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也在下雨,但比吉林小一些。下车后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好多情侣都在撑着一把伞静静地走着。她在后排闭上眼睛。小时候她就知道,如果和一个女人结过婚的丈夫一个个都死了,那她就注定是个克夫的女人。汽车驶入人民广场,有些老人聚在亭子里唱戏。这时她明白之所以和你结婚似乎只是为了摆脱自己还是寡妇的尴尬境遇,而此时她全力挽救你的性命看上去也只是不想使自己真的成为一个克夫的女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爱过你,这么多年来她只是在维系着这场失去爱情的婚姻的最后防线。她不敢再去看你,摇开车窗。雨停了。
“司机,往回走,不去监狱了。”
你以为妻子会来看你的,检察官也会过来考考你忘了没有。结果他们谁都没来。十五天里你都在窗前望着外面,这成了你活着的唯一乐趣。一直在下雨,偶尔会晴一两天。你看着天一点一点变冷,总想把这些记下来,但是这里没有纸笔,只有一张床。你躺在床上把它们记在心底。十三号下雨了,十四号雨还没停,十五号中午放晴,但是夜里听到了雷声,有三个闪电,不过没下雨。后来你都弄乱了,仔细地回忆到底哪天是晴天,前天没有雨,那是几号呢?你都忘了今天是几号了。
董三川来看过你一次,你坐在他面前,找不到什么要说的。你意识到你所有的感情正在慢慢消失。
“钟哥,嫂子都对我讲了,出来吧。”
“杀了人,能说走就走吗?”
“你杀人了?你要是能杀人,我他妈都够下地狱了。”
你对他笑笑。“我真的罪有应得,毛毛是我杀的,她是我女儿。”
“过去的事你都忘了?”
“至少我还记得你。”
“钟哥,吉林那些朋友都挺想你的。小李现在我们都叫他老李,孩子都快十岁了。赵三儿不上班做买卖去了,发了点儿财,上个月还请客喝酒呢。强哥这回可出息,他儿子今天考北大去了。”
“王麻将还玩不玩了?”你想起了这些人。
“王麻将那年把房子输出去了。他老婆要跟他闹离婚,后来他戒赌了,说戒就戒。两口子在外面租房住了几年,又攒钱买了套大房子,谁想到没几天好日子就……”
“怎么了?”
“他也死了。跑货到南方被人劫了,尸体运回来我们去看他,全身刺了十一刀。十一刀啊,我伸出两只手都查不过来,肠子都捅出来了。”
他伏在桌上哭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你。“钟哥,我还想和你喝顿酒呢。咱哥儿几个别一个个都走了啊。”
“下辈子,咱有的是时间,犯得上着急吗?”
“行,下辈子!”他笑了。
外面又下起雨,雨打在房檐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好像有人在摇签算命。
“钟哥,这烟你拿回去,总有你抽的时候,这瓶酒你揣起来,还有这只鸡,你都收着。我寻思你这几天挺闷的,买个小游戏机,你没意思就玩会儿。”
“你现在有吗?”
“你要什么?我给你买去。”
“没别的,就少点儿纸和笔。”
八
“说实话,我头一次到四星的酒店吃饭。不错,我真希望以后每一个对手都是你这身份的。”
“我今天四十三岁,已经坐到局长的位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功吗?”他抽出云烟递给雷奇一支,自己点一支,“很简单,就是我始终保持着那种博爱精神。我会满足各种人的要求。不过我担心我今天的到来实在满足不了你这么自负的成就感。”
“没关系,咱们慢慢来。说太快了,白瞎这一桌子好酒好菜了。这么多样式,又记到哪笔账上啊?”
“我私人请你的,算是替毛毛对你表示感谢。”
“有道理。二十万都没了你还差这点儿钱吗?还有,钱再不抓紧花可就没机会花了,你说死了留给谁呀?你妻子?她家里可不缺钱。”
“你要是只想在我这儿蹭顿饭的话,我请你就是了。别扯这些没用的。”
“好,说正题。我昨天去看毛毛她妈了。”
“哈哈,我都说她不在了,我把她送走了。你还不信,你愿意白跑一趟我可拦不住你。”
“是不在,不过没白跑。”他打开文件包,“这是我在车上带回来的报纸,你看看,收获有多大?”
“怎么了?”
“下面,你看看下面写的。”
“高架桥的事,哦,这是记者对我的采访。”他放下报纸,“和毛毛有关系吗?”
“是,没关系。要是把那二十万也插进来,关系可就大了。”
“你这二十年来就靠着想像力办案吧?”
“对,想像力很重要。但是我想象不到有谁可以用那种方式杀死自己的女儿。”
“我确实得佩服你无边无际的想象。”
“好,我从头到尾跟你说说。毛毛是那天夜里一点钟出的事,我到现场时是早上六点钟,之前除了一个报案的女人来过,还没有其他人。那女的动过尸体,我当时能确定凶手没有重新来这里干过什么。因为报案时间是五点多,之前天还黑着,想要在黑暗中做些什么破坏是很容易的。”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
“我到现场以为这又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奸杀案,或许凶手就是个夜里游荡的流浪汉。说实话,这一度令我失去了兴致。但是我马上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就是附近没有烟头,一个烟头也没有。”
“这很正常,凶犯不抽烟,或者他之后把烟头都捡起来了。”
“后者不可能,我说过那时候很黑,他找不到烟头的。凶犯应该抽烟,因为我在毛毛的衣服和头发上闻到很浓的烟味,倒在地上五个多小时还没散尽。我就推测,毛毛并不是死在这里,她是死后被人拖过来的。然后就地用一根树棍对毛毛实施暴行,他应该没有进行性行为,死者体内没有精液。这样我就勾画出一些轮廓,毛毛死前一直和凶犯在一起,身上那么
重的烟味应该是在屋子里熏的,之后两个人有了分歧,凶犯就疯狂地掐死了她。我在附近转了转,没发现哪里有这样的小屋子。而太远的地方又不可能,凶犯是抱着尸体过来的,地上没有拖拽的痕迹。凶犯很狡猾,特意做了强奸毛毛的假象。到此为止我能断定那是毛毛认识的男人,只是不明白他们是在哪儿谈的,谈些什么,不过后来你提醒了我。”
“我说过什么?”
“你没说什么。只是不多久我知道你的车当天晚上出现在前进广场那一带。我当时突然明白是在车里,毛毛在车里和凶犯见面的,而且一定是私家车。我考虑过出租车,但是我查到毛毛认识的人没有一个是干出租这一行的。我想你应该和案子有些联系,不过你很幸运,不止一个人能证明你那时在开会。”
“我确实在市府,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了,我不明白你怎么能怀疑我呢?他是我女儿你知道吗!”
“因为你向我隐瞒事实,你说毛毛死前一直在家,还把手机的事和去她母亲那里的时间编得那么圆滑,那么合情合理,显然这是有预谋的。还有,连杜宇琪的父母你也瞒着,还劝他们别再找了,你派人去找。而你始终没让人找过他们。你女儿跑了,你却无动于衷。因为你怕找到了他们,那二十万也就公开了。我确定那是黑钱,你怕受贿的事暴露出去,这样你不但丢了职位,还得坐牢,是不是?”
张文再苦笑一会儿,点上一支烟,扔给雷奇一支,把两个人的酒满上。
“你是我这么多年里见到的最毒的一个人。”
“除了可以告我受贿,你还不能拿我怎么样。可那钱是正当渠道来的。”
“由于毛毛有三个月的身孕,所以开始我怀疑过使她怀孕的那个男孩。杜宇琪的第一次出现是在现场,有人看见他确实没干什么,坐在那儿不停地哭而已。还有,他带着那二十万,显出毫不在乎那些钱的样子,这样他的又一个动机也不存在。最后,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车,这使他根本干不了这件事。”
“那孩子对你讲什么了?”
“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张文再,你别想打他的主意,不然我雷奇让你不得好死!”
“你太激动了,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今天是不会来的。”
雷奇把一杯白酒一口喝下去,然后将烟头扔到杯中。“他只说毛毛突然要回去,也不说为什么,拦都拦不住。所以我想她不知何时突然知道这是黑钱,所以她把钱留在杜宇琪那里,回来找你要挟什么,我不清楚她要什么。不过他们已经买好了去上海的车票,打算第二天就走。她找你要钱吗?”
“第二天就走?”张文再呆住了,转身看着包厢外面走来走去的服务生。
“有什么事吗?先生?”一位身着旗袍的小姐停下问他。
“没有,没有。”他对她笑着,身子转回来,满眼都是眼泪。
“好像你刚刚已经承认了吧?张局长?”
“承认什么?”他仰头把杯中的酒喝光,“我为我女儿感到难过。”
“是这样吗?如果那天晚上你没见过毛毛的话,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们还在长春,你以为她早已走了。事实不是这样,毛毛联系到你了,你因此变得紧张起来。她向你提一些要求,我不知道是什么。你没答应,反而杀人灭口,对不对?”
“是吗?我从十二点半到三点半一直在开会呀。”
“这些一定是伪证。我会调查明白的。”
“很遗憾地告诉你,你永远也查不出来。”
雷奇没说话,夹了一个炸成焦黄色的丸子。他从未吃过这东西,他以为里边会是肉馅,随后便觉得口感不对,他闭上双眼想着,真不可思议,居然是鸡蛋清。
“放弃吧,雷队长。”
“那不是男人所为。”
“那二十万你拿走,应该比你这二十年挣的还多。”
“是,我没见过那么多钱,不过我还能安安稳稳地再干二十年,而你呢?自己寻思去吧。”
“要是你真查了,别说二十年,一天都不会让你干的。”
“你没这个能力。”
“你绝对扳不倒我的。”
“就凭你那声名显赫的岳父挺着你吗?”
“你真不赖,这都查出来了。首先他死好几年了;其次,就是他活着,他也没这能耐。”
“你倒是真比我还自信呀,张先生。”
“不然我不会来的。我提示你一下,我想你已经知道当天晚上停电了。”
“知道,只是偶尔,和案子没关吧?”
“但你知道电是临时被掐断的吗?因为当时外面的人太多了。”
“开玩笑,”雷奇又夹了一个油炸丸子,“好像这不在你的权力范围之内。”
“正因为这不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张文再伸出右手指着他,“所以你扳不倒我的!你是聪明人,好好想想。”
雷奇放下筷子,看看外面还有没有下雨。这个夏天都出奇地干燥,他想喝酒,但端起的酒杯又被他放到桌上。酒杯里全是烟头。烟头立在上面,像几把刺在尸体上的剑。
“放弃吧,除了那二十万你将再得到二十万。”
雷奇沿着街向回走,全身都在发热。他从没喝过这样的烈酒,血在他体内一圈一圈地跑。他有点儿醉了,想回家睡觉,醒来后再继续睡,一直睡到死,永远也不出门了。
当看见几个坐在门口的邻居那种奇怪的表情时他就后悔回来了。他飞速向五楼跑去,左手在包里找钥匙,同时右手疯狂地捶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你想震死我呀!”他妻子开的门。
他看看屋子,窗帘被合上了,床上的冰席有一半落在地上。屋里弥漫着茉莉花香水的气味。
“我刚睡着。天太热了。”
“是呀,太热了,太热了。”他笑着,床下隐约露出一截黑色的腰带。他走过去。“力力,我不是对你说了吗?以后别往床底下藏,会闷死的。”他摸着腰带的右侧,那是他放枪的地方,我杀了你!我毙了你!“力力,出来吧,你看爸爸给你带什么来了。”到了床边他弯下腰,握紧枪,你他妈等死吧!“力力,我数三个数,你赶快出来,不然爸爸可就不理你了。好,一,二,三!”
他掀开低垂的床单。
里面。一个男人。趴在地上。潮湿的地面。恐惧的眼睛。望着他。
“我真想不到你除了下棋还有这一手。”他掏出手枪,顶着对方太阳穴,回头看着他妻子。
她没看到他拿出了枪,但她知道他身上有枪,那里面有三颗子弹。正好一人一颗。“雷奇,雷奇!以后让力力、莲莲怎么办?”
他叹了一口气,把枪收起来。起身从包里掏出了工资,抽出三百,把剩下的扔到床上。“我要办案,在局里住几天,钱你支配着花。”他夹起皮包,指着已从床下出来的男人,“还有,你收拾残局吧。”
他不想回警局。下半辈子都在局里过,这让他无法忍受。正午十二点的阳光让他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脚下。他走进一家饭馆。他已经在酒店吃过了,所以他只喝酒。他试图数清杯中的气泡。一个,两个,三个……三十七个,三十八个。有一些新气泡冒出来,刚查出来的气泡却又一个个地胀破。周而复始的东西,永远也查不清。他想着,闭上眼睛,头很晕,仿佛在空中飞。他倒在了桌子上。
饭店老板硬掰开他的嘴灌了些醋。他睁开眼睛,摇摇头。“对了,酒钱,给你。”
“来洗把脸。”老板端来一盆热水。
“洗不干净的。”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老婆跟别人跑了,还有人骑我头上拉屎,谁他妈能洗干净啊?”
由于阳光的照射他稍稍好些了。他去找杜宇琪的爷爷。不知道为什么,他想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不过等他说完了才明白,其实这一点用处也没有。那是个很善良的老人,他知道。但这有什么用?谁也帮不了他。开始他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懦弱的人,不过他慢慢看出来,老人其实和他一样懦弱,只是对此感到气愤却无力伸张。不单是他们俩,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这样。这令他很难过。甚至是悲哀。临走时候他握着老人的手,忍住没掉下眼泪。
“有时候我就想,这世界是个天平,好人在一边,坏人在一边,我们不能把所有的坏人都揪出来,否则好人也只会就此坠下去。一坠到底。”说着说着他还是动情地哭了。
8
“您好,我想先问问您的姓名。”三审开始了,他们又换了一个检察官。前后有三个,或许以后还要有新的检察官来审判。你知道,不管来了多少个,审了多少次,结果是不会变的。
“米欣红。”你看看她。确实不认识她,你想,她来证明什么?
“米欣红女士,请问您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精神病院的副院长。”
“哦,那么十二年前您在哪里工作呢?”
“医院的档案室工作。”
“您应该了解您站在这里的意义。我会问您一些问题,如果不想回答,您可以保持沉默。但是对于您说出的话必须保证句句真实。否则您将承担您该承担的法律责任。您是否同意?”
“我同意。”
“好,您以前是否认识被告?”
“认识,不过不太熟。我是她妻子郭晓平的中学同学。只在他们结婚的时候见到他一次。”你想起来了,好像有这么一个人。
“我什么事都没有,去那种地方干吗?”他感到惊讶。
“什么事都没有?那为什么你总对人说我们的女儿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难道我想这样吗?”
“是,你杀的,你把毛毛弄死了,还冲着我发火?”她抹抹眼睛,到厨房做饭去了。
到了晚上,她在黑暗中走到床边,“你睡了吗?”
“睡不着,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晓平。”
“钟磊。”
“嗯?”
“去一次吧,我有个同学在那儿上班,有她在,谁也不敢把你当疯子看,就呆几天。”
“这么说您是通过被告的妻子认识被告的。那么您和他妻子的关系如何?”
“还可以。”
“从被告妻子反映的材料看,就凭着这种还可以的关系,在十二年前她曾经就丈夫的事情找过您。这是真的吗?”
“有这回事,晓平把她丈夫的情形对我讲了,问我这算不算精神失常。”
“从你刚才讲的来看,你丈夫已从自责的心理转变为严重的负罪感。这已经是精神失常的表现了。”
“当时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不算,只是因为他太悲伤了,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您的证词和被告妻子所提供的有不符合之处,她说那时您认为被告是失常的病症。”
“我都发过誓了。在这里我说什么我会负责任的,你们也可以调查清楚。”
检察官笑了笑。“当时被告妻子作何反应?”
“那怎么办?”
“我劝你让他来治疗,不然真的很难想象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晓平认定她丈夫疯了,求我帮忙让她丈夫进来。我劝她不能这么做,否则一个人好好的在院里呆久了也会变疯的。”
“这几句话又不一致。我们继续,被告妻子是否听从了您的建议呢?”
“她听从了。”她转过去看你妻子,发现你妻子一直在盯着她看,这让她很不自在。“她说那就去钟磊的叔叔家呆几个月,散散心。他叔叔在长白山,那儿的风景确实可以让人摆脱伤心。”
“那他住院的这几个月,邻居们问你丈夫去哪儿了,你怎么说?”
“嗯,我说钟磊去叔叔那儿了。”
“当时被告确实有几个月不在家里,被告的妻子也的确告诉别人他去了叔叔家。我们查过被告有一个叔叔那时独自一个人在长白山守林。很遗憾三年前他死于风寒,无法证明被告当时是否住在那里。然而被告妻子告诉我们所谓去叔叔那里不过是你们骗众人的一个托词。她说被告在那三个月里一直在你们医院里治疗。”
“事实是什么样的,你们可以去查呀。”
“问题是我们查不着,没有钟磊就诊的记录。”
“这不是已经查明白了吗?”
“而十二年前您刚好在档案室工作。”
“你想说什么?”
“哦,被告妻子是这么说的,在被告病愈出院的时候,你利用工作之便在被告出院时销毁了他的住院记录,把他的个人档案也从中抽走了。”
“这些都给你,要不是看在老同学的分上,我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谢谢你,全烧掉吧。”
“你不留着吗?说不准哪天就有用得上的时候。”
“永远也用不上了,”她笑了,“他病好了,我们可以重新生活了。”
她又回头看了看你妻子,两个人互相盯了几秒钟,转回来。“可能吗?一点理由也没有,我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等我丈夫病愈了,他还要工作的。”
“留着那些记录也一样能找到工作嘛。”
“那怎么找?谁会去要一个得过精神病的人呢?”
“这倒是真的。不过我确实不能这么干呀,被发现我连工作都会丢的。”
“帮帮忙吧,他住进来后我跟谁都不提,一出院我们就去长春,再也不回来了。”
“原因很简单,不需要我过多解释什么,这社会确实在排斥那些有过污点的人,这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米欣红女士,按您的说法,被告从未到过医院治疗过,而档案的事情更是无中生有的,是吗?”
“是这样的。”
“好,我的问题结束了,您必须保证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否则您很可能会被起诉。”
“这我明白。我理解晓平,这事要是我碰上,也会这么不择手段救我丈夫的。”
你妻子突然站起来,同时外面开始打雷。在雨点下落之前她又坐下了。脸上保持着惯有的悲壮。
第二个证人刚进来,你就认出了她。
“刘太太,您一直在医院做护理工作,是吗?”
“嗯,我九五年退的休,之前一辈子都在那儿工作。”
“十二年前,也就是八九年您和一个叫吴琴的护士一起负责您那一组病人的护理。”
“是,不过吴老已经不在了。”
“吴琴于九七年死于心脏病,所以我们只能把您从吉林请来作证。您看看这个人,对他您有印象吗?”
她转回来看着你。雨下起来了,当当地敲在玻璃上。“没印象。”
“您再仔细看看,或许他是您十二年前的一个病人?”
她又转回来。你闭上眼听着雨声。“确实没印象,我接手的病人太多了,大多数都记不清楚了。”
“那么这个女人您见过吗?”他指着你妻子,“她说您那时和她说过几句话。”
“刘护士,你看我丈夫最近怎么样?”
“好多了,我们在慢慢使他忘记从前那些难受的事,他基本上已经正常了。但是我得提醒你,出院后别再提你们的女儿,也别提和女儿有关的话。最好还是搬家,我跟你说,他都忘得差不多了。让他换个环境。”
“行,只要他能好,我们去哪儿住都行。”
“我记不得了,我年纪一大,挺多事都忘了。”
“好,刘太太,谢谢您。您可以走了。那么请问被告妻子郭晓平,刚刚两位证人的证词中与您上诉的材料极为不符,不知您作何解释?”
“我丈夫确实在医院治过病,我能说出准确日期,八九年四月三号到七月十五号。”
“您有其他的证据吗?比如医生的诊断,或是开药的单子。”
“那些都一起烧了呀。不过我每周都去看他,他一次比一次对我好,最后那回他抓着我的肩膀都哭了。”
“晓平,我是不是太让你失望了?”
“别说了。”他们沿着雨花石路走进草地,一群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小鸟一拥而起,飞上了树梢。
“你不该嫁我的。”
“你别说了。”
“我要说,我是男人,自己不挣钱,靠老婆养我,还让你花钱给我治病。这成什么事呀?”
“我叫你别说了。一切都能过去,这只是暂时的。”
“晓平,”他扶住她的双肩,“我好了,让我出去吧。我要赚钱,我把烟酒都戒掉,我要对得起你。”
因为他哭了,她也忍不住哭了。
“但这些并不能证明什么,您还没有新的证据。”
“新的?我有,那个叫张雨卉的是被奸杀的,是吧?”
“这一点已确定无疑。”
“毛毛死了十多年,我们为什么没再要孩子?”
“被告已经说过,他已不想生别的孩子来替代毛毛。”
他吻着妻子,闭上眼睛解开她睡衣的扣子,妻子的头发从他脸边滑落。左手握着她右侧的乳房�沂智崆岬馗��潘�难�K�隹�劬Γ�圃诳�牛��醇�拮悠交�母共俊F拮釉谙旅媛ё潘�募纾���W×恕?/p>
“不想生?那是他不能生。”
“我们再试试吧。”
“算了,我真的不行,我一到这时候就想起毛毛,圆鼓鼓的肚子,里面都是水。”
“能试着不去想他吗?”
“不想,你叫我怎么不去想?她是我女儿,我害了毛毛啊。”
“他住院前得下了那种病,后来出院了,但还是那样,虽然他已经不记得毛毛的事了。”
“我原来就这样吗?”
“没什么,大不了不做呗。我们两个是禁欲的老苦行僧,等着得道成仙哪。”她笑起来。
“这不行,”他下床点灯,屋子里突然亮了。“我们离婚吧,不能苦了你。”
“把灯闭了!我不答应。要知道,我们不是因为这个才结婚的。”
尽管前来旁听的人不多,但议论的声音很大,像一群蜜蜂在你周围飞来飞去。你站在被告席上双手插在一起,听着他们的嘲笑。你已无法忍受他们的轻蔑,对于你,对于一个男人的轻蔑。“我没有病。”话一出口你就后悔了,然而你还得说下去,既然选择了一条路你就下定了走到底的决心。“从没有过病,那只是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对别人我不这样,你放弃吧,别自作多情了。”
“不可能的,”她摇着头,带着绝望的悲壮神情摇着头,“不可能的。”
你知道你彻底伤了她的心,同时也在撕割着自己的心。你瘫在被告席里,双腿支撑着勉强站住,检察官说了一长串的废话,注定是败诉,谁也改变不了。然后是法官,他说判你死刑。你已经是第三次听到了这样的判决,很高兴没人再问你是否上诉的问题。这是最后判决,不再有任何机会了。结束了,一切都完事了。你赢了,奖品是死亡。十五日后领取。
你看看你妻子,她在一侧静静地笑了,从今以后她终于可以不必再四处奔波了,不必再被噩梦一夜一夜追个不停了。她尽力了,这样即使你死了,也没人再怪罪她了。你冲她笑着,告诉她:“为什么你不哭呢?哭出来会好受些的。”
九
他很怕妻子会把电话打到警局来,不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几天里他已经想好了,可以用那种最宽容的原谅来报复她。而假如妻子要他的答复,他实在无法摆明自己的态度:是马上回家,还是永远也不回去了。所幸每天晚上他回局里时并没有人告诉他白天有电话找他。这反而令他有一点失落,躺在临时搬来的床上能想象妻子那副乞求原谅和充满自责的孤独表情。似乎她已经失去了打电话的勇气,而这也使他回去的日子不断向后延期。没有人叫他回去,让他怎么往家走呢?值得欣慰的是这几天他一直睡得很好,用不着再用那种查年数的方法了。
越来越多的事实表明这很可能是他当警察的最后一年了。这倒没什么,干了二十年,换谁都会腻的。走就走吧。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把“毛毛惨案”彻底查出来,这已不是关于一个人死亡的命案,比他刚看到现场那天所预料的还要复杂。他说不清后面牵动着多少黑幕,不过这更加使他感到兴奋而不是畏惧。早上他给大家开了个会,讲解录像片段将嫌疑人定在杜宇琪身上,这样他便可以一个人去查了。
一个星期之内他去了三次市政府。
第一次他在下午三点差一刻直接找到了市长。屋子里檀木和君子兰混合的浓烈气味使他无法说出早已想好的那些话。他沉默着,接过市长递来的烟。
“这么说,张局长女儿的那个案子是由你来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