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来我们家的时候他哭了。我母亲没有落一滴眼泪。她心里明白,校长的眼泪无非是博取同情使他不再背负责任的一种伪装,至于悲伤,是无须用眼泪来点缀的。
“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母亲说。她把袋子里的碎菜碎肉倒进锅里。
“我是说,”他走进厨房,看上去是想帮花刀大娘做点什么,实际是他想要她听清楚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他说,“而且对方家长也的确很诚心地要赔偿你们一切损失。所以我想……”
他停住了,他在等我母亲把话接过去。我母亲没有理他,她逼着他把话说完。
“我想,”他又回到屋子里说,“还是算了吧。”
“赔偿我的损失?”我母亲跟着他走进来,指着自己的胸口问,“你去叫他们给我赔个女儿回来,不如把他女儿放过来当我女儿养。”
“我的意思是他们打算赔很多钱作为补偿。”
“赔钱?我们不缺钱。她爸死那年给我们留了一大笔钱。我也会赚钱。我现在就缺个女儿,”她指着我说,“他缺个姐姐。”
我母亲的意思是要他们赔命,长大之后我才明白这想法相当不切实际。可是那时我母亲的决心很大,她坚持上诉,我们家第一次成了原告。她对报纸和电视台诉说此事,很多记者在第一时间涌进了我家。
我父亲那时要是活着就好了。他会叫我母亲不能这么做,他会说那些记者只不过是把事情炒热谁也给不了你实际性的帮助,他会告诫我母亲别打官司了,注定要输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父亲并非只是一个双手持枪且不敢扣扳机的臭警察。
法院判我们输了。
目击者说,虽然的确有三名男子在夜里闯进过女生宿舍寻找雷莲,但谁也没有携带凶器,甚至都没有说过半句恐吓的话。
班主任说,雷莲同学一直都处于一个孤立怪癖的状态之中,她的成绩一直令学校的老师很伤脑筋,然而更令他们大为头痛的是,经过他们私下里走访和调查,雷莲同学,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子,在校的两年零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本校而言,已与至少十八位男学生——甚至有一些不为人师表的医学界败类也包括在内——发生过性行为与金钱之间的交易。
同学说,她平常过得很奢侈,总是有很多钱买衣服呀,出去玩什么的,我们从没见她回过家,我们问为什么不回家呀,她说,她恨家里的一个女人,谁呀?我们就问她,她说是她妈妈,她说她妈妈是……真的,这个词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们问她是她职指��Х押蜕�罘崖穑��邓�职衷缇凸�懒耍�劣谇�兀�颐巧砦��耍�焐�捅饶腥硕嘁恢肿��哪芰Α?br/>室友说,她以前总嚷嚷着哪一天她也要像她爸爸一样去自杀,她说她要是死了,就得超过她父亲给家里还活着的人带来更多钱,我们都笑着说那算什么呀,人死了就烟消云散了,哪有那么多身后事,可是她没笑,我们有点担心地觉得她在说真的呢,她说这就叫荣光,就是光荣这两个字倒过来念,我想“荣光”可能意思跟“光荣”差不多,不过是名词吧,她说她爸爸在铁轨上倾听火车驶过来的时候才感觉到荣光的存在,不过那是属于她父亲的荣光,她说她要等她自己荣光的到来。
辩护律师说,综上所述,显然死者并非如我们大家在这几天报纸上所看到的那样是一个规矩老实因而出此意外令我们每个有良知的旁人都叹息不止的孩子,死者的父亲于一年半前因酗酒过度丧身于铁轨之上,死者情绪曾由此一度受到波动,我们不难推测死者产生过类似轻生的念头,再加上死者与其母亲关系极其恶劣,在将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死者从未回家与母亲见过面,这一切使得死者对其尊重怀念的父亲抱有去模仿尝试的念头,请注意,死者的父亲在死前一个月曾购买过意外死亡保险,他们家里因此收到了保险公司的巨额赔偿,在这里揣测过去的死人的想法并不是件合适的事情,我只是强调雷莲不可能不受到这点的影响,我请求评审团与审判长认真考虑我的话,我的讲话结束,谢谢。
我母亲说,?·#*%……¥!
审判长说,现宣判雷莲于十七日凌晨三时从楼顶跳下的行为属于心理受迫性自杀,对方及学校需赔偿四万五千元。退庭!
我姐姐确实想飞走的又一个有利证据。
校长在第二天就来到我们家,那是他最后一次来。我母亲在厨房做菜没有理他,他坐在客厅的躺椅上一动也不动。
“他们不是说要赔我二十万吗?”我母亲双手抹着围裙走进客厅问他。
“那是审判前,现在我们还比法庭判的多拿出五千块。”
“我不要,”我母亲坐到他旁边,“叫他们赔条命给我。”
“法院的结果你又不是不知道,雷莲的死跟别人没什么关系,她只是自杀。”
“这是你们串通好的,我女儿从没想过自杀。”
他们没再说话,校长拿起身旁两把看上去一样的花刀,观察着它们的区别。“啊!”他发现了,“这是钢的,用来掩饰,这些都是铁的。我说你靠什么挣钱呢。”
“让他们赔我女儿!”我母亲站起来,将围裙摔在桌上,“要不然叫他们还我那二十万!”
“雷莲是自杀明白吗?自杀!”他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让你别打官司别告状是你非要告的。现在学校被你搞臭了,过了今年我校长都做不上了,你要什么二十万!”
我母亲又重新坐下,打开纸袋,仔细数着钱。
“收着吧。”他平静地说,“坚持打这官司,已经说明,作为一个母亲你够格了。”
“够格?”她继续数着钱,自嘲般地笑了,“要是她爸爸能看到这些,她爸得把天上所有的鬼魂都拉过来看热闹了,然后他像个小丑一样对他们喊:‘看呐,看呐!这就是我女儿的母亲,我死的时候她就这么数钱,现在我女儿死了,她还在数呢。我女儿的母亲,就会花死人的钱,我们活着的时候要是知道死后能给她带来多少钱那在她心中都他妈进天堂了。你们看,你们看,她数得多仔细……’”
我后来以我朋友的名义对琪琪讲了我姐姐的事情。我说你帮我朋友想想,他也不知道他姐姐到底是被人逼死的还是早就想自杀了。
“一定是早就想一死了之了。”她眨着眼睛说,“要是我妈对我这样,我指定死给她看。”
琪琪的母亲在她七岁时就已经离开她了,她不明白很多人就冲着母亲这么一词也得忍受很多事情。
不过,我想,这也许算是我姐姐确实想飞走的第三个证据。
我对琪琪讲了很多我们家以前的事情,用的都是第三人称。我说我这朋友三四岁他爸就卧轨,六七岁他姐姐也跟着跳楼,后来他表姐入户到家里,使他家比以前更乱了。
“天哪!”她惊叹道,“一个人童年要是留有那么多阴影,那这个人长大后将变成一个多可怕的人物啊。”
琪琪,这个人可怕到长成三十五岁的年纪还对与他相恋七年的女孩子结婚这件事心存恐惧。
可能是那次去警局得知的内幕超乎我的意料,我就没再请任何人过来。小年那天依然是我和表姐两个人过。那天天气很好,少有的阳光终于照过阴暗的屋子,映在我们的脸上。
“你真的想把家里的事情一一都写出来吗?”吃饭时她问我。
“我想的,”我说,“我现在一天写一小节,我估计过了年就会把这些写清楚的。”
“可是写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现在都已经这样了。”
“人是可以变的,像我要是把事情写明白,故事的前因后果理顺,你我看了都会试着去改变自己的生活的。”
“你写吧。”她起身收拾碗筷,每次她觉得话题进行不下去时,她都会这么做。“反正你别指望我能改变什么。我一过了三十岁,这辈子就基本定型了。”
晚上有人在外面放爆竹。我表姐照例看电视。我在沙发上沉思一些事情,后来实在想不明白我就把我的疑惑说了出来:“你说,天上的人每过一年就减少一岁,我爸死了三十二年,他现在变成了十五岁,我姐死了三十年,减了十八岁,她开始从零往上长到十二三岁,你说他们现在都十几岁,在一起得什么样?”
表姐回头看看我,手握摇控器狠狠地换了个频道,那是一台晚会。“别跟我说话。”她说,“你指定是疯了。”
我这几天都在等我表姐再说一次她以前经常抱怨的那句话,好让我在纸上很自然地把她的事情引出来,但是她就是没说。她跟我的话也向来很少,我母亲死后,我们自然也就失去了带有聊天性质的谈话。她越来越像自以为别人看不见的幽灵,不准备和别人交往,同时对别人向她表示的热情不自觉地躲闪。在家里住了三十多天,我也没有摸清她的作息时间,据说她会在正午时间走进房门里睡一个下午,而有时候我在睡梦中起夜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她正坐在客厅里呆呆地等着零点大钟的敲响,或是一个人在厨房悄悄地煎荷包蛋。对了,尽管
她没事就打开电视,但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可从来不看。
她出去买菜时我躺在床上想,为什么她看上去和其它中年女人比就那么别扭。后来我明白,可能是她那一身古董一般的装扮造成的。打从她那次离开大连,最后一次失恋时她就没再买过衣服。二十六岁之前她每周都会逛一次商场买衣服,她那时总说一句话,她说一件衣服只能穿两次,一次是在商店试穿,另一次就是展现美丽的那一天了。不过,她那年从大连回来,一下飞机就烧掉了柜子里近三千衣服。我母亲也没拦着她。因为她总烧东西,刚来我们家一个月,她烧教科书,后来她烧新买的家具,现在又轮到她烧衣服了。可以说,中国织布大王孙子的财富即使没有被她那个负心男友全骗走的话,也已经被她烧得差不多了。
“烧啊,你烧!”我母亲站在火旁气鼓鼓地说,“你把你身上那件也脱了,全烧掉!”
然而她没有脱,她穿着这身衣服生活了十几年,衣服上的花色原来很漂亮,后来慢慢褪掉了。随着她的渐渐衰老,那套衣服也跟着变老了。
我下午去长春百货给她买了一些衣服,要是想换新的生活,这些总还是必要的。我问商店的小姐,女装应该去几楼买。
“那,”她笑着说,“请问您要给多大年纪的女性购买呢?”
我想了想,说:“四十七岁。”随后我意识到,我父亲在这个年纪已经上火车了。
“那些衣服不是给琪琪买的吗?”在晚上她问我,“可真不怎么好看。”
“我想你穿应该合适点儿吧。”
“你可别逗我说这都是给我的。”
我点点头。“我觉得你不该老穿这一身,说什么也得换换了。”
“算了吧。”她笑了一下,“我穿过的衣服比你见过的还多呢。”
“我知道。”我正坐起来,“但那早都过去了,我今天跟售货员一说你年龄才知道,你在回忆里生活了十七年,你该向前方生活起来了。”
“生活在回忆里?那我现在这个生活又算什么啊?”
“你现在这样叫生活吗?你自己认为这算吗?有时候我半夜起来看见你就坐在这里,灯也不点,我就知道你又在回忆。你这样过了十七年,我们谁也不能说死就死啊,至少还有二十年三十年等着我们去生活,难道你想就一直这么过下去吗?”
“反正我是不会要你给我的衣服,我又不是没钱买。”
“试着去接受新的生活吧。”我过去扶着她的肩说,“人活着不是一成不变的。”
她咬住嘴唇,忍不住哭了出来。
说吧,我想,再说一遍或许会好些的。她没有说什么,起身走出去把自己关在房门里。
算了,我替你说吧——要是你这辈子都没有嫁人,老太太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表姐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并不像我们现在这样说纯粹的普通话,她的国语里面总夹杂着英文,她那时候不叫刘芯,让我们称她Cat。我到了初中学英语时,知道真的没有什么比这名字对她更合适了。来这儿一个月,她就私下里把姑姑想方设法才联系的高中给退了,我母亲后来去了三次十一中,把她的班主任请到家里也无济于事。那时我母亲脾气好了很多,她没有再发火,或是冲着我们咆哮什么的,能听她咆哮的人不是乘火车去北京,就是飞走了。
“我真想活得久点儿,看看你不念书以后还做得了什么?”她在一旁轻蔑地笑着。
“我有钱,”表姐回驳她,“花不了你的钱,你也别指望从我这儿得到ALittle。”
我想织布大王的孙子给她女儿留下了二百万美元,甚至再多一点。然而在我表姐不到三十岁的时候,这笔钱就全部花光了。
带有二十一节车厢的T60次火车从我父亲的头顶轧过去,我们家得到的死亡意外保险金是,三万元人民币,我是说,不到四千美金。
我姐姐从二十米高的楼顶,做飞行表演,一,二。那么完美的演出,收入仅仅为六千美金。
ALittle。
尽管我表姐刚过十六岁就已不再上学,不过她并不是呆在家里面,刚开始她一周会回来一两次,但是在天亮之前她又一次地消失了,有一天我们听见院子里的推门声,我母亲披件外套去开房门。
“放在这儿就行了。”表姐命令跟她一起进来的两个送货员道,“摆正一点,OK。”
“你当这个家是你落脚的旅馆吗?”我母亲双臂抱在一起,冷冷地问她。
“家?”她显出一副不解的样子,“这是我的家吗?”
“不是,对吧?不是你把这个东西搬进来干吗?”
“啊,我错了。”我表姐抬起高跟鞋踢掉了上面的镜子,玻璃落地的声音在夜里异常清脆。“一会儿天亮了,我找人把它抬出去。”她对我母亲一脸不屑,又出去了。
别说天亮,就是过了三年也不见人抬它出去。我母亲只是把地上的碎玻璃扫干净。直到我表姐烧掉之前,我一直把它当写字台用,我一直不知道它是什么,作为桌子,它的桌面太小了。高得像个衣柜,但的确没有放衣服的地方,后来我见到琪琪也用这个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是梳妆台。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就没再进过我们家门。“反正她根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人。”我母亲对我说,她丝毫不会在意刘芯是死是活。秋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母亲过去的两个同学到我们家串门的时候提到过她。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谈起她,她们谈别的来着。从目前的生活来看,我母亲知道,她是初中同学中生活最差的一个,所以她保持着高傲的沉默。
“你侄女还挺漂亮的。”一个女人指着墙上Cat的照片说。
“她在密西西比河上照的。”织布大王的孙女语气沉静地说,“在美国,那是类似中国长江的一条河,不过要比长江长。”
“她现在工作挺忙的吧?还没有下班。”
“本来她是不需要工作的,那些钱够她花一辈子。不过我叫她去找点儿事儿干的,我说年轻人嘛,总要吃点苦才行。”
“你说得可太对了。”她冲我母亲竖起拇指。“我儿子说她在千人领舞。”
“什么地方?”
“一个迪厅,就是跟夜总会差不多的地方。”
我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她在回想并记牢那个迪厅的名字。“照片上她才十五岁,现在她快十七了。在美国孩子过了十六就独立了。大人也不好干涉她什么,那里的教育和我们不一样。”
“我儿子说,千人领舞的女孩儿个个都这么漂亮。那儿的老板说了,只要肯出一千块钱就可以挑到他中意的领回家睡一宿。”
我母亲的性格不好,她和很多朋友的关系都很僵化,那些人通常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她们对她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