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狼祸

天刚蒙蒙亮,豁子就套骆驼打水了。每天,有上千只羊候他。方圆几十里,就这一口井。井上,就这一个桶。这桶水,几只渴极了的羯羊一气就能饮尽。豁子从早上就吆了骆驼,一下下往远处扯那绳。羊倌们就按排好的顺序,你今天,我明天,他后天,接那井中忽上忽下的桶。百十只毛乎乎的脑袋,早扎满水槽了。一桶倒下,卜通几声,就连水珠儿也不见了。

沙漠里的水草越来越少了。水草多的时候,羊饮的水少,这猪肚井时时闲着,水倒是旺得很。水草一少,羊就只能嚼些沙棘、刺蓬、黄毛柴、沙米之类。这些比太阳还干燥的草一入腹,羊就烧得非喝水不可。可是,水草少了,猪肚井的水头也下降了。先前,骆驼走不了几步,那水桶就会悠悠晃晃载了亮哗哗的清凉升上井口。现在,豁子已接过三回棕绳。那骆驼,也是口吐白沫呼哧上好大截子,才见那井口升上半桶浑浊的液体来。而且,就这,也日渐稀罕了。饮完一泡子羊,另一泡子得等好大一阵子。有时,为保证次日用水,豁子就夜里打出一槽水,但往往被黄羊们喝光了。

这天,怕是要成个旱窟窿了。

几百只羊,在轱辘的吱吱声中发出干燥的咩咩声。豁子那驼,也时不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叫。黄二说,今天轮到几个大泡子了。像村里浇水一样,羊饮水也是一轮挨一轮。一轮,至少得五六天。意味着这些羊,五六天才能饮一回水,其它时间,你就干熬吧。

猛子说:“你可占便宜了,离井近,想啥时饮也成。”

红脸哈哈笑道:“他呀,怕是比别人的羊挨得更长些呢。你不看那羊,干不棱登的。要不是怕渴死,他怕是连一次也舍不得饮呀。”

黄二说:“饮一只羊五分钱,老子一年才挣几个?想多饮,怕连饮羊都不够哩。”

猛子打个哈欠。折腾了半夜,到拂晓那狼嚎消失后,他才迷糊了一会儿,眼睛有些发涩。“撒尿不?”黄二问。猛子不解。红脸呵呵笑了,他一解裤带,便有几十只羊扑了来,张了大口,把红脸撒出的尿吞个精光,连一滴也没掉到地上。

“别浪费。”黄二说。

猛子这才明白了黄二的话。他才解裤带,那羊头便涌向他了。这时,他才觉出了做人的伟大。他成太阳了,那羊头,是向日葵。他走向东,羊头转向东;走向西,羊头转向西,朵朵葵花向太阳。

猛子解了裤带,用力把尿射上天空。他马上看到一片飞动的嘴巴和贪婪的眼睛。那贪婪,只有饿极的狼才有。更叫他意外的是,拥挤的羊们望同类时,都成狼眼了。猛子的后脊背凉飕飕的,真怕那贪婪的嘴扑了来,把喷尿的喷头也吞进肚里。

他飞快地系了裤带。没撒完的尿把裤裆都弄湿了。红脸哈哈大笑。

那群羊用怨恨的目光冷冷地望猛子,仿佛知道他没有撒尽。猛子忽然怕这群羊了。这感觉,比怕那狼群还强烈。怪!

一个青年牧人忽然叫起来:“咋有狼粪?黄二,你拉的狼粪吗?”

“你爹才拉狼粪。”黄二嘀咕道。

猛子这才从对羊的恐惧中挣出。出了栅栏,果然见到一堆怪怪的粪便。这是狼独有的粪便,白色,很粘,没有草末之类,隐约有毛皮。那牧人用鞭杆,一下下拨那粪,剥出许多骨渣来。

猛子抱堆麦草,想引燃那狼粪。他想看看狼烟是不是真像书上说的那样直溜溜上天。谁知,麦草燃尽了,狼粪却只是冒气,并不曾着。红脸说:“别试了,那湿狼粪不着,干狼粪才着。”猛子问:“那烟是不是直溜溜上天了?”红脸笑道:“屁。书上骗人,狼粪一着,和别的粪一样,风一来,烟就贼溜溜精光了。”

孟八爷边系扣子边出了门。他说:“变了。这世道,啥都变了。古人说狼烟,那是古代的狼粪烧的。现在的狼粪,和狗粪差不多了。狼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

豁子远远地说:“就是。这井也怪,早先是井爷爷,水咕咚咕咚冒。现在,成井孙子了,跟瘦狗努尿似的。这天,怕要变了。”

孟八爷笑道:“你把自己的骆驼拴好,羊圈好,别叫狼吃了,管它天塌不塌。黑羔子,我教你个法儿:把羊卖了,出去,干个啥,都比这强。你爷爷一辈子,你爹一辈子,你又是一辈子,还是那群羊,也没见挣下座金山,还是这么些干不棱登的毛虫。人挪活,树挪死。”

那青年牧人应道:“我也正想呢。爹这辈子,他放屁都怕打烂裤裆。明摆的,祖宗的那种活法,不行了。不想法儿,迟早得叫这世界淘汰。”

红脸说:“就是,那土地,已搅不住个土地了,还这个费那个税的,尽变着法儿榨人。我是活不下去了,才溜进沙窝的。可这里,也不见有个宽些的路路儿……这活路,是越来越窄了。”

黄二却说:“出去,又能干啥?又没文化,又没技术,只有给黑包工头儿打工,苦个贼死,连个钱毛也见不上。现在的包工头子,心都黑了。还是在沙窝里熬吧,熬到哪天算哪天。能‘了活’了,多少‘了活’个光阴。‘了活’不上了,一把干骨头扔到沙窝里。这天大地大个沙窝,还怕埋不了几块骨头?”

“这样活,跟死了有啥区别?”黑羔子冷冷地说。

牧人们虽有圈,平日放牧时,却是哪里有草,去哪里,并没个固定处。沙窝里放牧与草原上不同:草原上的草场是有主儿的,你家这儿,我家那儿,钉个桩呀,牵根绳呀,不敢乱来。沙窝里却是哪里有草,一窝蜂围了去,腿快的嘴快的,多吃些,多长些膘;腿慢嘴慢的,就啃些陈年沙秸,也能养命。

牧人们在一个相对光坦些的沙滩上围了,正看两只公羊角斗。其余的羊呀,牛呀,骆驼

呀,就散落到芨芨湖里,忽而飘过来,忽而飘过去,像一团团移动的云。羊的吃食习惯是:饿了,才能吃稳。被饥饿感牵了时,才能相对地“稳”在草上。一旦吃饱,便不安稳。每群羊中有一只头羊最不安分,老领了羊群,忽而东,忽而西的。那头羊多为公羊,头上长角,牧人称之为“骚胡”。羊群中的小羊都是“骚胡”下的种。一群羊中,若有两个以上的“骚胡”,就有好戏看了。天若变暖,羊若吃饱,“骚胡”便饱暖思淫欲,去粘美丽的母羊,矛盾随之产生。

那两个骚胡相隔数丈,蓄了劲,如劲弓发出的箭,相向弹射,两角相撞,轰然作响,身子在空中合成“人”字。这是一个回合。然后,再不纠缠,倏地分开,各退数丈,蓄了力,再相向弹射撞击。就这样,一回合一回合地斗下去。

“骚胡”间的较量极有风度,光明正大,是实力的较量,决不会暗算对方,或用尖硬锐利的角去挑对方的腹部。看“骚胡”打架,很是过瘾,又不会两败俱伤。若谁的力弱了,就一甩脑袋,甘拜下风,全身而退,决不纠缠。不像狗,咬个血肉模糊,毛片乱飞,不敌对方,仓皇而逃,到远处,还要回过头来,狂吠几声。

“来呀,老骚胡。看骚胡打架。”一个驼子招呼道。

“骚胡们看吧。”孟八爷回敬道。这便是给豁子卖女人的驼子。隔段日子,他就到麻岗里来,带些生活用品,或换或买些羊毛羊皮,两头取利。

孟八爷本来想到盐池上打探一下偷猎者的信息,见了驼子,却变了主意。他知道这驼子到处跑,有牲口的地方,都有他的脚印,就给猛子使个眼色,走了过去。

这相斗的骚胡身架极大,都长了个盘盘大角。其形状是角先前探,划个大弧,角梢却朝身后去了。等宰了羊,割下头,剔了肉,略加装饰,挂在墙上,便是个极好的饰物。但这角,相斗起来,却无丝毫威胁,两只羊,一次次弹射,撞声轰然,很是过瘾。牧人很喜欢这游戏。有时,还在自己群里寻个厉害骚胡,跟别人的骚胡斗上一斗,来赌个烟酒之类。

驼子扔给孟八爷一根纸烟。这里,只有驼子才抽得起纸烟。牧人大多抽莫合烟。只有这驼子到了,牧人才能开个洋荤,抽一回香烟,所以,时不时地,就有人念叨驼子。

孟八爷接了烟,夹在耳朵背后,却掏出烟锅,说:“这烟锅,还是个打狐子的给我的呢。听说,现在打狐子的多。一保护,那皮价上涨,狐子反倒死得更多。”

驼子道:“谁说不是呢,有人也托我买几张呢。听说,山上来的那几个,厉害得很,是狐子的阎罗王,打的皮子,海了。”

“你没见过?”孟八爷有些失望。

“听盐池上的说,前几天,还去过他们那儿呢。可能,出沙窝了。”

既然驼子才从盐池上来,孟八爷就没去的必要了。他眯了眼,望一眼散在湖里的牲畜,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猛子却被角斗的羊吸引了。这时,虽没决出胜负,但形势却从旗鼓相当向一方倾斜了。黑头子“骚胡”越战越勇,前扑的力道愈来愈猛,犄角下砸之势也带了拼命的意蕴了。白头子“骚胡”退缩了,终于转身而逃。黑头子也不追赶,那威风的脑袋四下里望,像解牛后的庖丁。

红脸们哈哈大笑。笑声里,已无狼事带来的忧患了。

孟八爷却是另一番心思,他从驼子收狐皮想了开去,开始自责。为探消息,为保密,他也假说要买狐皮。你也说买,我也说收,那狐皮,不涨价才怪呢。他想,还是明了自己的心好,把自己如何从打狐子的祖师爷,到连根狐毛也不碰的原因说一说,日久了,天长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某种观念就在听者心里扎根了。

红脸捡个石头,放进抛溜子里,抡几下,石头飞向五十米外的一只大老鼠。

“就是怪,这些年,啥怪事都有了,”孟八爷说,“黑风啦,老鼠啦,虫子啦。早些年,这麻岗里,一铁锹就能挖个井,现在,瞧,成干滩了。”

炒面拐棍接口道:“听说,天要塌哩。上回,我去取吃的,村里都传神了,说王母娘娘来了一封信,说是天要塌了。”

“屁。天是一团气,咋塌?丫头给我一封信,叫我写二十封,不写,大祸要临头了。呸!老子一把撕了。老子不信!看那大祸咋个临头?”红脸说。他喜欢犟嘴,一犟嘴,就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故名红脸。

炭毛子说:“啥事儿都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些祸,你着上才知道。”红脸道:“哼,该死的娃娃×朝天,命是天定的,不信撕封信,就把天定的命变了。”炭毛子笑道:“也有死于非命的呢。”

牧人有两大阵营,以边湾沟为界,红脸是沟南的头儿,炭毛子是沟北的头儿,俩人都好事,都喜欢捣弄是非,时不时要搅出些事儿来。要是在人里搅不出事儿,也要各选两个“骚胡”来斗斗。方才“骚胡”间的大战就是红脸挑起的。战事一息,红脸就捡了石投那老鼠了。

怪的是,谁都知道红脸和炭毛子有捣弄是非的嗜好——不是毛病,没他们,沙窝就寂寞了——但他们却有很好的“格”。这“格”,相当于“身价”,但又比“身价”复杂,是“身价”、“面子”、“身份”、“位置”、“威信”等许多词的综合体。人一办了不符合身份的事,就“失格”了。

红脸的“格”是牧人中最好的。除了他伶牙俐齿,爱犟嘴红脸,谁都从心里怯堂,不敢挡其锋外,还因他当过生产队队长——这几乎等于退休干部了——更因为,他会一手绝技:打抛溜子。

这抛溜子,用两根等同于身高的绳子,一根环状,套腕上,另一根捏在手中,能随时抓放。两绳中间相接处,放块皮子,用来装石头。腕为圆心,绳为半径,一抡,石头划弧,风声呜呜,越划越快,快到极致,绳一松,石头就炮弹似飞出,将那不安分的牲畜赶了来,将那贼溜溜的野兽赶了去。

牧人多会使抛溜子。这比火枪方便,捡个石头,呜呜抡出,便是武器,又不用花钱。但寻常牧人的抛溜子,只能摔个大致范围,红脸却“神”了:他惊牲口,只打角,叫它左来,打右角;叫它右去,打左角;打野兽则打眼睛。那石子,活似长了眼睛,划个百十步的弧后,就落到红脸嘴里喊出的位置上了,错不过五寸。

这一手,叫红脸在牧人中升了“格”。

孟八爷有意把话题往自己想说的方面引:“那黑风呀,黄风呀,老鼠呀,虫子呀,听说与人有关哩。”红脸问:“与人有关?是人放的?”

“虽不是人放的,也差不多。听林业上的说,打狐子,也是个原因。狐子吃老鼠,乱打狐子,老鼠就成精了,铺天盖地,到处打洞,草皮啥的,都叫破坏了。一刮风,满天沙子,那沙山,就会慢慢移来,把人撵得没处蹲了。北沙窝里,早些年还有人。现在,连鬼都没法儿住了。”

驼子笑道:“这么说,你也是坏人了?你打的狐子,至少上千了。光我从你手上,就买了不下八百张狐皮。”孟八爷道:“所以,才金盆洗手哩。”

“我正纳闷哩。”驼子笑道,“我说那孟八,打个狐子,跟裤裆里摸老×一样便利,咋放着票子不要,洗手不干哩?”孟八爷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国家不禁,自有它不禁的道理,打两个贴贴家用,也没啥。国家禁了,也有它禁的道理,再打,就成罪犯了。你驼子可要小心,贩狐皮犯法哩。”

“是吗?”驼子笑道,“我正想尝尝监狱的滋味哩。”

孟八爷道:“驼子,有些事能戏耍,有些事耍不得,不提这法那法,单说良心。你想,你也打,我也打,到后来,真应了王母娘娘的信哩。我们土涌到脖子里了,可子孙还要活哩。胡干下去,真断子绝孙焦尾巴哩。”驼子初时还笑,但听到“断子绝孙焦尾巴”,笑没了。

孟八爷又说:“这理儿,我也才明白。这些年,我老纳闷,以前,大沙河那么多水,柳栋呀,芦苇呀,树呀,里头啥没有?狼了,狐子了,野兔了……真正一个森林王国。现在,除了耐旱的沙娃娃外,至多有几只獾猪娃儿。那水,连饮猫儿的也没了。再胡整,真没活的路数了。”

“乖乖,我说呢……”黄二道,“前几天,那几个山里人打了好些狐子。”

孟八爷想说啥,却又咽下了。忽地,他大声说:“老子豁出去了!以后,哪个畜牲,再打狐子,就当掘老子的祖坟,我跟他没个完。”他很想说出自己进沙窝的原由,又怕打草惊蛇,好容易才咽进肚里。

驼子道:“照你说来,那狐皮,我收不得了。不过,我不收,别人也会收。别人收叫别人收去。孟八,你可给老子上了一课。只是,你再少说那断子绝孙焦尾巴的话。你明明知道,老子没养下吊把儿的。”孟八爷呵呵笑了:“那有啥?你那丫头,花儿似的,不比娃子差。”

“丫头?不中。”驼子道,“人说养儿防老,没说养丫头防老。”

“防啥老?”孟八爷道,“可了心,再好好活几年,死了,进土坑,或填狗肚子,还不是一样?不过,凭你不收狐皮的善念,别说生个娃子,生个叫驴也没问题。只要你驼子不收狐皮,叫你那伙子也不收。或者,谁收,你给我通个信儿——你不好计较,我和他计较——那我天天给你上高香,给你求儿子,成不?”

“这话,可是你说的?”驼子道。

孟八爷取下枪,压了火炮子,朝天放了一枪,直了声叫:“老天老天遂我的愿,不遂老子跟你干!”众人都笑了,明知孟八爷在说笑,可怪,又觉得他身上有股子气。那气,仿佛真能跟老天较个劲儿似的。

驼子说:“孟八,我可当真了,以后,可真不收了。冲你这几句话,就算一张挣一千,老子也不收了。孟八,你可功德大了。这沙窝里的狐皮,我不收,卖的人路儿就窄了。”

孟八爷笑道:“老子用二尺长的香,给你上。三年后,你没个儿子,老子天天拿枪崩天。可你,要是收了一张狐皮,那……你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

“成哩。就老叫驴。”

孟八爷吁了口气,觉得把心里憋的许多东西泄了,有种异样的轻松。这是他进沙窝来最舒畅的一天,虽说没找到他该找的那些人,但还是觉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初到猪肚井时,为保密,躲躲闪闪。今天,好个痛快淋漓。就是,大不了挨上一枪,怕啥呢?会水的鱼儿叫浪打死,玩枪的人叫枪崩掉,是常有的事。

以后,他就喊明叫亮要保护狐子。打狐子一辈子了,造了几十年孽,到晚年才知道,自己竟然是凶手。不知还有多少人糊涂着哩,还在狠劲举了锄,挖自己的墓坑哩。叫他们也明白,比自己单纯的金盆洗手要重要得多。

黑羔子和别的牧人不同,他总是若有所思地翻本破书。红脸们说笑时,有种透亮的感觉,那心仿佛也哗哗地泛亮。黑羔子却老似蒙了层纱,望那羊群时,和望沙丘一个样儿,脸上很少透出喜悦来。黑羔子的羊群是沙窝里较大的一群。他太爷给地主放羊,挣了十二只,后来变成了一百多只,买了地,成了富农,挨了斗,受了孽障,腿一伸,手一摊,就断气了。他爷爷接了羊鞭,给生产队放了一辈子羊,老死在沙窝里。责任田后,他爹便进了沙窝,一蹲,就是十几年,零星的十几只羊,变成二百来只了。爹老了,又挨上他了。

猛子喜欢黑羔子,说不准为啥,但喜欢,就和他一起,赶了羊走。黑羔子说,他不想放羊了,想卖了羊,去外面闯闯,可爹不允许。说这话时,黑羔子眯了眼望远处,声音轻飘飘的:“放几辈子了,也没放出个啥名堂。老子可不想这样活了。”

到了芨芨湖,羊们就散了,骆驼、牛们也散了。黑羔子说,就屁大个芨芨湖,你也啃,我也啃,能啃多久?那井,也那样儿,瘦狗努尿似的,一成干窟窿,羊还不渴死?黑羔子的声音又轻飘飘了。猛子的心却重了。因为,这“湖”,已成戈壁滩了。

红脸们又嬉闹了,又在挑逗各自羊群里的“骚胡”进行角斗了。猛子见黑羔子一脸漠然,也不去凑热闹,把那拿来的破袄子铺了,坐在上面。

忽然,黑羔子说:“羊比狼坏,你信不?”猛子茫然地望他。

黑羔子眼里闪出很亮的光,“羊比狼坏!真的,我可是亲眼见的。小时候,这儿,哎呀,挖一锨就是井,芨芨草满山遍野,到处是沙包。沙米呀,梭梭呀,刺篷呀,黄毛柴呀,把这里的沙都缝住了,沙子想飞,也飞不了。后来,来了羊,啃呀啃呀,把草皮啃了,把桦秧子也啃了。日久天长,芨芨湖就成戈壁滩了。”

猛子说:“这倒是的。那大沙河里的树呀,草呀,全叫生灵们吃了,河也干了。”

“所以,羊比狼坏。”

黑羔子眯了眼,望老远的地方,许久。漠风吹来,几缕头发在黑羔子脸上一拂一拂的。忽然,他又说:“知道不?狼是土地爷的狗。”“都那么说。”“为啥?”

猛子张张口,却答不出为啥。老先人都那么说,却谁也没想过“为啥”。猛子感到奇怪,你“为啥”问这个“为啥”?就说:“老先人都这么说。”

“因为,”黑羔子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没有狼,土地爷也是个沙球。”

猛子愕然,这是啥道理?

“羊吃草,把草皮啃了,把沙包啃了,把湖啃了,把树皮啃了,最后,把土地啃成沙漠了,土地爷不成个沙球才怪哩。土地爷就派了他的狗——也就是狼,去吃羊。谁坏土地爷的事,狼就吃谁。黄羊坏事,吃黄羊。跳跳坏事,吃跳跳……要没狼,土地爷早死了。”

猛子心里忽然发紧了。

“我要是狼,第一个,就吃了我这几百只羊。”黑羔子咬了牙,铁青了脸,一字一字地说。“真的。”黑羔子不望愕然的猛子,“我恨羊。我手里,这羊不知毁了多少沙包了。我是眼睁睁看着芨芨湖变成戈壁滩的。羊是土地爷身上的虱子和臭虫,要养活它们,得用血。”

“我说羊比狼坏。”他说,“还因为,羊是披了羊皮的狼。这更可怕,那恶是隐蔽的。环境一恶,它们也恶,而且,骨子里比狼更恶。”

猛子想起了清晨羊抢他的尿时的那种刻毒地埋怨他的眼睛,有些信黑羔子的话了。只是,在焦炸炸亮晃晃的太阳底下,这话显得很阴。

“走,看看去。”黑羔子吐口唾沫,带猛子去红脸们跟前。很奇怪,黑羔子的话,给了猛子大白天见鬼的感觉,有种说不清的诡秘。

那两个“骚胡”抵斗正酣,远远地,向对方弹射了去,把那角砸得山响。

“瞧,那眼睛,明明是狼的眼睛嘛。”黑羔子说。

果然,猛子从骚胡的脑袋上发现了正刻毒地盯着对方的寒森森的眼睛。那眼睛竟然长在绵羊身上,猛子心头有凉风扫过。

“要是有尖牙,要是有利爪,它们早把同伴撕成碎片了。信不?”黑羔子淡淡地说。

红脸大声道:“黑羔子,你又发烧疯了,羊就是羊。你老说羊比狼坏,你敢跟狼睡觉吗?”

黑羔子淡淡地说:“好好坏坏,标准是啥?是心。羊长了狼的心,就是狼。”

“屁。屁。”牧人们哄笑。

黑羔子望一眼猛子,淡淡一笑,一语不发,走到光坦处,躺了,看天。猛子脑中又成糨糊状了,忽而觉得黑羔子的话有道理,忽而又觉得红脸的话也对,就过去,和黑羔子并排躺了,看那天上一大朵一大朵的云。

天是格外的蓝。沙漠里的天似乎比别处蓝,也许是黄沙映衬,也许是无污染,也许是潮气稀少,总之是异样的蓝,蓝出一种空灵来。云在这蓝上表演着,忽翻滚,忽奔跑,倒也有趣。忽听得黑羔子说:“那骚胡,是狼。不抵战的绵羊,也一样。任何一只羊,它既是羊又是狼。吃饱了喝足了,就是羊。渴极了,饿极了,就成狼了。”猛子听了,仍似懂非懂。

“咩咩——”黑羔子叫。这是牧人唤羊的信号。

听到叫声,几百只羊向他涌来。那是一团啸卷而来的云,强壮的跑在前面,瘦弱的穷追不舍。这番奔跑,倒似拼命了。又见黑羔子正解裤带。猛子明白了,羊们这番疯跑,是冲了尿来的。像他早晨经历的那样,又该有一番疯狂的争夺了。果然,几乎每只羊的眼里都射出饿极了的狼才有的光。那光,不是冲牧人,而是冲自己的同类。若用人的语言翻译那目光,便是:“你们都死吧!这尿是我的!”猛子相信,若是羊有手,若是手中有利刃,此刻,定然是场血肉横飞的大战。片刻间,定会有数以百计的同类横尸当地。其目的,仅仅是为了争夺黑羔子膀胱里的那点可怜的尿。

为了一点利益,善良的羊们也会露出狼性。抑或是,羊本来就是另一种狼?

黑羔子大笑着,用力将那甘霖射洒出去。

“你们争吧!抢吧!露出本来的嘴脸吧!披了羊皮的狼们!”

在黑羔子的叫喊中,羊群疯狂涌动。猛子头晕目眩了,自己已成小舟,颠簸在羊头和狼眼的海里。远处的羊群仍飞奔而来,那疯狂样儿,分明是饿疯了又嗅到肉腥味的狼。

黑羔子仍在叫喊,眼里泛出红光,口中刻毒地咒骂。猛子这才信了他的话:他恨羊。

绵羊们边伸长着舌头承接甘露,边用阴阴的眼睛瞅黑羔子的裆部。那心思,再明白不过了。

它们想杀鸡取蛋,要把那喷水的玩艺儿也吞下肚去。“小心!”猛子大叫。

“没啥!”黑羔子抖出一片亮点,“我知道它们想咬我的×。上次,差点叫那黑头子骚胡咬掉半截。咬吧!反正,这玩艺儿也没用。叫你咬!叫你咬!”身子一弓一弓,向羊们冲去。羊却后退了,那神情似在说:你叫老子咬,老子偏不咬!

黑羔子抖出最后几星亮点,又一脚脚踢身边的羊,声音实腾腾的,显是他用了全力。黄二远远地喊:“呔!你个驴撵的,踢你个人的羊,老子没说的,可别踢我们的。烧疯上来了。”

“你才有烧疯呢。”黑羔子边踢边对猛子叫,“瞧,人家也恨你哩,恨不得咬你的肉哩。”果然,那些羊阴阴地望一阵黑羔子,又掉过脑袋望猛子。猛子心里寒森森的。这哪是羊眼?明明是狼眼嘛。

近处,羊们带着阴阴的眼神散去了。远处的羊,仍跑过来。后来,也散去了。抵战的骚胡早不见了。那尿,是最好的息战剂。

忽听得一人惊呼:“豺狗子——”

猛子循声望去,见一头牛疯了似地乱窜,屁股上吊着个猫大的东西。他知道,这便是豺狗子。豺狗子是牛的天敌,“猫”在草中,等牛屙粪,等牛一尾巴,它便弹射到牛屁股上,扯那牛大肠吃了。那牛负疼,直了声惨叫着,向远处窜去。

红脸边吼骂,边捡石头。抛溜子抡几下,石子飞出,却远远落在牛后。“你跑啥?挨刀货?”红脸气极败坏。

“你叫它咬一下大肠试试。”黑羔子翻起身,冷冷地说。

红脸又捡块石头,放入皮囊,呜呜划几圈,石子“嗖”地飞出,直溜溜朝牛屁股上的黑球飞去。牛却迸然倒地。石子又打空了。

那豺狗子已得手,扯了那大肠,喝米汤似地往肚里吞。又一块石头呼啸而来,打在它的屁股上。它这才丢下美餐,惨叫而去,很快便不见影儿了。“又一个完蛋了。”红脸喘吁吁道。

那牛直了声叫,一节红红的肠子被拽出体外,血肉模糊,眼见是活不成了,却又不会马上就死,惨叫声�怪怪的,叫人夹不住尿。“杀了它。”黄二说。他递过一把藏刀。

红脸的脸色很难看,他恶狠狠望一眼黄二。牛腿在地上划动着,划出几条土沟来,屁股里的血像泉水一样涌出。牛眼里滚下一颗颗豆大的泪来,叫声也成了风中的石头,在人的心上滚来滚去。“别叫它受孽障了,”黄二叫。

红脸这才接了藏刀,走过去,朝牛的喉咙处捅了一刀,又狠命握了刀,来回地锯。一股血扑了出来,染红了红脸的手。牛叫却渐渐息了,血渗入芨芨湖里开始沙化的戈壁,发出声。

几只羊扑过来,伏下身,饮那牛血。

“也好。羊喝了牛血也长膘哩。”黄二说。他拉了红脸,后退几步,挪开地方,叫羊去饮血。

几十只羊,扑过来了。几百只羊扑过来了。瞬息间,把牛尸盖了个严实。

黑羔子道:“瞧,这哪是羊?明明是狼嘛。”

“你夹嘴。”谝子说,“与其渗到地里,不如叫羊吃上,长些膘份。”

“好,好。”黑羔子冷笑。

猛子的头又晕了,那一疙瘩一疙瘩疯挤的毛团仿佛在脑中翻滚,又似在神经里攒动。那羊浪,一波波汹涌,羊头却大多不见,显是都伸长了脑袋,去咂那血。咂不着的,吸两口潮湿的腥气也好。

红脸却在骂:“豺狗子,我操你先人……”

“人家也得活。”黑羔子冷冷地说,“人家也不能喝风屙屁。人家也要活。人家也是条命。”

炒面拐棍嘀咕道:“这倒是的。”

“是个屁。”红脸唾沫乱迸,“它为啥不吃你们的羊?一头牛呀……”

“我倒希望它吃呢。全吃了倒好。这羊,成黑色的咒子了。几辈子了,都活不上个好人。全吃光了,倒好。”黑羔子冷笑道。

那羊群仍在挤,所有的羊都涌来了。羊也跟人一样,爱凑热闹。这一来,好大一片云便在湖里涌动。那情形,倒也壮观。只是不能想此刻它们在做甚,一想这群羊正在抢饮牛血,猛子心里便疙里疙瘩了。

牧人们却笑着,他们一脸春风。那牛血总比水呀草呀有营养。他们的羊,定能突然间长些膘份了。虽说这膘份终究会塌,但长些总比不长好。看羊们饮血,显是要比看骚胡抵战有意义。只有红脸,虽是个爽快大气的性子,但毕竟损失太大,便骂骂咧咧个不停。

黑羔子却眯了眼冷笑,时而望望羊群,时而望望牧人,许久,问:“那牛,要不要了?”

黄二不解:“咋?”“不要了,叫羊吃去。”

“要呀。”红脸叫道,“把肉给家里送去。老子们也美美熬一锅。今天老子请客。”黑羔子笑道:“怕是叫羊吃光了。”

“羊咋吃肉?”红脸疑惑地问。忽然,他明白了,那点儿血,咋能喝这么长时间?于是,他抢了鞭子,抽那羊,一团团羊毛,随炸响飞起。羊却不顾,只管前挤。

“快,别把牛皮撕坏了。”红脸急了,“那皮,值几百元呢。”他一下下踢羊,羊却由了他踢,纹丝不动。红脸回过头来,吼:“你们望啥笑声?”

谝子们才收了笑,也举了鞭子,抽出炸响和毛团。黑羔子则复仇似的,将身边的羊一只只举起,扔向远处。羊爬起后,阴阴地望一眼黑羔子,才愤愤而去。

好容易撕开个口儿,才发现,那牛,几乎只剩下骨头了。

猛子身子发热,心却哆嗦。真不敢相信,羊会吃肉。喝血的羊,他见过。自家宰猪宰羊时,羊就翕动了鼻子,去舔那血。但从来没见过羊吃肉。现在,它们竟然吃了。而且,片刻工夫,就把牛啃成了骨架。

“我说,羊比狼坏。”黑羔子说。

红脸脸黑了,要是剥了皮,卖了肉,他还有个几百元,现在,皮没了,肉也只有骨架上连的那些了。而羊们,嘴上沾满了血,仍在四周环视,意犹未尽地瞅那堆血淋淋的骨头。

“操你们的妈。”红脸抡起鞭子,疯了似的朝羊们抽去。鞭梢虽不炸响,却带了风声,撕下团团羊毛。“小心眼睛。”炒面拐棍叫道。

羊身上有毛,抽几下没啥,怕的是鞭梢裹在眼睛上,那眼珠就瘪了,成瞎羊了。羊似乎也知道这些,红脸的鞭子才抽十几下,便纷纷散了。

羊们逃出十几步,又驻足观望。它们的下巴上沾了血,目光阴冷,很有些可怖的意蕴。而且,那几千只羊并没散去,而是围成一个大圈,阴阴地瞅着中间的牧人。那样子,很像成千上万的清兵举了矛,围住几个钦犯。仿佛,只要头羊一发令,它们就会扑上来,把牧人也啃成骨架。

猛子心里一阵哆嗦。黑羔子吼:“做啥哩?也想吃老子们?”羊儿似乎听懂了黑羔子的话,对视一阵,才讪讪散了。

猛子这才感到了焦炸炸的太阳。

猛子一回到猪肚井,孟八爷就说:“我得回去一趟,汇报一下。干熬着,也不是回事。那手机,又屁用不顶……还打不通吗?”

“连声音都没啦,可能没电了。”猛子说。

“我估计,那些贼出去了。你先打听着。一有信儿,你来也成,你盯着,叫人来也成。

黑羔子的圈在熊卧沟哩。那娃子可靠,能信任,若有个啥事,叫黄二代他放几天羊,叫他骑了骆驼来沙湾,通个信儿。”

“去吧去吧。寻都寻不见,能有个啥事儿?”猛子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孟八爷又说,“那狼,它嗥就嗥去。夜里它一嗥,你就朝天放一枪。千万不可再伤人家,嗥两天就没事了。不要逼急了人家。”

“逼急了,一颗钢珠子,把啥账都结了。”

“狗屁。你舔过几天干屎渣子?要真惹来狼祸,你那烧火棍,连屁用都不顶,打死一个,扑上十个,三舔两舔的,人就成干骨架了。那玩艺儿,你不逼它,它也怕人。逼急了,它们也反哩。狼一反,沙窝的生灵就遭殃了。你可别惹祸。”

又说:“听豁子说,那几人中,有两个是东山口音,一个叫啥鹞子。我顺便把这事告诉公安,叫他们查一下。你别一天睡大头觉,多个耳朵,多个心,别叫人卖了都不知道。”

孟八爷叮嘱一阵,见豁子猴酥酥抽烟等水,就笑道:“豁子,这窟窿,还没你婆娘的窟窿水多呢。填了,重打一个。”

豁子笑道:“你咋知道我婆娘的水多?那可真没说的,洪湖水,浪打浪哩。可你问红脸,那水,他饮不?”

“谁说不饮?”红脸笑道,“老子做梦都想过个湿瘾呢。”

那女人正来门外取干牛粪,远远地应道:“成哩。明日个,你拿个和面盆来,省得老娘起夜叫下山风吹一身鸡皮疙瘩。老娘给你满满尿一盆,别说饮,洗你那个扁公鸡头也够了。”

红脸搓搓脑袋,讪讪笑道:“这婆娘,骚到你老公头上了。”

“还骚到你嘴里呢。”女人笑道。豁子们也笑了。

黑羔子催豁子道:“成了,能饮了。弄吧,不管多少,饮几只,算几只。”

豁子懒洋洋起来,牵了骆驼,慢慢地前来。轱辘又吱扭起来。黑羔子牵了桶绳,用力一摆,却没听到他期望的声响。“妈的,还没有。”黑羔子懊恼地说。豁子说:“那桶可没惹你。要不,后晌你来。我不叫别人饮,成不?要饮,叫羊饮个满肚子。”

黑羔子阴了脸,不语。

红脸说,“现在,不管泥水不泥水,还能饮一口,过些日子,怕连尿都没有。”

“怕啥?山不转水转,总有活路的。”孟八爷对红脸说,“你的骆驼,我用一下。猛子那驼,叫替换一下豁子的乏骆驼。豁子,你可要给人家喂好,不能塌了膘份。”

豁子说:“放心放心,亏待不了它,草料都是精的。”

孟八爷笑道:“你那乏驼,得好好休养几天,再用,就只有褪皮了。红脸,你放心,饿了老子,也饿不着你的骆驼。前些天,孙媳妇子跳弹着要分家哩,婆婆媳妇子尿不到一个壶里,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怕是头打烂了拿草绳子箍哩。”

红脸笑道:“你怕是想啃孙媳妇的肉馒头吧?”

“老了,”孟八爷笑了,“不中用了。二十更更三十夜,四十周周五十月,六十她把裤子脱,我把我的馍馍嚼,不中了。放心,有了我老崽,骆驼塌不了膘。”红脸笑道:“我不是愁骆驼,是怕你塌膘哩,多日不见个荤腥儿,见了孙媳妇,可别连碗吞了。”

孟八爷捋捋胡须,“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人一老,就没戏了。好戏,留给你们年轻人吧。”

红脸走向驼群,问:“你是要个脾气坏的利索的?还是要个性子柔的坦些的?”

“要利索些的。一个驼娃子,脾气坏,又能坏个啥样儿?”孟八爷道。

红脸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屁股摔成八片子,可不能怨我。”说着,他牵过一峰驼来。

孟八爷过去,接过缰绳。按正常骑法,他应边抖缰绳边喊:“跷!跷!”驼便乖乖卧了,由人骑了,驼才一仰一俯地起来。孟八爷却不按这程序,偏要逞能,他牵过驼,走向一个沙丘,人立丘上,眨眼,他已“安”在驼峰里了。

“咋样?”孟八爷笑问。那样子,像眼飞毛的公鸡。

“不咋样!”红脸诡秘地笑。

话音未落,骆驼直杠杠叫一声。人们被叫声吓了一跳,却见骆驼已蹿了出去,眨眼间,便上了东边沙坡。慌得孟八爷伏了身子,抱了驼峰,惊叫:“红头公鸡,你咋把疯驼给我?”红脸哈哈大笑,“你不是要个脾气坏的快些的吗?”

原来,这是个“疯驼”,也就是发情的儿驼。这儿驼,驮了孟八爷,风驰电掣,一转眼,就缩成沙丘上的一个黄点了。孟八爷夸张的惊叫远远传来。

猛子担心地问:“要紧不?”

“要啥紧?”红脸道,“摔下来,正在软乎乎的沙上。那驼好,疯是疯,可不咬人。”

正说着,却见那疯驼又转了回来,仍那么疯跑。孟八爷夸张地吱吱哇哇,做出吓人的架势。一听那声音,猛子就放心了。

众人大笑。

下那沙坡了。那坡陡,驼猛然屈了前腿,耸了后臀,三颠两颠,孟八爷就给摔出驼峰,黑丸似的,从沙坡上滚下了。

那女人直了声,笑得气都要断了。豁子、红脸、黄二都发出怪鸟枭叫似的笑,连没饮到水灰了脸的黑羔子也笑得忘了自己是谁了。

儿驼踢一路沙子,飞扬而来,到圈前,已是一嘴白沫了。孟八爷从坡底翻起,边揉腰,边哎哟,一瘸一拐而来。

“红头公鸡,老子的骨帽可错了。你个驴撵的,骗老子骑疯驼。也就是我,换个别人,还不叫它颠上天去?”

“打了一辈子狐子,倒叫狐屁熏晕了。那驼,明明正发情,你逞啥能?”豁子笑道。

孟八爷一扭一扭过去,叫女人捶腰。女人笑道:“叫那个猛榔头娃子捶去。”孟八爷笑道:“他那手,驴蹄子一个,一捶,把腰节骨都能砸折。娃的手绵,肉馒头似的,捶几下,还不美死我?”众人大笑。女人笑着伸出手,狠狠捶几下,孟八爷却做出舒服极了的姿势,东扭西扭,乐不可支。

乐一阵,孟八爷选了可心的驼,骑了,往沙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