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过去的,我们一起挺过去。”
她说着握住了他的手。迄今为止她还在以她特有的自私爱着张文再。她细细回想了自己的这二十年,她明白原因在于自己太爱他。只是两个人都是那样的骄傲,谁也不愿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认输。毛毛的死使得她和文再一样懊悔难过。而文再却误以为她在为他担惊受怕。他感激地望着这个曾经令他心动的女子。如果不是袁南始终占据他的心的话,他想他不会
对她如此冷淡的。她在听到毛毛出事以及真凶就是她丈夫的时候禁不住晕倒了,而今天她又一次晕倒在雷奇队长暴风雨般的质问之下。他满怀柔情地吻遍她的全身,在下午最热的一刻他还是无奈地从她的身上翻下来了。
“只有你才能惩罚你自己。”
他听到她冷冷地说,点起一支烟他看到了空调中冷气的颜色。他知道她已对他的无能心生厌倦。他起身下床走进女儿的卧室反复阅读毛毛的日记。他已养成在日记后面写附注的习惯。有时候看着看着,他会被女儿可爱的想法感动得笑了。出于对女儿的尊重他没有再去找里面天天都会提到的杜宇琪。那么长时间他都被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困扰着——难道女儿在男朋友那里得到的爱真的比自己给她的爱还要多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毛毛面前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而我的父亲呢?”他想起了他父亲。自从他第二次结婚之后他们很少再通信了。张文再明白信里诉说苦闷的生活无疑会给远方的父亲徒增忧愁,他只想亲自去看看父亲,然而过去繁忙的十年里他错过了好多顺路回到荆州的机会。前年冬天他打好三大箱的行李准备带着妻子和毛毛回趟老家的时候,朱珍珍的父亲,那位几年前就已退休在家的副市长心脏病突发打乱了他们的愉快计划。他父亲在年初的电话里告诉他林林已经和邻县的一个姑娘订了婚。文再说他能想象这些,他能想象假如他当时没有逃离荆州,或许也将过着和他儿子同样的生活。
到了晚上他的心随着第四次阅读毛毛的日记而沉到最低谷。他情绪激动地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冷静而平淡地写下了毛毛死亡的整个经过。“我不再乞求什么,爸爸,”他写道,“我已做好承受一切苦难的准备。”然而最大的苦难莫过于心灵的折磨,在迎风飘舞的窗帘上,在清晨撕掉的日历上,在充满泡沫的酒杯旁,他都听到毛毛在不安地诉说。更令他心痛的是毛毛从未嫉恨过他半点儿,反而对他表示出难以置信的理解。有时候他会抱着毛毛的裙子以那种笑一般的表情不可自制地哭起来。他父亲的回信冗长且潦草,不过依然是李老师的字迹。在信里他几乎没有提到任何与死亡有关的事情,以至于文再怀疑他父亲是否读过他的那封信或者这仅仅是封意外的来信。十几页的信看起来像是篇讨论人生的散文。事隔十一年张文再再也看不到他父亲原来那种忠告规劝他的风格,相反他父亲不厌其烦地描述生活中的小事,仿佛再平常的事也足以使他悟到人生的意义所在。在第三页他读到了佛经的句子。他明白禅学成了他父亲晚年的精神支柱。然而不久他又在里面看到了上帝的存在。“顺从主的安排。”他父亲说道。这时他才意识到一直为他父亲代笔的李老师已老到总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也写进去。他的信拥有他父亲一个读者,却同时有两个作者给他回信。两个老人在树下的石桌上一起走进十三页的长信。“去看看孩子的母亲吧。”第一个作者说出了文再最怕想起的人。
由于担心袁南狂乱的情绪会影响他们周密的脱罪计划,在事发后张文再听从上面的安排将袁南送到长白山静养了一个月。那是他们相识时就一直梦想去旅行的地方。可是这次张文再并没有随她前去,甚至都没有胆量去见她一面。三十多天后她回到长春打了一次电话给他。
“凶手找到了,不过并没有定罪。”
他说。他为接到她的来电感到吃惊,许久都说不出话来。他想说自己那么愿意和她见一面,然而说出口时却又变成了毛毛的事情。这让袁南感到失望。她打这个电话过来只是想验证一下即使是到了长白山的天池旁她也在日夜思念的形象是否还是真实的。可是他的话让她察觉到了自己的自私。她捂住话筒不让文再听到她的哭泣。
“对不起,”他说,“那是我的错。”
“别再自责了,谁都没做错什么。”
放下电话他激动地哭了,像迎风哭泣的孩子他开着车向袁南家驶去。徘徊在大门外他丧失了好不容易才鼓足的勇气。冬冬冬,一个对他不敢敲门感到无法理解的老太太替他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声音。
“好像不在家吧?”好心的邻居说。
他试着又敲了几下,在他听到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他懦弱地跑出胡同。偷偷探出头他看见那位大妈对她挥舞着双臂比划着。多年之后再次见到她他突然发现她已经老了,同时明白自己也早已在这时光之流中苍老下去。在脑海中他渐渐敛起二十年前他在银行第一次遇见那个女孩时她阳光般的笑容。“你真认为是那里面最漂亮的吗?”他回忆着,“我想我们的确两不相识。”怀着这样完美而模糊的想象他欣慰地向家里走去。
穿过街道他想起车还停在她家门前。他为自己可以再回去一趟感到高兴。走在路上他考虑该对她作出什么样的表情,先说哪一句话。后来他想自己可以说那个雨天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认识的,你很像我小学的同学。就像先前那样充满自信。他愉快地拐过路口处看见她刚从车前往屋里走,门在他跑过去时重重地关上了。他在门前敲了一支烟的工夫也未被理睬。他满心失落地转过身,看到汽车上的玻璃全被击碎了。
在夜里他打电话给袁南,始终无人接听。此时她正用纱布缠着自己流血的手掌。尽管她换了一次又一次的脱脂棉,血依然浸透棉花流到她的手掌心。到了夜里,在她全心投入地弹过三首曲子之后,她跑到夜色中敲开每一户的房门狂叫起来。
“日本鬼子又杀过来了!”她指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双手喊,“我挡不住他们!”
一位老中医给她服下止血及安神的药丸后把她送回屋子里。然而人们在第二天晚上再次被她的惊叫从睡梦中惊醒。有人在一个清晨请来了张文再。
“你们打了她?打我妻子?”
张文再质问那些慌张的邻居。他摸着袁南的已有少许银丝的长发禁不住掉下了眼泪。他动情地吻着她的双颊不知不觉地沉睡在她身边。她醒来的时候却变得更加疯癫,抓着文再的头发认定他是杀害女儿的凶手。最后文再不得不接受医生的建议将她送到四平市精神病院。在医院他见到了各种奇怪的病人以及那些悲伤而愧疚的家属。每一个家属都在内心为自己犯下的那些导致亲人精神失常的过失悔恨不已。张文再不愿再闻到院子里压抑的花香和让他泪流满面的草药味,办理好入院手续后便钻进轿车返回长春,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不断自问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假如当初……他想不下去了。有太多的假如当初。“是啊,假如当初就留在荆州做一辈子农民,假如当初错过一时的冲动没有向袁南求婚,或者说假如当初干脆就不认识朱珍珍,那么到今天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车窗前面出现一片阴影,他相信头顶的乌云会过去的。他感到累了,头后仰到靠椅上,阴影越来越大,迅速覆盖了整面玻璃。“下雨吧。”他想。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从他的车顶压过去。
由于左臂的粉碎性骨折他在病床上躺了半年之久。每天从清晨开始他便望着窗外的那棵老槐树以及远处时刻都在闪烁的电视塔。在难以成眠的夜晚他开始给父亲写信,他父亲的回信依然是那么琐碎,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然而他却在信里所有没写字的空白处读出了意义,收到信的当晚他就匆匆写就另一封寄出去,仿佛只是为了尽快地阅读下一封来信。半年里他终于明白生活的最大乐趣就是心灵的愉悦。“我知道了,”文再写道,“这是一切宗教的共同之处。”
出院后他愉快地看到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他已丧失了在市政的工作,上面早就将原本归属他的权力转交给别人了。星期三一大早他递交了一份简短的辞呈。
“是该歇歇了,我理解毛毛的死对你的打击很大。”
市长同意了他的要求。他冷冷地盯着市长,他恨这个人到这时候还要提起那件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他明白因为他那次致命的粗心,已经没有人会再对他表示信任了。他对市长笑了笑,永远地逃离了那里。从此以后关于女儿和袁南的回忆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尤其是袁南,他但求她快一些恢复正常。
然而袁南在医院里生活得并不快乐,原因在于即使算上那些工作和医务人员她也能称得上是最清醒的人。为避免单调生活的枯燥她担负起护士的职责。每天早上她都自愿去叫醒每一个房间的病人,然后吹起口哨领着他们去广场出操。那些留意观察她的大夫们对她为什么要进来住院感到莫名其妙。星期四下午她偷偷换上了护士的制服和两个无知的门卫说笑了一阵后跑出医院。不过等她一回到长春便又恢复为疯癫的状况。她总是喜欢跑到大街上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散布危言耸听的谣言以引起人群的恐慌。警察每次都在十天之后将她乖乖地遣送回四平。可是一跨进医院大门她就又像以前那样清醒。对此无法理解的医生作出各种猜测。她在最后一次出逃中打昏了一个对她的病因充满好奇的大夫,戴上墨镜,贴上准备好的胡须明目张胆地走了出去。
下了火车她依然换上那套中国红的唐装到了公共汽车里。在车里她表情严肃地告诉人们她预感将会出现一种怪异的传染病毁掉整个人类。虽然长春还没有发现这种叫作非典型性肺炎的病症,然而在广州在北京已有千千万万的人死于此病,它还会继续扩散下去,直到无知的人类为此付出灭绝的代价。
“不幸的是,”她干咳了几下,说,“我正处于病情的晚期。”
人们纷纷捂住嘴巴闪躲着她,几个脆弱的女人尖叫着跳向车外。在乘客嚷着要下车的时候从后面冲出一个陌生的男人拽着她的手臂把她拉走了。一路上她摇着那个男人的手臂大声求救。
“警察!”
他掏出证件对有意阻拦的路人喊道。她明白自己将再一次坠入那个疯癫的世界。她不再挣扎而是由着他往前走。意外的是这次走的并不是她熟知的去警察局的道路,相反他们在一家饭馆的门前停了下来。
那个人在她对面喝着啤酒,不时地夹一些菜送到她碗里。
“你根本就不该变成这样,你再疯癫毛毛也不会回来的。”
她为这个人居然知道她的痛处感到惊讶。她仔细盯着他看了许久,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个上唇蓄着胡须的男人。
“松开我,”她说,“我不会跑的。”
他冲她笑了笑,松开她的手臂,那上面留下五个紫红色的指印。她转身看着墙壁静静地回忆。“没有,绝没有,”她想,“我不认识他。”
“我无法向你讲述事情的真相。”他说,“但你要知道,只要你活下去,你的生活就没结束。”
仿佛“结束”两个字就是他的结束语,他不再说话,一个人用牙签撬起瓶盖来。
“老板,”他叫道,“这瓶中奖了。”
看着他的这一切动作她终于想起来了,她不禁惊喜地喊道:
“你是雷队长!”
第九章
雷奇在那一次会面时并没有对她讲什么,然而袁南已经逐渐觉察到毛毛的死改变了太多人的生活。除了那个与毛毛出逃的孩子,雷奇队长成了又一位受到这场命案的影响而脱离正常生活轨道的悲剧人物。在九月份的一个傍晚他顶着无声的秋雨怀揣五十万元的存折独自一人离开工作了那么多年的警察局。担心由于邻居的怀疑市政采取危害他家人的举措,害怕向儿女说谎时自己呈现出的暧昧表情,他眼睁睁看着女儿因为缺钱而无法直升到高中去念书。十三日他送女儿去护士学校上学,在回来的车上他忍不住放声痛哭。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使他如此难过,然而伤心的时间却是那么长久,以至于接连半个月他都神色呆滞地躺在床上吸着烟想着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事。几天的思考后他决定将这笔钱的一半交给他妻子的情人——那位值得托付的棋友。星期四上午他怀着了无牵挂的平静心情吞下了一瓶安眠药,之后他靠在床头恭迎着死神的来临。“缺少激情,平淡的一生。”他想,“或许不该做警察。”他感到这二十年来无论办多悬的案子在他看来也只是在做一份机械而单调的工作,毫无新鲜感。他拍了一下额头,有一只蚊子从他的指缝间溜掉。他有些羞耻地想到自己最终还是屈服在金钱上面。“到来世吧,”他想,“那时我要去揭穿所有权势的阴谋。”似乎他马上将长眠于此的消息已被公布出来,那只蚊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又肆无忌惮地飞回他面前晃来晃去。“不能睡,”他摇摇渐渐眩晕的脑袋坐了起来,“即使是为了这只蚊子。”他支撑身体抓起电话,使出全身力气拨打了120。
洗胃后他在医院待了一夜。凌晨四点半天将亮的时候他打算远离这里,像一个失踪的精神病走失者那样杳无音讯。只是这一样会连累家里人永远去寻找。他不愿意等儿子和女儿长大后就背负上这一辈子都要寻找他们儿时的记忆中形象早已模糊不清的父亲的使命。他离开病床沿着湖畔静静地走去。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伴随着弯月消失在天空里。他坐在树下听到风吹过湖面咝咝的结冰声,感觉到心在不可思议地加重。一声巨响随着冰面的破裂划过湖面传到他耳边。他知道这又是一个失意的投水者,准备在太阳升起之前与这世界别离。溺水者在水中挣扎着拍打水面,对着岸上高声求救。“可能和我一样。”他想,“还有未完成的遗憾。”他脱下衣服,游向水中。
“为什么我连死都做不到?”
“是你自己不愿意死的。”雷奇说,“没什么。早晚你会被冻死的。”
在入冬的寒冷时刻那个人却穿着在秋天时都会有无尽凉意的衣服,浑身脏得像一个乞丐,不过雷奇明白,在他从警的二十多年里还没看到一位乞丐选择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他脱下外套披到对方身上,同时递给他一支烟。
“暖暖身子吧。”雷奇说。
那人抓着自己的头发哭了出来。考虑了几个月,而且他的日子看上去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他才做出了自杀这一决定。他无法忍受自己一直穷困生活下去的痛苦,虽然对死亡之后的样子一无所知曾令他倍感恐惧。
“去喝点儿酒吧。”
雷奇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起来,雷奇看出来他并不比自己高也没矮多少,只是那个人的左脚是瘸的,以至于走起路来总是左右摇晃。
“不然我早死了,”他对雷奇说,“我对不起我妻子。”
几个月来他总是想着他远方的妻子,即使他确信自己从未爱过她,他也常常怀着满心的惭愧试图去对妻子做些补偿。他说不清当初为什么会和她结婚,只是结婚六个星期后当听说妻子以前竟还有过一个孩子时他便厌恶起她来。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或许连她第二个男人也算不上,在他之前真不知道有多少个男人和她做过同样的事情。他不愿意留在家里让这些糟糕的念头缠绕着他,渐渐学会编出各种理由离开妻子跑到外地做生意。十几年来他只有新年将近时回去住几天,仿佛仅仅是为了留下一些钱才回到家里,最多待到初五他就又离开家门,去找他结识的女人同住。他任凭妻子在家里胡来,从不想再去过问什么。在长春的最后一年他所有的财产被一个妖艳的女人骗走了。前途无望使他进退两难。他试着去找从前的一些合作人,然而每一个人都固执地认定他不可能再有半点儿希望,扔给他几百块钱就把他打发走了。靠着别人施舍的钱他做过几桩小买卖,可是很快便连本带利都赔了进去。他给老家打过几次电话,没有一次拨给他妻子,他弟弟劝他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回家来再想办法。他说他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回去的。他实在不愿再去和她、“那个小贱人”——他又强调了一句——生活在一起。他弟弟在那边没再说什么。半个月后他收到他弟弟一封充满歉意的来信。他弟弟告诉他,嫂子确实在年轻时做过一些荒唐事情。“但是,”他弟弟向他保证,“嫂子可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接下来他弟弟在另外一页纸上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读过之后他明白他弟弟不过是将所有的“我”都换成了“他”。他能够想象妻子在婚前就与他弟弟私通的情形。即令是在她第一次订婚后他们也未曾停止过私下里的约会。这使她怀上了他的孩子,订婚的新郎意外失踪后她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他弟弟在一次约会时突然冒出一个神奇的念头,将她和哥哥撮合到一起,这样他们便可以永远在一起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他弟弟所想的那样,在结婚后她似乎变了一个人,没有再去搭理过他弟弟。即使是丈夫常年不在家里留她独守空房的日子里,她也没有对他弟弟的勾引作出一丝一毫的回应。看得出来她心里也明白丈夫根本就瞧不起她,之所以不照他弟弟的想法去做只是为了不使丈夫更加蔑视她。“我不能说你是嫂子的第一个男人,”他弟弟写道,“但我敢说你只能是嫂子最后一个男人。”他前后读了两遍,一个月内都没再说过一句话。那时他已经连回去的车费都凑不齐了。他退掉房子每天坐在天桥顶上等待着路人的怜悯,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地下通道里回忆着他妻子对他的种种好处深沉入梦。随着气温渐渐下降,他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借着停车场的微弱灯光他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长信装在一个没有邮票的信封里。他知道这封信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传来传去最终落在坟墓外的垃圾场里。他决定选择在这一天投河自尽作为她妻子的生日礼物,算是给她的最后一点补偿。
“要是我有钱我会全寄过去补偿这十几年的债。”
雷奇听着他的低声诉说,又点起一支烟,望着窗外的枯枝,之后雷奇转过身来问他:“你的血型是什么?”
“O型。”
雷奇在心里盘算着,又要了两瓶啤酒,倒在两个杯子里,到最后一滴酒被喝尽时他起身结了账。
“二十万够吗?”雷奇问。
“什么?”
“债!”
雷奇已经制定好自杀的整个计划。第二个星期四下午他踩在椅子上将一根长绳在头顶系了一个圈。当他听到房门响动时踢开椅子整个头部都吊到了绳子上。进屋的是他惊恐不已的妻子,她慌张地托住他的腿用牙撕碎了绳子。在夜里他妻子拽出两颗脱落的门牙抱着他的头哭了。雷奇接过她手中的两颗血牙放在怀兜里,几年后直到他入狱时他的衬衣里还放着这两颗牙齿,虽然他早已对她没有任何爱意。
第二天在桥顶他找到那位等着他的跛脚人,陪着他在天桥的栏杆下跪了一个下午。回家之前雷奇将自己讨到的钱倒在他的帽子里,并告诉他自己明天还要来的。回到家里他找出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故事,那些福尔摩斯的案子是他年轻时在警校必读的教材,时过境迁,他想不出自己这十几年的警察生涯都让他得到了什么。晚上他留意到他妻子在床上眯着眼睛偷偷观察他的情绪变化。他有些反感地转了个身,反复数着一到二十的数字睡着了。
与他跪在天桥的第六个下午雷奇对他讲明了自己的计划。
“还不到我去死的日子。”雷奇说,“但我要让所有人都确信我已经死了。”
“你怕死。”那个人冷冷笑道。
“谁都怕死,不过我更怕我还没做完我该做的事情就休息下去。”
“我也是。”他难过地说,“我还欠着我妻子。”
“这些我替你还,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这一天雷奇去幼儿园将儿子接出来,一路上他都深情地望着儿子,不停地嘱咐那些儿子根本记不清的话。七点钟他坐着汽车跑到郊区的学校去看女儿,为了避免自己无力控制的感情流露出来,他只是在大门外看见女儿和另一个男孩坐在一起便悄然离开了。在夜里他一个人轻轻从床上下来将备好的遗书锁到抽屉里,最后一次环视一遍屋子后走下楼梯。
二十五日他将自己的衣服穿在那个人身上,带着他去洗澡,脱光衣服时他对这个人并没什么特殊的胎记感到满意。
“快点儿吧,”雷奇说,“我们还要去理发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无法骗过那些警察,还有我的脚怎么办?”
“别忘了,我从前就是干这一行的。”
从理发店出来他们吃了最后一顿饭。两个人静静地喝酒,几乎一句话也不说。雷奇抠出了所有瓶盖后将那些中奖的瓶盖送给老板。
“我们不喝了。”
他对老板说。老板诧异地摇摇头,将拎来的两瓶酒又放了回去。
那个人听到后伤心地哭了,走到门外将吃下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接过雷奇递来的茶水喝了几口,掏出身份证放到桌子上。
“上面有我的地址,别忘了寄钱给她。”
“我会的,十点的火车。”雷奇说。
“走吧。”
他们沿着铁道慢慢走着,不时有冷风吹开他们的大衣。雷奇有些激动地抱了抱对方,那个人脸上的泪水已凝成了冰珠。
“只要做到位,警察不会看出什么来的。”
雷奇说,然后掏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他儿子接听的。他告诉儿子记着向妈妈提起第三个抽屉。那里放着他的遗书。上面写清他自杀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保险金如何索取,这些足以令警察相信他的死亡。
“另外,”雷奇说,“不管到什么时候,你也要记着爸爸。”
他挂掉手机,递给对方。“装进去。”他说。
“我听到死亡的声音了。”他说。
远处响起火车的鸣响。雷奇看了看对方手腕上的表。
“过去吧。”雷奇推了他一下。
“别把我的地址弄丢了。”他说。
“我知道。要记住:双手抓住铁轨,头要朝上,左脚要压在铁道上。”雷奇冲他挥了挥手,“别害怕,我会帮你处理现场的。”
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来得及处理那个人的尸体,随着下一列火车的迅速推进,他只是将被碾掉的拇指和未压碎的左脚重新放到铁轨上。他听到火车的行进的声音渐渐远去便在警察赶来之前离开了铁道。
凭着这张名为唐继武的身份证,他去邮局汇了一笔钱,在花园酒店的第二十三层正对着他家大门的房间住了下来。第二天他用望远镜透过窗子看到警察在他的房间进出。星期二他看到了那场再简单不过的丧事,看到他妻子哭泣时的样子。除了附近的一些邻居,那位负载着他全部希望的棋友也赶来参加丧事,九点半他妻子将那位朋友从客车上推到马路中央。市长在当天的报纸上盛赞他为“人民战士”,文中分析了二十年间他办过的各种大案疑案,只是没提起毛毛惨案。
新年前夕他女儿带着一个男孩到他家里。他刚调整过焦距就见到那男孩怒气冲冲地跑了下来,随后是他女儿哭着出来追他。他看到他妻子站在阳台上冲着他们大呼小叫。一直到春节结束,他也没再见到他女儿的身影。“十七岁了。”放下望远镜他想,“但愿他们是相爱的。”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他看到他儿子被十几个孩子用雪埋了起来。力力躺在里面一动也不动。他伤心地以为儿子已经死了。十分钟后他儿子从雪里钻了出来,看见那些小朋友都不见了他才坐在雪地上忍不住哭出来。雷奇看着看着也忍不住和他一起哭了。他想起他小时候被人家欺负后他父亲领他去出气的情景。“原谅爸爸,力力,”他贴着窗户自语,“爸爸死了。”
三月份他站在镜子前被自己的样子吓坏了,他摸着浓密的胡须努力回想着自己死前的样子。他确定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认出他来了,以至于几个月后他被袁南叫出名字的时候还有些无法相信。那时他的望远镜里多了一名常客,那位棋友。他几乎天天都要去看他妻子,而且,留在屋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虽然这一切都按照雷奇的愿望进行着,然而他却无法忍受眼前的情景了。“离开这里。”他在一小时内第六次举起望远镜时想,“我只是个死人而已。”星期六上午他装好剩下的钱,戴上在楼下买的一副墨镜。在电梯上下起伏了三次之后,毅
然决然地走出酒店大门。
第十章
虽然雷奇明白活下去、搜集到高架桥坍塌事件的所有证据是他逃避死亡的绝对理由,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毫无头绪,他失去的警察职务使他不再拥有别人的援助,他开始将真相大白的日期向后拖延。三年,五年,十年……或许此生他都无法达成自己的愿望。经过一年多的走访他查出当初承包建设的并非原来市政指定的工程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进展,他甚至都无法搜集到当时塌下来的样本以证明那些材料都是劣质货。住在市郊一间租来的小房子里他越来越强烈地思念儿子和女儿。第一年春节他躺在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中试图敛起他妻子的形象渐渐入睡。新年伊始他刚睁开眼睛就意识到昨天伴他入眠的女子并非他妻子。之后的每一夜他的梦境都不断被那个模糊到近乎完美的女子困扰着——一位面孔被长发遮住,十指涂满紫红色的指甲油,眼神忧郁而冷漠的女人。有时候他嘲笑自己到了中年还要跑到梦里和如此妖艳的女子约会。不过很快他的情绪就再次沉落下去。他想不出如果自己真的在这场命案的调查中一无所获,那么他活下去的意义何在。
春天的一个下午他在电车上见到一位疯癫的女人,他突然感到这女人的样子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有谁走在他记忆中只要随手一抓便会触摸到这个女人。车到站的候他想起她是毛毛的母亲。在人们被她激起的惊慌氛围中他将袁南拉出车外走进饭馆。他唯一一次与袁南的会面便是在这样的一家饭馆中,如今两年过去了,他看到她像过了二十年那样苍老,而他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他不愿解答这问题。
虽然她在车上的疯言疯语令他吃惊不已,不过他仍然确定她没有疯。
“但你要知道,只要你活下去,你的生活就没有结束。”
他说,想了那么长时间他只找到这样一句合适的话劝说她,随后他又陷进沉默的荒原。
“你是雷队长!”
她认出了他。他向四周望望没发现那些以前认识他的人。
“我说过,像你这么坚强的人是不会疯的。”他说。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做了两个意义不同的手势,却没再说出什么话来。老板拿来两瓶酒换走了中奖的瓶盖。他冲她笑了笑。
“你打算住在哪里?”他问。
她摇着头,俯下身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又摇起头。
“不回去,我再也不想去那种地方了。”
他将剩下的酒分在两个杯子里,举起一杯说:“我们干一杯吧。”
她拨了拨散开的头发,端起剩下的一杯。“喝完这杯酒,”她想,“我再回车上吧。”
“你知道吗?”放下酒杯她说,“每一次我出来后就明白自己根本就没有地方住。仿佛我每次发疯只是为了让他们再把我带回去。”
“我知道。”他起身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拉住她的手说,“去我那里住。”
后来他们没再说过什么话。傍晚时分雷奇独自走到外面,任凭汽车在身边疾驶,他把立交桥的所有分岔都走过一遍。在回去的路上他买了一些衣服和食物。打开房门他将这些轻轻地放到桌子上,之后思考着应该睡在哪里。一辆轿车从窗前驶过,借着忽然出现的光亮他迅速揽起床头的一床被子,同时他看见袁南平躺在床上睁眼望着他。
“上来睡吧。”她说,“这没什么的。”
自从进到这间窄小的屋子里她就在想,这可能就同她以前住过的那些陌生房间一样,她将雷奇当成了过去同她发生关系的众多男人中的一个。傍晚他离家出去的时候她将自己重新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她擦干身上的水滴,然后她看着自己赤裸裸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击碎了面前的镜子。她知道这身体打从那一次在银行见到张文再时起便注定要归他一人所有。虽然这二十年里她时常那么随意地满足其他男人的欲望,然而每一次的放纵后反而使她更加坚信这一点,只要等到张文再回来的那一天,她仍然会如清雪一般毫无瑕疵地接受他的爱。
“不用了。”他说,“把灯打开。”
他看了她一眼,跳下来将被子平铺在地上。熄灯之后,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使自己平静入眠。他的梦境又一次被那位夜夜都寻他而来的女子占据着。在半夜他被一只从他脸上跳过的老鼠弄醒了。他开始明白白天在车上他之所以觉得她如此熟悉,并不是因为他们从前见过一面,而是——他不得不难过地承认还未认出袁南时——她就是那个常在梦中与他相见的女人。她们的形象是那样吻合,以至于他也在重新回想着是他妻子先背叛他的,还是从他办案见到袁南的第一天起就已经背叛了他妻子。他点上一支烟,看见带烟灰的火星落在他胸口随之便消失在黑暗中。他站起来走到床前看着目光下熟悉的袁南。“可怜的人啊。”他想。他摸到她的手臂,弯下腰听到她的心跳声。他不愿意将她惊醒,咬着嘴唇抬起头来。
“你上来吧,我无所谓的。”
她忽然说话了,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激动得仿佛要哭出来,不停地吻着她的额头。
“你没有睡……”他吞吞吐吐地说,“没有睡……夜夜都来的。”
两个星期之后他们在一家破旧的登记所登记结了婚。雷奇并非因为在意邻居们的流言蜚语才故意同袁南要一个名分。他只是想用婚姻这种方式给她提供稳定的生活,以此来弥补张文再带给她的伤害。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事实上他比袁南更需要怜悯。在调查了两年也不见任何突破后,他越来越沮丧地表明了自己对生活的无望。在晚上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表情有些难以捉摸。
“你听到那些人家都说什么了吗?”他问,“他们把你当成那种人了。”
“哪种啊?”她漫不经心地应答他,将饭菜一一端到桌上。她已决定在这个新家重新拾起对生活的信心。
“就是那种……”
他食指冲下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他不敢告诉她人们私下里议论她是暗街里的妓女。她似乎看明白了他的手势,或许她把手势的意思想得更糟,没再回应他什么,也不去管他,一个人先吃起饭来,吃过饭她把自己的碗筷放到水池里,在水流哗哗的流淌声中她回头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我会解决好的。”
天色暗淡时她破例向雷奇要了一支烟,大口嘬烟的同时止不住地咳起来。第二天她穿上雷奇买给她的那件不大合适的裙子等他回来,没等他走进门便挽上他的手臂又出来了。他们沿着人行道穿过两条马路,一家小型超市,以及一座逐渐干裂了的足球场,最后他们走进那家小小的登记所。
“哦,”她对工作人员说,“我们要结婚。”
雷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大嘴吃惊地瞪着袁南。年轻的书记员被这么大岁数还如此窘迫的新郎逗乐了。
“先登记吧,”他说,“身份证都带来了吗?”
“带了,袁南。”她坐下来说,“汉族。”
“唐继武。”轮到他了,他想了一会儿继续说,“汉族。”
袁南仰着头充满疑惑地望着他,她开始怀疑谁是自己的新郎。
“那是个死人。”他对她笑了笑,说。
即使在结婚之后他的调查也毫无进展,每天清晨他不吃早饭便走出去,直到深夜才疲惫地走回家门。袁南怎么也想不通他天天这么忙碌去做什么。她不愿向他询问情况。她明白他们两个人之所以结合在一起只不过是由于相互怜悯,谁也不会去爱对方,就仿佛再多的怜悯也不会升华成爱一样。星期三下午她从超市回来路过天桥时看见他坐在人群里下象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那么忙。”她想,“怎么会呢?”
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在第二天又去了一趟。这一次他是站在旁边观棋。她想他也看到了她。于是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沿着路边走开。在夜里她将饭菜摆在桌上,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把灯打开。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忙?”她问,“你原先不是做警察的吗?”
“现在依然是,不同的是我现在只办一件案子。”
他说着去洗手,然后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地吃起来。她又躺回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她终于绝望了。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要陷在不幸的泥潭中无力挣扎。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是个难以察觉的势利鬼,第二个男人又是一个大骗子。“或许,将永远处于谎言和等待的圆圈里。”她想着眼泪不禁掉下来。
“办案跟象棋有什么关系?”她冷静地说,“再说,你的钱从哪里来呀?”
“是你丈夫给我的。”
他脱口而出,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吃饭。他起身准备再盛一碗的时候看见她已坐起来冷冷地盯着他。
“一个阴谋!”她叫道。“他给你钱让你看住我别去烦他,是不是?”
她脸颊的泪水令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如此陌生。尽管几年前打从在上蹿下跳的野猫之间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开始走上了无穷无尽的思恋之旅,可是越来越平淡的日子渐渐证明,仅仅凭一个朦胧而完美的形象,一个妖艳到令他心迷的形象,是无法与之相恋的。他狠下决心转过去,背对着她说:
“或许是这样,以后我的事你不要过问。”
在袁南熟睡的时候他试着给家里面写了一封信,天色将明时他才想起这很可能会给儿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把信撕掉了。之后他用左手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嫁给他,这是雷奇的遗愿。”他将这张纸装在一封没有回址的信封里投了出去。两个星期后他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又写了一封信,这一次他没再回避自己的情况,他说父亲还活着,丈夫还在,只要完成他想做的工作他时刻都可以回去。他把地址写在信纸的背面寄出去。可惜过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回信。之后他又写了第三封,第四封……一直到第七封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拿着这封信回到家里。站在六十号房门前他不停摁着门铃,铃声仿佛也同他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一般没有回应。旁边的老大娘打开了自己的房门,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他们搬家了,你是……”她没有认出墨镜和胡须后面的他。
“她又结婚了吗?”他压低声音问。
“没有。”她皱着眉头说,“好像就是为了躲那个人才搬走的。”
下楼时他看了看六十号信箱,有人在上面加了一把红色的新锁,从孔隙里他看到那些信依然像安静的孩子们一样平躺在那里。他用力撬开锁试图取出那六封只有自己才收得到的信
。打开之后他才发现这不是他写过的六封信,而是一个男孩对女孩充满无限思念的情书。他坐在饭馆里读着这些信禁不住为那男孩秋雨一般的忧伤感动得哭了。他一杯接一杯喝着微涩的啤酒。在深夜十一点半左右两名警察把他从街头扶回家中。
袁南已经料到这一夜是他醉酒生涯的开始。那么多年的苦难生活早就使她对一切原本不属于她却总向她袭来的灾难泰然处之。她在夜里洗干净他身上带着酒味的脏衣服就早早上了床。第二天她刚睁开双眼时,他已经带着最后一线希望跑到女儿的学校。绵绵秋雨浇湿了他的头发,坐在无人的操场上他想起有一天夜里他和女儿就那么宁静地坐在一起的幸福情景。“三年了,”他盘算着,“她快二十岁了。”他站起来走在红土跑道上。无论如何他也无力抵挡这样一个将他所有指望都击碎的念头侵入他脑中——女儿毕业了。
他变得越来越专断暴躁,他很奇怪为什么袁南从不对他的大叫大嚷做出半点儿反抗。于是他只能将心中的怨恨发泄在酒精上面。有一次他在酒后冲着大街撒尿吓昏了一位走夜路的女孩,他曾因连续砸碎了十一户人家的玻璃而在拘留所待了十五天。在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袁南劝告他如果不戒酒的话他早晚都要在监狱耗过他的下半生。
“这是不错的想法。”他听后情绪反常地说,“那里才是我最合适的归宿。”
袁南被他这种肆无忌惮的样子吓坏了。她渐渐学会在每一夜等他归来的几小时里不停歇地对着神佛祈祷。然而上天并不愿显出它应有的灵验,反而加速了她所担心的事情的发生。在新年之前,雷奇——确切地说是唐继武因过失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那天晚上他同往常一样边喝酒边与别人下棋。第一盘他输了,他被罚喝了三瓶啤酒。
“你别给我支招。”
他说。他把输棋的原因归咎于旁人的多嘴。
“我在帮你呀。”
“闭嘴!”
他喊道。果真没人再多说什么,然而他还是输掉了第二盘,他感到有些头晕,双手抵住太阳穴。
“哈哈。这盘我没说话,啧啧,输得更惨。”
“你说什么?”雷奇站起来瞪着他。
“我说你不会下棋还硬装男人!”
“装男人?”他点头说,“对,我装男人。”
雷奇一口气将手中半瓶啤酒喝光,将瓶口朝下确定里面已没有酒。砰!他把空酒瓶砸在那个人头上。嚓!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雷奇就将手中的碎瓶口扎到了他的脖子里。那个人惊恐地看着雷奇,坚持不住时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他死了!他死了!”
人们叫嚷着跑过来。有人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起身时弄了一脸的血迹。
“谁杀的?凶手呢?”
老板闻声跑过来问。那个赢雷奇两盘棋的人指着前方,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路前方的车灯一闪一闪的。凶手已经不在了。
雷奇连夜跑到墓地,在秋风吹起的落叶中走进墓园。他想起他还欠钟磊——那个替死鬼——的妻子一件事没做。在黑暗中他找不到哪一块是钟磊的墓碑。这里面还有他的——写有雷奇名字的一座坟墓。他觉得如果有一天他能做到的话,一定要为唐继武立一块墓碑。在秋雨中他轻声对钟磊讲述着。这一夜他的心里那样平静,他能记住过去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一整夜他一直在以“你”对钟磊讲着。最后一句话是——这人使你死时的笑容显得有些难以捉摸。然后他便记起自己是时候笑了,从他变成了唐继武后,笑在他的生活中就成了一个遥远而不可触及的记忆。守灵人在天亮时走到他身边仔细观察着他,似乎在鉴别他是活人还是一个从墓里走出的幽灵。
“回去吧。”守灵人摇摇头走开了。
雷奇听从他的话语踩着枯枝败叶向家里走去。经过一夜的思考他明白自己内心之所以饱受折磨并不是他在毛毛的案子里做错了什么,而是他把太多的人都拉进了这场悲剧里面,他想着钟磊,想着唐继武,想着为了他抛弃妻儿的棋友,还有,那位刚刚被他杀死的冒失鬼。
袁南给他开的门,不过她堵在门口没有让他进去。
“我杀人了。”
他含着不可捉摸的笑容说。她将食指竖在唇上,单手把他推向门外。
“我杀人了。”
几个在屋里守候一夜的警察蹿出来将他摁倒。他依然含着那种不可捉摸的笑容跟他们下楼。袁南把脸贴在窗前看着警车渐渐远去。后来她也跟着笑了。
第十一章
下雪以后袁南去监狱里看望过雷奇三次。每一次他都以一种难以捉摸的微笑面对着她的忧郁。有几次他张口想说什么又把溜到嘴角的话吞了回去。然后他挥手离她而去。袁南看得出来,虽然表面上狱中生活使他摆脱了以前的痛苦,然而始终有一种深藏在他心中的情感缠绕着他。袁南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种情感源于他对她的爱。
在监狱这个闭塞的空间里,他开始对一些小东西产生感情。一只小虫子,一片四处飘荡的落叶,以及一个落地摔碎的水杯,都足以让他伤怀好长时间。星期六早晨出操前他刷牙时居然为了一只淹死在盆中的蟑螂叹息不已。“脆弱的生命。”跑步的时候他还在想着,“可能人类更为脆弱。”他打算在狱中过一个全新的人生。可是每当他逐渐达到物我两忘境界的时候,又再次被袁南的探望牵回到过去。
“我过得很好。”隔着玻璃她拿起话筒说,“你得学会照顾自己。”
“哦。”
他应答着,然后就看着玻璃后面的袁南。说不清为什么,每次见她时首先被激起的就是对她无法压制的爱意,千百万次他想告诉她,可总是无法启齿。不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勇气,而是他害怕,他害怕说那样的话被这世界嘲笑。“就要半百了。”他想起接下来要说“知天命”便不禁笑了。
“其实我和你结婚是因为爱你,不是同情,绝不是怜悯。”
他终于说出口了,他笑了笑,期待着她的反应。而她却皱着眉,将话筒举起来敲了敲,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她说。雷奇才想起来,由于懦弱,刚才话语吐出的一瞬间,手指还是不自觉地捂在了话筒上。他摇摇头,然后把头低垂下去。
“我是说,”他说,“你现在有钱吗?”
“有。”
她没有钱了。入冬之前她曾试着去找过几份工作,然而每次都因为她犯下一些心不在焉的错误当天就被辞退。在晚上她空着肚子无法入睡时回忆起十几年前找那个海鲜商人的情景,而现在她连这样的资本也跟着岁月溜走了。
“你不用担心,”她点着头说,“我剩下好多钱。”
“你没有。”他看出她在说谎,“你瘦了,也老了。”
她用手指穿过自己的头发。出门之前她忘记了洗头,几个月来她甚至都未曾梳过一次头发。一些白发从指尖滑落。
“打开衣柜,”他继续说,“鞋盒里有五万块。”
“又是他给的?”
他点点头,说:“一共五十万,留给孩子二十万,唐继武二十万,剩这么多了。”
她甩甩头发,忍住没哭出来,可是当她到家发现这笔钱真的在鞋盒里时还是放声哭了起来,她想象着两个男人那时私密达成由雷奇照顾她的情形,情绪激动地将五百多张一百元撕得粉碎,第二天早上她又痛心地将其中的大部分一一粘好,就仿佛经过这一夜的旅途她将自己对张文再的憎恨又一次转变为爱恋一般。有时候她会自责为什么从不去想一想毛毛,只是这种愧疚的责问很快又被对他无尽的思念所覆盖。她几乎不需要靠睡眠的方式来解脱自己。在夜里她常常辗转反侧被难以摆脱的伤感跟踪,到了白天她就躺在床上逐字逐句地阅读邮差送来的晚报,连征婚启事也不放过,她把为那些独身男女相互配对当成一件严肃的事情来做,而且时常为在幻想中撮合成一对情侣而兴奋不已。在秋季一个多雨的下午她费尽周折才找出一对合适的恋人。三号,男,三十三岁;十七号,女,二十七岁。她在这两个人之间连上一条线。横线穿过一则租房启事,截断两组声讯聊天热线,最后落在一条讣告上面。“讣告?”她自言自语着,将脸贴近报纸,再靠近一些。阳光透过窗子和报纸中缝的孔隙照在她的眼睛上。天晴了。他死了。
在死前两年里张文再一直经受着收拾残局的折磨,虽然有时候他会突然对朱珍珍萌发出一丝不知从何而生的柔情,只是这样的情感停留的时间太短,每次他的双手刚触到她的脸颊时便有一种声音在告诫他,现在赶快去读毛毛的日记,或是去公园看远天的夕阳。“你失去了享乐的资格。”他听到这种声音说。文再想不出这声音是哪里来的。在信里他将疑惑说给他父亲听。“这是宗教的召唤。”他父亲说,“它在等你去皈依。”听从他父亲的建议,张文再去了两次教堂,一次寺庙。在教堂他因受不了近乎呓语的唱诗和神父的装腔作势匆匆赶回花园,在山顶的寺庙他看到更多的是游人而不是出家子弟心里便隐隐作痛。唯一的收获是他在铜钟撞响之后吃了顿清淡的斋饭。回来时他对他父亲讲述了这些。他父亲的回信只有五个字:“内心的修为。”
新年之前有人告诉他雷奇队长卧轨了,他想了好久才记起那位正直的警察。之后的几天他都在思考雷奇自杀的原因。后来他明白原来雷奇也同他一样,经受不住心灵的折磨。他想自己的罪过更深,应该接受更残酷的惩罚。所以,他要活着。
市长在这一年除夕打过一次电话给他。大约五分钟的通话时间他讲了这两年城市的发展,经济的提高,以及所有的朋友们都在挂念着他。最后他提到了雷奇的死。
“这样一来,”市长说,“一切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这才刚刚开始。”
他稍显无礼地挂上电话,剪掉了三个房间的电话线。
“这样一来,”他学着市长的腔调自语道,“一切都隔绝了。”
遗憾的是并没有隔绝,新年期间的十多天里将近二十位他认识的以及不认识的人跑到家里来拜年。他将别人送来的礼品一一扔到门外,然后不留情面地把他们推了出去。很多不知道他早已辞职的人们又一次带上更贵重的礼品在花园的长椅上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