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狼祸

祁连山里,下来好些贼,溜进沙漠,打狐子打狼,惊动了省上。市里立成了特大案,派了百十个警察,梳过几次,却连个贼毛也没梳出来。派出所只好派孟八爷和猛子去沙漠腹地,探个讯息。猛子们就吆了骆驼,驮了窝铺食水,前往猪肚井。

沿村里人打沙米的那条道,东行不久,就会看到跌来荡去的沙丘们,大的似浪,小的像漩涡,都很鲜活,故称沙海。那波峰浪谷,忽高忽低,粗看落差极大,其实不过跌荡而已。

再前行,浪起浪伏,渐荡渐高,才算进入大漠腹地。那时,你就会遇到一座沙山,横贯南北,宽达数里,耸立向天,像大写意泼墨画,磅礴出大漠独有的气势,便被称之为“山”了。猛子牧驼时,一到沙山那边,就放了缰,由驼吃去。草远了,你远处吃去。草近了,你近处吃来。你想勾搭母驼恋爱一场也罢,你想撒个欢儿痛快一气也成,主人是不管的。好在驼大多安稳,一吃,就是十天半月,挪窝的不多。但有时,也会发现某个驼踪迹全无了,但主人并不急。为啥?有沙山呀。等你上了沙山,四下里望,准会在与天相接的某处发现个黑点。你便下了沙山,追那黑点。看似不远,追去,总得好些天。这一说,你便明白这沙山之高了。走过这宽达数里、长则不知所终的沙山,就会进入一个“槽”。这“槽”,也叫“麻岗”,长满蒿草,极像绿龙,扭呀扭呀,硬生生在雄突突的大漠上扫出了一抹耀目的绿。

至此,才算过了一道沟。沙漠里有许多这样的麻岗,分别被命名为一道沟、二道沟……六道沟。猪肚井,就在麻岗哩。

麻岗里有水,就有牧人;有牲畜,就有狼狐;有狼狐,就能招来偷猎者。它是大漠蛛网上的一个点,任何地方有飞虫,它都会感受到震动。

孟八爷带上了他的老山狗。派出所虽不给狗发工资,他还是带上了它。

老山狗老了。

但老了的老山狗仍是老山狗,心没老,鼻子没老。它一叫,闷雷似滚,村里的狗们就寂了。一狗出声,百狗哑音。

老山狗的学名叫“藏獒”,但村里人不叫藏獒,只叫老山狗。孟八爷更简单,只叫“狗”。啥名儿,都不如这“狗”字;就像夸人时,啥词儿,都不如“人”字。孟八爷夸人时,老说:“嘿,那是个人呀。”当然,能当住“人”字的不多,孟八爷就问:“你还算个人吗?”——狗最好的名儿,当然是狗了。微醉时,孟八爷就大叫:“嘿,我的狗呀!”老山狗就颠颠着跑来。

老山狗嘴头厚,身坯大,牛犊似的,有很长的裙毛,长可盈尺,直垂地面,猛一看,像狮子,有人就叫“狮子狗”。老山狗不喜欢这名儿,它想,狗就是狗,狮子有啥好的?便对叫它“狮子狗”的,理也不理。

老山狗恋主。自把它从妈的奶头上揪下随了孟八爷,就没换过主。孟八爷豪爽大气,喝点酒,心也能掏出送人。常把老山狗当礼物,也有欣然接受的,可牵了去,肉呀啥的,它望都不望,饿得要断气,只好送还。孟八爷便嘿嘿笑了:“嘿呀,我的狗呀!”狗也搂了他,喉间咕噜着,说:“嘿呀,我的人呀!”

老山狗年轻时,老跟孟八爷演这剧目。

老山狗是公狗,没骟,年轻时,最爱追村里母狗。一追上,就跳上去;一跳上去,就和母狗连裆,扯也扯不开;一连裆,它就惭愧得没了威风。猛子们拿个杆子,从两狗中间穿了,在村里招摇。老人们就笑:“瞧,孟八爷又连裆了。”孟八爷便呵呵地笑。

孟八爷希望它连裆。要骟也容易:按倒了,扎了嘴,用膝盖压了,拿把刀,放火上烧烧,剜出它裆里那一跑就抖个不停的卵蛋,撒点花椒面麻醉一下,缝了,不几日,就好了。一骟,它就不会连裆了。可孟八爷偏不骟它。他喜欢看那狗雄突突追母狗的劲儿。那劲儿,总能勾起他的回忆。当然,还希望它给村里传些好种,就常问老顺要些兔肉,滋补它的身子。狗吃肉时,孟八爷就眯眯地笑,边拍狗的脊背,边念叨:“狗呀狗,你给老子多养些山狗儿子。”狗便在喉间咕噜噜地应:放心,没问题。那话儿,还用说吗?咱哥俩,谁跟谁呀?但这咕噜,和它的阳物一样,总放空炮。

怪就是怪。老见老山狗把母狗追得满沙洼颠,老见娃儿抬了连裆的狗们招摇,老见母狗“坐月子”下崽。一群群小狗在人们的期盼中长大了,却成了一条条癞皮的本地狗。它们身上,连一点儿老山狗的神气也没有,于是,有人说孟八爷:“哎,老贼。你那狗,莫非是毛旦爹呀?老放空枪。”毛旦爹当过猎人,打了一辈子猎,只见他提过一只沙鸡子。就这,还是它自己撞死在电线杆上的。

“啥空枪?”孟八爷笑道,“瞧那架势,水漫金山寺了。这是水土的原因。多好的狗,都串种了。我这狗到藏区,一放骚下种,就是一堆藏獒。信不?人家那是啥地方?到外是藏獒,只那气味,就能把猫儿熏成藏獒。这里,嘿嘿,到处是癞皮狗。多好的狗娃儿,都熏成癞皮狗了……你们忘了,那狼孩儿?”村里人便笑了。那狼孩儿,都知道。狼叼了人家娃儿,养上几年,猎人救回,却成狼孩儿了,学不会人话,只会狼一样嚎,只会狼一样吃生肉……只是,他们不信,沙湾养大的,会净是癞皮狗?那老山狗,刚来时,鞋底大,长呀长的,成藏獒了,咋没见“狼孩儿”成癞皮狗?

癞皮狗就癞皮狗吧,又不都当猎人,要老山狗干啥?癞皮狗就成,看个门儿,出个声儿,惊个贼儿,安个心儿,就这用途。成咧。那老山狗,凶乎乎的,性子上来,把娃儿都能给活吞了。思前想后,还是养癞皮狗稳妥。

只是苦了孟八爷,他睁圆被漠风吹得发红的眼,巴望了十几年,也没从癞皮狗堆里,巴望出小山狗来,只好摸着老山狗唱:“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老山狗也咕噜着唱。

老了就老了。

老了的老山狗仍是老山狗。当得住“老山狗”这名儿的,不是狗岁数,而是狗心。前次,麻岗闹狼,年轻的狗们都缩在沙洼里咻咻,倒是老了的老山狗怒哮着扑上,惊退了狼。老了就老了。狗老心不老,鼻子更不老。孟八爷就带了它。

一到猪肚井,猛子就看到那沙漠里独有的井了:一个水桶,一峰骆驼,一副滑轮,一个水槽,两个汉子,三根立木,一群饮水的羊。那滑轮,安在三木相搭的井架上。滑轮上有绳子,一端是水桶,一头是骆驼。

一个汉子,吆了骆驼,远远地去,水桶就升上井口。另一汉子接了桶,倾向水泥槽,就围来一群咩咩的羊。

骆驼一来一往,水桶一上一下,羊群你去它来,就成“猪肚井”了。

猪肚井四面沙山。沙山高,沙山大,一山连一山,像冬眠的獾猪一样,一山的嘴咬另一山的屁股,围成环状,中间下旋,能容诸物,形似猪肚,故名。

猪肚井多牧人,也多猎人,多牲畜,也多故事。

孟八爷远远地喊了:“嘿,豁子!”

牵驼人停了,眯了眼,望许久,才扔了缰绳,“哎呀,老贼。你还没死呀?”

“死不了。想死,阎王也不敢收呀。那阎王老贼,可欺软怕硬呀,怕我抢他的位子。嘿,听说你补了豁子?补了好呀,不然,人家亲嘴,还当是含了奶头。不过,豁子叫惯了,怕是改不了口。”

“叫吧,叫啥都成,别叫爹就成。”豁子笑道。他的上唇有补过的痕迹。猛子想到孟八爷说的“亲嘴当奶头”,笑了。

豁子道:“老崽,你不知道?狐子不叫打了?咋还来?”

“知道。保护归保护,打归打。那玩艺儿,我不打别人打。嘿,才从蛋壳里出来的娃儿也背枪了。哎,这儿,打的人多不?”孟八爷边说,边朝猛子眨眼。

“多得海呀。可多数,连个踪踪子也不会辨,撵上一天,苦个贼死,闻不上个狐屁。倒是山里来的几个,都是行家,一撵一个,一撵一个。”

孟八爷来了精神,“人呢?”

“谁知道呢。人家是旋风,忽而这儿,忽而那儿,哪有个定处?不过,隔三间五来这里取水。人家可是快枪呀,新崭崭的。你那把老沙枪早该换了。”

“换啥?老子天生是打猎的,拿个杆子,都能捅下天鹅。拿啥,还不一样?”

一进沙窝,就打听到贼的讯息,猛子很高兴。但他还是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四下里打量:有几处栅栏,几间房子,几个窑洞,几串蹄印。井上那汉子也望他们。一峰驼仰了头,伸长脖子,突突地喷唾沫。

“成了,够饮了。”豁子安顿一下,领了孟八爷和猛子,进了“家”。

在沙窝里,这真是家了:有房,有门,有炕,有锅碗瓢盆,还有女人。一见女人,猛子的眼就亮了,想:“真糟蹋了她。”

“这是我婆姨。”

“知道,知道。上回,和灵官进沙窝,那烧白头老汉说过。”孟八爷一进门,就把枪立在墙角,脱鞋,上炕,往栽毛褥子上一躺。女人吃惊地望孟八爷。豁子道:“这便是孟八爷,救我命的那个。怪不怪?谁想到狐子也吃人,那么大两个,一前一后,忽而龇牙,忽而站起,忽而儿躺下,牙咬得咯咯响,唬人。不是这老崽,早填狐肚子了。”

“天底下,啥没有呀?人千奇百怪,狐子也一样。有胆大的,有胆小的,有精灵的,有糊涂的,有挨枪的,有成仙的……我看,你这媳妇,怕就是成仙的狐子了,瞧你孤单,来给你做伴儿。”孟八爷燃了火,美美地咂一口烟。

女人笑了,真有种狐媚味。

“都说她是狐狸精。”豁子笑道,“我估摸也是。老觉她忽儿忽儿地要溜走。”

“养个娃儿。人说人没笼头拿纸拴。纸能拴住?女人,只有娃儿才能拴住。养个娃娃,就等于上了绊,她想溜,也溜不了。猛子妈年轻时,心比天高,老闹离婚,死死活活的,一有娃儿,嘿,才顺溜了。”豁子对女人笑道:“听见没?快给老子生一个。”

“想得美。”女人笑道,“你哪有那本事?放空枪打瞎鸭子成。养娃儿?到下辈子吧。”

“听,这号骚货。”豁子笑道,“不是狐狸精是啥?老子没本事?好,你瞅着瞧。”

“我瞅一年了。”女人鬼鬼地笑。

吃过晚饭,瞅个空子,孟八爷叫猛子去打派出所配的手机。猛子溜到远外沙丘上,按了号儿,一会儿,噪音就吱哇着胀满耳朵,依稀有人声。猛子不管三乘七,直了嗓子吼,但不知对方听没听清。

猛子很渴。几夜了,老这样。

那奇怪的响动又起了,很快就平息了。猛子再也睡不着了。他瞪大了眼,望那模糊的夜。月光透过钉在窗上的塑料纸透进屋里,屋里便隐隐幻幻,模糊出暧昧和尴尬来。漠风时不时吼几声,把窗纸吹得哗哗响。风大时,沙子也给裹了来,打在窗上,泼水一样。

但更刺耳的,却是豁子和女人的��。那声不大,但听来很刺耳。真无耻。更无耻的,是豁子那满足的拌嘴声和湿润的咳嗽,恶心透了。猛子真想举了枪,朝豁子脸上来一下。太欺人了,把老子们不当人哩。那肆无忌惮的一系列响动,明明带了嚣张意味,像吃不得油腻的胃病患者举盘腊肉在饿汉面前用力咂嘴一样,可恶到顶点了。

一入夜,孟八爷就早早脱衣,靠墙睡了。猛子只好靠了豁子。他曾建议孟八爷到别处去借宿。孟八爷呵呵笑了,说:“别处?你想睡羊圈还是沙窝?这儿,来的人多,信息多。近处牲口都来饮水,啥事都能进他们的耳……可怪,那些家伙,也该补充水了,咋连个毛也不见?”又说:“那豁子,可怜人一个,别计较。”

猛子当然不想计较,可他的身子却计较。一入夜,他就死命想黑色,想呀想呀,就迷糊了。好容易迷糊过去,豁子却轻易地弄醒了他。一醒,他就受罪了。那被子的��呀,豁子的喘息呀,女人的呻吟呀,钝锯条一样,在他的神经上死命地划。他仿佛要崩溃了。这声音好容易息了,屋外的漠风又响了。那大漠,像个怪物,时不时,就扯声怪叫一气。还有牲畜的叫声,叫不上名儿的野兽的�怪怪的叫声,一古脑儿往心里泼。那睡意,就给赶没影儿了。

这个驴撵的豁子,肯定有意这样。为啥有意?不知道。但总之是有意的。他是带一种情绪弄出那响动的,等于在说:“这是老子的女人,老子当然要弄。”于是,豁子便肆无忌惮地喘粗气,时不时,还用那划桨似的腿蹬猛子一下,气得猛子牙花子都疼了。

猛子看得出,豁子对他有敌意,冷不防,他就发现豁子阴阴的眼神。这眼神,反衬着女人对猛子的眼神。女人的眼神越热,豁子的眼神越冷。孟八爷说得对,豁子很可怜。虽说他的笑很爽朗,但还是很可怜。每次脱衣服,一看到豁子鸡骨似的身架,猛子就想笑,就也脱了衣,鼓起腱子肉。女人的目光就热水似泼来。夜里,豁子就弄出很大的响动。

这骚鸟。

忽然,那女人慢慢起身了,在稠糊的夜气中游来,钻进被窝,鲇鱼似的,把他缠得烈火熊熊。又觉得豁子立在前面,阴了脸,伸出鸡爪似的手,一下下拨他的脑袋。

猛子一下子醒了。嘿,真有人拨他的脑袋哩。

“有几个黄羊饮水哩。”是女人的声音。抬了头,见女人披了衣服,站在炕下。方知刚才缠了他的,是梦里的女人。猛子懊恼了,这婆娘,打搅得不是时候,再迟一点儿,那好事就成了。隐隐幻幻中,女人胸前的两坨肉晃个不停,又晃出火来,口越加干了。

“啥事?”豁子却问了,声音空洞洞的。

“黄羊。几只黄羊,在槽里饮水呢。”

“叫你在屋里的脸盆里尿。外面的风利,弄不好会伤风。”豁子说。

“屋里?嘻嘻,我尿不出来。”女人笑几声,飘过去,鱼儿似滑进靠窗的被窝里。

“那黄羊,常来饮槽里的水。”女人说,“可惜没个快枪,沙枪又打不远。一见人来,它们就一溜风不见了。”豁子说:“好办。牵了骆驼,鞭杆儿拴笼头上,逼了骆驼,隐了身,慢慢靠过去。近了,从骆驼肚子下给它一枪。”

“这倒是个好法儿。”猛子一骨碌爬起身,披衣下炕,顺门缝一看,果然有几个模糊的点儿在月光下晃。“要不,我去试试?”猛子问。“随你。”豁子打个哈欠。孟八爷的鼾声却惊天动地。行了几日沙路,他是真乏了。

猛子来了精神,点了马灯,灯光一下子撑满屋子,把模糊的夜的意味冲了个精光。猛子看到,那女人用亮亮的眼睛勾他的魂,嘴里更干了,到桶前舀瓢凉水,一气喝个精光。

猛子穿了衣,装好火药和钢珠,去外面,摸黑解下骆驼缰绳,把鞭杆绾笼头上。望那黑点儿,仍在水槽处晃,想,那黄羊,贼胆也太大,人不到眼前去,它理也不理。也难怪,渴疯了。听得豁子吩咐道:“你的腿要随骆驼前腿。那黄羊可贼得很,见到你的腿,早一溜风了。”

沙漠的夜晚奇异的凉,月儿寒森森的,星星也瑟缩着。猛子打个寒噤,伏下身子,探了头,瞅瞅那几只仿佛也在寒夜里瑟缩的黄羊,用长鞭杆逼了骆驼,叫那墙似的驼身隐了自己,叫那柱子似的前腿隐了自己的腿,斜刺里,向水泥槽移去。

怪的是,那骆驼,时不时打个响鼻,一惊一乍的。你个奶奶的,那黄羊,有啥好怕的?猛子很生气,狠狠抖抖鞭杆,显是弄疼驼的鼻圈了。它慢腾腾顺从了鞭杆的指引,向水槽边靠去。

月亮很亮。那盘儿,干冷干冷的亮。那干冷,渗透了枪管儿,渗进猛子握枪的手心,沿手臂上延,到心里了。猛子打个哆嗦。他觉出,骆驼也哆嗦着。真是怪事。驼身上的肉嘣嘣跳着,打响鼻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这倒没啥,那响鼻声再大,也是骆驼的响鼻,等于在告诉那些猎物:“别怕,别怕,我是个骆驼。瞧,我可没拿枪呀。”猛子笑了。

只是,越近水槽,骆驼抡头甩耳的幅度越大。它显然不想配合身侧这个叫人的东西,利用自己善良的名声,射出不善良的子弹。猛子很恼火,狠狠抖几下鞭杆,撕几下鬃毛,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幸好,老先人发明的法儿管用:用毛绳儿穿了骆驼的鼻圈,才能叫它乖乖顺人的性子。否则,这个身大力不亏的家伙,一旦使起性子,能把人气死呢。

骆驼显然叫猛子弄疼了鼻圈,虽打响鼻,虽哆嗦,但脑袋,终究是安稳了,渐渐便近水槽了。猛子伏下身,从骆驼的前腿交叉的空隙里,发现那几个影儿仍在晃动,只是从水槽处移向栅栏了。这一来,就很糟糕。因为,牧人红脸们就睡在栅栏里,还有羊呀,牛呀,骆驼呀,一开枪,那枪子儿难保不朝它们飞去。“这骚蛋黄羊。”猛子心里骂。

但他很快想出了对策:再前行,把方向错开,把枪、黄羊、栅栏的一条线,错成枪、黄羊、沙丘的一条线。这下,即使子弹不长眼,也叫它咬沙子去。

越前行,骆驼越不听话。猛子抖戳鞭杆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用的劲也越来越大,终于将骆驼挟持到自己需要的地方了。而后,取了枪,从驼身下瞄了。这时,一股山风吹下。也许,把火药味吹过去了。那几个点儿顿时炸了,飞向远处。有一个迟钝些,还没反应过来,猛子的枪就响了。

奇怪的是,那倒地惨叫的猎物,发出的并不是黄羊声,而是一声声长嚎。

猛子的头皮一下子麻了:这分明是狼嚎呀。

“狼来了——”猛子骇极的声音盖住了狼嚎,惊醒了沉睡的猪肚井。

孟八爷提了马灯,带了老山狗,第一个跑来。豁子和女人边跑边系衣扣。黄二、红脸、炒面拐棍等牧人,都一古脑儿起来了。

灯下那狼,还在蠕动,看上去不大,还是个崽儿呢。一摊黑红的液体汪在那儿,很扎眼。老山狗咕噜着,低哮个不停。

“是个瞎狼崽。咋把这家伙惹下了?”孟八爷跺一下脚。

“包天大祸惹下了。”“这下,可没好果子吃。”“就是。宁惹恶虎,不惹群狼,麻烦得很。”“人家有啥事?屁股一拍走了,顶缸的,是我们。”牧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把猛子心里的火给搅起来了。

他当然知道,麻岗里的狼惹不得。不惹,人家也不动你的羊,除非捉不到野物,为了活命,才动牲畜。狼有狼的规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惹了它,实在麻烦。可谁又想到是狼崽儿呢?心里眼里净是黄羊,一扣扳机,却魔术似的成狼崽儿了。牧人们不怨,猛子心里怪难受,一听那堆嘲兮兮的话,难受反变成恼火了,见那狼崽儿,已支起前腿,想要逃走,后腿却不听使唤,拉在地上,就咬牙上前,举了枪托,一抡,狼崽儿低哼一声,瘫在地上。

孟八爷喝道:“你打它做啥?”红脸道:“就是。它活着,母狼还有顾忌,不敢咋样。它一死,嘿。”话音没落,又惹出一堆叹息。

孟八爷沉默一阵,说:“那就卖个姓吧。老先人说,掏了狼娃,或是不小心伤了狼娃,卖个姓,有时,也灵验得很。”猛子问:“咋个卖法?”

豁子说:“我知道。红脸,走,我和你卖去。”就和红脸上了沙丘。不一会,他们就扯起嗓门,声音蛇一样窜来,又袅袅着窜向远方:“哎——那个打狼娃的是哪里的人——”

孟八爷也是扯了嗓门,将那声音传出老远:“是洪祥人——城北乡的——陈儿沟的——”

“那人走了没——”

“走了——走远了——回去了——”

声音一晕晕荡去,被远处的沙山一挡,又传了回来,几荡几回,成无数人声了。

孟八爷又扯了嗓门:“黑胡子舅舅听着——不是天来——不是地来——不是我来——不是他来——是陈儿沟的人来——有冤的,报冤去——有命的,讨命去——可不能糟蹋猪肚井的牲口呀。”那声音浑厚,苍凉,悠远,在沙洼里一荡,就和大漠一个味儿了。那“黑胡子舅舅”,是裕固族人对狼的尊称。

“卖”了一阵“姓”,孟八爷又叫女人取来几张黄纸,在狼尸旁化了,叫它好生上路,转个人身。而后,他仰脸朝天,咕噜一阵,念几句猎人行里传下来的咒语,说几句“迷路封口”之类的话,才把那狼崽儿埋在阴洼里,叫狼来收尸。人家生要见崽儿,死要见尸,不然,真要缠死个你了。

回到豁子屋里,红脸们的情绪依然低落。虽然卖了姓,但他们对它是否灵验还是怀疑。孟八爷也心中无底。小时候,他和父亲掏狼娃时,也这样卖姓。那时,他指的姓多是仇家,并把弄死的狼崽儿偷埋在仇家的牲口圈里。这样,仇家就遭殃了,自家倒很安稳。但若是不卖姓,就难说了,那狼影儿,或在心上飘,或在眼前晃,爹就叫他化了表纸,补上卖姓手续,再给土地爷供个没头鸡儿,叫他给狗安顿一下,就没事了。但以前捉狼崽儿时,多避了大狼的眼。现在,人家目睹了过程,卖姓是否管用,难说。

但卖姓至少有一点作用:暂时堵了红脸们数落猛子的嘴。猛子懊恼地晃晃脑袋,取过抹布,擦枪托上的狼血。

女人望望猛子道:“要说,这事儿,也怨不得他。我说的是黄羊。每次起夜,都以为是黄羊,谁料想是狼呢。”

“有时是黄羊。”豁子道,“早上起来,净是黄羊蹄印。有时,也有像狗爪子的,我还以为是狐子呢。”

“要说,狼也该保了。先前,狼一群一群的。有天早晨,我一出窝铺,呀,阴洼里撒麻籽儿似的,到处是狼。现在,稀罕多了。”黄二说。

红脸说:“要说也该保,人家狼也讲义气,在老窝方圆十里的羊,人家动都不动。”

“可你惹了它,再看着。”炒面拐棍哭丧了脸。

猛子直梗梗道:“我还怕它不成?来一个,打一个,打光了省事。”

“人家是土地爷的狗,你能打光?”红脸说,“你不惹它,还轻易见不着它。一惹,嘿,满山遍野都是狼。人家起群哩,人家直了声,一嚎,千里路上的狼都来哩。别说你一个枪,就算有十个,又能干啥?再说,国家保了,你一打,犯法哩。”

黄二说:“再说,人家撞你的枪口干啥?等你睡了,人家进了羊圈,光喝血,不吃肉,不到早晨,一圈羊都叫它咂死哩。”

炒面拐棍一听,慌张了,“乖乖,活不成哩,真那样,赔都赔不起,我可是个穷汉,连毛也撕不上一盘子,拿啥赔人家?”

女人说:“听说狼怕火,夜里,放一堆火。”

“不中。”孟八爷说,“先前怕,后来,人家不怕咧。有次,我在泡牛嘴碰了个狼,它跟了我,我走它也走,一直追到麦场上。我放了一堆火,可人家理都不理,蹿过火堆,直溜溜撵来。它的眼睛立着,脖子里的毛直,嘴咧到耳门了,涎水刷拉拉流。我一看,哟,狼张不开嘴,才知道土地爷给它封口了,不然,我早填狼肚子了。我才知道,人说狼怕火是假的。人家根本不怕火。”

“那……牲口就等着填人家肚子了?”炒面拐棍仍哭丧了脸。

“人家不怕火。”孟八爷说,“可总有怕的。狼是土地爷的狗。谁的狗也是狗。狗最怕啥?绳子。为啥?要吊死它呀。多厉害的狗,你只要捉了拴它的绳子,它就乖乖儿跟你走。它知道它上的是绳路。这尘世上,谁有谁的路,猪走刀路,杀它得用刀子;狗走绳路,吊死它得用绳子;狐子啥的,得用枪……各有各的路儿,它当然怕了。信不?多高的墙,人家一蹿,就过去了。你要是在上头拉根绳子,它望都不敢望。绳子有没?有个三五丈就成。”黄二道:“我有哩。可那绳子,怕不牢实,是牛毛捻的。”“那才牢实呢。”孟八爷说,“你不听牛毛拧绳扯不断吗?”

孟八爷们扯绳子去了,屋里只有猛子、女人和老山狗。老山狗卧在炉旁,把嘴塞到腹下,睡了。

猛子的心情糟透了。原也想帮他们去,又怕听那唠叨,便上了炕,捞过被子,盖了身子,时不时出口横气。

女人忽然笑了,“一个大男人,提起裤子就是男子汉,做那副难看的嘴脸干啥?”

这娘们,说话没高没低,那“提起裤子”的话,本是针对偷情者的。猛子却无心调笑。兴冲冲举了枪,想讨个好口彩,却招来了骂,真败兴透了。要是再招来狼祸,那骂名,更背定了。

见猛子不答,女人翻起身,把枕头垫腹下,说:“真是的,不就一只狼吗?打了就打了。”

“你不听,人家咋说?”

“爱咋说咋说去!嘴是人家长的。不信狼还真寻了来报仇。就算真寻了来,把一圈羊呀,牛呀,骆驼呀,咬个干净,又有啥?”

“有啥?包天大祸哩。”

女人却笑了,“把你玄的。不信这羊呀,牛呀啥的,能活个千年万年。狼祸,也是天灾哩。人家狼,天性就是吃羊的。”

猛子心里舒服了许多,说:“说不定,我天生,就是打狼的。怪不怪,明明是黄羊,一扣扳机,却变成狼了。”

女人吃吃笑了,“真该这样想。有些事,猛一想可怕,可细想,也没啥大不了。我刚叫羊毛贩子卖给豁子,嘿,天塌了,真不想活了。后来发现,这地方,也挺好的,没争没抢的,远离了人世的许多纷争,倒像那个桃什么园了。”

“真是买来的?都那么说,我还不信。”猛子吃惊了。

“就是呀,就是那个驼子——脊背上长篮球的那个,一开始,那个恨呀,真想拿把刀,朝那鼓鼓的背上戳一刀,看看能冒出多少坏汁。后来,想通了。人嘛,咋也是一世。豁子丑是丑些,可心实诚,就是那方面差些儿。嘻,我说的是实话。别看他气势汹汹地上来,可一点溜子没有。”女人用很亮的眼睛望猛子。

猛子又渴了。他希望她像梦中那样,飘过来,压了他,浪浪地笑。可女人又转了话题:“你娶媳妇没?”“没。”“那还是童子鸡了?”

猛子笑了。女人却眯了眼,似透过房顶,望到了天空,好一阵,才说:“我可是历经沧桑了。折腾了几年,原指望折腾个好归宿,却叫人骗了来……我想,这就是命了。唉,有钱的,都是蝎虎子,想想,还是这里安稳。我爱也爱了,经也经了,想清静几年了。”

正说话,门忽地开了。豁子裹一股寒风进来,见灯光里相隔了好长距离的猛子和女人,才吁口气。女人笑道:“你咋那副嘴脸?你爱啃的茄莲,以为谁都爱吃?”

“屁。我来取斧头。”豁子在墙角里捣鼓一阵,出去了,刚出门,又进来,对猛子说:“孟八爷叫你帮个手儿。你年轻,上个高啥的,比老年人利索。”

女人笑道:“去吧。省得叫人家心往嗓子眼里提。木头上可落了霜,小心滑下。”

猛子起身,出了门。天已鱼肚色了,反倒冷了许多,下山风很利,把脸蛋刮得死疼。牧人们还在那儿,嘿哈着弄绳子。

猪肚井是沙漠里一个很特殊的所在,一是靠近麻岗,牧人们饮牲口方便;二是地形下凹,相对暖和,避免了风沙的直接冲击;三是有长城和土崖。说不清何年何月,这儿还是耕作的沃土,后来,那沙浪滚滚而来,淹了田,淹了地,淹了房屋,把沃土淹成了荒漠,并一路淹了去,这儿倒成大漠腹地了。

有了那崖,牧人就有了容身之地,掏个洞,铺上草,就能住人。再到麻岗里剁些桦秧子,盘扎成栅栏,三面围崖,就成牲口圈了。这圈,勉强设些障碍,以防牲畜逃散,但用以防狼,连个摆设也算不上。不说别的,只消狼上了崖头,一滚,就能滚到牲口堆里,张了口,龇了牙,吃肉呀,喝血呀,由了它逞凶。

最好的防护武器,就是别惹它。麻岗野物多,野兔啦,獾猪啦,黄羊啦,老鼠啊,跳跳啦……只要土地爷的狗张口,都赶紧往里钻。狼当然犯不着招惹那些叫“人”的凶残动物,因为一旦惹躁人家,他们总要生些怪法儿来对付你,比如,举个铁棒儿朝你喷火,火里裹些钢珠或铁砂,哪儿碰上,都是血洞儿;再比如,弄些鸡皮,裹些东西,诱你去咬,一咬,嘣,腮帮子不见了;还有的,咬时也不爆,也软和,也香,但一到肚里,便翻江倒海,肠也断了,肝也烂了……索性,不去惹他们。饿了,扑几只瘦弱的黄羊——太壮的撵不上,或是野兔。最不济,也能逮几只塞牙缝的黄老鼠,犯不着跟“人”计较。

这可是祖宗留下的教导呢。

那么,要是人家欺你咋办?那还用说,毫不含糊,干!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否则,狼的祖先早羞下供台了。明知“人”备了许多可怕的玩艺儿等你,但不怕,毕竟,我们是一群来自北方的狼。

牧人们只好在崖上扯绳子了。

都说这法儿灵。谁知道呢?祖宗用了灵的法儿,子孙不一定灵。时代在进步,狼也在进化。那土地爷的狗,说不准早没狗性了。那绳儿能否唬住人家,谁心里也没底。但祖宗传的法儿,也没太大的本钱,用用也没啥。那就扯吧,崖头上钉了木桩,将牛毛绳儿扯了两道。看着那细细的绳儿,谁的心里都嘀咕:就凭这,能咋了狼?

孟八爷也在嘀咕。但他这样做,与其说是防狼,不如说是为安抚牧人:至少,他也在做补救工作。无论这补救有没有效,他已尽力了,成不成,由天断吧,不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吗?

猛子上了栅栏。霜落在横挡的木头上,真有些滑,几次,他差点从上面摔下。他对崖上扯绳子不以为然。因为,狼只要猫了腰,就能钻过来。那绳墙,连聋子的耳朵都算不上。倒觉得栅栏上方的绳儿有必要,因为栅栏不高,狼远远一跃,便能蹿过。有了这绳,便多了道障碍,狼一跃,说不准挡在绳上,摔个嘴啃泥呢。

这防护,仅仅是为黄二的羊圈做的,一是那狼崽儿死在羊圈旁,最可能遭狼报复的,便是羊圈;二是别人牧的,多是大牲口,不怕狼。狼一来,那牛们自会屁股对屁股,把那尖利的角对准进犯者。即使偶有攻入圈的,也会叫牛蹄子踩个稀烂;骆驼也不好惹,别看它性子坦,但要是红了眼,口里喷出白沫子,直了声,怪叫着冲来,狼瞧了,尿都吓失禁哩。即使骆驼不小心,叫狼咬了驼峰,也说不准谁胜谁败:驼会沿了沙峰,东拐西扭,忽上忽下,把吊在峰上的狼甩成拨浪鼓棰儿。你想下来,也由不了你。那驼毛和峰里的油脂,会胶了你的牙,你一下口便是死口。你想松口?成哩,等你没气了,自会有人用铁棍儿撬呢。

最叫人担心的,自然是羊圈了。最怕的,不是狼咬死一只,吃个稀里哗啦。不怕你吃,你由了性子吃,一只羊也够你吃的。怕只怕你一口咬了羊脖子,像咂甘蔗汁的孩儿一样,几声,吸干了血;再咬一只,再吸;或者,干脆只咬不吸,不到一个时辰,圈里便齐刷刷卧满羊尸。早上,牧人进圈,甩了鞭,喊了号,羊却死皮赖脸,卧了不起。一看,乖乖,没一个出气的。

最怕这。

依孟八爷以往的脾气,巴不得狼上门闹呢。上一个,乓,一枪;上两个,乓乓,两枪,弄几张狼皮褥子。那玩艺儿隔潮,冬天里,最是暖和。现在,不成哩,他明白了那黄风黑风,跟他乓乓的枪声有关哩。

他虽没事似的笑,心里却在嘀咕:要是狼真来报复,咋办?

那狼,果然来了。

老山狗喉间咕噜着,它先发现了狼。猛子抚抚狗头,叫它安静。月光下飘的几星黑点就跳入眼了。按孟八爷的再三叮嘱,他只往枪里装了火药,没装铁砂。这样,那枪跟烧火棍差不多,除能喷些火唬狼外,无丝毫杀伤力了。

据说,狼是屠夫投胎的,报复是它的天性。前世里,谁欠了屠夫的,今世里,他就变成狼来索债。今世里你若欠了,狼也不会放过你,它会在幽暗的夜里,凝了绿眼,寻那下口时机。这不,它来了。看来,那套“卖姓”把戏,并没瞒过狼去。狼并没到百里外的洪祥乡陈儿沟去讨债。

月牙儿虽不大,但那光,足以叫人看清沙洼里移动的物体。猛子骨子里不怕狼。前夜,刚打死狼娃时,他有些紧张,觉得真闯祸了。但一想到自家“驼王”身上被吊死的狼后,就怨黄二们:“小驴娃放屁自失惊。”

夜很静。刚入夜时,落了几点雨,很快就晴透了。老天也是个溜沟子,肥筵上贴膘,瘦骨上刮肉。该下雨的地方,净放干屁。不该下雨的地方,却叫你涝个不停。晴透了的天上,有被雨洗过后格外亮了的月牙儿。那月儿,比刚进沙漠时又小了许多。但因了小,似乎更贼亮了。

那黑点儿,往来飘忽,却又悄没声气。猛子估计它们是怕枪。狼是狗的舅舅,狗的鼻子尖,狼也不迟钝,它定然闻到枪里的火药味了。

虽说孟八爷说狼并不怕火,但黄二还是在栅栏旁放了堆麦草。要是狼不顾死活地前扑,点了火,或许也能起个惊吓作用。但这时,正刮着漩涡儿风,若点了火,烟就会进羊圈,把人熏成黄老鼠。

猛子偷偷带了几颗打黄羊的钢珠。他想,虽说国家保了你,但我也不能绵溜溜躺在地上,叫你喝米汤似的呼噜我的命。

那黑点儿仍在飘忽。

猛子急了,吼道:“呔!扑又不扑,走又不走,搞啥名堂?”这神气,极像当阳桥上的燕人张翼德。应和似的,一匹狼发出长嚎,显得苍凉,阴森。随后,嚎声一波接一波,有的远,有的近,�怪怪地往耳孔里钻。

“坏了,崖上也有。”黄二的嗓音都抖了。

果然,头顶里也有狼嚎。

猛子吼一声,举了枪,朝天一扣扳机,一股火直窜天空。惊天动地的一声炸响,压息了�怪怪的狼嚎。许久,又传来一声狼嚎,但已远了许多。

猛子飞快地装了火药,用通条捅几下,放进一颗钢珠。他心里很紧张。他发现,自己不怕的,是一匹狼。对付一匹狼,跟对付一条狗差不多,用枪,用棒,都成,赤手空拳也能和它摔上几跤。但这是一群狼,妈的!……怕是要填狼肚子了。

老山狗吠叫几声,声音浑厚,如闷雷滚动。那狼嚎,又远了些。

“怪。哪来的这么多狼呢?”黄二抖了声音,“平日,见不了几只。”

“人家,也是个世界。山里了,内蒙了,麻岗了……平日,谁有谁的地盘。一有事,你串我,我串你,就成群了。”红脸说。

又寂了许久,豁子的门忽然开了,一盏马灯出来了。“猛子,你可别装钢珠子,吓唬吓唬,就成了。”是孟八爷的声音。

猛子叫:“快进去!到处是狼,疯蚂蚁似的。”

“没那么玄。”孟八爷呵呵笑了,“几只一叫,那回音荡过来,荡过去,就成几百只狼了。我听来,八只。放心,你一放枪,人家也不是傻子,不会朝枪口上碰的。”马灯忽地没了,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老山狗喉间又咕噜噜低哮一阵,卧在栅栏旁。

狼嚎声远远地响了,听那距离,又远了许多。但那�怪怪的感觉,直往心里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