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调查近半个月了。”
“有什么进展吗?市里面很重视这件事。就我个人来讲,也很着急。”
“应该快了,目前正在取证阶段。”
“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只要我力所能及。”
“我今天来就是求您帮忙,我想请您给我看看近一年来的建筑承包的资料。”
“我有些不理解,雷队长,这跟张局长女儿的死没有关系呀。”
“我想可能会有很大关系。”
“不过那有很多政府的机密。”
“这您放心,我们警察是有职业道德的。”
“哦,”他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当然可以,不过三点半我有个会议,你明天来吧,我的秘书会在今晚给你准备好的。”市长站起来和他握手告别。
他明白这是个拖延时机的托词。
第二天上午他在接待室翻阅那几本资料的时候更加证实了这一点。全都是无关痛痒的材料,很明显这些在昨晚被筛减过才传到他手上的。一点用处也没有,以至于他看了一半就扔到桌子上。
“市长在吗?我想和他谈谈。”他走过去问秘书。
“他上午出去了,不然您下午过来吧。”漂亮的秘书对他微笑着。
“那我还是在厅里等他吧。”
“我去给您倒茶。”她还在笑,似乎稍稍勉强了点。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墙壁上的油画,数了数,一共是八匹马在画里奔跑。画的上方镶着“清正廉洁”四个金字。他听到秘书在屋里打电话。声音很低,像是将这世界都�鞯某笪鸥嫠吡硪桓鋈恕K�芯跛�诟�谐ち�担�兴�鸹乩矗�卸窆吩诿趴谑刈拍�亍K�械秸庥行┪蕹埽�咕⒍�蜒掏忿裘鹪诤谏�ぶ频纳撤⒎鍪稚稀?/p>
“已经三点钟了,你说他下午会回来的。”他走过去说。
“您一直在等,没吃午饭?”
“帮我找他,我有很重要的事。”
“您应该事先和他约好的,他很忙,要管理全市工作嘛。”
“别拿市长的头衔吓唬我。”
“这样吧,周日上午十点钟,市长可能会在。”
五天之后他又来了,他决定不管事情成与不成绝不再来这种地方了。这一次他全身穿着警服,腰间别着手枪像个奔赴战场的战士。他已经穿了五年便装,五年也是他当队长的时间。
“真不好意思,市长刚出去,临时有个紧急会议。”
他倒吸了一口气,盯着秘书,“我等他。”
“那我给您倒茶。”她总是保持那样的笑容,一点变化也不曾有。
他又坐在原来的地方,想起上次在这里用烟头烫过一个洞。他看着扶手,右手缓缓地摸着,平滑如初。然后又检查起其他的扶手,看看是不是被调过位置了。也不是,他们换了个新的。他想到这儿,把烟头扔到烟灰缸里,他没兴致再这么玩了。那八匹马还在跑,排序也没有改变。他走过去看清左下角的日期。它们跑了六十二年,而且看上去还要无休止地跑下去。他真想用火机把这幅画点着,看看哪些马会烧死,哪匹马能逃离火海,成为真正的千里马。
隐约听见市长在说话,从会议室里传来笑声。他有种被人玩的感觉,这令他怒不可遏。他大步走过去,不顾秘书的阻拦推开门。
有八个人在里面开会,市长坐在主位,他的正前方,其余六个人需侧身才能看到他,最近的一个人却要全身都转过来,这是张文再局长。
“有什么事吗,雷队长?”市长的语气像是在责问。
“没事,没事,进错屋了。”
他退出来时想给自己两个耳光,但随后又原谅了自己的懦弱。在家他就这样,到这儿他仍然这么无能,每次还得给自己找什么理由,骗自己说这可以理解,是为了他的两个孩子。
外面突然下起雨来。兴奋的人们从屋子里跑出去,感受着雨点滴落在身上的凉爽,慢慢填充着他们那早已消失了的关于雨的记忆。雨并不大,不过还是宣告着炽热和痛苦的夏天结束了。他想起那次对杜宇琪爷爷说过的话,案子会在雨来之前破的。已经破了,那又怎么样呢?
“你的头好了?”
“没事了,雷队长,不过我够倒霉的了,头一天来上班又碰着那人了。”
“哪个?”他用毛巾擦着淋湿的头发。
“就是说杀毛毛的那个。”
“让他回去。”
“他不走,我算是怕了,我让他在那空屋子里呆一夜再说。还有,”他走近一步,放低声音,“局长来了,发挺大火,里面等你呢。”
他往里走,想着跟局长说什么。
“我前后来两趟,哪次你都不在。”
“我上午查案去了。”
“我知道你查案查哪儿去了。”
“那是个误会,我没想到里面有那么多人。”
“咱不说这个,我问你案子怎么样了?”
“就差取证了,嫌疑对象已经确定了。”
“你倒是查得很好,这边都有人自首了。”
“他不是凶手。”
“一个人两次跑来自首,你说他没罪?”
“他是个疯子,局长。”
“疯子?你知不知道市长怎么说我?他说他真难以相信上午咱们局里有个疯子带着枪闯进会议室。”
“自首的人是冤枉的,我上午去是为了查案。”
“市里面对你的举动很惊讶,我不多说别的了,提醒你几句,你不想接这个案子,市里会派人去查;你不想当这个队长,能力强的人有的是;你要不愿干警察这行,马上有人顶你位置。你好自为之吧。”
他在晚上给张文再打电话,“喂,张先生吗?”
“雷队长啊,我们上午见过面了,是吧?你走什么呀?”
“我承认我斗不过你,不,是你们。我在考虑你那天开出的条件,一会儿我们谈谈吧。”
你就这么放弃了?
不是放弃,我在用我最后的办法,尽管这招数不道德,但没别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
第二天我去了,我开始不明白这么热的夏天他为什么选个吃火锅的地方谈话。
“让你久等了,张先生。”雷奇左手插在裤兜里坐到他对面。
张先生拿出钢笔,在一个在带来的本子上写道:“考虑好?”给他看看,然后团起来从火锅下面塞到火炉里。
他在干什么?
他防着我,从头到尾他只说过一句话。
“你太过虑了,上次你为什么不这么干?”
“上次你太自信。”他依然写着,扯下来,给雷奇看过后扔到火炉里。
“那是我的错,一共多少钱?”
他低下头,写了一会,“再,三十万,原二十万,共五十万。”
“呵呵,”他看后笑了,“这些钱并不是从你腰包出,有人替你拿吧?”
“条件。”他继续写着,“你辞职,三个月,从长春消失。”他给雷奇看一遍,随后烧掉了。
“就算我留在这儿,你们也不敢杀我灭口。你们也只能杀个小姑娘。我告诉你,张文再局长,你他妈的是个畜生,我真想一枪毙了你!”
“我愿意?你以为我愿意?是他们逼我的!”他站起来推着桌子激动地喊出话来,“她可是我……”他重新坐下,展开餐巾纸擦眼睛。
这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你录下来了?
这还不足以指控他。再说我不想拿他这样的话来作为证据,那样太卑鄙。
“走不走,在于你,我们,为你的安全着想。”他写完在雷奇的眼前晃了一遍,扔到火里。那里面冒着黑烟。
“我答应,但你得清楚一件事,别碰那个叫杜宇琪的孩子,他不知道什么。要是他哪天出事了,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他右手在裤兜里按了结束键,这办法一点儿用也没有了。
地上的水迹映着灯光,他在路边走的时候任凭汽车行驶时泥水溅到他身上。晚上还要回警局去住,以后一直就住到那里。但是他们呢?他想,他们不下棋,他们做爱,不分白天黑夜地做爱,直到世界末日。他有些气闷,捂住胸口坐到水流上。一辆出租车停到他身旁,他看着司机把车窗摇下来。
“去迎春路派出所。”
“嫂子刚才找你来了。”值班的门卫告诉他。
“她说什么事吗?”他说完就觉得这问话怪蠢的,他妻子当然不会见人就讲那么丢人的事。
“她说你女儿找不着了。”
“什么?”他转身走出门,边跑边给妻子打电话。“喂,莲莲怎么了?”
“我上午说了她几句,她跑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我都急疯了。”
“你说她什么了?”
“成绩出来了,莲莲落榜了,我也没多说她什么呀。”
“没说什么?我可知道你都能说什么话!我告诉你,我女儿考不上高中我花钱供她,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挂掉手机,拦过出租车。“沿这条路慢慢走,路过一个网吧就给我停一下。”
广场上传来《东方红》的乐曲声,已经十二点了,他前后找了十三家网吧,他知道女儿根本不上网,但网吧毕竟是避雨的好地方。哪家都不见女儿,他给司机三十块钱,下了车。雨还没有停,他不清楚莲莲的同学都住哪里,要是她真的在谁家过夜他也就放心了。他路过体育场时想起上次他和女儿来这儿看球的情形。他走进去,往看台上爬,台阶很滑,他摔了下来。当他确定腿并没有骨折便又使足力气跳上去了。
他走在看台上,将附在额前的滴着水的头发拨到脑后。“莲莲!莲莲!”他大声吼着,仿佛这两个字成了他心中最能抒发情感的词语。从案子一出现,他就陷进了倒霉的泥潭,家里,工作,事事都开始倒霉。喊出来他觉着好多了。他打算绕着看台走一圈。他想要是冬天就好了,他会就此冻死在这里。
“爸。”走了一半有人在上面叫他。
他向上走去,看见女儿坐在那里。
“我听见你刚才在对面喊我来着,我就想,你一定能过来。”他坐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什么话都不想说。
“我今天才知道你为什么住到局里不想回家了。”
“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妈。”
“你受不了她,我也受不了,我要是有个地方我也出去了,再也不回家。”
他们静静地坐着,他很高兴自己没有马上说出劝她回家的废话。雨渐渐小了,他揉着莲莲的手,他觉着父女两人的心从没这样贴近过。突然发现女儿长大了,为此他开心地哭了。
“别难过了,”女儿捧起他的脸,“我都说过我不是个学习的料子。”
“莲莲,只要你能坚持,我就陪你坚持到底,只要你想念书,我会想尽办法弄到钱的。”
那一刻我屈服了,终于放弃了。
他拿起电话:“喂,小张,白天自首的那个人还在不在了?好,你让他等着我,我一小时后也就是两点钟过去。我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就是杀害毛毛的凶手。”
9
董三川第二次看你的时候带了钢笔、圆珠笔以及一盒彩笔。
你查了查,一共有十二种颜色。“刚好够我一天换一支的。”
背着看守,他给你点上一支烟,之后他就双手抱拳泪汪汪地看着你。
“我都十几年没抽烟了。”隔着烟雾你对他笑着,“一直没回吉林?”
他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看看门外的看守,站起来,“钟哥,我得走了,我总想看你,但嫂子让我别在你面前哭出来,我真忍不了了,钟哥。”他转身走到门口,像个打架回来的孩子那样一边走一边哭出声来。
一直到晚上,你都在想着怎么把这次探监记下来,你可以完整写下你们说出的所有的话,然而却无法填充两个人话后面的空白。你在墙上写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一个令你满意。然后你向窗外望去,看见人们穿的衣服越来越多了,要入冬了。你想冬天降临之前还会有一场雨的,你决心要活到那天,把那场雨清清楚楚看一遍,写下来,作为你生命的留言。
反正是夜里,也说不上几点,你听到了雪的声音。那些六角形的白色精灵把你从梦中惊醒了。你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推开窗户,双手伸到铁栏外接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你看着顷刻间在掌心化掉的雪感到伤心。下雪了,这表明雨不会再来了。只有等到明年,那时候你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雨。在黑暗中你抽出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彩笔摸着墙壁写下你刚刚被打断了的梦:从前有个骄傲的人,很骄傲,他想有一个儿子,但妻子却生了个女儿。你不知道故事的结果会是怎样。回到床上,你打算马上睡着把梦续完。一个小时过去了,你发现自己还没有睡着,也许那个梦就在这漫天映红的雪夜里偷偷地跑掉了。
天色渐渐发亮的时候,你看到墙壁上的字是绿色的,你想着这颜色的含义。生命?希望?后来发现这不过是那些无聊的人强加给它的意义。不要这样,会把绿色累坏的。
下午雪停之前你对妻子讲了这个梦。你看着她毛衣上的雪花。
“从前有个骄傲的人,很骄傲,他想有一个儿子,妻子却生了个女儿。”妻子缓缓地跟着你说道,像是雪山上的高僧在诵读着普世的经文。“不过他依然很爱自己的女儿,很爱很爱,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这样爱自己的女儿。”
“然后呢?”他想知道梦的结尾是什么样子。或许昨夜你们都做了同一个梦。
“比爱他的妻子还要爱女儿。”
“比爱他妻子爱他自己还要爱女儿。”你说。
“我知道你没爱过我,我承认我也确实没爱过你。我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结婚。”
你微笑着,不是冲妻子一个人,而是对全人类微笑。
“要是那时候船真的翻过去,把我们淹死在江心就好了。”
“什么?”你忘了。
每天你都在墙壁上写字,写这一天思考的问题,墙壁上写满了各种颜色的字,这使你想起你这一辈子还从没有写过日记。二十七号那天你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今天雪停了,雪在地上化成了水又冻成了冰,下午有三百二十四个人从窗前走过,其中一百七十三个穿着羽绒服,为什么会比昨天下雪的时候多呢?二十八号你留下了问题的答案:出门之前许多人不知道会下雪,所以没穿羽绒服,后来人们看见下雪了,就找出来穿上了。但是为什么雪是白的而不是像雨那样没有颜色呢?这个问题你想了三天也不理解,反而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为什么那些隐者都跑到树林中修行,而不到监狱来呢?显然这是更合适的地方。在下面你用红色的笔标明了日期:十二月一日。这使你意识到你的生命就要走到头了。五天后故事将结束。
三号的傍晚外面又下雪了,你趴在窗前吹着哈气,看会不会冻成霜。几只冰雹敲在玻璃上,你仰头望着天空,惊喜地发现这并不是雪,下雨了。雨在上空变为冰雹打着路面。你愉快地听着雨声,终于可以见到雨最后一面了。你用钢笔在墙上写着:今天下雨了,下雨了。你换成圆珠笔,这样写起来舒服多了。路上的人很忧郁,他们走得快极了。像是追着雨点跑,不过有一个人可不着急,他慢悠悠地走在人群中间,拉住了一个孩子:“小朋友,这附近哪有酒家呀?”那个孩子骑在牛背上,指着西边,“就在前面呢,你看哪,三个大字:杏花村。”你在墙壁上摸着字体凹进去的痕迹,笑了笑,这是你最满意的一篇。
吃过午饭,你妻子又来看你。你对她带来那么多衣服感到奇怪,“还剩三天了,我又不出去,穿这些东西干吗?”
她没说话,把给你看过的毛衣一件件叠好,推过去。
你能听见她手表秒针转动的声音,以前在家你们就是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几个小时也说不出话来。你想在这时就不该沉默不语了,但你始终无法给自己的话题找一个合适的开头。于是你静静地微笑着。
“你到底做了没有?”她说话了。
“那孩子是我杀死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毛毛,是不是你弄死的?要是你,我亲手杀了你,你立刻就死。”
“是我干的,我在水下抓住她的腿。她淹死了。”
“那你当时可没对我这么说!”她喊出来,气得用手拍桌子。看守从门口走过来看看你们。“没事,没事!”她冲着看守摆摆手。
“我怕你会离开我。”他说。
你妻子转身看了看返回到门口的看守,把皮包放在双膝上。“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得帮你。”她拿出牙具,“听着,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必须照我的话做,牙刷后面拔下来有个长刀片,你明天有机会的话就挟持一个看守出来,我已经找好地方了,可以让你藏一辈子。”
“我不能这么干。”
“你必须这么干。拿着!”
你接过来,“就算我出去了又能好到哪里呢?我们的女儿死在我手里,我没法原谅我自己,再说你能忍受和杀了毛毛的凶手生活在一起吗?”
“到那时候我们会离婚的。”她合上皮包,“我真想给你一刀。”
你对她笑着,“这几天我过得很平静,我感觉自己的心从没这么宁静过。我只是在等死神来找我的那一天。”
“我不想听这些话,你收下了,就等于答应我了,我只是在尽我的责任。”
“我不会出去的,我收下是因为我怕你一会儿出去时会有麻烦。”
“你想把我逼疯了是不是?”
“我一直在想你那天说的话,那些我们死在江心的话,昨天晚上我想起来了,我要说那时我确实爱你。到现在为止你还是我这辈子里最爱的女人。”
“别跟我说这个。”
“他们来看我总是对我说保重什么的,其实这两个字对你更有用。我活着的时候给你那么大的伤害。我就要走了,我不想让这伤害更大。你要挺过去,找个可靠的人嫁给他吧。”
“别说了,我不会嫁的,要是嫁我早嫁了,我为什么要守十三年活寡?”
“把你双手给我,望着我,对,就这样笑一笑,保重。”
你妻子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三大袋的菜和肉。站在厨房里她像个学厨艺的学生做好了每一样菜而不去动一筷子。桌上摆满了酒和菜,然而没人去吃。她看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视,四十五个频道平均每个看两分钟,她无法想象新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
她穿上大衣,走出去,来到警察局,“雷队长在哪儿?”
“他辞职了,快三个月了。”
由于这件糟糕的案子,我不仅失掉了职位,我丢掉了一切,包括我的良心。
“你帮下忙,给我他的住址,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你妻子按照纸条上的地址,走过昆仑一路,穿过锦程大街,从车百广场插过去。在晚上六点钟的时候她一口气爬上五楼,推开门,“是雷队长家吗?”
“我爸在外面下棋呢。”我儿子告诉她,“出门往左走,在路边就能看见他们了。”
“谢谢。”她跑下楼梯,几个孩子在打雪仗,一个雪球飞到她肩上,她拍拍衣服,继续寻找着。“雷队长。”她向我走来。
“你是?我想不起来你是谁了。”
“马上你就想起我是谁了!”她向我扑来。
“刀!”看棋的男孩喊。
我闪开你妻子向我胸口砍过来的一刀,同时她又接着向前刺,手不停地乱挥,有一刀划破了我的手臂,裂开的羽绒服抖出了浸染鲜血的绒毛。刚才还在和我下棋的人摁住了她,夺下她手中的水果刀。她脸上呈现出做好准备承受苦难的神情。
“我想起来你是谁了。”我过去扶起她。
她看了我半分钟,几个跑来跑去的孩子没有注意到他们打出去的雪团有些是红色的。“看上去你好像比我更难受,但你为什么设计我丈夫?”
“如果不是我做,也会有别人去做的。我想通了,我不过是个替罪羊,就像你丈夫一样的角色。”
“你手怎么样?往前走走,我想找个人谈谈。”
顶着飘落的雪花,她缓缓讲出了一切。我们走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响。三天后你死在雪地之上,二十天后我也永远离开了这里。
“那你们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清楚,开始他说是意外,后来他又不这么说了,还有另一个毛毛的死。”她停住脚步,仰头冷冷地看着我。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把这些都告诉他,让他回心转意。”
“你认为这样有用吗?”
“那至少让他死也死得明白呀。”
“好吧。”我答应了,我答应要一点不漏地告诉你,但不是在你死前,而是现在。我要将这全部细细地讲给你听,起伏不定的风吹进墓园,我不知道哪座碑是你的,同样不知我的那座在哪里。我们都栖息于此,不同的是我活着但明白自己已经死了,而你死的时候却想着你将在另一个世界降生。
十
到了辞职那天他才回家。他拒绝了那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离开的同事执意要请他吃顿告别餐的邀请。若是送别免不了要喝酒的,那样他就无法预料酒后会说什么,这会把其他人也拉进这个漩涡里来。更令他担心的是他的两个孩子,他害怕孩子会遭到报复,从莲莲出生的第一天起他就认为,即使他死了,孩子也是他生命的延续。
回家之前他拜访了杜老爷子,这次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想和他下棋。他知道除了杜老爷子以外没有人再陪他下棋。他在前四盘两胜两负,之后他们又下了四盘和棋。“我看我们真没必要分出胜负了。”最后他坚持不住的时候借着月色带着自己此生的档案回家了。
他妻子对于他一个月以来首次回家感到不知所措。他没说一句话,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告诉妻子自己没有工作了。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并没埋怨什么,“那你还可以重新找份活干嘛。”他以为妻子满心的愧疚使她改变了从前的脾气,或许生活会比原来好一些。后来他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漫长的时间使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月末他妻子算账的时候终于发火了,“我真弄不懂你在想什么,干了二十年的工作,说扔就扔了。你就看着我天天跟狗似的干活养你和全家吗?”
“我们不久会有钱的。”
“有钱?你连工作都不找怎么有钱?”
“我出去下棋。”他拽出象棋下了楼。
走到外面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二十年来每次下棋都是逃避妻子的借口,而这次他却忘了正是象棋给他带来那么大的耻辱。他拎着象棋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第一场雪下过之后外面的人已不多了。他点上一支烟,坐在还没干的台阶上看着过往的车辆。
“我天天都在这里等你。”那个下棋的人竟然来了,“我想你一定会来的。要是不下棋的话,生活就失ヒ庖濉!?/p>
雷奇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在地上摆上棋盘,“你知道我不会杀你的。”
他们默默地下着棋,像是在无声地对抗。第一盘那人赢了。他直起腰说,“那时候我去找你,我说过你当时不在,你妻子先是骂我,说你总是借着和我下棋躲她。她又说已经二十年了,家里越来越穷了,一点好日子的指望也没有了,一辈子就这么跟个穷警察混日子,而你却还躲着她。家家都有不幸,我知道。她说我是第一个听她诉苦的人。后来她伏在我肩上哭了,我就把她抱起来。”
“别说了。”雷奇将烟头弹出去,“下棋吧。”
星期一是护士学校开学的日子。星期日他送莲莲去报到,宿舍外那落光叶子的柳树被秋风吹断了枝条,卷起的柳条无力地拍打着玻璃,风吹进窗户的夹层发出的响声仿佛是谁在伤心地低吟。他和女儿坐在门左侧下铺的床上,看着新来的学生收拾东西。他告诫自己不能在这里抽一支烟。
“三年就毕业,一晃就过去。”他女儿摇着他的手臂,“等一出去我就能上班挣钱了。我都说过,咱们的苦日子熬到头了。”
“爸爸没能耐,要不然你就念高中了。”
“我都学九年了,”她向雷奇展开双手,只有左手的拇指贴在掌心上,“我可不再念下去了。”
“你要上高中的,然后考大学。这不是你该走的路。”
“上大学又好到哪儿了?好多大学生都找不着工作呢。爸,我这包分配。当个护士不是挺好吗?”她弯下腰,捂着脸哭了,“一辈子,当个护士。”
他掏出烟叼在嘴上,想想又放了回去。
几个新来的女同学奇怪地看着这里怎么有人哭了。
“学校环境还是挺好的嘛。”他说着摸摸莲莲的头发。
“是啊,培养出来的可都是像我这样的人才,白衣天使。”她笑了。
他看到了女儿的眼睛。女儿望望他,抿住嘴唇转过身去。“跟我回去吧,莲莲。再读一年,明年考个好高中,就算考不上我也想法赚钱供你。”
“我不走,在这儿挺好的。再说力力后年上学你就不用钱了?”
回家的路上他越想越难过。他答应女儿会弄到钱的,现在真的有钱了,他却不敢再拿出来了。年轻的售票员叫了他三遍:您买票了吗?请买票,一元一张。买票呀!他转过来,掏出一枚硬币递过去。售票员低声骂了他几句。他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车到站的时候他忍不住哭了。后面的乘客从他旁边一一走过下了车。他右手扶着车门,左手不停地擦着双眼。
有一天上午在七街那里有个男人自杀了。人们将灰砖路上的一摊浓血围成一圈。有个老人告诉他这人是忍受不了屋子里刺鼻的煤气味才从五楼跳下来摔死的,“这么大的锁,他把自己反锁在里面,钥匙扔出来才打开的煤气。”
他问为什么这样。
“下岗了,老母亲和他一起过,娘俩都受媳妇的气。听说他前两天买的保险,遗嘱说得的钱儿子一半,老太太一半,一分也没给媳妇留。钱是够他老娘用到死的了。但你想啊,这钱她能花得出手吗?”
下午他去保险公司给自己也买了份保险。不过和死者不一样,他有钱,有太多的钱,以至于他根本不敢拿出来用。他害怕向儿子女儿解释这一切。还有市政那边,他死了,他的孩子就没有危险了吗?
他考虑了一个多月,累了就倒在床上睡觉。他妻子还在不停地冲他抱怨。厌烦时他就出去下棋。象棋成了唯一能令他意识到自己还在活着的东西。尽管他和对手彼此从不说话。
“我输了,给你钱。”雷奇把二十块钱扔到盘上。
“不下了?”
“下,不过这么玩儿太小了,我想跟你赌把大的。”
“只要别赌命就行。”他对雷奇笑着。
“这张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830617。这盘棋你要是赢了,钱就是你的。”他把龙卡扔到棋盘上。
“这我可赌不起。”
“要是你输了的话,钱也是你的,但你一个子也不许动,全都得花在我两个孩子身上。”他把中卒压在卡上。
“我怎么花?”
“我会离开这里,你和我老婆结婚。”
他点上烟,站起来跺着脚,抖抖身上的雪,天很冷,看不清他喷出的是烟还是哈气。“这钱不是你的,是黑钱,前天要杀你那女人的,对不对?”
“我问你赌不赌?”
“你他妈也不是好人,弄了黑钱还装孙子,让我替你花。”
“别跟我孩子说。钱就是你的,跟他们父亲没关系。他们还要做人的。”
那个看棋的男孩子跑过来,等着看他们下棋。
“来吧。”他扔掉烟头,“我陪你玩。”
龙卡在棋盘上滑来滑去,不时有雪花落在上面。男孩这次还有三步就看出来了,“你输了,叔叔。”
雷奇笑笑,“拿去吧,我可以放心了。”
他又点上一支烟,长吸一口,“我有老婆,我儿子都上大学了。”
“那你就不该赌!”雷奇捡起卡,“下棋吧。”
这盘棋下到一半男孩就回去了,“冻死我啦,”他跑到楼上冲着五楼喊,“妈,我帽子呢?”
“你什么时候走?”
“我还走个屁啊!”雷奇用绿车重重砸在红马上面。
“你走,我马上就离婚。”他掀起棋盘,棋子落到雪里形成几个圆坑,“我下棋从来都输得起。”
雷奇感觉到了难得的轻松,直到入睡前还保持着这样愉快的心情。躺在床上他动情地摸着妻子的腰,把她弄醒了。
她转过身,瞪了他一眼。“我都说了,那是我的错,我绝不会再干那种事了。你干吗天天还要找他去下棋?你想逼死我是不是?”
“他是个男人,最有魄力的男人。”
“哪有你有魄力啊,你不是有枪吗?枪呢?拿出来呀,冲我这儿开,杀了我。”
“等我死了以后,你要和他一起生活。”
“死?”她从床上跳起来,“你去死吗?死呀,少在我面前吓唬我。”
灯突然亮了,被吓醒的力力摸着开关看他们,张着嘴不敢说话。
“我会死的。”他下床抱起儿子,“到时候你必须照我的话去做,还有你,力力。”
那次之后他们就没再下过棋,有时候他们就一起没有方向地散步,什么话也不说,像飘落的雪花一般寂静无声。后来有几天雷奇住进了医院,出院当天晚上雷奇就在亭子里遇见了他。
“你五天没来,气温一共下降了五度。”
“我第二次服安眠药被她发现了,她把我送到医院。”雷奇说。
“你根本不想死。”
“我是不想死,难道你想吗?”
“我只怕离婚,这几天我都说不出口。”
一个小伙子推着一车糖葫芦从前面走过。雷奇买了两个。山楂被冻得咬不下来。雷奇拼命咬下去,半个山楂和他的一颗门牙一起掉在了冰面上。他把门牙捡起来,看了看,笑了。
“你哪天走?”
“明天。”雷奇把牙嵌到那些孩子在下午堆成的雪人嘴里。
“几点钟?”
“晚上十一点,T60次列车。”
“你放心,我会和她结婚的,钱丢不了。”
“谢谢,我确实对不住你,把你也拉到这悲剧里。”
“一路保重,我不送了。”
“我死后三天你还是要送我的。”他们第一次握了手。
你睡了吗?
没有,我在听。
我现在不明白毛毛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回来,二十万够她花了,她回来还要干什么?
我们那夜就是为这个原因吵的架,不然她死不了。
几点了?
天亮了,拉开窗帘吧。
我们就这么过的年,咱家买炮仗了吗?我出去放两个。
真的是他把毛毛杀死的?
不然我也不能睡在你身边。
10
早上醒来之前,被子就已经掉到地上了。你发现玻璃上结了一层乳白色的霜。光着脚踩在被子上你走到窗前。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你对着玻璃哈气,指甲费力地刮着,却始终无法划开冰霜。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你侧身贴在窗前仔细倾听,猜测这应该是从东向西行驶的汽车。不时还传来铁锹铲雪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寒气将你左耳凝在了玻璃上,忍着剧痛你将还带着冰的耳朵从霜上缓缓揭下来,捂着通红的耳朵,但是依然很痒,直到死你都在承受着奇痒无比的痛苦。你妻子在你的尸体上伤心地看到了那只被挠得露耳骨的耳朵。
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使你一整天都无所事事。你伏在墙壁上看着这几天写下来的文字。二号是这样写的:咦?毛毛的那只布袋跑哪儿去了?在这句的下面是:我就要飞了,这是我这一生最轻松的一刻。斜对角一段话的日期是三号:还有那只闹表也不见了,表蒙被毛毛摔坏的那个。你在上面一字一字地读出声来,然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片空白。有一天我要在那上面写字。你起身又看了一遍你刚刚读过的一句:我就要飞了。你摇摇头,这不是你写的。要飞了?你想着,大声问门外的看守今天几号。
“四号,明儿你就上路了。”
“四号?”你想最后留点什么,于是你写:这是我这一生最轻松的一刻。
你妻子又来看你了。你们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她把嘴唇咬出血了。
“那我们就此永别吧。”
“不,我明天还来看你。六点钟,在刑场,不见不散。”她笑的时候露出染红的牙齿。
“还有十六个小时。”你的眼睛随着墙上的钟摆来摆去。
“钟磊?”
“呃?”
“你要是忍不了就用我给你那牙刷提前解决吧。”
“那可不行,咱们都说好不见不散的。”你冲她笑了。
她摸摸嘴唇破皮的地方。
第二天她的确来了。但是你先违的约,不到六点你就走了。
晚上看守问你想吃什么。“多要点儿吧,这可是你最后一顿了。”
你想了许久,看看窗上厚厚的白霜。古人上刑场之前总能有飞鸟相伴。现在是冬天,什么都没有了。秋天来了,一群大雁飞走了;冬天到了,大雁已经不在了。
“要盘花生米吧,蘸盐吃,那玩意儿又好又下酒。”你写完冲着外面喊。
喝酒的你话特别多,似乎想把从前没说的话全都说出来。“这酒你尝尝,”你从下面递给看守,“怪辣的。”
“你多喝点儿,到时候迷糊了就一点儿罪也不用受了。”
“这可不行,我得看着自己死。一辈子就死这一回可不能稀里糊涂的。你跟他们说说,明早别蒙我眼睛,我看看子弹能不能从我身体里穿出去。”
“成。你瞧瞧花生米,味道合不合适?”
“其实我也没吃过。书上这么写的,说过去有个圣人砍头前就吃这个。”你抓两粒尝着,“好像这也不怎么好吃呀。”
“是不是我们没做好?那人怎么说的?”
“他说煮了吃,要不然就是炸了,我忘了。那人叫什么来着?”你挠着自己的冻红的那只耳朵,“好像是金朝的。”
“金朝?”看守看看附近没人来,偷偷喝了口酒,“成吉思汗吧?”
“不是,不是,他姓金,金……”你感觉有点晕,“反正是个圣人。”
“喂,你到底犯了什么罪呀?”
“杀人啊,两个毛毛都是我杀的。”
“毛毛?小名啊。你怎么跟毛毛这名犯相啊,”他又喝一口酒,吃了几粒花生,又吐了出来,“多亏我儿子不叫毛毛。”
“不对呀,我就杀一个呀,前一个我记不清楚了。后一个我可熟,我给你背背:大概在十二点我从家里出来,我妻子当时睡觉,我出来是因为我睡不着,我走进花园是因为怕路边没盖的井危险……”
“行了,这也显摆?不过你妻子可真厉害,谁都不怕。不然你早死了。”
“我知道我对不住她。”你倒上酒,“怎么这么熟呢?”你靠在墙角弓起腿,下巴顶在双膝之间回忆着。“不对!这是我背的词儿,不是我干的!喂,后面的毛毛不是我杀的。”
“你没杀人那他们抓你干吗?行了,喝酒吧。”
“我想想,前一个是我女儿,我想要儿子,结果是女儿。”
“你也太老套了吧,现在一家一个,男孩女孩都好。”
“是啊,我也这么劝自己的。”
“护士,怎么样了?顺利吗?”
“是个姑娘,七斤多重。”
他站在门口,迟迟不愿进去。里面传来他女儿的哭声。
“我以为这事我多苦呢,一挺就过去了。你看,一眨眼,我肚子变平了,变出个孩子来。”
“没剖腹就好,我们还能要一个。”
“你怎么了?一点表情都没有,你可是当爸爸啦。哦,你失望了对不对?我怀孕时你就跟我念叨儿子。”她气得转过身去。
“你别生气。”他说着,声音小得几乎被哭声淹没了,“女儿挺好的,挺好。”
女儿被他抱起时突然不哭了,他看了十多秒,笑了:“挺好。”
“啊,我明白了。我那么疼她只不过是在嘲笑我陈旧的思想。原来我并不是从心底真正去爱她。”
外面没人回应,他在黑暗中回到床上,脱光了衣服躲进去,双手将全身摸过一遍,到了明天就会变成一堆烂肉。他缩进被子里,看到月光透过冰霜映在墙壁上。
“爸爸,爸爸!”
他听到女儿在喊他。
你找出那盒555,抽出一支才想起自己没有火机。
没人注意到他停在水中央不动了,看着下午两点钟的阳光。“爸对不起你,你不是男孩,但你弟弟就是了。”救生员从瞭望台跳下来游向浪花击起的地方。附近游泳的人看到这里出事了。有人叫起来。
“毛毛,爸爸来了!”他拼命地向前游,游泳圈越漂越远。毛毛渐渐沉下去,水面趋于平静。他从水底抱起毛毛,游向岸边,“爸爸不是人,爸爸不想让你死。”
你从地上摸到衣服,捡起一件件穿上。你妻子是对的,你没杀过人,你没有罪,但死刑却是你最终的解脱。毛毛死后的十几年里你疯了两次,第一次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第二次你将在这里永远卸下你的痛苦。死刑对你来说已经不是惩罚,而是变成了赏赐。对你而言,极刑是继续活下去。
在夜里你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之后你干脆坐起来看着时间一点点溜走。快点儿吧,我要早些见到毛毛。你捶着铁门,叫醒了看守。
“刚五点钟,你再收拾收拾吧。”
“收拾什么?你要我背着行李走吗?”
“就是你把这辈子经历过的事好好整理一遍。待会儿他们就来了。”
外面还漆黑一片。
他们已经准备好步枪,尽管你打算对着枪口死,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你尽量让自己心静如水,保持着微笑。“三、二、一。”你默默数着,还没有开枪。你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枪响了。树林里惊起一群飞鸟,它们在上空转了三圈向北飞去。你真想不到方才还万物静寂的世界只因为一声枪声竟然会出现那么大的骚动。很奇怪你居然没死。
那是试枪。
这回枪口真的是在对准你了,你下决心一定要睁开眼睛。爸爸,救我啊。不要再想了,你摇摇头。砰!枪响了。虽然你盯得很仔细,却还是没看清子弹飞行的路线。你估量着枪口所对的位置,目光慢慢向自己这边移动。大概是对着心脏,你低头看时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胸口穿了一个洞。树枝上最后三只幼鸟从窝里飞起来,一只实在太幼小,从半空中摔到雪地上,剩下两只直接奔着群鸟消失的相反方向飞去。砰!又是一枪,这一次你不知道子弹打在了什么部位,全身都在痛。你看看自己没有新的伤口,还是胸口的一个洞。你怀疑射击者拥有百步穿杨的功夫。有几滴血从你眼前落到了脸上。脑门儿!子弹打进了你的额头,这让你清楚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毛毛,爸爸来了,爸爸替你报仇了。你双腿顶住子弹向后的冲量,想让自己往前倒下。然而后面却有一种力量拉扯着你。你不想在最后时刻对这个世界屈服,于是头用力向前倾,试图带动身体倒向前方。没用,还是没用。后面抓着你的力量虽然并不比你大,但也不亚于你。爱,只是为了嘲讽陈旧的思想。你回头看看是谁拽着你不放手时突然发现自己很滑稽:你是被绑在柱子上的。这使你死时的笑容显得有些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