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缺钱吗?”
没几天我放学回家时,看到我母亲在问表姐。
“这句话应该让我反过来问你才对。”
“那你干吗要去夜总会给人家当三陪?”
“Pardon?”她问,“什么?”
“我是说,”我母亲站起来,为的是气势压过她。“有人看见你陪男人睡觉!”
她转身苦笑了一会儿,然后扬起头说:“我喜欢!”说着她走向门外回头加了一句:“I’miov’init!就是喜欢!”
之后的几年里,她和我母亲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大概是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她回来一次,看看我们,每一次都会有几个送货员抬进家具或是电器进屋。
“你到哪儿也别说你是我侄女。”有一次我母亲提醒她,“我高攀不起你这么富态的亲戚。”
“我也不敢说那个在街口卖刀的大娘就是我姑姑啊。”
“你瞧不起我。”
“你不也是吗?”
“想想你爸你妈是怎么死的吧。”我母亲走进了厨房。
两个女人没再说话。表姐却打开新买的电视,她没有马上离开,她在等待象征性的晚饭快点开。
“听说,你在青年路那儿买了一套房子?”吃晚饭的时候我母亲问她。
“你可以带着力力过去住两天啊”
“怎么着,你还成了高级妓女了啊?”
“我吃完了。”她放下碗筷拎起皮包走出了院子。
她们就是这样说话,我母亲活到七十多岁时还会不自觉地和她抬杠。那两个女人每天至少吵上一架。有一些偶尔来做客的朋友看见她们会偷偷地笑,我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两个老女人,他们在心里笑。
说真的,我为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感到难受。
我表姐二十一岁那一年,年前的一天下午她坐在我们家里,慵懒的阳光照在两个女人的脸上。我母亲在看着电视。她们都在避免说话,谁也不愿意让有可能发生的斗嘴破坏年前的喜庆气氛。
“姑姑。”
“嗯?”我母亲回头看看她。很奇怪为什么她今天这么客气。
“我想,今年过来一起过年。”
“那还用说吗?你不是年年都来的吗。”我母亲对她笑了笑。
“不是,”她拍拍手,有些羞涩,“我要带个朋友一起来。”
“什么朋友?”
“男朋友。”她低下了头,“我们想过了年就结婚。”
“好啊,一起过来吧。”
晚上我母亲咬着牙想了很久,她拿出一份文件让我下去复印两份,走在路上我翻了翻,那是份遗嘱,是织布大王的孙子立下的。我母亲把复印件粘在客厅的东西两侧墙壁上,一改先前气鼓鼓的样子,对着遗嘱,她得意地笑了。
除夕晚上,他们八点钟就手牵着手进门了。我们在午夜前出去放爆竹,我母亲对她和善地笑了笑,看得出来,他们很幸福。
“真不好意思,没什么好招待你的。”我母亲向他的碗里夹了几块牛肉。
“已经很好了,年夜饭嘛,吃什么不重要,图的就是家和万事兴啊。”
“你是?”
“我是浙江人,在这儿念的书,还挺习惯北方生活的。”
“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就已经做到工程师啦。”我表姐插话道。
“真不错啊。”我母亲赞许地点点头,“吃饺子还吃得惯吧?”
他笑了笑,说:“已经很好吃了。”
“你在家吃饺子都是什么馅儿的呢?”
“在南方,我们不大吃饺子,所以过年也不吃这个,就是摆点鱼肉什么的。”
我母亲想了一会儿问:“都是什么肉呢?”
“鸡肉,鸭肉,偶尔还吃点鹅肉。”
“牛羊肉什么的也吃吗?”
“当然吃的。”他说,“像是猪肉也是必不可少。”
好了,妈妈,你用不着再问了。
我母亲放下碗筷,抓起一块儿抹布擦擦嘴,站起来指着他说:“你现在给我出去。出去!”
“姑姑!”她在桌下握住了她男朋友的手。
“他是你带回来的是不是?”我母亲质问她,“我们提都不敢提的圣物他不但提不但吃反而还以吃它为骄傲在我们家里张扬!出去!你给我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
他低垂着双臂,倚在门旁,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滚出去,听没听见?我叫你别赖在我们家!”
他拉开门,后退了两步,站在院子里。我表姐抓起他的外套,跑出去披在他身上,然后她又撞回屋子里。“你要干吗?”她瞪着我母亲问道。
“过年啊。”
她拼命地抓自己的头,两个银发夹被她抓掉了,她甩甩头,头发全散开了,遮住她的脸。“我要结婚啊,”她哭着吼道,“姑姑!”
“好啊。”我母亲把她拉到客厅的一侧,指着墙壁上的遗嘱说:“你去结啊,你去结啊。”
她咬着下唇冷冷地盯着我母亲,一股鲜血从嘴角溢出来。她转身走向门外。半分钟后她再次推门进来,指着我母亲说:“你等着,我早晚要杀了你!”
那两份遗嘱在墙壁上贴了五年,在我表姐二十六岁那一年,我母亲叫我把它揭了下来。她把这些连同原件都烧掉了。我早就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织布大王的孙子说,他和妻子二人若是果真无一人归返,双双惨遭不幸,那么全部财产由女儿刘芯继承,他的妹妹——织布大王的孙女,在刘芯回国后成为刘芯的监护人,直到她结婚为止。下面的那句话,被我母亲画上了红线:“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着想,若刘芯在其监护人不同意的情况下擅自结婚,那么她将自动被剥夺继承权,剩余财产由其监护人继承。”
据说,这份遗嘱是美国警察在那个吊死的男人衣袋里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