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再不敢相信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便是在他出走时还正当壮年的父亲。两个人在出站口就抱头痛哭起来。而那个男孩却带着出奇的大胆走过来拉住袁南的手。回到家里父子俩喝着酒谈了一夜的话。张文再提出让父亲在这里长住下去,他说他实在舍不得让父亲到了晚年也不能享受到生活的乐趣。
“不行的,家里地怎么办?再说,费用从哪儿出?”
他父亲拒绝了他的请求。由于懦弱张文再没敢提出把林林留在长春,他怕这样下去事情早晚会穿帮。入睡之前他去看了看正在床上熟睡的林林,与其说孩子的相貌像张文再,毋宁说更像他父亲。躺在袁南的身旁听着他父亲的鼾声他想弄一点林林的血送到医院做亲子鉴定,最后他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能骗过妻子的巧妙方法才放弃了这一可笑的想法。
几天里毛毛又学会爷爷和哥哥两个词,而且整天都在反复说着。“她已经两岁了,却连话都说不全。”袁南对他父亲诉说了毛毛夜里经常盗汗、磨牙以及眼睛时常红肿这些令她十分忧虑的事情。
“这没什么,”他父亲说,“文再小时候也是这样。”
她不满意他父亲的敷衍态度,就像他父亲不满意她特意为他调样做好的饭菜。
“又是鱼肉,天天都是浪费。”他父亲操着她很难听懂的湖北话说。
很多事情她都感到不习惯,譬如那个男孩总要叫张文再爸爸叫她妈妈,还有她为他父亲和他谈话时的过分闪躲觉得可疑。张文再害怕的事情还是在星期日下午两点的时候发生了。
那天张文再去图书馆上班,袁南靠在盛夏的阳光里懒洋洋地织着毛衣。林林又一次试图像一个玩具娃娃那样抱起比他矮一头的毛毛时,毛毛哭了出来。
“别弄毛毛。”他父亲用烟袋去打林林的屁股说,“她可是你亲妹妹。”
袁南察觉到了这一句话的可疑之处,这几天她就因为那孩子叫她妈妈而同样去叫张文再爸爸时他便生气感到不理解。她联想到每个月张文再的工资为什么总要比别人少几十块钱。假如这就是答案的话,那么一切就水落石出。她放下手中的毛衣,坐在椅子上。
“林林是文再和谁的孩子?”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父亲呆了一会儿,点起一袋烟,不得不讲起了故事的前因后果。林林和毛毛各自爬到爷爷的膝盖上揪着他的白胡子。她情绪激动地听着他的话,然后看看外面飞舞的蝴蝶,转过身来说:
“这没什么,爸爸。”
她咬着自己的指甲,寻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原谅文再。之后她没再说一句话,她走到厨房去做晚饭,阳光仿佛是透明的流质照在她的手指上,那上面流着她不小心被菜刀划出来的血。她走回屋子看见毛毛正坐在地上搭积木。
“爷爷呢?”她问。
“走,”毛毛说,“走了。”
张文再回来时和袁南赶到候车大厅找了两个小时也没有见到他们。文再知道他父亲不想再看到他。他父亲害怕经受等儿子回来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的艰难处境。回到家里张文再喝了一晚上的酒,根本没想再去他妻子那儿安慰几句。他看着灯下的飞蛾想到这也许是他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了。结果就是这样。虽然后来他有好多机会却都没有回去,甚至他到武汉的一个星期也未曾回去看一眼。二十年后他才回到荆州,那是为了参加他父亲的丧事。
第五章
十天之后张文再从他父亲的来信里知道他这里并不是他父亲长春之行的终点。在离开他的当天晚上他父亲抱着孩子乘坐19路汽车一路询问找到了那位曾帮助文再谋到工作的远房亲戚。由于他父亲近乎下人般的哀求,那位远房亲戚答应将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提升文再的职位。张文再想象他父亲那一夜过分博取怜悯的表情便感到羞愧。愉快的是他父亲并没有对袁南那天聊天时的过失再多说什么,只是在结尾处突然感慨道:“她是个十全十美的妻子。”这使得张文再开始胆怯地留意袁南的态度。
事实上那之后袁南表现出她所特有的宽容。她不但再未对文再提及此事,反而每到月末的时候便什么都不说地扔给他一个装有五十块钱的信封。
“我的过错要我一个人补偿。”他不愿收下这笔钱,说,“我已经省下钱寄过去了。”
“拿着吧。”
张文再没再推辞什么,他决定将每个月的钱都存起来,两年后买下那架他早就许诺送她的钢琴。
越来越大的开销令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工资实在是太少了。他在每个周末算计着开支的时候明白自己绝不能在这个岗位待上一辈子。星期二的上午他鼓足勇气敲开了副馆长也就是那位亲戚的办公室大门。
“呃……”
他张不开口,回头关上房门,干脆把备好的两条烟直接递上去。
“这是……”他说,“我父亲的心意。”
副馆长笑了,缓缓打开一条烟,拿出一盒抽出两支,一支递给张文再。点上烟之后他把烟全部推回去。
“一支就够了。”副馆长说。
张文再知道自己这一鲁莽行为显得既幼稚又好笑。点着火抽起来时,他觉得自在多了。他静静地抽完这支烟后将礼品全都装回袋里,拎起来什么也不说地就往回走。
“等等。”
副馆长叫住他。他回过头窘迫地看着对方。
“你知道,”他说,“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我都没我妻子挣得多。”
“我了解,听说你读过很多书?”
文再点点头,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文再就表明过自己拥有丰富的阅读量。直到现在他还保持着读书的习惯,虽然已明显减缓了看书的速度,但是他在这上面却时常可以找到更多的乐趣。基于这一理由副馆长为他安排了新的工作。让他负责给馆里购进的新书写一些吸引读者的宣传语,以及代替众多馆员书写年终的读书报告。此后一年多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坐在舒服的靠椅上阅读新书,在下午的阳光中构思两本书的精彩评语。到第二年春天他已经可以用各种不同年龄和身份的人物的说话方式来写读书心得和读者的感谢信。一月份他在整理书目的时候突然惊喜地发现,自己已成为一个拥有无穷知识财富的学者了。
他重新拾起结婚前就放弃了的写作的念头。这一次他把故事讲得相当从容。他认真将初稿抄写在红行线的信纸上投给一家他喜欢的杂志社。两个月后编辑才在稿子上写了几句安慰的话寄回来。他再次将这个令他自责一时的故事仔细阅读了一遍。结果连他自己也逐渐认为编辑的话是对的,“小说的失败并非因为作者写作经验的缺少,而更为重要的是交流,很明显作者从来也没有对别人谈过文学。”
张文再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也找不到自己的文学同类,他看不到周围的朋友有谁还会喜欢读书。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的观点就是文学绝不可能成为正经人的职业,文学只是对社会抱怨或是时刻都在想入非非的那类人的宠儿。然而不多久张文再留意到一位每周三和周日都来这里借书的女孩。
星期三下午她又像往常那样提着粉色绒布包在书架上找书。似乎是没有看到自己中意的书籍,她带着最后一线希望来长桌旁问他:
“这里有鲁迅的《呐喊》吗?”
他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回答她:“可能是借出去了吧。”
“是吗?”
她看了看桌上翻开的书页上的几段文字,神秘地笑了笑,趁他不注意从他手下抽走了那本书。
“借给你了吧?”
她指着封面上的两个大字说。他感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告诉她虽然他正读着这本,不过他可不认为这是本好书。
“我感觉他的故事情节总是为他的主题思想而设计的。”他说,“因意设事,你知道吗?相反郁达夫的东西我更喜欢一些。”
“看看他的那本《故事新编》吧,”她说,顺势坐到他身旁,将《呐喊》又翻回原来的页数还给了他,“反正我是从读他的那本书后开始佩服他的。”
他对她笑了笑,终于找到一位可以同他谈论文学的朋友了。仿佛她也拥有同样的想法,当天他们在下班铃响十五分钟后才不情愿地从座位上起身告别。
第二天那女孩破例来到图书馆找他,之后是星期五,星期六,此后每天他们都迎着阳光演奏文学的和谐之乐。张文再对她为什么一个多月都不上班感到奇怪。有一次他在给她冲茶的时候表明了自己的疑惑。她笑了笑,说出了很久以前就令他羡慕的答案:“我要当作家,就是每天都可以思考文学而不用在意其他琐事的那种。”
似乎是为了证明她所说的话,有一次她带来了一摞杂志,翻到不同的页数给他看自己发表过的作品。张文再耐心地读了一个下午,然后又细细地总结了一下。从那七篇文章可以看出她已经学会不断变换写作的风格。每一个故事情节都令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文笔却又都是那么优美流畅。他将杂志一一合上,看着眼前的女孩。“她还是个孩子,”他想,“或许我老了,这一辈子都会平庸地过下去。”
“写得真好。”他由衷地感叹。
“都是去年写的,现在我打算写书。”
“你会写得更好的,”他话锋一转,说出了他心中的疑问,“你多大了?”
“怎么?”她笑道,“要娶我?”
他将头转过去,避开她的目光。有一些读者在看墙壁上他贴的宣传语。她感到自己的玩笑有些过分,补充道:“二十四岁,这些送给你吧。”
看到他没再说话,以为他还在生气,她站起身提着包打算告辞。
“朱珍珍。”
他叫道。她回头惊讶地看着他。
“还有什么事?”她问。
“没什么,没什么。那么你的笔名就是你的真实姓名了。”
她冲他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去,高跟鞋落地的声音渐渐模糊到听不见。他点起烟,将那些杂志收起来。
袁南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个将破坏她一生幸福的秘密——星期五他带回家并嘱咐她一定要保存好的七本旧杂志之间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每一本都有一篇署名为朱珍珍的文章。在毛毛三周岁的生日过完之后她开始为毛毛的人生设计一条美好的道路。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她都要给毛毛讲一个她精心选出来的故事。星期天早上起来她突发奇想问他现在教毛毛识字算不算早。
“要当神童?”张文再对这种想法感到不可理解,说,“现在的问题是让她健康而快乐地长大。”
她执意要亲自教毛毛,即使自此以后她的责任在上班、家务、做饭之外增加了一样。由于心思缜密她从来没把任何一件事情弄乱过,然而在毛毛第四次被遗忘在幼儿园里没人去接而哭个不停的那天晚上她还是对文再抱怨起来。
“我真不明白。”她说,“图书馆四点半下班,你总是走一个小时的路。银行那里不到五点半根本就出不来,这你知道。”
“我知道。”
他说。其实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宁愿陪朱珍珍走很长的一段路也不想回到
家里,他不知道他们从何时开始不再谈文学而去聊两个人以前的往事,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时常不自觉地将朱珍珍和袁南两个人在心里比较。整整一夜他都睡不安稳,前后起来三次,每一次都不小心地将袁南碰醒。在黑暗中袁南的手慢慢摸过来拉到文再的手臂。他们十指交叉握在一起默默望着被风吹起的窗帘,仿佛在等待天亮好向对方说第一句问候。
秋末的一个雨天朱珍珍同张文再一同吃了第一顿晚餐。那天他们在从图书馆出来的路上碰到了一场暴雨。两个人躲在屋檐下看着街上疯狂骑车的人们笑起来。一个穿西装的服务生打开他们身后的玻璃门,张着手臂请他们进去。
“那就先吃饭再说吧。”
她说。他仰头看了看酒店上空的灯光,摸着兜里的钱包,然后四处张望了一阵。里面的客人在兴致勃勃地捞着锅里的龙虾。
“但是我还得去接毛毛呢。”
“雨不停你能去哪儿呀?”
她拉他走进包厢以躲避大厅吵闹的人群。借着昏暗的灯光他记住她所点的菜价迅速默算出共需多少钱。他右手接过服务生递来的白毛巾擦着淋湿的头发,左手藏在裤袋里数着带来的钱。“只够三分之一的。”他羞愧地想,“可能还不到这些。”他转身望着四周的壁画以掩饰内心的恐慌。
“先喝杯梨汁吧。”她说。
他转回来看到她打开一袋白色粉末倒在两杯梨汁里。“这是什么?”他问。
“他们赠的荔枝粉,”她先尝了,“味道还不错。”
他端起玻璃杯一口喝下去,略微有点苦。他没敢去问她为什么梨汁和荔枝混在一起会变为这种味道,他甚至为自己从来没进过这样的场所感到羞耻。他慌张地坐到沙发上不说话,用那条毛巾反复擦着头发。他想离开,以后绝不要再见到这个女人,从未有人让他如此强烈地感受过没有钱是那么耻辱。
“听不到雨声了,”他说,“我得走了。”
她抓住他的手把他摁在沙发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我爸爸说了,到明年春天我必须嫁给李凌。”
他不知道李凌是谁,却没打算再问什么,他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所在,他勉强笑了笑,说:“这是好事。”
“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有妻子,还有女儿,三岁多了。”
他说。有时他曾想过假如他不认识袁南没有毛毛的话,他是不是该把面前这位可爱而有才华的女子娶过来。虽然他一度责怪自己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若真是那样生活会比现在丰富得多。他一口气喝掉桌上的一瓶啤酒,拨开朱珍珍的双手站起来,把空瓶倒过来给她看。
“我喝酒赔罪,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她咬住嘴唇,神色冷峻地盯着他,第一滴鲜血从嘴角流下来的时候她充满怨气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便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她已记不清是几个月来第多少次的哭泣了。她伤心地诉说他根本不明白她的心,不明白令她为之痛苦的根源就是认识他。一年多以前在她第一次去市图借书见到他第一眼时就开始踏上了漫长的爱情之旅。经过十一个月暗恋的忧郁她决定鼓起勇气和他说第一句话。她问他为什么就想不到其实她并不需要去读《呐喊》那一类书籍,所有能对她有用的不过是那些无人知晓的小说情节以及能让她完全模仿而不被读者察觉的文章。虽然加上大学四年她前后上了十六年的学,但是每一阶段都一帆风顺的保送使她在学校除了经受过三次失败的恋爱一无所获。她那无所不能的父亲最后建议她去从事最不需要学识却倍感清闲的职业——当一位作家。她前后将七篇默默无闻的故事抄袭下来署上自己的名字,再由他父亲送到朋友那里发表。她明白自己并不拥有文学上的天赋,却对自己过人的聪慧充满自信。星期三下午当她确定那个一度令她痴迷的陌生男人怀中爱不释手的书名为《呐喊》时便计谋和他接近。或许是太爱他了,与文再相识之后几个星期里他那言行举止的拘谨使她格外心痛。在这个晚上她终于将自己的感情全部袒露了。
“我不再奢求什么,”她掏出手绢擦干眼泪,说,“最后吻我一次,我会毫无怨言地听我爸爸安排嫁到李家。”
她松开他的手闭上眼睛。文再望了她一会儿,身子缓缓侧向她的脸。灯突然熄掉,他听到门闩插上的声音。她抱住他的头使他长时间呼吸着她的泪水。他感觉到压在他胸口的双乳正跳动不息。当她松开双手时却发现自己被他死死抱住了。
“不行,这样不行。”
她叫道。他有些头晕,没有理会她的挣扎,用牙齿咬掉她胸前的扣子,然后像脱一件秋衣那样拽落自己身上的衬衫。几个喝醉酒的客人在大厅里摔起酒瓶,每一声都伴随着她的疼痛的喊叫响彻包厢。之后他点起壁灯,喝光桌上剩下的白酒。
“对不起,”他说,“我也说不清楚,忽然间就控制不住自己。”
她掏出梳子梳起自己的长发,一件件穿着被他扯破的衣服,然后拨开沾着泪水的头发。
“这是饭钱。”她说,将一叠钱扔到桌上,“听说新建成的省图里书更全更新,我打算到那里办张借书证。”
她推开门走出去,大厅里杂乱的声音一霎时全都溜到屋子里来。他躺在沙发上不出声地
抽了一支烟。“是啊。”他想,他明白她的意思。他也不想再见到她了。他看看表,九点多了。先编个理由回去哄骗袁南,这一切都会过去。“到年老的时候,”他想着,“朱珍珍只会成为回忆旅途上的一小段插曲。”
第六章
到家的时候他见到了比如何哄骗袁南更让人忧虑的事情。躺在床上的毛毛正发着高烧不住地咳嗽。由于直到傍晚雨停之后也不见爸爸的身影,毛毛躲开同样着急的阿姨偷偷从幼儿园里溜了出来。她凭着印象独自一人穿过两条街道、四个积满泥水的胡同,却在最后的一个岔路口犹疑不决。一路呼喊的袁南在一棵滴水的柳树下发现毛毛正呆呆地望着远方的乌云。她把毛毛抱回家翻遍了所有的药箱也找不到与之对症的药丸。最后她看着时钟分秒逝去等着张文再。
张文再试过毛毛的体温之后抱着女儿狂奔到医院。一整夜他守在毛毛身前无法原谅自己的种种行为。他摸着她的头发应答她的呓语。
“是肺炎。”袁南神色呆滞地拿着病历走进病房说。
“会好的。”他说,“总能过去的。”
因为这场大病他不得不动用了打算给袁南买钢琴的钱。最为心慌的几夜里他握着毛毛的双手会不自觉地想到福楼拜,他满心恐惧地怀疑这一切都是作者的安排才使得他与爱玛如此相似。“不会的,”他痛下决心,“我不可能再见到她。”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确实没有再看到朱珍珍去图书馆。第一个月她没有来,在月底他将病愈的毛毛接回家畅快地吃了顿丰盛的晚餐。第二个月他依然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有时候坐在空旷无人的大厅里他会顿生一种无名的失落。虽然每次他都为此责备自己,可是他承认他还是看不到心底,看不到他心底里对她蕴藏的是什么样的感情。在年底她终于出现了,下班后他不情愿地陪她去花园走了走。前后只有一刻钟的漫步,就因为这一刻钟他的生活被彻底地改变。
开始他们谁也不说话,走到花园的尽头他们就绕到另一侧的雨花石路上向回走。张文再将手缩进袖口里迎着对面树枝上吹落下来的清雪。几个孩子手握着雪团在假山上相互追逐着。
“以后我们就住进这栋楼里。”
她指着门外的红砖楼房说。他冲她欣慰地笑了。他在回想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喷水池中冰面破裂的声音扰乱了他的思绪。他们坐在被风吹干的长椅上。“李凌。”他想起来了。
“什么时候结婚?”他问。
“定的是元宵节。”
他打了个冷战,对自己为什么总是碰到这一天而无法理解。两只鸟儿落到雪地上蹦跳着。
“像它们一样幸福。”他说,“你们会的。”
她站起来向前走进树林,他跟在她身后,打算送点儿什么作为婚礼的祝福。一只松鼠突然从他头顶跳到另一棵松树上。
“送你什么好呢?”
“你已经送我了,”她说着摘下帽子,一束头发被风吹散。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说:“你送我个孩子,你知道吗?”
他愣在那里,这一天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被一块石头绊倒两次。他摇着头,发现这一次他已无路可逃。朱珍珍笑着说她绝不会容忍她父亲——她那无所不能的父亲——由于她不可能再嫁到李家而找他的麻烦。她告诉文再一切原因在于她对他的爱,因为这个,即使命定这辈子去做尼姑她也会永远都毫无悔恨地去回味那天在酒店度过的美妙傍晚。张文再继续摇着头,他知道她不过是借用她父亲的话来吓唬他。“不会的,”他想,“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忍心离开袁南。”
“还有,如果我们真的能在一起,”她说,“你会有一个体面的工作。我们会过得更好。当然,一切在于你愿意。”
他拼命摇着松树,直到雪片落满头上的时候他转身向大门外跑去。街上不时有骑车的人在冰面上滑倒。路灯在六点钟突然亮起来。他走进那家六年前的除夕夜自己待过的饭馆。为了避免自己再次以酒精麻醉的方式发泄苦闷,他将所有钱都花在了饭菜上面。饭馆已经更换了老板,六年里世事变迁,他却又落入了同样迷惘的泥潭里。他看着一桌摆好的饭菜笑了笑,走出去在路灯下孤零零地抽着烟。他看不出自己喷出的是寒气还是烟雾。他找到一个寂静的操场在雪地上走出一个“逃”字。最后他四肢张开躺在白雪之上,等待下一场雪的来临。远处有两个年轻人漫步在跑道上。“我爱你!”那个男孩仰望天空大喊着。女孩抓着他的手臂笑起来:“我听不清呀!”
他决定往回走,走回同样的旅程跃过一道道心灵的深涧回到家里。“然而,”他想,“这一切都要有结果的。”
“都这么晚了……”
袁南被开门声惊醒后低声说着,整个晚上她都守在饭桌前等着张文再。八点钟一个邻居敲门进来借两把椅子招待客人。她还问邻居小孩有肺炎病愈后吃什么才能恢复得快一些。到十点钟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入睡。她梦见她和文再对面坐着,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避开她的脸望着窗外的星辰。不久门响了。
“这么晚了。”她说,打开壁灯,“没吃饭吧?”
他看了看小床上熟睡的毛毛,俯下身激动地亲了她一下。毛毛摸摸脸蛋翻个身继续睡着。他关掉灯躺到床上将双手伸向袁南的腹部。她转身面对他时他用食指触在她的嘴唇上,仿佛是在求她不要说话。然后在夜色里他一件件脱掉她的衣服,嘴唇吻到她通红的耳垂。他们在星光映射下无声地做爱。迄今为止她还保持着少女的羞涩柔情。他感动得哭了出来,侧着
身双手从后面搂住她,眼睛藏在她的发间,轻轻地说:
“我们离婚吧。”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翻过身张着嘴看见了他的眼泪。
“是这样的。”他说,“我别无选择。”
张文再没想到她会那么顺利地答应,好像她在将对他的宽容表现到极致。最后的几天他时时刻刻都在陪着她,试图帮助她抚平划过内心的伤口。然而或许是太深了,或许根本就无法愈合,在元旦假期的最后一个下午她毫不犹豫地在刚刚拟好的协议书上签了字。
“你走吧。”
她说。他坐在床上深情望着屋子里的每一件摆设。反而是她推开门走了出去。他知道她不愿再目睹别离的痛苦。外面飘起了红气球,人们在送走了旧岁之后又等着新春佳节的来临。两个小时以后她抱着毛毛从幼儿园回来看到了他在桌上的留言,整个漫长的夜晚她反复默读着这一句话哭泣到天亮。从此以后她始终都在铭记着他的话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她还在坚信他会实现自己的诺言。十八年以后在他墓前她终于烧掉了这张纸,“我会回来的”这几个字在不停闪烁的火光中渐渐燃尽。
张文再故意把婚礼的日期定在元宵节。结婚之后他才在信里告诉他父亲。他没敢说他新婚妻子的父亲居然是副市长,更不敢向他父亲讲起那次排场到令他瞠目结舌的婚礼。他怕他父亲会鄙视他,把他当成他从小就瞧不起的那种趋附权势的小人。只是在第五页的中间位置他简单提到自己已经辞掉图书馆的工作,现在被调到市政府做一个小小的书记员。这封信等了几个星期他也没收到回信。他不无担心地想到他父亲会满腔怒火地仇恨他。然而他父亲在那封迟来的回信里却容忍了他的做法。“因为生活是你的,”经过许多天考虑后他父亲说,“所以应该怎么做都取决于你。”张文再满心愧疚地看完了信。他父亲劝他还是多关心袁南一些,“就算你们离婚了。”虽然他父亲曾察觉到由于林林的关系袁南对他并无太多的好感,不过他仍然坚持认为袁南是一位相当出色的妻子。“还有孩子。”他父亲说,“这种事对孩子的伤害更大。”
事实上袁南将他对家还有一丝依恋的最后一点希望押在了毛毛身上。她要求把女儿留在身边。张文再想到不久朱珍珍的孩子就会降生,应允了这一请求。春节之后他三次把毛毛从园里接了出来,每一次毛毛都是拉着他的手不松开。每一次又都是这样——到幼儿园扑空的袁南跑到公园里不顾女儿的哀求近乎残忍地把她从他身边拉走。“第二个孩子,”坐在跷跷板的一头他想,“又一次远离了我。”
他开始为他即将出生的孩子想名字。奇怪的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未曾看到朱珍珍的身体有任何变化。她已经放弃了写作的爱好,每天待在家里一集连一集地看电视剧,仿佛她父亲拥有无穷的钱财足以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此生。三个月以来她也没有询问过任何有关他们孩子的事情。
“来,让我摸摸我儿子。”他说。
晚饭之后他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话,而她却惊讶地跳起来闪躲他的手。他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他表情严肃凝视着她,从她的双眼里他看见了问题的答案。
“假的?”
他问。她放下手中的遥控器,绕着电视走了一圈,然后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张文再对这种呼之即来的哭泣充满厌恶。他已经能看出来在她那里,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根本就不需要感情的蕴藉。
“不只是没有。”她说,“从前大夫诊断过,我无法生育。”
“而你却逼得我去离婚!”他拍着桌子指着她喊道。
“你在骗我!是吗?我他妈被你给耍了。”
他一脚踹开门走下楼梯。门在外面晃来晃去。
“再想点儿诡计骗别的男人吧,我要是回来我就不是人!”
走在外面他想起大衣忘在了屋里。他坐车到袁南那里绕着微暗的胡同走了两圈,然而他缺少足够的勇气去敲门。他望着那扇熄了灯的窗户,叹息着走出通道。在小卖店他搬出一箱啤酒,坐在路旁喝光一瓶就把空瓶扔向街中央。最后他干脆把啤酒浇到头上然后扔出去。啪!啪!他听着响声笑了笑,对自己结成冰的头发感到满意。
“酒钱还你,快走吧。警察来了。”
闻声赶来的老板在树下拉起他,拎出一把扫帚在大街扫起来。碎玻璃聚到一起哗啦哗啦的。他在旁边伤心地看着。
“对不起。”他说。
“哦?”老板回头看看他,不愿去搭理这个醉汉。
“真的对不起你。真的,南南。”
十一点钟两个民警把他架回家里。朱珍珍神色慌张地打开门,咬着嘴唇扶他到客厅里。
“你终于回来了。”她抱住他的头,“我知道是我的错,只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我,在铁北。”他说,“还有一个女儿!”
他断断续续地叫道,然后他静静地看着一个多月来他们每天都要看的电视剧。他想起在昨天那个女孩发现男朋友居然是有妇之夫。
“我要是她,我就走,”他忽然喊起来,“走!”
她被这疯狂的喊声吓坏了,跑到厨房冲了一杯奶粉。等她回来的时候那个女孩果真独自一人离开了——跳楼身亡。
“喝奶吧。”
她把牛奶送到他面前,看见他已经睡着了。
他们决定把女儿接到家里抚养,虽然袁南将毛毛视为张文再还能回来的最后一点牵制,然而她已经无法控制这一切。由于不敢面对邻居的诧异眼神,在离婚当天她带着毛毛离开了那间住过两千多天的小房子在市郊租了一处阴暗潮湿的住所。每天晚上她都能看到四处窜动的老鼠,听到屋顶瓦片的破裂声,但这些都无碍于她对文再无穷尽的思念走上征程。为了对付越来越猖獗的老鼠,袁南买了三只青灰色的花猫。毛毛在傍晚不时被这些猫抓伤,袁南却不许女儿哭出声来扰乱她平静的回忆。她渐渐感到自己等待的似乎仅仅是难以触及的幻象,这使她变得越来越敏感和暴躁。附近的老人们经常看见那个小女孩被他们的新邻居关在门外到傍晚六七点钟的时候还不让回屋,他们还常常被夜里突然爆发的对孩子的打骂声惊醒。而袁南每次事后都会摸着毛毛的伤口难以原谅自己的过失。
官司的过程短暂而简单,法官很快就判定以亲生母亲现在的精神状况很难给孩子提供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结果显而易见,旁听的人们提前离开了法庭。最后一丝希望也被击碎的袁南成了最后一位走出法庭的人。她盯着原告席上的张文再纹丝不动直到法庭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走吧,”他说,“我跟你去接她。”
她继续凝视着他,仿佛试图从他表情里看出来他是否还在爱她。他几次张了张口,但都没有说出话来。然后他张开双臂想最后安慰她点儿什么。她没有理会他张开的双臂,转身走开。
“她在幼儿园。”她说,“你自己去吧。”
第七章
经过七年的思考,直到张文再第四次升职官至市财政局局长的时候他才明白,在朱家有着那么一个优良的传统,朱家两个儿子都被朱老爷子送到一个足以让他们养家糊口的职位上,而女婿,则以不时升迁他们的方式来保证女儿们的衣食无忧。婚后第二年他坐到办公室主任的位置。那一年最令他疲惫的事情是每天都要向哭泣不止的毛毛解释他为什么不能和妈妈一起生活。值得欣慰的是朱珍珍并没有如他先前所担心的那样冷漠地对待毛毛。尽管从感情上讲还有些距离,然而就她关怀毛毛的种种小事来看,他还是很满意。由于朱珍珍知道不幸的病症注定她这一辈子都别想要个孩子,她把所有的母爱倾注在毛毛身上。而毛毛对后母也没有那种许多人预料中的抵触。即使从小到大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毛毛也从来未曾嫉恨过这个生活在她爸爸身边的不是她妈妈的女人。只有到了毛毛回到妈妈那里的每个周末朱珍珍才会觉得烦躁,因为每一次毛毛从她妈妈那里回来,周一周二总会和她莫名地疏远,还有,她绝不相信张文再只是送女儿到门口从不进袁南家门。“这样的话,”她认为他一定在一送一接中与袁南发生过什么,“他那过盛的情欲发泄在哪里?”
张文再始终都无法原谅朱珍珍,他私下里发誓绝不妥协。每到入夜时分他们像两个熟识的朋友那样躺在床上聊过半个多小时的闲话然后就不约而同地翻过身背对着入睡。谁也不愿跨入禁区一步。两个人好像在下着一盘无声的象棋,如果有人先提出来,哪怕仅仅是一个暧昧的暗示,就意味着把自己的将帅拱手相让。谁也不愿输掉这一盘。朱珍珍细心留意过他周围的同事弄清确实没有其他的女人供他排解。最后她将目标锁定在袁南的身上。随着张文再对她冷淡的年月慢慢累积,她越来越强烈地怀疑,只有这个她永远也看不透的女人,才有可能使张文再破坏他们之间的游戏规则。
十多年以后,在张文再的葬礼上朱珍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坚强的女人才意识到,即使是张文再哀求她,以眼前这女人的倔强性格她也不会同意和他行一丝苟且之事。事实上袁南从没有允许这个抛弃他的男人进过她家的大门。虽然对朱珍珍的反感加深了张文再对袁南的怀念,他也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再去见她一面。只有一次,在毛毛纠缠不断的哭声中,他才认为终于有了一个十足的理由领着女儿向花香四溢的胡同深处走去。
“把孩子留下,你给我滚。”
刚拐过路口他就看见袁南双手交叉在胸前倚在大门上冷冷地盯着他。他松开手,让女儿一个人往里走,自己则站在原地深情地望着她。由于怕自己会在瞬间动摇,她躲开他的眼神,又一次大喊起来:
“滚!”
树下乘凉的人们从扇子缝中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张文再坐在墙角静静地抽过一支烟后,转身微笑着在阳光透过的地方漫步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家里。而袁南则满心悔恨地重重关上了大门。当天晚上她将心中的怨气全部发泄在女儿身上,以至于毛毛在深夜十二点偷偷跑出去敲开小卖部的房门哭着打电话叫爸爸来接她。袁南在毛毛走后一个多小时里还摸着花猫的脊背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以前她一直以为时间可以冲淡所有炽热的感情,实际却恰恰相反,随着时光流逝,她对张文再的依恋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比原来更为浓烈。有时候她把这解不开的心结归因于她不幸的身世,她将第一个爱她的人那样永志不忘地刻在心底,甚至在生活走到尽头的那一刻她也绝不会容忍自己对这个人的淡忘。确实,除了张文再,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再爱过她。
她独自生活第一年的生日那天收到了他寄来的礼物——一台彩电,她将彩电原封不动地寄回去,攒下钱在年底买了一台一模一样的电视作为对他追求权势生活的嘲讽。在第二年他依然送过来同样贵重的礼物,这一次是冰箱,她用斧子将冰箱砍碎后寄了回去,不过她已无力再去购买一台冰箱以示反抗。由于她两次心不在焉的失职——弄混支票和抄错账号,她丢掉了自己干了十年之久的工作。她默默地接受着张文再以各种理由汇来的钱款。她开始憎恨自己的懦弱,却还是用这笔钱熬过最艰难的一年。第三年的生日那天她看见四个商店的送货
员齐力往她家搬着一件庞然大物。
“箱子打开!”她拎着斧子堵在门口说。
“容易擦伤的。”送货员惊讶地说,“进屋再开吧。”
“不行。”
她跨过去将纸箱砍掉一块。虽然她没有看到礼品的全貌,只见到露出的一处青灰色,她就瘫坐在路旁了。
“抬进去吧,”她说,“小心一点。”
到了晚上她伏在那架刚刚运来的新钢琴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她反复回想联欢会那天张文再对她信誓旦旦地许诺,以及在为了给毛毛治病他花掉攒了一年多的钱之后她安慰他的情景。第二天早上她全心沉醉地弹过一首曲子之后认为新的生活真的就要开始了。一个月的时间她陆续跑了二十三家单位找工作最终止步于一个矮胖胖的海鲜商人那里,一开始她以为这一次又会像之前走访一样无功而返,然而那男人故作沉思的样子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她说从小就没有父母疼她,后来终于有一个男人爱她不过没几年又离开她和另外一个女人跑了,还有女儿,这最后一个亲人也把她抛弃了。
“可怜的人啊。”
老板同情地落了几滴泪,拍着她的手说。
“我想独立,你知道吗?”她说,“要不然我也会成为他追求物欲的同谋者。”
“是啊。”
老板说着,摸到她的大腿内侧,见她并没有拨开他的手便顺着向深处探去。
“是啊,”他解开她的纽扣对着她胸口说,“同谋者。”
就这样她甚至连裙子都没有脱就被他在办公桌上肆意玩弄了一回。几次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海鲜味她都感到恶心,后来她干脆扭过头去看着筐里的小螃蟹骑在妈妈的红壳上躲闪同类的攻击。
第二天她又去了一次,却被告知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谋生的工作。她伏在墙壁上让老板再次享受到感官的愉悦之后收起老板扔给她的三百块钱后顶着暴雨回家了。
之后五年里她自己也记不清到底和多少男人上过床,在饭店里,在市场中,甚至她所居住的胡同里,只要某一个男人暗示她,或者仅仅是接受了她的一个眼色,她就会跟这个人走出去寻找较为隐蔽的场所。有时候她会把这些人带到家里。有人在离开之前会留下一些钱放在被子上,有人却会趁她熟睡的时候翻出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装在袋子里逃之夭夭,还有些人,他们会自以为在这里找到了曾经迷失的爱情,搬着行李入住到她的家里。然而过不了多久,他们又都会出于对爱情的厌倦离开。她对此毫不在意,仿佛除了张文再以外她可以不假思索地和任何一个怀有欲望的男人发生关系。然而她却时时都在想着他。她无法将他的形象从记忆中抹去。每次她从床上走下来的时候,张文再的一言一行都如挥不散的云一般在她的周围笼罩。
最后也是最疯狂的那次她领了三个男人走进房门。晚饭之后她弹了一首以前在联欢会上演奏的曲子。她沉浸在幸福的回想之中。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一股冷风吹进来。其中一个人因为无法忍受屋子里的淫荡气味提前离开了。她环顾四周脱光了衣服钻到两个男人中间。三个人在床上挤在一起欢乐地笑着。忽然有一股冷风吹进来,然后她听到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
“有人出去了。”她警觉地叫道。
“都在这儿陪着你呢。”两个男人笑着说,“那人走的时候没有锁门。”
“今天星期几?”
她问,接着她半裸着起身往窗外看,一个女孩正捂着脸慢慢地穿过马路。她光着脚下地开灯,盯着他们两个。
“是我女儿,穿上衣服,滚!”
她冷冷地说。两个男人笑了笑,钻进被子里。
“滚!”她吼起来,“我让你们滚!”
后来她关上灯抽起了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留在床上的烟。上升的白烟又一次凝成了张文再的样子。她在黑暗里哭了一会儿就停下来抽支烟,然后继续哭,哭完接着抽下一支烟,直到盒里没有烟为止。
十年后的除夕夜她得知了事情的整个经过才满心愧疚地想明白,毛毛的死之所以令她发疯,并不是因为她对女儿的爱,而是她渐渐意识到她居然从没有把毛毛当成自己的女儿去爱。十几年来她都将毛毛看成是还能与张文再连接的一道彩虹。被毛毛撞到私情后的几个月里她并不担心女儿会因此鄙视她,反而害怕毛毛会把这种丢人的丑事告诉她父亲。然而毛毛在文再那里的确只字未提。她想不到她父亲在送她出来的时候会被几个守在胡同口的女人拦住。
“我知道你们离婚了。”一个女人说,“不过你也该管管她。”
他突然感到一阵紧张,心里正在自问为什么有关袁南的一句话就令他如此动心。
“我们的丈夫,”她查着女人的人数,“十一个,夜里都往你家跑。”
“您说错了,那不是我家。”
他冲出人群坐进车里,一路上长时间地按住汽车喇叭来催促前面的车。前面等红灯的司机怒气冲冲地跳下车,在看见那表示身份的车牌号后又满脸赔笑地钻回车里。张文再始终没
说出一句话,回到家中他也只是默默吃过晚饭便早早躺到了床上。睡到半夜他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吵醒了。在梦里他对袁南拼命地嚷着,他把自己这么多年来都不碰朱珍珍的原因解释成他在为她守着洁净之身。醒来之后他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自己竟找出这样的理由略显无耻。“而你呢?却像公共厕所一样肮脏。”他翻过身时一丝长发落进了他眼睛里。就像当年他对袁南做的那样伸左手摸到朱珍珍的前面。朱珍珍被惊醒后转过身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这一天终于到了。”她说。
他解开她的睡衣压到她身上,呼吸着她肩膀散发的香气。这种奇怪的气味驱使他点亮了粉红色的壁灯。“这不是她。”他失望地想。由于这一想法的困扰他们试了三次也没能成功。后来他再次转回身去彻底地放弃了。
“是啊,”他说,“这一天终于到了。”
朱珍珍将头蒙到被子里由着泪水漫过她的脸。她从二十五岁起就和他下这盘棋,然而这盘棋下得实在太久了,她付出整个青春也没有换来一场胜利。她曾想过,随着文再工作的日益繁多和年岁的逐渐增长,她早晚会因为他丧失情欲而输掉这盘棋,但她从未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躺在床上她心酸地想到自己才三十出头,而之前的生活却也如清水一般淡而无味。“或许还来得及。”她想,来得及和他再下一盘。第二盘她打算动用双方谁也未曾触及过的棋子——毛毛。
事实上毛毛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将她父母婚姻悲剧的原因看得一清二楚。她能看出来直到现在他们还将对彼此的依恋深深藏在心底。她明白将这条爱的链索打成死结的人正是朱姨。然而她并没有怀恨在心。相反,由于她已慢慢察觉到虽然从表面上看父亲和朱姨的感情很好,实际上却相当冷淡,她认定朱姨也是这婚姻中的一个悲情人物,便时时处处都表现出对朱姨的敬重。十年多年来她们的关系处得相当和谐,即使这里面并无爱字可言。
毛毛确信他父亲爱她,这是唯一爱她的人了。她总是试图让自己忘记他对母亲的伤害,去理解他所遇到的苦楚。她想总有那么一天她会成为父亲最贴心的女儿。有时候她会很难过地想到她那孤独的母亲。她知道她母亲对她没有丝毫的爱意。从小到大,乃至将来,她都要顺着她母亲的情绪调整生活。这一切造就了她乖戾的性格,无论对谁她总是会像她母亲一样无端地发脾气。不过她在心情愉快的时候却永远也改不了喜好恶作剧的习惯。十六岁前她读遍了朱姨结婚时带来的所有藏书。与书中各种角色的调换成了她那时最大的乐趣。在网上有时候她会假扮一位拥有丰富经验的探长给一位名叫马甲的年轻警员出谋划策。一个月前在线上碰到了一位名为鹤舞的孤独老人,她就买下了所有老年人的杂志扮成老妇人与他聊天。暗中观察毛毛的朱珍珍看到那些谈话记录怒不可遏。星期三上午她盗用了毛毛的网号把那位已被毛毛说服了有意再次择偶的老人约到南湖湖畔。
“你是她女儿吧。”老人在看见她手中的晚报认定这便是他们见面的标志后小心地问。
“恰恰相反,”朱珍珍,“我是她母亲。”
一阵微风袭过树梢,划过水面,吹向他惊慌的脸庞。似乎是他的下嘴唇也将随风而去,他的嘴巴无法合拢,倒在了长椅上。
她并没见到张文再气得暴跳如雷的情景。死者儿女为了避免外人产生家父为老不尊的印象,只是索赔一点料理后事的费用。张文再听说后竟然抱着女儿狂笑不止。从没有任何时候能让毛毛比此时对朱姨更感到厌烦。几个月之内她都不愿去搭理朱姨。然而最终毛毛还是被她持久的耐心感动了。“她只是为我好。”毛毛想。星期日她陪朱姨逛了一天的商场。晚上她在车里倒在朱姨怀中睡着了。朱珍珍把毛毛架回房中后坐在床前不动声色地思考着。半年之后她终于找到了一整套暗藏杀机的布局。走完第一步,张文再那固若金汤的防线终于开始瓦解了。
第八章
她在第二盘里却是如此冷静。两个人仿佛隐居世外的老人那般整天坐在山崖边听着秃鹫的哀鸣面对着棋盘沉思不语。在经过几次失败的试探之后,朱珍珍不再急于进攻。在毛毛过的最后一个生日的那天下午她终于抓到了一个微妙的机会还给张文再致命的一击。七月二十三日刚刚来临的时候她赢得了这盘棋的胜利。虽然并没有如她之前所料让她感到极大的愉悦,然而她却让张文再饱尝了失败的苦果。在向市政报告事情经过时,在电话里听到袁南尖叫的那一刻,在雷奇队长密切调查的几天里,张文再时常都面临崩溃,他甚至都打算一口气跑到警察局自首了。即使是出卖市政出卖自己出卖所有人他也不愿被这世界遗弃。
“去了也没用,没有人有能力给你定罪。”
毛毛的丧事过后他做好一切安排便被躺在床上的朱珍珍看穿了心思。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撞击墙壁,凿碎了毛毛的钢琴躺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