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我父亲没有再去找工作。也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曾经购买过保险,每天晚上他都在街口和高叔下棋。有时候直到天亮他才会悄无声息地爬上六楼返回床上。在白天,他慵懒地靠在床头看着花瓶的影子从他的肚子上一点点移到他胸口。我母亲被他这种逃避的态度弄疯了,她跳起来问他想没想过家里已经一点收入也没有了,她质问他除了做个破警察他还能干点什么。
“你还算不算个男人,雷奇?”她又在重复这句话了。
“算的。”从影子里他发现君子兰花开了,“只是你现在还没看出来。”
我姐姐,那个在2003年首次证明人类可以实现飞行梦想的尝试者,告诉我,父亲在临走之前已经有两次自杀未遂。
“一次是在家里上吊,被她发现了;一次是服药,后来爸打电话给医院,洗胃了。”我母亲那时在市场卖花刀,姐姐讲讲停停,走到窗前看外面飞舞的杨絮,然后她转过身,满眼都是泪水。“如果一个人选择自杀却没有死,这甚至有点滑稽的意味。有一天,”她手指顺着一团散开的杨絮向下滑落,说,“要是我死就死得彻底点,绝对让人笑不出来的那种。”
我姐姐的死很悲壮,张开双臂在空中飞行,然而还是有点滑稽的意味——校长说,她是脸先着陆的。
那封遗书在我*檀木箱子里,在织布大王孙女陪嫁的最上面可以找到。我和姐姐都不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遗书被警队的一个姓张的警察拿走并烧掉了。似乎是在执行父亲的遗愿,他们鉴定他为意外死亡。我姐姐保留了第二天的晚报,报纸一直留了很久,到现在还有。我识字之后看到过这张。上面将我父亲说成一个可笑的小人物。记者说,一个人喝醉了在桥下面摇摇晃晃地走,竟撞到了去往北京的T60次列车上。报纸建议,在市区的铁路段两侧安装防护栏。“以避免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
我姐姐抖动着晚报去责问我母亲:“你就那么缺钱吗?你看他们把爸爸写成了什么?像个小丑!”
“死的人不是你,是你爸。”我母亲指了指报纸,又指了指我姐姐,“有种你去死啊,你要是死了我跪在报社的面前求他们替你写赞歌啊,行不行?行不行?你去死呀去死呀!”
姓张的警察拉走了我姐姐,然后他回来继续安慰我母亲。他张了几次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不用想法子劝我什么了,小张。”倒是我母亲先说的话,“丈夫死了,难过是在所难免的。”
我母亲确实很悲伤,虽然我见过的她惟一一次流泪并不是在那时候,但那次的确是她最伤心痛嗟囊淮巍N医憬愀账赖哪羌柑焖�裁徽庋��K�皇撬怠澳憬闼懒恕本统鋈ヂ艋ǖ读恕?墒俏腋盖咨ナ鹿�蠛艹ひ欢问奔渌�继稍诖采希�头路鹨菜廊チ艘谎�4疤ǖ哪桥杈�永荚缫芽萘耍�赡璧挠白佑吃谖衣杪杷浪�谎�拿嫒萆稀?br/>市长来看我父亲的灵堂,他对父亲的死表示遗憾,他说父亲本不必辞职的。全警局的人都来了,一些陌生的居民也来拜访他。我后来问我姐姐:“做警察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是死而无憾?”
“就是那些被你抓走现在释放的人,还有杀人犯的家属也能过来看看你。”她说,“我觉得警察做成这样一辈子就不白活了。”
“爸爸有吗?”我问。
“有的,咱爸是好警察。”
不是那种双手持枪却不敢扣扳机的大笨蛋。
我母亲收到了保险公司的汇款单,她把钱推到我姐姐面前。“你看看吧看看,”她说,“够你上一辈子高中的了。”
我父亲在天国笑了。
“谁说我要上高中的?”我姐姐鄙夷地笑了,“我根本就不是念书的料子。”
“不是你要磨他死的吗?不是你哭着说我要上学啊,爸,让我上学啊。”我母亲站起来一边走一边模仿我姐姐那并未说过的腔调。
“我没说过,从来也没有。”
我姐姐哭了。她装好书包,打算当晚就返回护士学校。我母亲没理她,去厨房拾掇着餐具。大门被拉开时她高声喊了一句:“你又急着去死了,是不是?”
“我爸,”她站在门口拉着扶手说,“就是被你逼死的!”
葬礼一完事,我母亲就把孝布摘了。“就是老天爷死了,我们也得接着过日子。”她说。她让我也摘下。我姐姐不肯摘,母亲也没命令她摘过。我姐姐戴了很久。一个月,三个月,甚至比半年还要长。每周末她都要回到家里住两夜,我想她回来不仅仅是拿生活费,她在提醒我母亲看她胳膊上的孝布,提醒她,父亲是你逼死的。我母亲不可能没意识到这一点,她没说我姐姐什么。一个冬天过去了,又一个春天过去了,我姐姐穿着无袖的连衣裙,依然会有办法将孝布别在肩边上。我母亲终于受不了了,她悄悄撕碎了裙子。
“你干吗扯我衣服?”我姐姐站在她身后问。她已经比母亲高了。
“这衣服不是我买的,”我母亲回身瞪着她,“我看又是哪个没长胡子的杂种送的。”
“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不用你花钱买你高兴都来不及呢。”
“你跟那杂种睡了几次觉,才赚来了这条裙子?”
“我跟一百个人睡过一百次觉,一个人给我一块钱买的行不行?”我姐姐蹲下捡起废掉的黑色孝布,重新拼在一起,“你在扯它,你怕它,因为你有罪。”
“我就是想扯它,怎么着?你不愿意了?我可是你妈,还轮不到你不愿意。你心疼了?心疼你再去做一个你不是孝顺吗?你去做十个,全戴上我给你别针让你袜子上也别两个。”
“你闭嘴。”我姐姐直视着她。自从父亲死去她就不再惧怕母亲的任何辱骂。
“你在说我呢是不是?你在说我呢说你妈呢。你就有个爸没有我这个妈是吧,好啊,你跟你爸死去啊。你去死啊,你是就有个爸那你跟你爸学去死啊!”
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将“去死呀去死呀”改为“跟你爸去死呀”。
“我让你闭嘴.”
“你命令我?我还想让你不生出来呢。可是你脏,你在我身体里我不生出来我觉得恶心,像粪便一样。我生出你你就应该自己灭掉自己的。我不明白你怎么不跟着你爸学去死啊?”
我姐姐冷冷地盯着她,向她走近。
“你要干吗干吗要杀了我怎么着?来啊,来啊,你过来杀你妈来啊,杀了我你就跟你爸学去死了,你也去撞火车,这次你别撞去北京的,你撞去上海的,车上人多,你死得也利索。”
“闭嘴!”我姐姐揪住了我母亲的头发。“我让你闭嘴!”
她把母亲的头撞到了墙上。“闭嘴!”她抓着头发又撞一下。“闭嘴!闭嘴啊!”再撞,再撞。
“杀了我!你杀了我!”我母亲狂笑。
“闭嘴闭嘴闭嘴我叫你闭嘴啊!”撞撞撞,再撞。
“姐!”
我母亲没声音了,墙上留下了一片红。
“妈还没死,”我姐姐俯身听了听她的心跳说,她将母亲抱到床上,去拨打急救电话。“救护车一会儿过来。”她对我说,“跟妈说,我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她了。”
当的一声,门被拉开,我姐姐像风一样跑下了六楼。
我父亲伏在云顶,看着看着就哭了。
他对我母亲说:“虽然我们不是一家人,可莲莲毕竟是织布大王的曾孙女啊。”
我母亲在病床上一睁开眼就忙着办理出院手续。我们坐车回来的一路上我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到家之后,她将房屋重新清了一遍,小心地刮掉了墙上的血迹。然后她指着门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听着,雷力,从今以后我要是让雷莲走进这扇门我就不姓刘!”
我姐姐果真就没有再进过这扇门,即使是我们搬去了新家,她也没有再来过。每个月初她会打电话,不管这边是我接听,我母亲接,甚至还在旧家的时候高叔接听,她也不会说别的,她就说:“我没钱了,拿点钱给我。”
我母亲在周末带我去护士学校,她让我把信封里的钱带到楼上。冬天外面很冷的几个月,她会找个借口坐到收发室等我,我爬到五楼跑到我姐姐的宿舍。她拉着我不停地吃水果,讲父亲从前的事情。我说:“我要下楼了,妈妈在下面等了几个小时呢。”
“急什么?”她走到阳台向下看了看,“没准儿她正对着收发室那些人哭呢,说她有个不孝女儿啊,命苦啊什么什么的。”
我母亲在跟他们哭诉。我拉着她要走时,那些人还在安慰我母亲:“您先回去吧,有空我们替您劝劝她,怎么说你们也是一家人啊。”
我母亲拉着我,要我跟她一样,对他们鞠个躬。
我父亲看到这里就看不下去了,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起身在天间,绕着一片云,跑啊,跑啊。不时双手握起来,瞄准前面。
“别动!”他叫道,之后跑得更快了。“站住!别以为我不敢开枪!”
可是那时候他手中并没有枪。
过年的时候我母亲买了两尺黑布,做了两块孝,让我戴上一个,另一个被她放在床头下。
“今天我们要纪念你爸爸。”
我点点头。
“所以你姐姐今天也得回来。”
她给我姐姐拨电话。“大年三十儿你又打算哪儿去?”她说。
我听不到我姐姐说了什么。
“我是问你回不回来过年。”
我姐姐在护士学校回答她“回来”或是“不回来。”
“别给你个台阶下你就上脸。我告诉你雷莲,我是卖刀的。你要是敢把那杂种一起带回来,我把你俩一起剁喽!”
我母亲挂掉电话,看着我父亲的遗像。忽然冲过来扯掉我别在衣服上的黑孝。
“纪念什么纪念,活人都伺候不过来,还有闲心纪念死人。”
我父亲跑累了,坐在一片乌云上,大口喘着气,他已经老了。
“我又没让你们纪念,”他一脸无辜地说,“只是这个家怎么变成了这样子啊?”
过了年我姐姐就没再向家里打过电话,虽然也没再要过我母亲的钱。我母亲总说她不缺钱,她说一定有哪个杂种在养她。
那年秋天她飞走了,只用两秒钟就飞出了这个家。
我父亲站在天上,天上的人很多,彼此还说着不同的语言,声音很杂,很乱。他听见白云之下有个女人在讲中国话。
她哭着对收发室的人说:“做女人就是命苦。我丈夫因为老是喝酒,被警局开除了,一点钱也不赚可还是喝还是抽,你说怎么着?有一天真就迷迷糊糊地被火车轧死了。这个儿子还永远也长不大;姑娘呢,居然抓着她母亲的头发往死里打。谁让我这当妈的发贱哪,还上赶着给她送生活费来。”
我父亲想想她说的也对。他张开双手微笑着看着她。一年来他总感觉自己的手上缺点什么。很奇怪,为什么人一上了天堂,就自然而然地把烟戒了呢?
我父亲每天吸两包烟,做队长时他吸硬盒的生命源,三块钱一盒,后来辞职不干了他就吸软盒的,这样每个月他省五十块钱。而且他应该继续抽硬盒的,因为一百八十块钱,正好是他每个月输的棋钱。
我父亲的棋艺并不差,可是以前总是把钱输在江湖人的身上。后来他找到了一个固定的对手,他就不会再输什么钱了。
姐姐说,他和高叔就是冬天两个人依次输给摆局的老头认识的。父亲活着的时候,高叔每晚都坐在楼下的亭子里等父亲的到来。父亲走后,他帮了我们很多忙。每周一三五,他都会去我们家坐一会儿,问我母亲有什么帮得上的。
“我们就是没钱。你帮得上吗?”我母亲跟他说她不能忍受邻居们的流言蜚语。
“但是雷哥托付我的,我不能对不住他。”
“他把我们当成是物品吗?”她抬头质问他。“托付来托付去的?”
他没再说,靠在窗前,看着屋子里的阳光默不做声。
有时候就是这样,高叔和我母亲,两个人整个下午都是这样面对面地坐着。高叔静静地看着我母亲的每一处细节。我母亲全当他是个透明人,专心织毛衣,有时候她会透过他的身体看他身后的壁钟。
“你把这里当成你上班的地方吗?”我母亲突然问他。
“不是的。”回答简短。他的表情没有一丝的变化。
“那你干吗总是到我家来?”
“说不清,”他说,“可能是我喜欢坐在你对面吧。”
“你不是愿意下棋吗?”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尽量在他的对面消失。“去找别人下棋啊。他生前可就跟你下棋来着,他一见你比见我还亲近呢。”
“我答应过雷哥以后再也不和别人下棋了。”他说。
“他自杀连跟我都不说,干吗跟你说啊?”
“不知道,”他说,“我答应他要照顾好你们。”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要去死?”
“可能,”他站起身跟进厨房,“可能因为他是个男人吧。‘
“你在干吗?”我母亲一进屋就问他。
“先,放下我。”他双手抓住脖子上的尼龙绳,双脚在半空向下蹬着,“剪,剪上面,绳子。”
“你想用死来吓唬我是不是?”她剪掉了上方的白绳,松了一口气。
“我没想吓唬谁,我真的,找不到工作。”
“那你就不要找啊,可你为什么要死啊,你要这样一走,让我以后怎么办?那些人,你过来看看楼下那些人会把我说成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父亲将头埋在双膝间。
我在想,我在想,我要让我父亲说点什么好。
“答应我,不管以后我们怎么穷,”我母亲抓着父亲的手臂,“别再有这样的念头。你要知道,只要你在,这个家就在。”
织布大王的孙女在这十几年里看了几千部电视剧。她明白哪些语言能达到煽情的氛围,可我父亲不会。他是那种双手持枪又不敢扣扳机的臭警察。
“心平气和地说吧,你怎么会想到死呢?”
爸爸,爸爸,你说句话吧,好让我的故事写下去。
“我没想死啊,”我父亲起身若无其事地说,“我没想死啊,我刚刚想起以前办过的一个案子。我记得当时我们赶到现场时,死者就是这样,吊在绳子上。那个案子是以自杀结案的。我下午忽然想起来,一定是他杀,我演示一下,是这样的话,就能翻案了。”
算了吧,爸爸,你早已不是警察了。
要是我和琪琪还没有分手就好了,我会把这个故事交给她去写。不管她写没写出来过什么,毕竟她还是那个署名为芭比娃娃的作家。至少她不会像我这样,连一个讲故事的时间顺序都理不顺。就算我是在倒叙,在回忆,但依然相当混乱。明明上一章我已经写到父亲卧轨了,葬礼都处理过了,可是这一次,我又回到了父亲自杀未遂的场面。还有对话,如果是我亲耳听到的,而且还记得的,我敢大胆地把这些话如实地记录下来。可是对于我不知道的,我却总是无可奈何地让人物在故事里沉默。
“沉默也是人物性格的一种体现啊。”琪琪一定会说着这句话笑个不停。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很多事我都不是十分清楚,要是我不知道的情节都要用沉默来替代,故事还怎么进行下去啊?我们又不是生活在一百年前的默片时代。
“琪琪,我现在在写我的过去,我们一家人的过去,帮我一起写吧。”什么时候我应该打个电话给她,就用这样的开场白。“你总不能一辈子就写这么一本《无字天书》啊,试着写写这本书,说不准会给你带来比《无字天书》更大的荣誉呢。”
可是我们已经分手了,她现在在哪儿呢?我在长春。
琪琪。
我父亲躺在床前,桌上备好一封刚刚写过的遗书。一个空的药瓶摆在他的手边。他想,死吧,死吧,这样一切都过去了。发生过的或者根本不存在的一幕场景在他眼前闪过:
我知道你想要个儿子!哼!你们雷家的儿子!多少钱一盘?和就算你赢。他才多大你想他才多大就成这个样子我爷爷当时在大上海兜儿里一个子儿都没有白手起来干成全中国最大的纺织厂!我理解您,帮帮忙吧,我是警察。我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你。那自杀算吗?你还算不算个男人雷奇?
暂停!重放一次。
你也不看看你看看你兜里那几个子儿配不配养儿子!
“不是。”我父亲摇摇头。
二十一盘。
“也不是。”
他居然跟我说为什么咱们家也不见吃那种东西那种我们提都不能提的东西。
我父亲摇摇头。
帮帮忙吧,!#@*~¥?
“这些都是什么啊?”我父亲感到莫名其妙。
那自杀算吗?
停!慢放。
不算的。您知道,要是这样……
“喂,”我父亲支撑着拨通电话,“急救中心吗?我刚才误服了大量安眠药,请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