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来,看一看,看我花刀玩得转。
我母亲那天又出摊了,她把水果蔬菜一样样摆放到桌前,一些路人停下脚步看了起来。
从北京到大连,一路切来不粘连。
她将眼前的头发向脑后拨了拨,拎起一块牛肉一刀刀切下去,后来她又切香瓜,香瓜在脆掉之前已经被切成了片。越来越多的人在她的面前围成了半个圆。
横切竖砍随你便,转向轻削不简单。
她拿起一个马铃薯,熟练地削皮然后又切成片,再竖切成丝。之后她切黄瓜西红柿,削苹果。切完后她把这些收好,拿回家放在锅里做成午饭。
我不想吃,我说这是你骗人的东西。
“你吃不吃?”她将菜全部装到我的碗里,大声命令我。
我拼命地摇头。然后她打我,抓着我的头往墙上撞。血流出来了。她看了看我的伤口,什么话也没说,去厨房又炒了两个鸡蛋。
“你饿死算了,”她说,“跟你爸一个样!”
她一个人去吃这些饭菜。太多了,她留到晚上吃。她一边吃一边抽泣。我知道,那不是眼泪,那是女性的伪装武器。我母亲卖了十年的花刀,她吃了十年这些饭菜。有时候刀卖得很多,切碎的菜也会很多,她将这些存在冰箱里。“总有一天下雨我出不了摊的时候。”她解释道。
我上大学后打电话给她,我说:“妈,你别再卖花刀了,还有两年我就毕业,到那时候你也用不着寄钱给我了。”
她的那边半天没有声音。我知道,以她的性格她不是在考虑我的建议是否可行,她是在想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拒绝我。
“我要是不继续卖的话,”她说,“忽然间没那么多菜吃了,没准还营养不良呢。”
她在那边笑了起来,可我觉得我母亲的幽默感是让人哭的。
别看此刀不起眼,用处功能大过天。
我母亲又在叫卖了。每天早上四点半她就出门,早市上午十点结束她就回来睡觉。晚上七点钟她再去夜市,一直喊到十二点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推着破车回来。她从不在同一个市场卖刀超过三个月,因为她害怕见到那些受骗后愤怒返回的人们。她在每一个人多的地方都叫喊过,以至于我在广州工作的时候,那些去过长春的同事还无意中提起过她。
“你知道这人吗?”有人会问我,“我觉得她的顺口溜怪逗的。”
我知道的,“谁呀?”我说,“我没见过呀。”她是我母亲。
“嗓子还特哑,嗓门还特大,跟公鸭子似的。”他笑道,“我觉得这简直是北方的特色。”
我装作没听见,裁匆裁凰怠?br/>“穿成那样,”他又说道。我想他很不知趣。“我觉得该叫她花刀大娘。”
“又是你觉得。”我已经生气了,“你怎么这么多觉得啊?”
花刀大娘?我觉得这名字比织布大娘的孙女那称谓好多了。
这把小刀不值钱,买回全家都喜欢。
她让看客拿桌上已准备好的花刀试一试。她拣一棵芹菜让人来切。唰唰唰!那些全碎了。她将菜叶放到袋子里,这是她的午餐;接着有人试验切鸡肉如何,肉沫她收好,这是她的晚餐。
别再练了,她想,不然我怎么把它们全吃光?没有人理她,都想上来一试身手。有些人过完瘾,就兴高采烈地走开了。
花刀物美价又廉,两把不过一十三
“这些都是别人用过的,别抢,别抢。箱子里有的是。”我母亲右手收钱,左手往外掏花刀。我十六年的求学生涯,花着我父亲死去的保险金,给我姐姐的赔款,以及我母亲赚的黑钱。
小刀功能数我全,觉得合适就掏钱。
她匆忙推开人群,将剩菜和花刀一股脑儿倒进箱子里。
“走开!走开!”我母亲冲他们喊,“别往这儿扎堆!”
人们没有走,人们微笑着,人们等着看热闹。
两个穿制服的男人过来了。“这儿,”其中一个指着桌子问,“是过道还是你瞎嚷嚷的地方?”
“没位子了。”我母亲陪着笑,“你也看到了,都满了。”
“没位子了?”他回头看看同伴的表情,说,“你也不问问该不该有你位子?”
“第一天来,”她不住地点头,“啥也不知道。”
“你又第一天来了?那前几天在这儿叫的是母狗是不是?”
人们笑了,人们觉得这热闹不白看。
“滚开!”他踢翻了桌子,“我告诉你,要不然明天你马上给我办个摊位证,要不然可别让我再见着你。”
我母亲咬了咬下嘴唇,向后拨了拨头发,蹲下来一一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刀。要是没有她认识的人在,她是不会掉眼泪的。
来一来,看一看……
花刀大娘十年来就只念这七句顺口溜,后来我跟她提议能不能再添一句,这样就完整了。她从不会听任何人的建议,这次她又想出这样的理由:这七句正刚好能卖掉一拨儿了。
“再说,”她说,“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哪都不会有人听腻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护士学校的校长当时是怎么找到她的。
一拨卖出去了,可那男的还站在摊前不动。
“你买刀吗?”我母亲问他。
“不买。”
“那你瘫这儿干吗呢?”
我母亲继续喊着,一些人停步在那男的身后好奇地看着。
“你是,”他胆怯地问,“你是雷莲的母亲吗?”
“她还当有我这个妈呐。”她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她该不是又傍上你了吧?”
“什么?”他说,“我是她的校长。”
“干什么?找我要学费?”
“不是,”他顿了顿,鼓足勇气,“我是来跟你说,她今天,凌晨,跳楼自杀了。”
花刀大娘突然停下手中的刀,她的手指被割伤了。“横切竖砍随你便!”她放声吼了一句。
我母亲从学校里将我找回来,她说:“你姐姐死了。”然后她就任凭我一个人哭。她洗了洗脸,从柜子里找了件黑色的衣服。照镜子的时候她呆住了。直到这一天,她才发现她已经不再是织布大王的孙女了,她成了那个带着北方特色的花刀大娘。她染黄的头发全都枯了,上面还交杂着成片成片的白色。她脸上已经刻满了皱纹。“这是?老年斑!”她像疯掉了一样,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走。
她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人向她求婚了。
“喂,校长吗?”她拨通了电话,”我想人家都死了,看不看都是那么回事,所以我还是不过去了。”
我父亲生活在云间无所事事,整日游荡,有一天他碰到一个面熟的人。
“你怎么也上来了?”我父亲问他,“我不是让你在下面照顾他们吗?”
“可你老婆不让我近啊,”他一脸委屈地说,“她不给我机会!”
“那些钱呢?”
“她不要啊。”
“那你也不该拿去喝酒!”我父亲抬脚踹倒了他。
“我容易么?”他指着自己说,“我放弃家庭为你卖命,回头你还不满了?”
我父亲过去躺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背。两个人翻过身看着人间,静静地,谁也没说话。
“下面下雨了。”他说。
“居然有人在这时候飞上来。”我父亲说。
“好像还是个女的。”他高兴地说,“终于有人陪我们解闷了。”
那人越升越高。我父亲神色渐渐严肃,后来他坐起来掩面哭了。
“怎么了?”他单手放在我父亲的肩上问。
“她怎么也上来了?”我父亲拨开他的手,“那是我女儿啊。”
我表姐刚从美国回来时,她在十一中上过一个月的学。一个月而已,国庆节后她就告诉我母亲她不想再继续上了。
“你想干吗?”那天下午她在院子里烧教科书的时候被我母亲看到了。
“这些我用不着了。”她继续烧着,根本没理会她姑姑。
我母亲转身走进屋里,给表姐的班主任拨了个电话,记下一些字在纸上,之后她出去了。
那天晚上她带着一包书回来了。“我告诉你,”她一进门就说,“这些书你要是敢烧,我就敢把你杀了。”
半夜里我们被一阵阵烟呛醒了。我母亲披件外套冲出房门,拽着表姐的头发把她拖了进来。
“杀了我啊,”表姐挑衅道,“杀了我就能和我爸我妈在一起了。”
我母亲咬着牙,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又冲出院子,踩尽地上的余火。我们在屋子里听到我母亲歇斯底里地号叫。
此后,她再也没有进过校门。
我过了几年小学毕业,不久就念初中,高中。我母亲为了防止我像表姐一样厌恶学习,每周她都会骑车去趟学校向我班主任打听我最近的状况。我虽然不认为我在学校能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也从未如表姐那般憎恨教育。我以前老是想不明白,她那种极度的仇恨是从哪来的。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她才说,她没想到我居然从头到尾一直念得完。
“我就受不了中国的那种考试,”她说,“它使得同学之间因为成绩竞争而变得冷漠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在中国生活了十二年,真不知道美国的考试是什么样的。
我父亲握着我姐姐的手,张了好几次嘴都不知道先说什么。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跟着上来了?”最后还是在一旁的高叔替他问了出来。
“因为我和同学之间的关系太冷了。”她说,“就像陌路人一样。”
她们到了夜里一点钟还在聊天,我姐姐告诉她们别说了。没人理会我姐姐。有人打开电视看去了。
“睡觉吧。”我姐姐说,她在上铺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试图入睡。
“切,没男人陪你睡不着是不是?”她把电视的声音调大。
“睡觉!”我姐姐喊了起来,“你要是再不闭嘴小心我跳下去抽你!”
“贱货!”她低声骂了一句。
“你说谁是贱货?”
“谁也没说。”她继续看着电视,“谁问谁知道。”
“你等着。”我姐姐从床上跳下来,抓住她的头发。“我就问了,我是不是?”
啪!我姐姐抽了她一个耳光。
“是不是!”
啪!我姐姐用手背抽了她另一侧的脸。
我姐姐不该再打她第二下的,我想。
校长说,她在夜里殴打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并把她赶出了宿舍。
“这种事莲莲绝对干得出来。”我母亲说。
在晚上,她对我说,校长在撒谎,他在推卸责任。
没人敢再说话了。我姐姐将门关紧插上。
“睡觉!”我姐姐爬到上铺,将全身裹紧在被子里。
凌晨四点钟一阵捶门声把她们惊醒。
“雷莲!雷莲!”几个男人在外面叫,“给我出来!”
门被一脚踹开了。“谁是雷莲?”领头的男人指着宿舍的另外六个女孩问。
她们没说话,有一个冲着阳台努努嘴。
我姐姐那时已跳到另一个阳台上,她从隔壁的宿舍冲了出去。我姐姐光着脚踏着楼梯往上跑。她听到后面有脚步声的追赶。地上的石子将她的脚划破了。后面的人沿着血迹跟了上来。我姐姐推开天窗踏上了楼顶。站在九楼的楼顶,她终于遇到了太阳刚刚升起的一刻。她闭上眼,转回身,睁开眼睛看见几个人刚刚上来。
最前面的男人是那个女孩的舅舅,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姐姐到飞走的时候都不知道。
我姐姐落下去的地点离楼前有十米远。飞行时间是两秒钟,我计算着,这样水平加速度为五米每平方秒。答案是我姐姐确实想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