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维以不永伤

0.0.0

在第三部每一小节都会出现一个由数字组成的标题。其中前边的数字表示叙述此节的人物,中间的数字表示此节讲述的是谁,后边的数字表示从时间顺序上看此节在第三部的位置所在。这样的做法使得小说除了按着页码阅读之外,还会有三种不同的阅读方式:以三位数字的顺序依次阅读。在这里,作者向你保证,每一种重新组合的文本都会令你有新的发现。

1.张文再

2.杜宾

3.张雨卉

4.袁南

5.朱珍珍

6.雷奇

7.周贺

8.李佳毅

9.邻居

10.杜宇琪

2.2.6

我妈妈为我留的房门。我轻轻推了一下,随着门渐渐打开,从屋里泄出来的阳光在门外形成一个四十五度角的扇形,我倚在门旁迟迟不愿进去,我的影子是这扇形的角平分线。一个扛着自行车上楼的邻居冲我打招呼。我认识他,但实在不想和他说什么。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就走进去。

“这么晚才回来?”我父亲在饭桌旁等着我,“你真不如在外面住一宿。”

“你快走吧,你爸会骂你的。”她坐在岸边,两只脚伸进湖里划圆圈。

“出了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回去说?”

她拾起草丛中的一颗杨树籽,揭开表皮,里面冒出像棉花润湿了一样的东西。“要是再过几天就好了,等这些都长熟了,满天都是飞来飞去的白毛毛。”

“学校晚上补课。”我放下书包洗手,水龙头震耳的响声令我有些头晕。我不愿就这么坐到我父亲对面。

“老师们单给你一个人补课是吗?”

“我都说了,”我甩甩手上的水坐到位子上,“你别总去学校找我,那些同学又不是就我一个人有爸。”

“你怕丢人是不是?那你就别像个野孩子似的跑出去撒欢儿。”

我看看我父亲,没再说话。这些饭菜我根本吃不下去,我全部夹到碗里,闭着眼睛往嘴里送。“你们一直没吃饭?”

“嗯。不是我说你,宇琪,”我妈妈说话了,“你看现在多乱啊,今天上午就有个逃犯跑到三楼里来了,警察在外面砰砰地放枪,吓得人都不敢出门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抓逃犯?”

我爸瞪了我一眼,“她叫你按时按点儿回来。”

我抬头望望窗外,夕阳斜射进来,我盯着阳光直到眼睛胀痛。

“我到你们学校的时候刚放学,”我父亲把那么多没滋味的白菜夹到我碗里逼着我吃,“成双成对牵手走的可真不少。我告诉你,你是去十一中学习的,可别跟我整这事儿。”

“是啊,听说高一有个女生还怀孕了呢。”我知道该怎么说了。

“真的假的?”他听后站了起来。

“起初我也不知道,就是觉着有点儿怪。”她仰头望着他,抓着他的手叫他坐下,“我查了,两个月。”

“还能有这事儿?”我妈妈有点儿不相信。

“怎么不可能?”我父亲又添了一碗饭,“十七八了,按理说什么都懂了。”

“就那么一次呀。”他双手不停地抠着泥,从没这么感到惊慌失措。

“比六合彩还难中,”她居然笑起来。

他开始厌恶她的笑,于是看着远处缓缓行驶的游船。

“这事儿谁家摊上都不好受,问题是那姑娘可怎么办呢?”我妈妈又流露出她那过盛的感情。她总是这样,看电视剧她会好几天都伤感地叹息不止,报纸一篇煽情的报道就可以让她泪流满面,而对自己现实中的生活她却出奇地冷漠,甚至都有些麻木不仁。

“那怎么办?”她撅着嘴,“我该生在古代,那我就能上吊自尽,我妈我爸不但不拦我,死了还给我立贞节牌坊呢。”

“我可不希望你就是这么想的。”

“要不然我就生在中世纪的欧洲,教会怎么打我骂我我也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然后再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养大,让他当个骑士,跑去对教皇说,啊,尊敬的教皇,有关于我卑微的身事乃是世俗的流言,我那值得景仰的父亲便是当今声名远扬的宇琪·德·杜伯爵,而我可怜的母亲则是我此生的骄傲。”

“我跟你说,现在可不是我们说笑的时候。”

“那你要我干什么,对着你哭哭啼啼的吗?”她看着他,两只大眼睛溢满了泪水。

他不说话了,低着头用右手拇指抠着其他九个指甲里的泥。

“真丢人,”我父亲说。“这在你们校传开了?”

“你都跟谁说了?”他问她。

“就你呀。”

“还有呢?”

“我爸,不过我用不着怕他。他气得上了楼,我就出来了。”

“就我一人知道。”我看着我妈妈,她显然没在意我的话。

“认识她?”

“嗯。”

“那她怎么就跟你一人说?”我父亲笑起来,“你是她知己不成?”

“因为,”我把碗推到中间,几乎一口饭都没吃。我明白自己马上就要承受什么,“因为那女孩说我是孩子的爸爸。”

“我才四十五岁。”我父亲站起来,双手比划着数字,然后抓住我的衣领,抽了我一个耳光,“你他妈就让我当爷爷了!”

我母亲坐在原位不动,双手叉腰静静地注视我几秒钟,突然从厨房走到屋子里神经质地喊叫起来。她回来时抓起所有不值钱的东西向我这里摔。因为我并不闪躲,她再次被激怒了,她先向我身上的各个部位掐去,看到我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样子便抄起拖布杆朝我后背击打。在第二根拖布杆被打断的时候,她蹲下来,头反复撞着墙壁伤心地哭了。

我父亲又给我一巴掌,他指望着我哭出来,仿佛我的屈服将等同于他的胜利。我的眼镜

掉在地上,被我父亲走动时踩碎了,他听到玻璃破裂的声音。看着我,回去又看看角落里的母亲,他跪在地上,弯下腰。下面很暗,他在桌下像寻找一只他药死的蟑螂一样徒劳地去搜寻那副失去镜片的空镜架。

我躺在床上,窗帘像泄了气的气球无力地贴在窗户上。我父亲在里面的屋子里不停地说啊说啊,我母亲低声哭泣着。夜晚仿佛绽放的花朵一般寂静无声。我乞盼夜色将他们融化。我打开灯,重新读了一遍我和雨卉以前的通信,然后我靠在墙头看白炽灯刺眼的白光,如一个上了年纪呼吸困难的老人那样按着自己的胸口走到桌前。我想给她写几句话,写了半页左右我突然发现这些话并不是为她而写,那是送给我自己慰藉的语言。我关掉灯躺回床上,在绱底糯傲钡囊凰布涫�哦悦媛ダ锪恋频拇盎А?/p>

我妈妈在黑暗中摸进屋子里来的时候撞倒了路中央的椅子。她在椅子落到地板之前停止了哭泣。她捂着膝盖跨过横在地面上的椅子、书本以及摔碎在地上的玻璃杯,在我床前抓着我的手,低下头轻轻对我说:“我打你了?”

“你没打我。”她的头发滑过我的脸,我转过身面对墙壁,悄悄地哭了。

“你真的太伤我的心了。”我妈妈松开我的手,向我全身摸去,寻找着伤口。

“我哪次都伤你的心。”

“干吗跑这么远来?他们还等着我回家呢。”他们从林子深处向湖边走去,他跟在她身边,看见几只松鼠在树梢间跳动。

“我想告诉你个事儿。你先坐下。”她神秘地笑着脱下凉鞋,双脚伸到水里。

他看出那种笑意是经过事先预演的,他怕她会在这里让他表白或是说其他一些山盟海誓的话,虽然她还没有求他说过,但他讨厌这个,讨厌以这种方式筑造的爱情堡垒。如果真要那样的话,我转身就走,他想。“好,你说吧。”

她并没有说,只是张着口不发出声来,同时指指自己的肚子。

他盯着她的嘴,按着口型自己说了一遍:“我怀孕了?”随后他闭上眼睛顺势躺在白云之下绿草之上。

“宇琪?”

我没说话,我妈妈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我和你爸想好了,你先把考试过去,然后我们给你转学,远离此地。”

“我会远离此地的,以后再也不回来。”

“嗯,你睡吧。”我妈妈站起来,“那女孩是谁?”

“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他侧身看着她,风吹动她耳边的头发起起伏伏。

她捡一颗石子向湖中抛去,石子跳出水面又落入稍远的水中,击起点点涟漪。“来个痛快的。”她双手各抓起一只凉鞋,仿佛在比较哪只手的力量大一些,然后一起朝水面扔过去,凉鞋在几乎平行的位置溅起两处水花。她抽出水中的双腿,光着脚踩在泥里,“我该怎么办?”

10.2.1

我们在前面简单介绍了杜宾童年及少年时的状况。在千位以“一”为开头的最后一年杜宾升入了长春的一所高中,高中三年他依然没有显露出半点儿令后人惊叹的那种文学才能。与大多数同学类似,他度过了较为平庸的高中生活,学习成绩始终停留在中等偏上的位置。虽然有很多评论家都根据他的作品认定杜宾是个比较独立的人,然而那时候的他就像后来的他一样,只会用文字表明自己的观点,绝不付诸言语行动。与众人为数不多的几点不同之处之一是他曾因为偷换试卷受了一次大过处分,原因在于替他考试的枪手承认自己答得很糟糕,于是他在弄来的一套空白卷上填满正确答案后混进教研组换回了那份充满错误的试卷,整个计划进行得很周密,愚蠢的是近乎满分的成绩暴露了他的作弊行为。(笔者交代此事只是为了令读者对杜宾了解更多一些,看上去这个与他之后的文学生涯没有丝毫关联。)另外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是在三年里他从未交过老师布置的作文。为此笔者去拜访过那位姓黄的主任,一个下午她都在不停地摇着头,我相信即使到现在他的语文老师也不肯承认后来达到无限辉煌的杜宾就是她当时的学生杜宇琪。

在十一中的三年是他一生中阴云密布的三年,是他心里面卷起狂风的三年。这三年过去后他就把自己的名字从杜宇琪改为杜宾,彻底与长春切断了联系。(笔者先声明,虽然笔者也叫杜宇琪,但绝不是上天安排的巧合,也绝不是笔者由于对杜宾的顶礼膜拜而更改的笔名,一切都归咎于我那对杜宾无限依恋的母亲。)众所周知,在十一中他开始了自己第一次恋爱,正是由于这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所引起的伤痛回忆才使杜宾选择了文学的道路。笔者想把此事作为本章的重点来描述。

使杜宾的整个人生就此转折的,是两千年九月的一天,杜宾在十一中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道口首次见到了那个比他小一岁的女孩。杜宾的小说里没有一处场景讲过这件事。当时和他在一起见到那女孩的是他的高中同学,也是他的大学同学李佳毅。按照校友录所留下的地址,笔者找到了现在已年过古稀的李老先生。他住在稍显冷清的郊区,离市区大概有两小时的车程。对于老人来说,那是个安度晚年再好不过的地方了,辽阔的田野,宁静的夜晚,以及与花鸟为伴的惬意生活都会令人享受到生活的美妙。李老先生看到我的名片略显惊讶,他眯着眼睛观察我,仿佛在找我和这名片的相似之处。我告诉他我是杜宾的养子,显然他没有听明白我的话,继续回忆着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名字有如此深的印象。我说杜宾以前是您的同学杜宇琪,当上作家后才改的名字,而我打算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所以不得不前来打扰您。

“你一提作家我就想起是谁了,”他点点头,“宇琪真的成作家了?”

我告诉他杜宾不但当上了作家,还写出了几部本世纪最负盛名的华语小说。

“五十年了,”他掐指算着,“我们从没见面。”他问我杜宾现在怎么样。

“已经死了。”我对他说,“或者说是失踪了。”

他说懂得我的意思。“他一直都在逃避生活,”他靠在安乐椅上摇起来,“不然我也不会坚信他是天才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看上去是帮李老先生收拾家务的钟点工走到院子里告诉他饭菜做好了。他坐起来,冲我钩钩手指。这手势换在其他人做出来都会令我觉得带有轻蔑的意味,然而出现在他身上便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于是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饭菜并不丰盛,但是十分可口,他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讲述过去的事情。访问了一年多的经历使我知道,这是了解真实情况的一个相当合适的时机,无须我特意去问什么,对方自然会点点滴滴地回忆出来,这样就避免了我本人主观诱导的可能。(倘若我问那时是否如何如何的话,对方由于想不起来通常会选是,而很少有人会承认自己忘了的。)不过李老先生说出的事情有些散乱,从杜宾向同学借了一笔钱后消失了说到杜宾在老师进来之前在门上拴上三根一拉就响的鞭炮,要不然又说起杜宾的几首伤感得有些滥情的诗作。我不能做笔记,因为经验告诉我,被访问者要是看到他的言语正被一一地记在纸上,会产生很大的压力,无法说出更多的事情。我仔细地听他说话,拼命地把这些没有顺序毫无联系的细节一股脑儿塞进我构画好的时间框架里。

李老先生饭量不大,吃得很慢。吃完饭他点起一支烟还在对我说着。可能是他本人也已经意识到他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以至于有些事情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所以他笑了笑,闭上双眼去想一想还有什么漏掉的。借此空闲我整理了一下方才他的那些回忆。李老先生所回忆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想知道杜宾的那次恋情以及那之后他情绪的变化,这些李老先生只字未提。而且我发现他说的这些事中至少有一半杜宾是不可能做的,譬如杜宾他不会去做在老师后背贴纸条这类幼稚的恶作剧,也绝不会同时周旋在四个女朋友之间。或许是李先生记错人了。我无奈地笑了笑,除了这顿令人回味的午餐,这一次来访好像没有其他的收获。

我接过那女孩递过来的茶水告诉他我想要一些真凭实据的东西。

“有。”他想了一会儿回答。然后他从衣柜里掏出了一个铜匣子,“这些都是他的信。”他说,“好像也有我的。”

不同的信纸写着各式各样的字体。有一打是李老先生写的家书,上面说大学里组织学生每人给父母写二十封信,我查了查,刚好二十封。还有几十封女孩子的情书,前面的称呼是“宠物熊”,下面署名是“番茄”。

“你能记起这是给谁的吗?”

他接过来,重新将信读了一遍,“我的。”李老先生皱着眉,仿佛在想是自己什么时候的女朋友,随后一股莫名的感动浸染了他。“这些一定是宇琪的。”他指着几封订在一起的信说。

我认出这是杜宾的字迹,他那糟糕的字几十年都没改变多少。“嗯,这些情书都是杜宾寄出去的,为什么会转到你这里呢?”

他看了半天,记不起来了,“你收着吧。”

临告辞时我还是问了他我早就想了解的问题,就是杜宾和他那次恋爱的女朋友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哪个?”他问我。

“就是信上写的这个。”

“哦。”他说那是高三他们刚开学,新来了一批高一新生。半个班的男生决定下去看看这里面有没有漂亮的女孩子,其中好像要数杜宇琪最活跃,他带着男生往下冲,跑到二楼的时候撞倒了迎面上楼的一个女孩子。当时热播日剧《一吻定情》,就是讲在这种情况两个人会很意外地吻到一起。现实中虽然不致如此但也足足令后面兴奋的男生哄笑起来。杜宇琪扶起那个脸红了的女孩,捡起散落一地的新书,翻开封面的扉页看到了那女孩的名字。他盯着她,把书递过去,却不肯松手,指着那本书的扉页说,“我每本书这个位置上都写着杜宇琪。”

汽车驶过一片绿油油的麦田,连成一片的麦子向同一方向倾倒,坐在车里我努力地想象着那时一见钟情的情形。老实说,在事先笔者假设的几种开局中没有一个像李佳毅老先生所讲的这般庸俗。我开始渐渐明白为什么杜宾先生在那么多本书里面写了他们的相爱、热恋及离别,却唯独不诉说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不必去寻找故事的开头,重要的是一个完美结局。”这是杜宾在他的《第三人》里说过的,基于此他没有一个故事是从头讲起的。

一共是七封信,都是写给张雨卉的。这是个陌生的名字,但如果叫出她的小名“毛毛”的话,读者就再熟悉不过了。杜宾后来特意写了一本书来纪念这次恋爱,纪念毛毛的死。那本处女作叫作《维以不永伤》,分为篇幅不一的四部分来写。本传记将在下一章讨论此书。七封信顺着时间排在一起,字迹相当潦草,勾抹得也很厉害。比如第一封的首句便写着:“以前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早该意识到自己很美。”随后就用红笔画掉,取而代之的是风格较为轻松的开头:“他们说张雨卉是十一中最漂亮的女孩,我探寻了一个星期就认定唯一有资格叫张雨卉的女孩就是你,在我看来你比他们所说的还要迷人。”两句都是令人着迷的夸赞,下面的语言显然更加轻松,在中间他勾掉了那些描述柔和的月色、凋谢的花朵、满天的落叶这种布局式的描写,或许是杜宾觉得太多伤感文字会使对方觉得滑稽吧。不过他不得不对毛毛挑明了自己的真实感受,大意是说头几天他想着她的美丽的容颜总能甜蜜入梦,而三天之后再想着她的样子反倒难以成眠。情书到结尾处又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我不在乎从此以后你是否会接受我的爱,然而讲述你的美丽是我应尽的责任。若是你还不希望爱情到来也不必为想不出怎么回绝我感到难过。因为我也是从别人那里收到的,看看背面吧。”背面写着:“将此封抄写十份送给你认识的朋友,你将能达成许下的一个心愿。否则……后果自负。”省略号是笔者加上的,省去的部分说的是几十个人因为没有抄写此信,或者容貌被毁,或者遭人遗弃,更为悲惨的几个人此生孤独地生活至死。

杜宾前面写了七封情深意切的信来击溃毛毛的爱情防线,后来他们热烈的爱情令他终生都无法忘怀,如果说他们第一次见面只是类似于媚俗小说的情节的话,那么这七封充满智慧的信一定算得上故事里令人兴奋的开局。晚上我读一遍试图找些对本传记有用的细节。入睡之前我突然发现,每封信的署名并不是杜宇琪,也不是杜宾,而是那位记忆已近乎错乱的老人李佳毅。在信里面我没有看到半句杜宇琪自我介绍的话。我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杜宾,一生都在近乎懦弱地逃避,喜欢上一个心动的女孩,却又不敢张口,以替别人给那女孩写情

书的方式来逃避爱情。

1.3.5

本来大家说好了这周日一起去净月潭爬山的,可是一大早那些为此苦等了一个多月的同学们提前赶到楼下找毛毛的时候,她却不愿去了。

“怎么了?”

“我看今天会下雨的。”毛毛睡眼惺忪地对楼下的人喊。

“不可能,到现在还没下过哪。”

他们说完就走了,看来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游玩的兴致。毛毛原来还以为她要是不去的话大家会很扫兴的,没想到缺了她别人照样会玩得很高兴。当初可都是我一手策划的呀,她想着,现在你们又不带上我了。后来她想想自己这么想是不是太不讲理了,不过能和大家一起出去的确是件很开心的事,那次她不是和朋友在南湖一直游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而让焦急的朱姨气得几天都不理她吗?要不然就先把眼前的烦心事放一放,不去想它,跟他们一起去吧。她跑到阳台上看到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她连续喊了四五个名字也没人回头。唉,她叹了口气,关上窗户,有点儿不乐意地回到客厅。

爸爸从楼上的卧室走下来。昨天晚上他就拔掉电话线,关掉手机,想要在这难得休息的星期天睡到十二点的。谁知道这么早就被毛毛的同学们叫醒了。“他们要干什么呀?”他打开冰箱,里面溢出一股很浓的巧克力味。爸爸揉揉眼睛,想找找还有没有可以当早点的东西。

“早都吃光了,你又不去买。”毛毛想把一肚子的委屈发泄在爸爸身上。

“行,正好今天我还没有什么事儿干,你给我写张清单吧。”就剩几片吐司和半瓶爸爸讨厌的草莓酱了。没办法,爸爸只好拿出这些。“他们叫你去哪儿呀?”

“你还不会吃哪,”毛毛走到爸爸身边,“中间抹这么多,边儿上怎么吃呀!”

“什么时候学乖了?有人找都不去。”

“人家身体不舒服嘛。”毛毛把涂好的递给爸爸,“牛奶也要买的。”

爸爸冲她笑了笑,那表情怪怪的。

他想哪儿去啦?毛毛看着他,撅着嘴躺到沙发上,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没什么有意思的节目,依次换了五十个频道又闭了。她拿起一本《铁皮鼓》看起来。有人在摁门铃,是送报纸的邮差来了。

“娱乐版给你。”爸爸抽出一张推过去。

“全都是广告啊,”毛毛浏览了一遍又放回去,“还没有我们学校的事情好玩儿呢。”

“什么事啊?”他看见一个醒目的标题:

北京申奥成功将带来巨大商机效益

“我们班有个同学要生小宝宝了。”

“那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文中分析的是尽人皆知的道理,比如促进旅游业的发展呀,引进大量外资呀。爸爸翻过去。

中国入世在即,十三年谈判终成现实

“不是啊,好玩儿的是她不敢跟家里说,还偷着问我吃什么堕胎药好。”

“她不能这么做,应该坦率地告诉家人。”爸爸放下报纸,看着毛毛,“因为这不仅仅是她本人的过错,整个社会、家庭都有这个责任帮助她走出困境。这么说吧,如果这种事埋在心底的话,很可能她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心中的阴影。”

“那你要是碰到像她父亲的状况怎么做呢?”

“我就你一个女儿,怎么能碰到?”爸爸笑了,“其实这时最急需的是安慰,而不是责骂。要知道女儿的伤痛是远远大于家人的,虽然家里人会认为这种事很丢恕!?/p>

“哦。”毛毛不再问,接着看她的《铁皮鼓》。

爸爸看看体育版。

上上签能否拯救中国足球?文中说这次十强赛中国人如愿地避开了伊朗和沙特两支强队,又没有日韩参赛,百年一遇的机会就在米卢面前。接下来是分析同组四支球队的实力和特点。爸爸饶有兴趣地看完全文。“我一会儿去超市,你要买什么都写上。”

“等一会儿,我就快看完这本书了。然后一起去,我都记着呢。”

“什么书呀?”爸爸从她手中拽过来,“君特·格拉斯?”

“嗯,前年得的诺贝尔奖,不过有点儿看不懂。”

“现在的小说啊,越写越不成样子了,就像群疯子说梦话。上次你给我看的那本《白雪公主》,起先我还以为是那个童话呢。”

“不是啊,这本书不好读是因为格拉斯总是变换人称,一直都是‘我’来讲故事,写写又变成‘他’了。不细读还真分不清。”

“我早就说了,现代文学没什么新鲜的。这种方式在《死魂灵》里就用过,那便是‘你’、‘我’、‘他’三个人称写的小说。”

“那这三个人称指的都是同一个人吗?”

“什么?”爸爸听不太明白。

“《铁皮鼓》里‘我’和‘他’指的都是一个人,讲了好多‘他’的事情,实际上那就是‘我’的经历。”

“哦,《死魂灵》里‘我’是庄园主,‘你’是死农奴,‘他’吗?”爸爸想不起来了,都是好多年前看的了,他还记得当时在老家点着煤油灯读这本书的情形呢。唉,光阴似箭啊,他摇摇头,又拿起报纸,翻到“春城新闻”一版。

西郊路立交桥昨夜坍塌!

昨夜十二点左右,西郊路立交桥突然从中间断裂坍塌。死三人,伤十一人。此桥于三月前正式开通,不到百天时间便出现如此重大事故。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有关人员证实毁掉的建筑材料为劣质品,并非财政拨款所购买的材料。

记者用了整版来报道此事。爸爸变得有些紧张,细细读完之后去楼上拨打电话,电话那边占线。他回到客厅看着毛毛。

“我看完了,”毛毛起来,“走吧。”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哦?我说格拉斯的小说里‘我’和‘他’是一个人啊。”

“嗯,之前呢?”

“去超市呀。”

“不是这个,”他挥挥手,“再往前。”

“我们班有个女孩要生小宝宝了。”

“就是这个,”爸爸盯着她,“好,‘我’和‘她’是一个人,对吗?”

毛毛的脸变红了,她转过去打开电视。楼上的电话响起来了。

爸爸甩一下手臂,“跟你妈妈一个样,”他说着跑上楼去接电话,“都是贱货!”

8.2.8

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年终考试的时候,杜宇琪在自修室找到我,他拉着我跳出校门去那家韩国风味的自助烧烤店,在弥漫紫罗兰气味的屋子里他向我借钱。我问他需要多少。

“你能借我多少?”他忙着烤鸡翅,仿佛对此事很不在意似的。

鸡翅有点儿咸。“盐放多了。”我说。老板送我们两瓶燕京清爽型啤酒,倒在两个杯子里。

“这顿我请了。”他递过盐罐叫我自己放。

“这无所谓。”我知道宇琪的性格,我们认识五年了,从高一到现在大二他都是这样古怪。我明白借钱这个话题根本岔不过去,不过我还是等他自己再提起来。

“‘洗衣机’说要和我分手,帮我想个办法留住她。”我说。

“她走了不是还有三个吗?”

“但是从此就没人帮我洗衣服了呀。”

“有道理,买台洗衣机多少钱?”他问我。

“好的要上千呢。”

“嗯,”他尝尝刚烤好的牛肉,“就为了这一千块你也得留住她。”

我们笑起来,一个蛮漂亮的长发女孩推门进来。我对宇琪使个眼色,他回头望了一眼又转回来。“我打算退学。”他说。

“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就留在北京。”

“你爸妈答应了?”

“他们到时候是找不着我的。”

“这等于离家出走,你知道吗?”

“那是小孩子的说法。”

“你以为你很大吗?”

“我都二十了,”他在烤炉上添了两只鹌鹑,不一会儿便发出咝咝的响声。“过了夏天我就要奔而立之年使劲儿了。”

“什么时候到古稀通知我一声。”

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说话,忙着吃东西。除了盐放得太多,杜宇琪手艺还算不错。我打个响指,又要了两瓶燕京。打响指的声音尽量大些,以吸引那个漂亮女孩的目光,她对我笑了笑。我看出来她在等人,我示意宇琪帮我写几句话给她。

“没时间。”他说,“我正想怎么修‘洗衣机’呢。”

我冲那女孩摆摆手,她以为后面有人来了,回头看看。她瞪了我一眼将椅子转了半个圈背对我坐着。这有点儿扫兴,要是我能借助宇琪的才华,钓到她应该没什么问题。宇琪唯一的愿望是当个作家。在我看来,当作家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写出令所有女孩子都着迷的句子。真可惜宇琪不会利用自己的天赋,只有在替我写的情书里他才能自如地发挥那过人的才华。五年里他帮我追上了十一个女孩子,只有一个例外。我忘了那女孩叫什么了。只记得当时我接连抄送宇琪写好的七封情书给她,后来她居然成了宇琪的女朋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莫名其妙。

一般来说我谈恋爱是不会像宇琪那样不顾后果的,一切都要随缘。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了,高中时候若是被父母啊老师啊什么的阻挡,那就分手呀,为什么还得像个游击队员那样提心吊胆地躲躲藏藏呢?谁也没有冒险相爱的义务。宇琪就不是,他竟爱到要和那女孩私奔的地步。我真怀疑他们两个是不是古代人,到二十一世纪了还玩这个。他临走的头天晚上我们并排坐在屋檐下,很大的风让我们误以为要下雨了,然而雨没下成,那个夏天都没下过一场雨。风声渐止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从长春消失了。其实我没听明白,“消失”这个词的含义多了。不过那次他也是向我借钱。我把兜里的五十块钱都给他后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回去我写封信,你抄好给‘洗衣机’,保准照样能用,”他说,“然后你借我个修理费,五百吧。”

“这回又要跟哪个姑娘逃跑?”我又起开一瓶啤酒,感觉这瓶跑气了,因为不起沫,

“你知道我已经对谁都不再感兴趣了。”

这倒是真的。三年前他们跑出去二十多天,开学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照样来教室上课,只是我见不到低年级那女孩了。后来听说她死在家门口了,我听后真是吓了一大跳,想

去问宇琪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没敢问,他突然变得太冷漠了。虽然高三那年他还是先后帮我给四个女孩写了情书,我却一个也没追到手。之后我细细读了这些信,发现这些其实都是写给同一个人的。我想哪个女孩都不会容忍在自己收到的信里面读出写信人对另一个姑娘的无限思恋。

“小心点儿吧,”我说,“对女孩没兴致是种病。”

他笑了:“说借好听,不过你明白我不可能还你的。”

“上次你可还我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是他父亲还我的五十块钱,我真不想收下来,他父亲一直冲我大喊大叫来着,说我纵容他儿子出逃,仿佛没那五十块宇琪就走不了似的。

“你准备在外面呆多久?”

“直到我死。”

“别说你明天就死,”我用筷子敲着玻璃杯说,“这是北京,五百块钱连房租都不够。”

“我还要去借的。”

“谁能借你?”我问他,“除了我。”

“不知道。”他不再说话,忙着往牛肉上撒调料,阵阵香气溢出来。

“熟了吧?”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嗯,”他递给我几串,“靠文学要饭。”

“你以为文学能和别的艺术比吗?那些穷困潦倒的音乐人可以坐到地下通道弹吉他唱歌活命,饥饿的画家会把画卖到跳蚤市场混饭吃。你的文字卖给谁?”

他点起烟,看看四周,到中午了,人渐渐多起来。他坐直身子说,“我一定要走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想走吗?”

“我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对生活厌倦了。”

“那你逃掉就不生活了?”

“不生活,”他笑了,“没日没夜地写,看着我王国里的子民生活。”

“真有意思。”我不想再和他说话了。我敢保证他现在头脑热得自己都不明白在想什么。我的目光跳过对面的宇琪可以从镜子里看到那女孩迷人的样子,我看了很久直到她发现我。

“我早就想走的,”他用快燃尽的烟头又点上一支,“毛毛的事情只不过是个契机,即使没有那事儿我早晚也要走的。我只是对她说如果我有钱我就带着你远走高飞,结果她就真的弄来了大笔钱。她不该走的,怀孕的事没什么大不了,解决之后的生活依然会平静如水。她想和我私奔仅仅是为了满足她对那种未知生活的孩子般的好奇心。结果她死了。我天生就是个悲剧人物。我无法原谅自己将摆脱不掉的悲剧气氛也笼罩在她的周围。”

“你太爱她了。”

“你知道吗?在北京将近两年的时间我把自己的过去仔细回想了一遍,不幸的是我发现自己从来都没爱过谁,包括毛毛。我注定没有爱的功能。如果毛毛没有钱的话,我很难相信我是否还会带着她。现在我如此怀念她,纯粹是因为不安和内疚。”

老实说,我没怎么听懂他的话,不过我已渐渐觉得他是对的。我确信只要坚持住,他一定会成为天才的。我避开他那看上去与世界抗争的表情,向他后面望去。那女孩一直苦等的男朋友出现了。看得出来那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蠢到要解掉衬衫的扣子来露出胸肌吓唬人的地步。显然那女孩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握紧拳头狠狠盯着我。我苦笑着冲他摆摆手显出自己很傻的样子。这把他逗乐了。真糟糕,好不容易吃顿烧烤还得四处装孙子。我心里挺郁闷。

“走吧。”我对坐着发呆的宇琪说:“你来买单,我们去银行。”

5.1.7

毛毛待在家里已经五天了。

她爸爸星期一早上去的学校。在寂静的走廊他来回走着折线等班主任下课出来。

“您是张雨卉的老师?”他走上前去,“她病了。”

赵老师不认识毛毛的爸爸,相反她非常厌恶地打量着这个弄出一地烟头和满走廊烟味的陌生男人。

“这是我的名片。”她爸爸递上一张自己值得夸耀的印满一连串头衔的名片。

“哦,张雨卉的父亲,我是她的班主任。”她笑着去握手,“你说她病了?”

“不是,”他意识自己开始时说错话了,“她手臂骨折了,可能要错过这次考试。”

“昨天爬山弄的吧?我刚才还训他们来着,这帮孩子,都什么时候了!”

“她昨天没去,是车撞到的。”

“出车祸了?”

“没什么大伤。”她爸爸笑了笑,不是对老师,而是对自己临场发挥的故事表示满意,“不过末考她可能要错过了,加上一个暑假,伤会养好的。”

然而这五天毛毛并没有照他爸爸的话去做,她坚持待在家里。星期一她在读《圣殿》,显然她看不懂这本预示她悲惨下场的小说,硬着头皮读了一个下午便放下来看着窗外。她惊喜地发现已经有柳絮在空中飘了。“六月雪。”她觉得这个比喻怪神奇的。到晚上她不厌其烦地描述这些白毛毛,直到睡意袭来为止。

第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她将五十个频道前后拨了十几圈,之后她跑到楼上给杜宇琪打电话,当她听到是那男孩的妈妈接听而不是他接听时便一语不发,等对方挂掉她依然拿着话筒。“咦?”她感到很奇怪,“你在?”那边许久没人说话,她才挂掉。到了晚上她趴在床上写了两个小时的日记,然后把它锁到抽屉里,没人知道她写了什么。

星期三垃圾桶里的一个纸团上面写着:“有人偷看我日记。”后面的一句是:“我最无助的时候却找不到你了。”字迹很潦草,中间画去了一大段,有一些能够辨认出来:“让我们分手吧,我越来越觉得我和肚里的宝宝是你的累赘了。”这是她写废的一张日记。

中午她给她妈妈打个电话,她妈妈怪她这么久了都不过去。“我正准备考试呢,”毛毛语调轻快地说,“过两天我就去。”她妈妈挂掉后毛毛用手指敲着话筒,“真奇怪。”她说着也挂掉了。

下午学校的考试结束了,一大帮同学成群结队来到楼下。

“你们上来呀?”毛毛站在阳台上冲着她们喊。

“哎呀!”一个眼睛挺好使的女生惊叫起来,“你怎么把绷带给拆啦?”

“我没有啊。”毛毛低声嘀咕着,“什么呀?”

一辆奥迪A6停靠在学生们的身边,她爸爸从车里下来了。对那些同学说了几句话。孩子们听完就撕开打算送给毛毛的两大袋水果,一边吃着一边各自高兴地回去了。

“你再往前倾斜一点,就非得从六楼摔下去不可。”她爸爸上来对她说。

毛毛闷闷不乐地从阳台走回客厅。“你把他们都撵走了。”

“给你妈打电话。”她爸爸提起话筒说。

“我打过了。”

“把事情告诉她。”

“你去跟她说好了。”毛毛不理他,打开电视。

“这事是你干的还是我干的?”

毛毛拨到音乐台,把声音调到最大,满屋子都是歌声。

“不行!”由于歌声太吵了,他不得不吼出来,“叫你妈带你去!”

“我不去。我还要在家给你生小外孙呢。”毛毛冲他笑着,想办法气他。

“闭了!”他走过去关掉电视,“你要是敢我就把你踢出去!”

“那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去?”毛毛语气有点软了。

“没时间,跟你妈去有什么不好的?”

“你怕丢人是不是?张大局长。”

她爸爸笑了,摸摸她的头发。“不去就算了,我给你找个大夫吧。”

“哼,”毛毛冷笑着,“就那些长得跟流氓似的江湖朗中?”

“我找全市最好的。”

“小心点儿,最好的大夫也是最好的喇叭,他们会跑出去到处跟人说的。喂,听说了吗?有个姓张的局长家里出了那么那么大的一桩丑事。”毛毛说完跑上楼,反锁房门。

她爸爸敲了半天门也不开,他叹口气:“呆在里面吧,死也别出来!”

毛毛果真就没出来,晚饭也不吃了。她爸爸示意保姆不许给她送东西,不过这招也没制伏她。直到第四天上午她爸爸上班之后她才从楼上下来找吃的,吃饭之后又回到房间里。为避免那部令她疑神疑鬼的电话,她决定用手机打电话,不过手机已经欠费了,她还是拿起楼上客厅的电话拨给他。

“你不来了?”电话那边问。

“我爸把我软禁了。”毛毛说,“我正忍受着苔丝,还有那个背红A的女人叫什么来着?忍受她们两个的苦难。”

他好长时间后才说话,“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我会负责的。”

“呵呵,”毛毛笑起来,“那我就是珍妮姑娘,老议员死了,也就是,爱莫能助了呗。”

“嗯,爱莫能助。要是有钱的话,我一定会带你远走天涯的。”

“你爱我吗?”

那边没说话,毛毛听着对方的呼吸声。“等等!”毛毛说,“你感冒了?”

“没有啊。”

“那你咳嗽什么?”

“我没咳嗽。”

“你别偷听我电话!”

“谁呀?”

毛毛没回答他。不一会儿传来噔噔的下楼声,毛毛跑下来,推开书房,“你要干吗?”

没有说话。

“你监视我好几天了,你有什么资格?”

“不管怎么说,我还算是你长辈,别冲我喊。”

毛毛拿起书房的分机,电话那边已经挂了。她默不作声地放好话筒,缓缓向外走去。看来她又要回自己卧室哭去了。

“他说最大的障碍是你们没有钱,对吗?”

毛毛转回身,表情有些无助。

“有钱你们会走?”

“但是没有钱。”

“有的,你爸那里有。”

“你明知道他不可能给我。”她苦笑着说。

“你可以自己拿嘛。”

她坐下来,疑惑地望着。

“保险柜里有的是钱。”

“我不知道密码呀,”她摇着头,“再说这是要犯罪的。”

“密码是你的生日。”

她低着头沉思着,猛然抬起头说:“你希望我离开对不对?然后这个家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那你就留下来吧,十多个房间,够你生一窝小宝宝的。”

“我走。”她站起来退出书房,“但我绝不会感激你的。”

因为保姆始终在楼上楼下忙来忙去,毛毛就又拿出《圣殿》看起来,到晚上她出奇的安静,陪她爸爸在客厅看电视直到深夜。父女俩要是不提那事氛围还算挺和谐的。后来她爸爸试着提了一句:“女孩要是太早生小孩会变老的,你看,你才十七,没准儿生小孩就变成七十一岁的老太太啦。”

毛毛没应声,依然盯着电视,这让她爸爸摸不准她的想法。“省医院的王大夫说哪天来看看你,就算你想要,也得让孩子顺利生出来呀。”

毛毛又不说话,这等同于默认了。她爸爸很高兴,到时候只要王大夫看过之后说几句胎位不正啊,或是生出的孩子是畸形啊,那时堕胎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回到床前他脱衣服时还炫耀着:“我早说过了,我天生就是个杰出的演说家,什么人都能说服。”

“你说服不了她的。”

“你不信?”他钻进被里,“等着瞧吧。”

“那就等着瞧吧。”

第五天上午保姆出去买菜,毛毛在楼上给宇琪打了个电话,没有人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她眼睛红肿着走进他爸爸的卧室。

“打不开。”她在乞求帮助。

“七位数,四月前面没有零。”

毛毛拧开了保险柜,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文件,最下面压着一个黑色皮箱。

“钱在箱子里,同样的密码。”

“有多少?”

“二十万吧,够你们用的了。”

她托起皮箱,变得有些激动,手不停地发抖。

“九点钟我得出去办点儿事,走之前锁好门。”

“你这是在推脱自己的责任。”她抬起头冷冷地说。

“不管你们去哪里,一定要先在长春找个角落避几天,不然你爸爸的人会在火车上就把你们抓回来的。”

“朱姨,”她望着半开的门,“我祝你们以后过得幸福。”

“不可能幸福的。”门关上了。

张文再,你听着,我将你的军呢,看看你下步怎么走。

6.2.9

我想先请大家观察一段长达三十七分钟的录像,这是由交通指挥大厅提供的,时间是七月十五日上午九点一刻,案发前八天在七街口的情景。好,现在一切正常。三分钟内左右两个方向共有三十七台机动车从路口驶过,请留意这里的IC电话。冲我们这个方向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打电话,从画面上我们只能见到被她长发遮住的背影。此人与本案无关。我们在等另一个关键人物的出现。停!请大家注意从马路对面驶过来的这辆捷达王出租车,它在向这个方向转弯。好,请继续。它停靠在电话旁,从车里出来的就是我今天要分析的关键人物。停!由于拍摄位置过远,图像略显模糊。这是我们所抓住的能显出此人面孔的最清晰的一瞬间。现在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不过可以确定此人为年龄在十七到二十岁之间的男孩。继续,请大家留意他是空着手从车里下来的,直接奔向电话。他先使用那年轻女子对面的电话,似乎没有打通,一分钟后走到那女子的身后。我们昨天去七街口看到对面的电话直到现在还无法使用,无人修理。那女子回头对他说了几句话,十多秒钟后便挂掉电话离开。显然那孩子是在催促她快些结束通话。

他接连拨了两次电话。小张,请播放文件二。看,这是张放大了的电话幻灯片。我现在通过图画的慢放来模仿他手臂挥动的位置点击这张幻灯片。1、3、1,下一个应该是9,之后我无法确定他点的是4、5、6中哪个,这是0,无法确定下一个,然后1、8,此后无法确定,最后一位是8,好,拼起来是1319�0�18�8,除去不确定的几位,刚好与现场找到的手机号吻合。电话没有接通。他暂时离开电话,四处寻找着什么东西。我们查过毛毛的手机,她是在七月十五日九点二十分左右补交的话费,之前手机一直处于欠费状态。他回到电话前又拨了一次,这回打通了,此时时间为九点二十七分。他捂着右耳来抵挡不时传来的汽车声。通话持续了十八分钟,这一段时间我仔细看过三遍,没有找到什么异常的地方。只有一个很明显的细节,他不停地皇治栈巴玻��寄芸吹贸稣馐撬�樾鹘粽诺奶逑帧?/p>

九点四十五他挂掉电话。与此同时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路旁。那孩子跑到车前打开车门。我们还看不到车里面的人。只是那孩子倚住车门不肯进去,而里面的同样也不愿出来,显然他们在大声争执着什么。前后持续了两分钟,车里的人不得不出来。停!这张更为模糊,根本无法看清女孩的脸,但是她的着装与案发现场毛毛的衣服全无二致,可以认定这便是毛毛。她带着一个皮箱,在前天晚上我们已见到了这皮箱,现在还无法推测他们在见面后打算去哪里,要做什么。不过此时他们继续吵了三分钟。九点五十左右他们终于不再拌嘴,静静地坐在道旁看着过往的车辆。那男孩先后冲三辆开来的白色捷达王挥手,随后又失望地坐回原位。能够想象他们在等一些有用处的东西。

第四辆经过的捷达王不等他挥手便停在了他身旁。他先到车前看看司机,然后跑到车后打开车厢。我们知道他在等什么了,一个黄色的大旅行包。十九日晚上小张在出事现场抓到那孩子时,他也依然背着这个旅行包,对,还有那皮箱。包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出乎我们的意料,只有几十本书。好,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分钟,请仔细观察,那孩子拎着包回身要拉毛毛上车。看毛毛推了一下他伸过来的手臂,没有理会他为她打开的车门,反而从另一侧上了车。画面随着那辆捷达王的消失结束。

好,现在将以二倍的速度重新快放一遍,同时我再把我们所见到、已查出的线索和初步的推断串起来讲述一遍。整个事情经过或许是这样的:杜宇琪——这是那孩子的名字,和毛毛是恋人的关系。毛毛在一个月前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个幼稚的孩子经过协商决定一起私奔。为此毛毛偷走了市财政暂时存放在她父亲保险柜里的二十万元公款。他们约好在七街口会面。因为毛毛要去付话费而未能准时到达,提前来到的杜宇琪在电话里催促毛毛,却发现自己带出来的一包书忘在了车上,请留意仅仅是一包书而已。毛毛到场时他却不肯上车,执意

要再等等看司机会不会把东西送回来。我推想为了避免外人的疑心,他们事先讲好谁也不许带行李。所以毛毛对他的行为无法理解。他们应该是为这件事吵架。

试想一下,两个决定远走高飞的年轻人在还未出发时便已产生矛盾,那么此后漫长的旅途中必定会出现越来越多的争执。双方心里也会渐渐滋生彼此厌倦的情绪。我们已经查证,这辆捷达王并没有把他们一路带到火车站,他们依然留在本市的某个角落里躲了几天。此时我们还不清楚他们躲在哪里,这需要进一步调查。那二十万元钱,正是本案的关键。杜宇琪自己也承认那几天里两个人花的都是他从家里偷来的钱,这些钱很快就被花光。杜宇琪想让毛毛从箱里拿些钱,毛毛却以不知道密码为由一再推脱。这自然会引起杜宇琪的强烈嫉恨。后来发生的情况我们掌握得还不够,所以在这里我不便多说。总之,事发之后,那笔钱就落到了杜宇琪手中。他说他不知道钱箱的密码,但是已经花掉了一百元钱。我们所了解的以及由此推测的大概就这么多,今天早上在这里我正式宣布,杜宇琪为毛毛惨案的第一号嫌疑人。之后我们工作的重点放在这里。在事实还不明朗的时候,我希望不要打草惊蛇。嗯,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哦,这问题我也考虑过。确实如此,全市跑出租的捷达王有上万台。啊?还要更多?如果这条线索实在无法查下去的话,我们另换其他角度来查。要记住,别放过一处不起眼的细节。还有人问点儿什么吗?好,没有了。那么现在就开工。散会!

4.1.13

文再给他父亲的信里面有两次提到他发现那份附有五个人签名的合同书不见了。第一次提及此事是○二年十月二十三日,毛毛死后九十二天,信里面他承认他是在毛毛出走的当天晚上才察觉的。第二次谈起于次年秋天的一封信中,前后似乎存在着矛盾,他在那里写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如果没有人把合同书放在箱子里,它是不会凭空就和钱混在一起的!”同那段时间他写给父亲的其他信一样,这依然是充斥整张纸的许许多多的废话之一。奇怪的是只有这一句——他给父亲写了那么多的信也只有这一句——的后面打上了惊叹号!

他记得“那一天已经有一连串的打击向我袭来”,这是第一封信里面的原话。他已不再认为这一发现会比其他的打击更让他疼痛。他将合同末尾出现的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个名字一一记在纸上。然后他给另外四个人拨了电话。他后悔打电话给他们。每个人都对突然接他的电话感到意外,奇怪地问他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啊,问个晚安。”他尽量保持着轻松的声调,硬着头皮与对方说了几句话,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挂掉电话。

后来他鼓足勇气给市长打过去。然而他还是没敢把真相说出来。“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想休息两天。”他很高兴自己及时想了个绝妙的理由来敷衍他打电话的目的。

“注意点儿身体嘛,别太劳累了,”市长在那边安慰他,“再说你本人就有给自己休假的权力呀。”

放下电话他长舒了一口气。是该休息了,他想好好地睡一觉,虽然他害怕想到明天早上。到时候同样是一团糟,一点儿也不会改变。他回到卧室看到他妻子忧心忡忡地望着墙壁。他感到她在分担着他的忧愁。

“她走时没说什么吗?比如跟谁走,去哪儿?”他问。

“我是在你之后才回来的呀,”她动情地用五指梳着他日益稀少的头发,“你能告诉我毛毛为什么要走吗?”

他没说话,点起一支烟,慢慢回想着。“还有,她怎么知道密码呢?”

“不就是她的生日吗?”

“我知道。”

“我记得好像你跟她说过的。”

他皱着眉,将过去的事情细细地筛选了一遍。他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他刚买保险柜,毛毛还小,费尽力气去拧也打不开。他笑着告诉她这是有密码的,然后给她解释了好半天密码的作用是什么。“那是多少呀?”她问。“就是生你的那天。”他满怀爱怜地告诉她有一天即使他死了,他的女儿也能打开这柜子。“爸爸不会死的,不要死。”她急得要哭出来了。是啊,他想,我不死。他觉得毛毛辜负了他的爱,这使他比任何事情都伤心。

他妻子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他。他生出一阵莫名的感动。但他还是不愿和她谈心里话。要是毛毛她妈妈在这里就好了,那时候他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在入睡之前和她聊天。中午他还打电话给她呢。他听到她还在问毛毛的考试怎么样,他便确定女儿并没有去她那里。他咬着嘴唇挂断电话时一些伤感滑过他眼前。不过这也挺好的,躺在床上他想着,至少在这种关键时候,但总是缺少点儿什么,不像她妈妈。唉,那时还年轻。他怀着美好的回忆睡着了。

夜里醒来之后他将屋子彻底翻了一遍。那些钱确实不在了。他点起一支烟,茫然地靠在沙发上。

“把她抽屉撬开吧,”在客厅里一直帮他找的妻子说,“看看有没有,至少也能从她日记里知道她去哪儿。”

他感激地对她笑了,不然他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了。抽屉里有几张照片,好多是他们一起照的,有一张是毛毛和一个男生的合影,他知道就是那个男孩子。他拿起来盯了许久,并不认识他。他将日记翻到最近几天看了看,里面说了些充满思念的话,却没有说要去的地方,更没有提合同书的事情。

“那张合同书你见到了吗?”

“哪个?”她有些听不懂,看见他转过身继续找,说,“也没了?”

“我没放在钱箱里吧!”他站起来扬手道,“根本就没有!”

“我放的。”她想起来了,“那次有人来修电视,我怕他们看到……”她脸变成绯红色,仿佛在乞求原谅,“我没想那么多。”

“电视?电视重要还是这个重要!”他将手中的抽屉向她掷去。她身后的镜子在她躲开的同时突然碎掉了。他呆了一阵,看着自己在镜子中缓缓裂开。“这不怪你。”他摇摇头说。然而他还是怪她了,以至于他在后来的信中还念念不忘:“如果没有人把合同书放在箱子里,它是不会凭空就和钱混在一起的!”

他走过去给毛毛的手机拨个电话,他知道这于事无补,毛毛不可能接听的。果然那边说“话务忙,请稍后再拨”。

“别找了。”他语气平静地对她说。然后他有条不紊地将这些重新装回去,不安的情绪在这样的工作中稍稍得到了缓解。这些本该留给保姆去做的,不过昨天他已将保姆辞掉了。昨天保姆打电话给他时一再向他解释她只是买菜去了。“买了两斤茄子,五斤排骨,一个西瓜,还有……”

“行了!”他打断她,很明显毛毛当时想把她支走嘛。

到了下午他觉得有必要和市长谈一谈了。他的车在市政府门口停了两个小时。从那里出来他开着车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行驶。他们在下午假设事情发展的各种可能。他在车里考虑了许久明白自己宁愿接受毛毛永远不再回来的设想,虽然对女儿无限的思念早晚会将他摧毁,但只有这种可能才不会令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上楼之前他想再给女儿打个电话,用一个陌生的号码或许会好些。他把车停在路口,向电话里投了一枚硬币拨号,那边依然是“话务忙,请稍后再拨”。他摁了一下重拨,同样如此。他又拨了一次,电话接通了,一声、两声、三声,他等着,到第五声的时候有人接了。他不敢说话,电话那边也没有声音。他望望四周,天色已经暗下来,车流渐渐减少,一个交警走过来示意他汽车停的不是地方。他冲交警摆摆手。

“毛毛?”他问道。

“砰!”那边挂掉了。

晚上他睡不着觉,在妻子熟睡的时候,他悄悄下床来到毛毛的房间。他打开毛毛的日记本,从最后一天七月十三日一页一页地往前看。女儿的日记仿佛就是一封封的书信。他能读出来哪些是写给她妈妈的,写给那男孩的,写给朱姨的,以及那些和她关系时好时坏的同学们的,还有几篇是她写给他的。他把给自己的日记大声念出来。毛毛说他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爸爸,只是他坏就坏在怎么也不爱妈妈。“我爱她的。”他在旁边的空白处写道。另一封是毛毛劝诫他的话,他说爸爸对朱姨不要太冷漠,其实她也是个好人。“这世界谁都没做错什么,只是,好人和好人遇到一起为什么总要发生坏事情呢?”他读着读着就哭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这样善解人意。他动情地摸着纸张,想象着是在摸毛毛的头发。他就这么慢慢地向前读,直到四月十七日才停下来。那是毛毛和那男孩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日子。他真想不到这件事就是在家里他坐的这个地方发生的。日记上说爸爸不在家,朱姨在楼下正看电视。他合上日记,躺在毛毛的床上,现在他又不原谅毛毛了。他闭上眼睛,不去想她。最后他将头藏在枕下才得以入睡。

他回去上班的头一天上午就接受了一位记者对他的采访。话题还是立交桥的坍塌事件。他再次面对媒体宣称所有建桥的材料全部是高价购入的,绝不存在吃回扣的可能,这次事故的发生,只是一次意外。市长默许他在合同书被外人发现之前可以这么表态。但到了合同书被发现的那一天呢?他又想毛毛了,他知道她正带着钱和合同书走在路上。走吧,他想,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了。

他开始学毛毛在那个日记本的后面给别人写信,第一封是写给市长的,他求他原谅他的女儿,他的毛毛。“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的。”他写道,“一切都会过去。”这封信他读了一遍,作为七月二十日的日记。然后他写了一封给毛毛妈妈,在信里他把事情的原委讲给她听,不过她并没有听到,这只是他二十一日的日记而已。他一直想给毛毛写信,但他想不好说什么话才算得体。他写了一个晚上,却很不满意自己说话的语气。第二天他又写了一篇,仍然无法把握对她的态度。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将全文用钢笔画去,只在第二段末留下一句令他欣慰的话:“回来吧,毛毛。”

时间是七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点,两个小时后,毛毛出事了。

3.3.10

虽然雨下得很大,然而停在路口的那个男人并没有撑伞的意思。他用伞尖敲击着路面,比雨点更频繁,他拄着伞柄在马路两侧来回走着折线。越来越大的雨点浇在他脸上,头发上,眼镜上起了一层厚厚的水汽。他步子缓慢得出奇,看上去像是停在原地止步不前,仿佛雨伞成了他的拐杖。或许他是那样一类绅士,在阳光明媚的晴天也宁愿带把伞不带拐杖来掩饰

自己的衰老。他看看手表,盘算着雨还有多久结束。为什么他不找个地方避雨呢?他盯着每一辆向他驶来的公共汽车及出租车,试图透过车上的茶色玻璃看到里面的乘客。他转身向东南方望去,有一个女人正向他走来。他笑了笑,将手中的伞扔到积水之中,冲那女人走去。啊,他是在等人。他怕撑伞将他的面孔遮住,所以就宁愿挨浇也要等候他所爱的人到来。

然后我醒了。

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借着电视的荧光我依稀能看见每个人所在的位置。长椅在有频率地摇晃着,这让我有些害怕。“宇琪?”我找不到他了。

“你醒了?”他就坐在我身前的地上,靠着椅子。

“几点了?”

“我看看。”他将手臂对着电视的方向,但还是看不清表针,“大概三四点钟了吧。”

“白天还是黑天?”我从长椅上坐起来。

“黑天呀,”他在黑暗中摸到我的左臂,顺着握住我的手,“这是你睡着之后放的第三部电影。”

“换过了?我看都一个样。”

“嗯。”他起身坐到我让出来的地方,“你才睡三个小时,怎么就醒了?”

“不知道,可能是白天睡得太多了。也没做什么噩梦,挺怪的一个梦,一点儿也没受着惊吓,就想问题来着。问题解开了,我就醒了。”

“饿吗?包里还有两桶泡面。”

我摇摇头,随后我想起他根本看不见我。“不饿,是你在晃吗?”

“嘘!”他低声告诉我不许再提这个,“做什么怪梦了,我给你解解看。”

“又拿你那弗洛伊德?”

“快说呀,趁你现在还能记住。”

我把梦讲给他听。“好了,预测一下我会和谁结婚吧。”

“这我可做不到。”他说着,“我就能说出这梦能反映出你的哪些想法。”

“什么想法?”

“私奔。”

我笑了,“和你吗?美死你了。”

“以雨天为背景是因为现实中一直没下雨,所以你在梦里构造了你希望发生的事情。”

“有道理,继续说呀。”

“他看表算雨结束得多长时间,梦里雨一结束他就可以看见等待的人,这和我们一等下雨就可以远离此地是一个道理。”

“那伞表示什么呢?”

“伞和拐杖在梦里代表同一类事物,这是你印象太深的东西的一种变形。”

“是什么东西呀?”

他站起来,转身看看后面。我确定椅子不是他晃动的了。后排的人喊着叫他坐下。

“对不起,”他坐下来说,“我真不该带你到这种地方来。”

“我敢肯定以前你常来这儿。”

他没说话,那就是默认了。我也不想理他,至少这时候不会再去和他说什么了。我看看电视,那女人不停地淫笑。伞啊,拐杖啊,一定就是暗示那东西。真恶心。当时他说他想起一个隐蔽藏身之处,我还憧憬着是什么好地方呢,就是这间肮脏的屋子。他们还在做着,或者说是又做了一次,一、二、三、四……和椅子摇晃的频率一样。我知道有人在干什么了,这使我觉得要吐出来。

“我们出来几天了?”我问他。

“到早上就整四天了。”

“走吧,”我说,“我不想呆在这儿了。”

“不是说好去上海的吗?”

“现在还不能走。”

“那就去网吧过夜吧。”

“不行,”他点起一支烟,这几天他开始学会抽烟了,“我们会被找到的。”

“你不想走。你想一直看下去,是不是?”

“是你说要先在长春躲几天的,这时候又反悔了?”

“但我可没说过躲进来看这玩意儿。”

“录像厅都这样。再说,就忍几天而已。”

“狡辩!你慢慢看吧,她们个个都比我漂亮!”

“你再躺一会儿吧。”他又坐在地上,托起我双腿搭在他腾出的位置上。

“真丢人!我后悔和你做过电视里的这种丑事。”

“你别这么说。”他扔掉烟头,一个红点从他手中落到地上。

“我后悔了,后悔了!我就这么说。”

“你小声点儿,不然早晚会让人注意的。”

“整个屋子里就我一个女的,你叫我怎么不让人注意?”我提高嗓门,冲旁边的人喊道,“还有你要弄给我出去弄,这可不是你手淫的地方。”

后面有人低声笑起来。“不好意思,大哥,她又胡说了。”杜宇琪的声音在发抖,“来,抽支烟吧。”

“关我什么事?”杜宇琪点火的时候我看见那男人凶神恶煞的脸,“你叫那丫头说话注意点儿!”

我害怕了,一句话也没敢说,收拢双腿蜷起来。屋子渐渐恢复平静,椅子在静止过一阵之后又晃起来。我摸着他的脸。他鼻子两侧已经湿了。“宇琪?”我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