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局长!”一位中年男人殷勤地坐在他身旁。
“现在,”他竖着小指说,随后又把小指缩回到拳头里,“我什么也不是了。”
那个人有些失望,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张文再的肩上。
“您别凉着。那说句话总还算数吧?”
张文再看了看他,开始同情这个人。同他父亲一样他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市政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以摆脱那种整天游荡市井的令他忧心的处境。文再接过他手中的中华,打开一条中的一包,抽出一支点起来。以前他在图书馆去送礼时那位远房亲戚就是这么做的。抽完这支烟他把大衣还给那个人,起身有些激动地抱了抱他。
“我真的无能为力。”他说着眼泪不禁掉下来。
“五一”前夕他收到一封医院的信函。信上说由于电话始终拨不过去,院内无法确定这封信是否能到张先生手中。“您的前妻袁南女士失踪近一个月之久。”接着医院讲述了前几次袁南逃出医院和被警察遣送回院的经过。“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征询张文再的想法,“即使是联合警方把她找回来,我们也无法对其作出相应的治疗。多次诊断证明,袁南女士完全可以申请康复出院。不过她并不是以这一途径离开医院。”院方说如果张文再先生同意医院的决议,他们将按照回执的地址寄一份清单,退还剩余的钱款。
张文再没有理会这些,十天后医院又寄出一份内容完全一致的信函以确保他能收到。他意识到或许由于袁南不见踪影此生他们都无法再次相遇了。他写信告诉医院无论如何也要寻找她。“否则,我将告你们失职。”之后医院每一个星期便寄来一封报告进展的信件,然而一直没有袁南的消息,入睡之前他把这些信全拿给朱珍珍看过一遍。
“不要死了才好!”
她惊呼道。张文再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在他心里也渐渐认定这一点。他害怕自己会成为故事里最后一个退场的人物,那样将剩他一个人孤独地陪着作者。为了把已经谢幕的演员重新拉回到台前,他又一次阅读毛毛的日记。已经阅读九次使得他对毛毛几年内每天的生活和情感都了如指掌。他几乎能背出日记的全文,然而这次他发现了以前未曾注意到的词语——梨汁。这个词出现在毛毛生日的那天,他仔细地读了几遍。上楼的时候朱姨在,拿梨汁的时候朱姨在,弹钢琴时朱姨不见了,而傍晚时分又是朱姨叫醒的他们。张文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梨汁这样敏感,坐在长椅上数到第十六片树叶落下来的时候他想起来了。然后他走到电话亭给长虹电视的维修站拨打电话。
“能帮我查一下,在○一年春季,或者是夏季,是否派人到八十八栋三门修过电视?”
“等一下,”那边说,“没有,那个社区的长虹电视都没有坏过。”
“能确定?”他问。
“至少记录本上没有。”
“谢谢。”
晚饭之后他接连抽了五支烟,后来他把空烟盒捏成一团扔到阳台上。
“我去买一包。”朱珍珍提着鞋子,向门口走去。
“还有梨汁。”
他语气冰冷地说。她停在大门外,门半开着。
“那得去超市才买得到。”
“你真能干,”他说,“还会维修电视。”
“我不明白。”她关上门走了进来。
“我去问过了!”他咆哮起来,“根本没有人来这里修过电视,是你自己把合同书放到钱箱里!”
“我忘了当时是怎么回事了。”
“忘了?我也忘了,我都不记得梨汁了。”
他停了一会儿,转过身去,为他的女儿感到伤心。之后他突然跑到厨房拿起菜刀对着她。
“那时候在酒店里你给我喝的就是梨汁,毛毛后来喝的也是这个。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那可以解掉春药的味道。”
他提着菜刀向她走近,她纹丝不动地看着他。在这一刻她将自己的一生迅速回放一遍,她知道一切悲剧都源于在图书馆见到他的第一眼。最后她认定自己并不后悔当初爱上他。她扬起脖颈对着他的刀口说:
“杀了我吧,像杀你女儿那样杀我,而且还是奸杀呢。”
刀掉到了地上,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走进毛毛的卧室。在夜里他把这些一一讲给他父亲听,然后他靠在椅子上静坐到天亮。他父亲在回信中只字不提这件事。他们之间的通信越来越像是两个作者的作品。每一个人都在专心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而绝不会受到对方来信的干扰。他父亲说不知为什么,他的左臂现在全无知觉,但还可以干些零活,只是不管怎么击打,即使流出血迹也不会有疼痛的感觉。“或许是修为的正果。”他父亲说,“等到我全身都这样无知无觉的那天,就是我大成之日。”张文再写信问他父亲自己是不是疯了,几天来只要他一闭眼就会浮现出各种恐惧的东西。“一根沾着鲜血的木棍,脖子上两个拇指的红印,弥漫在奥迪A6里的烟味儿。”他说,“还有最可怕的就是我总是见到毛毛流血的下体。”他父亲回信告诉他去年忘记提起的一件事,就是荆州居然下雪了。他父亲还是头一次见到雪花的样子。“不过现在正下大雨,我怕今天会发洪水。”张文再兴致盎然地读着,“只是我的左胳臂动不了了。”张文再写信说如今他只想着袁南,比十几年前更爱她。他的心里从没有像这几天这样满是幸福。“可是,我找不到她了。”他父亲在最后一封信里问他是不是给原来在荆州的那个未婚妻寄过二十万元钱。“那笔钱来自长春,全村人都说是你寄的。”张文再对这封信感到不解。“没有啊,”他说,“或许别人代寄的?”这是他唯一一次对他父亲来信的内容作出回应。然而没等他把信投出去他就收到了一封来自荆州的电报。
“爷死,速归。”
张文再看着落款人的姓名想了好长时间。直到坐上飞往武汉的飞机时他才记起来,那是他的儿子张雨霖。
第十二章
整个回乡之行比张文再所预料的更为悲凉。他到达荆州的当天就下着绵绵的秋雨,直到丧事的日子临近雨也没有停下肆虐的脚步。汽车驶到山脚就陷进了淤泥中,人们下来高声吼叫推着灵车前行。雨将枯枝上的黄叶一片片浇落卷着它们向山下流去。安葬骨灰的时刻所有人都被淋得湿漉漉的。看着远天的乌云和随水流失的花瓣,张文再又一次想起毛毛的葬礼。同往常失落的日日夜夜一样,他再次被这回忆折磨得心痛不已。他父亲的骨灰被葬在山腰的一棵苍松下——他母亲的身边。“或许这也是我的安息之地。”他想着。后来他无法忍受哀伤的气氛,一个人在雨中下山了。
回到家里他收到他在离开长春之前寄给他父亲的最后一封信。他看了看信封把它退还给邮差。
“收信的人已经死了。”他说。
晚上人们陆续回来后他躲在一间阴冷的屋子里。无尽的思念继续充溢着他的内心。他思念他死去的父亲,死去的女儿,以及疯掉的袁南,甚至有一刻他还满心怜悯地想起朱珍珍。他觉得他没好好照顾过这里面的每一个人,连自己他也未曾善待过。之后他给自己写了一封信,与其说是封信,不如说是一份遗嘱。“找到袁南。”他写道,“告诉她你爱她,比所有人都爱恋着她,比任何时候都爱恋着她。”他明白该是他悄然离去的时候了。上床之前他检查过一遍后将身下的电褥子接上电源。他知道,到明早他会成为一层灰烬伏在床上。他笑了笑,内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后来他闭上双眼,头一次摆脱梦境的缠绕睡着了。
他被高低起伏的鸟鸣声唤醒了,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每一处角落。他满心欣喜地走下床看着天堂的情形。“这里是晴天,”他想,“人间却受着雨水的侵袭。”他听着外面的劈柴声,走出门,他儿子的出现击碎了他美妙的幻想,他不解地问他劈柴做什么。
“昨晚电线被雷击断了,”雨霖说,“只能烧火做饭了。”
“这么说是没有死?”他走回屋看看床上的电褥子,一切都安好。他有些低迷地坐下抽起烟来。上午有太多陌生人到这里拜访,即使是那些从前认识的亲戚们他也是观察了许久才敢相认。他以为在这里能见到他的姨妈们,自从他母亲过世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系。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三个姨妈未能留守到最后,死在了老父亲前面,还剩下两个也已苍老到无法再翻山越岭赶到这里。张雨霖扶着一位有些面熟的女人走进屋子里。张文再注视了她一会儿。这也许是他的某个表妹,但想不起来是哪个姨妈的女儿了。
“我是张文再。”他主动伸出手说,“这是我儿子。”
他头一次承认自己是张雨霖的父亲。到现在他还能回想起十几年前他试图弄一点林林的血去做亲子鉴定的情景。如今他已全无这样的想法。他明白即使只是为了尊重他死去的父亲,尊重父亲把孙子一点点养大所付出的心血,他也应该承认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已经长到可以独立生活的年龄。
“我知道。”她没有理会他伸出去的右手,在一旁坐下来说,“他也是我的孩子。”
张文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眼睛望着她,这么多年来他偶尔有那么几次想到她的时候,总是把她与粉红色的毛衣、沉甸甸的耳环和满屋的红福连在一起。他搓着双手思考着该说什么。
“你过得还好吗?”
他勉强想出这样一句话问她。随后他便从她额头上过多的皱纹以及她难以掩饰的忧郁神情里意识到自己在说一句废话。“当然过得很糟糕,”他想,“只是不会比我痛苦。”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他说。
“还说什么呀?”她笑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她说着忍不住哭了出来,将近五年她都在等她丈夫的音讯,然而即使他真的回来她也知道,那并不会使她得到一丝一毫的幸福。二十年里她都在学着做一位贤惠的妻子,可是她丈夫始终都不忘记将她结婚前的过失放在嘴边。她叹息着由张雨霖陪着离开了张文再。
张文再抽了一支烟走到河边,坐到一位老人身旁。昨天在葬礼上他注意过这个老人。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否认识他。在所有来参加丧事的人中,看上去他是最老也是最悲伤的一位。文再递给他一支烟,看着滑过水面的飞鸟。
“我父亲,”文再说,“他辛苦了一辈子。”然后他捡起一粒石子击向水中,说,“不过从他信里我看得出来,他晚年的生活很愉快。”
“我和他是几十年的交情了。”
之后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他们看着河边的高草被风吹得向一个方向伏去。几个在水中拍水的孩子不时击碎他们之间的宁静。
“我想我父亲好像没提起过您。”忍受不了沉默的时候他还是先说话了。虽然文再一个人坐在公园长椅上数落叶好几年了,但他能容忍的也只是一个人的静默。
老人想了想,说,“是没提过。这些都是你写的信。”
他拿出一摞信纸的时候张文再想起来了。
“你是李老师?”
“每一封信都是我读给他听,之后替他写给你的。到后来你父亲不能说话,连听东西都成问题,他就让我亲自写信给你。”
“我一直将这些当成父亲的劝诫。”文再说,“而你却成了我的精神之父。”
一群孩子跑到河边,脱下衣服高声叫着向水中游去。他们击起的浪花溅到老人的脸上。
“这些信你都留着吧。”李老师递给他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痛苦,重要的是你要善待这些痛苦。留在荆州吧,这是你心灵的归宿。”
张文再没说什么,他脱掉上衣,打算像那些孩子一样跳进河里享受生活的乐趣。他已不再考虑是否死去的问题。既然是他犯下的罪行,他就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去接受命运的惩罚。几年来他的心情第一次这样舒畅。
“一起下去吧。”他起身对李老师说。
老人指指自己僵硬的左臂说,“不能动了。没有一点感觉。”
冰冷的河水使他开始遗忘过去的忧虑。一只飞鸟落在他头顶又迅速飞向空中,几个孩子向他泼起水花。远处有一艘轮船驶过。他回忆着童年时在河底捞蚌的情形。可是后来他离开了荆州。在给父亲汇钱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个迷人的女孩。那时候她仅仅是令他摆脱孤独的侵扰,还是她本身就存在着纯洁的意义?静坐在花园发呆时他忽然明白自己确实始终深爱着袁南才摆脱了心灵的责备。难道离开她和另一个女人结婚这种远离心灵的行为就可以让他不爱着她吗?即使她那么放纵自己不也还是一个爱情的信徒吗?“留下来吧。”他想着,一个人静静地向前游着,“像个隐士那样安度晚年。”一条满载的渔船从他身旁划过。他将头伸向湖底看到一只小鱼在他周围环绕。在河流的最深处他找到一块银灰色的鹅卵石。他抓着它浮出水面看着渐渐昏暗的天色。孩子的欢笑声距离他越来越远。他大喊两声,然而无人听到他的声音。于是他向岸边游去,可是他走得实在太远了,以至于他准备返回的时候却再也游不回去了。
朱珍珍在第二天接到张文再的死讯。她抓着送电报的邮差好长时间都默然无语。到了晚上她抱着她和张文再的结婚照静坐到天亮。晚报次日刊登了张文再的讣告。那时朱珍珍正乘坐着飞机去往湖北。人们递给她一个正方形的骨灰盒,还有张文再留在岸边的一沓家信。在返回长春的空中她从这些信里看出来或许当时爱上他并想出所有计谋来得到他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她终于明白虽然她赢得了他们之间的竞争,然而她为此付出的实在太多了,她所失去的甚至已超过她生命的全部。
张文再被葬在毛毛的身边,没有几个人前来参加葬礼。朱珍珍知道这盘棋因为对手提前离开,所以只能由她来将棋子一一装回到盒子里。她烧掉了他留在柜子里的衣服,把毛毛的日记、他给父亲的信以及他父亲的回信一并放到皮包里。“如果真能见到她,”她想,“那么这盘棋才算真正结束了。”
葬礼因为突然刮起狂风而匆匆了事。几个人扶着她上了返回市区的车。她低着头默默记下了通往张文再之墓的小路。汽车行驶到一半她执意走下车,拦住一辆出租车回到墓地。遍地的落叶将散落的白花瓣一一覆盖,阳光穿过树叶照到墓碑的碑文上。她看见一个穿黑色长裙的女子站在碑前。
“他死了。”
朱珍珍走过去对那女子说。
“你知道我会来的,所以你把讣告弄到了报纸上。”那个女人语气平静地说。
朱珍珍扭过头看看远天的乌云,几片叶子吹到她脸上,她说:“要下雨了,你回去吧。”
“你害怕了,”她微笑着说,“你知道他根本不爱你,你怕最后离开他的是我。”
朱珍珍转身突然抽了她一个耳光,然后瘫坐在墓旁看着漫天飞舞的金黄色的叶子。
“对,对,对!”朱珍珍望着天空喊,“他是没爱过我从来就没有你知道吗?他始终都想着你,但和他在一起的是你吗?”
袁南将束起的头发散开遮住左边五指的红印,没有理会她,向丛林的深处走去。
“我告诉你!”朱珍珍在她身后狂笑起来,“他不配你去爱!只配给我一个人!”
她把准备好的皮包扔过去,转身走出了墓园。一路上她冲着五辆停在她身旁的出租车摇头,她迎着风一边走一边泪流不止。入夜时分她才走进家门。她想随着这盘棋的完结她的生命也该结束了。此后她的生活开始脱离现实的轨道。她已经习惯行走于虚拟和回忆之间。那些来看她的朋友们对她难以捉摸的表情感到莫名其妙。而那些突然发出的笑声或叹息不过是因为她想起过去的某些事情做出的回应。她渐渐学会用毛毛留在电脑上的网号找人聊天。一些已经知道毛毛去世的同学们惊讶地打听这个叫“毛毛”的人是谁。于是她就给这些人讲故事。有些是发生过的,有些是她凭空想出来的。到后来她也辨别不出这些故事里哪一部分是真实,哪一部分是谎言。她只是靠着接连不断地讲故事来维持生活的乐趣。她讲的最后一个故事是说一个家境富有的女孩梦想着去当名作家,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只有这方面的天赋而无写作的耐心,利用她艺术上的天赋她骗来了一位她深爱着的有妇之夫,事实证明这毁掉了她一生的幸福。
夏初的一天朱珍珍仔细阅读了一个同她一样绝望的网友发给她的“本世纪最酷的自杀方式”。按照网友的指点,她关掉了楼道的电闸。当冰柜里的冰雪渐渐融化已不再寒冷时她服下一瓶安眠药躺在了里面。三个小时后一个急着看球赛的邻居合上了总闸。直到她失踪后半个多月,才由两个撬开门锁企图行窃的小偷打开冰柜。那时她全身被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双目微合,含笑露齿,就像是待嫁王子的白雪公主一样美丽。
第十三章
三年里袁南去监狱看望雷奇七次,哪一次她都没勇气向他提起张文再的过世,更不敢提起那些令她震惊的张文再和他父亲的通信。以后日子里她像啃食文字的小虫子一般反复阅读那些书信。它们记载了她和文再的相识,他们的婚姻,以及他们婚姻的不幸结束。还有,她女儿毛毛的死亡。面对着那些字迹她已哭不出一滴眼泪。她不明白当时在那么喧闹的爆竹声
中她何以如此敏感地听到他的求婚。她不得不承认她之所以对文再的死亡感到那么伤心,不是因为对他的爱恋——假如死亡真能成为他得以解脱的方式,她会时时刻刻都为他祈福的——而是,他的死第一次让袁南的生活失去了方向。以前等待是她活下去的动力。而现在呢?她想,她的生活将向哪里走?
有几次见到雷奇的时候她开始怀疑她第二次婚姻的暧昧,迄今为止她还保留着做雷奇妻子的名分。她还不想解脱这一婚姻,两个人谁都没有亲人了,不管有一天她和雷奇谁先死了,总得剩下另外一个送一送才对。
四月的一天她在车百商厦不顾商店经理的阻拦执意坐到一架待售的钢琴前演奏了许多年前她在联欢会上弹奏过的一首曲子。这一刻钟使她踏上了回忆之路。围观的人们为这个头发长到腰际的女人鼓掌喝彩。她知道接下来会有一个男人向她许诺有朝一日送她一架钢琴。然而这个人没有钱,他穷,他攒了五年的钱全花在为女儿治病上面。他是那么急于兑现自己的诺言,以至于他不惜抛弃她去娶一位富家的女儿来给她买架钢琴。几年以后在她已不需要弹任何一首曲子的那天,钢琴还是摆在了她面前。
她又一次原谅了张文再。因为原谅他,她无法原谅自己。
她从路旁抱回一只断了腿的母猫,之后它在这里生了一窝小猫。小猫长大后又像从前她家里的那些猫一样四处蹿跳。她渐渐适应躺在床上几天不吃饭肚子也不会饿的感觉。窗帘每天都被风吹得鼓鼓的。有一天她钻到窗帘后面看了看。玻璃全碎了。路边的灰尘被吹到屋子里来,在地板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她光着脚下床踩出了两只清晰的脚印。她蹲下来仔细盯着看,还有几只小猫的脚印。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有几片雪飘到了她脸上,她掀开窗帘看到外面下雪了。然后她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等着大片大片飞进来的雪把她埋成雪美人。她睁开眼睛看见墙壁上凝下了斑斑冰霜。有两只小猫冻死在屋子里。她穿好衣服决定去外面找回剩下的还未死去的小猫。刚一出门她还能看见一些小猫的脚印,后面的却渐渐被新雪覆盖了。看不到脚印的时候她就去询问路人。她不厌其烦重复一句你们看到一只大猫带着一群小猫从这里穿过去吗。没有人看到。她于是继续问下一个人。问着问着她又开始难受了。她想起了她的女儿,那只已经死去的小猫。
她想去墓园再看一次毛毛,但是她害怕这次或许也同前些次一样,看望女儿却变成了不停对旁边的墓碑讲话。于是她回到家又躲进被子里阅读那些信件和日记。随着阅读次数的增加,她开始觉得,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等来了这个家。
直到一月末她才换身衣服将屋子彻底清洁一遍。那是因为监狱通知她雷奇由于表现积极被允许回家过年。
经过四年的狱中生活,雷奇已学会将所有的回忆都看成听来的故事那样坦然处之。过去的警察生涯帮助他常常给监狱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议。入狱第二年他就得到了其他犯人和监管员的尊重。在一次工地的劳动改造中他从吊车的铁钩下抢救了一个钻过警戒线坐到吊钩上的孩子。第四年他获准回家探亲三天。
“我不需要这个名额。”他拒绝道,“我没有亲戚。”
“不,你还有妻子。”
除夕夜警车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他看见袁南倚在门外等着她。警车离开之后他走进家门,看着满桌的饭菜他不知该做什么。已经有孩子跑到窗下点燃烟花。他望着袁南点起一支烟。不时有爆竹在他们窗下响起。然后他解开她身前的纽扣。她没有做出任何拒绝的举动,然而也并无一丝顺从之意,像一只木偶那样任凭他摆弄。在四周响起的爆竹声中他们一言不发地做爱。没有爱恋,没有憎恨,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次神圣的仪式。打从第一次开始袁南就没有改变每次做爱时脸红的习惯。仪式结束后他伏在她身旁大口地喘着气。
“有一次我刮胡子时一激动差点儿把这个也割掉,”他说,“不过后来我明白原来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欲望的。”
她躲进被子里,从烟盒中抽了一支烟,缭绕的烟雾将她的眼泪熏下来。
“他死了。”
她说。他在被子里突然颤了一下,一个爆竹发出巨响,他凑到窗前望了望。
“谁呀?”
“你知道。”
是的,他知道。他知道自己这几年的命运是拴在张文再身上的,他知道他所爱恋的这个女人却深深爱着那个人。他转了个身又躲进被子里。
“告诉我整个过程是什么样的?”
她问。他关掉了墙壁上的灯,闭上双眼,装作没有听到她的话。
“外面太吵了,满世界都是声响。”
“我要知道事情的经过。”
“我对你说了又怎么样呢?”
“至少你就不再是唯一的知情者了。”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在被子里低声说着。知情者,他不想做这样的知情者。就因为他知道了这些他后半生的命运全都改变了,失去了妻子,儿子,女儿。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失去自己,也不想失去这么多。“我就明白这么多年你等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对不对?”
“你讲出来吧。”仿佛他没有说过话一样,她还保持着同样的语气。
“里面的人差不多都死了。”他坐起来把脸贴在窗前,倾听着时间的声音。
“问题是只要你我都还活着,故事就没结束。知道吗?这也是我们唯一的话题。”
她说着重新点亮壁灯,将被子扬起来扔到地上。他看着窗外的烟花。该是他讲出来的时候了。自己打从“死”后就不断将自己的责任减轻。最开始他发誓揭穿毛毛惨案的整个内幕,调查中暗淡的前景使他觉得能照顾好袁南的下半生就算是不辜负火车轮下的冤魂,而如今他明白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事情完完整整地说给她听。
“真不该再提起它,那么长时间了,有七年了吧?”
“是啊,七年了。”说这话时她才意识到那么多年像冰水一样化掉了。
“一切都不成样子了,故事开始得很早,我像个中途进去的小角色,我出现在那个星期一早晨快六点的时候。”
他讲述着,讲述着。从接到报案开始讲起,讲到第一次在那间破房子见到袁南的情景,直到他发现张文再是凶手却无力逮捕。天亮他才结束自己的故事。
“你睡了么?”他双手轻轻抚摩她的眼睛。
“没有,我在听。”她的眼睛试图在他的掌心中睁开。
“我现在不明白毛毛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回来,二十万够她花了,她回来还要干什么?”问完他就后悔了,他将双手移开,贴到窗前的冰霜上。
“我们那夜就是为这个原因吵的架,不然她死不了。”
“几点了?”他看着冰从指间化掉。
“天亮了,拉开窗帘吧。”
“我们就这么过的年,咱家买炮仗了吗?我出去放两个。”
“真的是他把毛毛杀死的?”
他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了,他钻回被子里。“不然我也不能睡在你身边。”
说着他在叹息声和渐渐消融的爆竹声中睡着了。
初二袁南陪着雷奇一直走到监狱的大门外。回到家中她靠在床头几天都一动也不动。事情残酷得超乎她的想象。正月十五她终于起身将桌上变酸了的饭菜倒进垃圾桶里。上午她从衣柜里挑出一套最漂亮的衣服走出家门,乘车向墓园驶去。
没有其他人在此时来祭奠故人,一座座连接的墓碑显得冷冷清清的。她把带来的鲜花放在毛毛的墓前,之后长时间对着张文再的坟墓默然不语。“都结束了。”她想,“这里还应该加上我一个。”她转身时看到一座新墓,她最后一次哭了。那墓碑上写着“朱珍珍”三个字。
在归来的途中她觉得心里空空的,仿佛心一旦脱离身体便可直升上天。九辆汽车在她身后鸣着笛。一阵忽然吹起的微风将她的头巾吹到半空中。她迎着风的方向追去,头巾始终像一份得不到的礼物在前面诱惑着她。她在冰面上滑倒后又爬起来往前跑,就像一个追逐蝴蝶的小姑娘那样毫不顾忌周围的事物。“我们结婚吧。”她想着,发疯一样地狂跑着试图抓住婚礼的祝福。“我们离婚吧。”又一种声音使她停在十字路口向四面环顾。天桥上一群年轻人扔下来几个爆竹在她的头顶鸣响了。马路中央发出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一辆向西行驶的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漫过了整条大街。头巾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飘荡,最后被一个小男孩跳起三次得到之后把它带走了。
当晚值班的监管将雷奇叫了出来,神情严峻地告诉他袁南的死讯。他笑了笑,没有再理会别人对他的同情安慰。他知道这一天终于等到了,他知道随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终于可以将深藏在心底的爱恋当作一次遥远的记忆,他终于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开始试着去追求物我两忘的境界了。回到房间他将杯沿的一只小虫拿了下来。那是清晨他在墙角找到后把它放在杯沿儿上的。他没想到整个上午虫子会不知疲倦地转了四千一百六十七个圆圈也没有找到下来的出路。出于对虫子的敬意,他把它放到了地上。疲惫的小虫抖了抖断掉的羽翅伏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一阵吹来的微风掀翻了它的躯壳。“永远也不会动了,”他想,“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