把他踹出老远。
鹞子显然没提防这一手。他的力,猛子的力,二力相合,劲道奇大。等他明白过来,肩部已着地。“好个兔儿蹬鹰。”老头说。红脸们鼓掌喝彩。女人脸上也鲜活出笑意。
鹞子显然摔得很重,好一阵才爬起。他脸色惨白,牙缝里抽气,解了衣服,手伸进去,一下下按。“这骨头断了。”他说。人们围了上去,倒也没发现大的异样。
老头拧眉一阵,却又笑了,对猛子说:“你可好,把人家的琵琶骨掼断了……这就是琵琶骨。《封神演义》上,捉了那会邪法的,就用铁丝穿这骨头,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了。”
鹞子一身冷汗,却对白了脸的猛子说:“放心,不怪你。老子伤了,老子治,不叫你花钱。”
猛子正盘算又得出多少药费呢,听他这话,放心了;又觉得自己不够男儿气,说:“疼叫你挨了,药钱我出。”回头望女人。女人明白他的意思,摸出夜里的那一百元钱,笑道:“物归原主。”猛子接了,递给鹞子。鹞子笑道:“算了。你都掐算命哩。再说,这是我自己寻的,不怪你。”
猛子很是过意不去。这时,他眼里的鹞子,又是条好汉了,就把钱又给了女人。女人说:“见钱不抓是傻瓜。”又拿了,见豁子怪怪地望她,解释道:“就是夜里那狼皮的,他不要,我要。”豁子才笑了。老头说:“这伤,耽搁不得,接的早,好得快。不然,一肿,也不好接骨,还不知咋个麻达呢。”猛子说:“就是。早些进城,早些接去。”
老头和鹞子去豁子屋里收拾了一下。红脸要牵驼送一截,鹞子没反对,老头却执意不肯。他一人背了皮子,背了枪。鹞子空着身子,出了猪肚井。望着斜了肩膀、远远而去的鹞子背影,猛子很是内疚。
夜里,孟八爷带来几人,却扑了个空。一听猛子喧那老头形貌,孟八爷就断定:是东山张五。这一收获,令同来的警察大喜。牧人们帮黑羔子把死羊装了几个垛子。黑羔子和猛子借了几峰骆驼,驮了皮肉垛子,同来人一起,出沙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