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装糊涂,我这儿有记录。这样吧,明天我打电话给你,我们谈谈。挂了吧。”
他收起电话,又要了一瓶华丹,一股白气从瓶口溢出。吊在天花板上的风扇断断续续地吹着,一只瓢虫安稳地伏在扇叶上。他起身结了账。
“小张,查出毛毛的父亲张文再、母亲袁南和后母朱珍珍的资料,找到后告诉我。”
“有人在里边等你呢。”
“谁?说干什么了?”
“是个女人,她说找你,是不是家里的事?”
他向里走去,推开几道门。“让你久等了。”他走过去合上百叶。
“雷队长吧?我是宇琪的妈妈,他今天早上到的家,我们问他跟谁走了去哪儿了,他也不说。他父亲又发火打了他一顿,总是这样。我就想过来问问您,他都对您说了吗?”
“他让你来找我的?”
“嗯,他说我要是想背着他偷偷来的话,就找您好了。”
“他一定还说我还不算是个最蠢的警察。”
“怎么会呢?”她有点紧张,“他都走了十多天了,连去哪儿了跟谁走的都不告诉我们。我只想问问您,他和毛毛那事有关系吗?”
他点起一支烟,有人在外面尖叫,他警觉地拨开百叶望去,一切都很正常。
“一个多月前我们知道他惹祸了,他一走我们就着急了。找了好多同学才问清楚,原来那女孩是毛毛,我们认识的。”
“然后你们去毛毛家里了?”
“是啊,出这么大事双方家长得一起解决啊。我和他爸就去了,但人家毛毛没跟我们宇琪走。”
“没走?”
“是啊,毛毛是去她妈妈那儿住了,跟宇琪压根儿就不在一块儿。她爸爸要留我们吃午饭,我们哪有心情吃呀?她爸爸真是个好人,他说怀孕的事情他也有责任,太娇惯女儿了。不过他打算先让毛毛平静一下,再去堕胎。他叫我们别有太大的负担。宇琪他爸一个劲儿地道歉。她爸爸说尽量多派些人帮忙找宇琪,劝我们先歇歇,在家等信儿。想想也是,长春这么大,连他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就我们两个人怎么找啊?”
他究竟在隐瞒什么呢?
我那时就在想。看得出来他怕那两个孩子被找到。
“你先回去吧,应该没有事的。不过,这几天别让杜宇琪跑出来了。”
“他爸爸打算一直在家看着他,直到他心收回来为止。”
“不上班了?”
“工作重要还是儿子重要?”
宇琪的妈妈离开后他一个人靠在屋子里。要是我处在这样的家庭,他想,我也要跑出来的。
“我查到了,”小张走进来说,“张文再现任市财政局局长,而且这两年政绩不错。”
“你好像对我讲过这些。”
“哦?袁南在铁北自己单独生活,以前做过银行出纳员。朱珍珍现在待业,算是家庭主妇。”
“没有工作?”
“不过,她父亲是朱宇龙,就是三年前去世的那个副市长。”
“还有吗?”
“嗯,刚才市长来电话,说那天晚上张文再是去市政开个紧急会议,市里好多人都可以证实。”
他拿出烟,但并不想点着,用火机燎着烟身。
6
“请问您的姓名?”不是昨天找过你的那个检察官,看起来这个更胖一些。
“李巧凤。”这是你妻子带来的第一个证人。你仔细观察她,确定以前你认识她。
“您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十多年前我就退休在家了。”
“李太太,您应该清楚在做什么。我将问您几个问题,您必须如实回答。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这我明白,我已经老了,说不出什么假话来。”
“您什么时候认识被告的?”
“让我想想,十八年前,差不多是那时候,我看着他们小两口结的婚。那时他们刚搬过来,什么都没有,就一张双人床,东西都是后来慢慢买的。”
“其间你们做了几年邻居?”
“五六年吧,后来他们搬走了,好像是全家来长春了。”
“我们为什么要走?”他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看妻子收拾衣服,“而且还去那么远的地方,那我的工作怎么办?”
“你已经把工作丢掉了,你忘了?单位把我调过去的,我指定能帮你找着工作,你不是会游泳吗?一定能找得到。”
“但我们可是在这儿过得好好的呀。”
“好好的?过得一点儿也不好。赶快收拾一下吧,四点钟车就来了。”
汽车驶过扬起一米高的尘土,妻子看着随风翻动的麦田。后来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还没到那儿家具就得撞散架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她激动地流出眼泪,“最坏的未来也不会像原来的日子那么糟糕。”她回望来路。再见了,吉林,我们永远也不回来了;再见了,伤心之地。
“那么在这五六年里你和被告的关系怎么样呢?”
“前几年我们相处得特别好,他们刚结婚,一点过日子的经验都没有。有一次竟然问我煮肉要先放盐还是后放盐。还有,小郭怀孕的时候连什么该多吃什么又不能吃都不知道。”
“就是说,被告其实是个很好处的人喽?”
“不是,后来我们有点小过节,当时事情闹大了,两家差点儿打起来。”
“小钟,你这几天见着我家贝贝没有?”
“哎哟,李婶,您家狗找不着了,问我有什么用啊?”
“小钟,过去咱可一直都不错。我就跟你明说吧,有人看见你把贝贝勒死了。”
“怎么会呢?您说我能跟只狗一般见识吗?”
“你损我?”
“那我可不敢。您再去好好找找,至少活要见狗死要见尸呀。”
“我想邻里之间,忍忍算了。只是我儿子忍不下这口气。”
“我说钟哥,你今天下午怎么跟我妈说话呢?”
“以礼待人呗。”
“我问你,我们哪儿惹着你了,干得这么绝?”
“你还真没怎么着我。你家狗可是把我们毛毛吓着了。”
“那你吱声不行吗?”
“我跟没跟你说过?狗还不照样撵着我们毛毛跑吗?你过来看看,这孩子天天晚上做噩梦。”
“那你告诉我,我把狗牵走还不成吗?”
“哼哼,再跑到我家来?我可养不起。”他把烟点着,长吸一口。
“你他妈玩我呢是不是?”他抓起钟磊的衣领,几个邻居跑来拉开了他们。“你给我等着,你不是怕惹毛毛吗?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怕了。”
“当天晚上,他扔石子砸我们家玻璃。”
“楼上的,听好了你,其他人也都给我听着,以后谁要是敢动我们毛毛的一根指头,我跟他玩命。”
“之后我们一直都很僵。不过后来我都明白了。不然我也不能来这儿。”
“您在当时觉得被告精裼行┎徽�B穑俊?/p>
“没有,他太疼他女儿了,这事我能理解。”
“被告的女儿最终还是不幸夭折,这您知道吧?”
“知道,我当时正做饭就听外面有人哭。我头一次听见这种哭声,好像是在放声大笑,其实这是最伤心的时候。我推开窗户看见小钟抱着毛毛往这边走。毛毛的头朝后仰着,两条小腿耷拉下来,像条柔软的蛇躺在他胳膊上。他后面跟着几个人。”
“怎么了?”妻子跑出来,“毛毛。毛毛!”
“嫂子。”一个年轻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她死了。”
“毛毛,妈妈来了,看看我呀。”她摸着孩子的脸,抬起头,“淹死的?”
没有人说话,一些好奇的人围了上来。
“你没去救她?”她拽起钟磊的衣服,“你想害死毛毛,她可是你的女儿呀。”
“是我的错,”他还抱着毛毛,冷冷地看着周围的人,“你们散开吧,滚!”
人们离开了,只是那只蝴蝶飞来飞去还不走。
“我的错。”他呆呆地说。
“他太疼毛毛了,一直就这么难受。过了那么久,小郭都慢慢恢复过来了,他还是那样子,也不上班,自己不下棋天天看着人家下棋,一看就是一天。有时候就在台阶上那么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跟谁也不说话。有时候我也想劝劝他。”
“小钟啊,你说李婶对你怎么样?”
“您是个好人,以前我有对不住您的地方,别放在心上。”
“那你就听李婶一回劝吧,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别太难过了。再说除了毛毛,你还有小郭呢,还有你自己呢?”
“李婶,您是好人,我不多说别的了。”
“趁你俩现在还年轻,再要一个孩子吧。”
“我不要了,就是生一百个里面能有毛毛吗?毛毛都死了。”
“但你还得过日子呀,总不能下半辈子就这么活呀。”
“李婶,您不知道毛毛死在我手里,我杀了她,还怎么指望下半辈子过什么快活日子呀?”
“您觉得被告说杀死毛毛的话正常吗?”
“没什么不正常的,毛毛是和他一起游泳时出的事,他是有点责任,只不过他太往心里去了。还有,他又那么疼毛毛。”
“好,李太太,今天麻烦您了。最后我还得再说一遍,您确定您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吗?”
“我老了,不可能说假话的。一辈子我都没撒过谎。”
你站在小小的正方形里,这使你想起好多次过马路的情形,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迈步,只等着有人把你领出去。很奇怪今天他们并没有问命案的事情,你想不明白这些和惨案有什么关系。你找不到你妻子,她在外面陪着另一个证人。这些证词构建着你的过去,你相信这里的每一句话,只是始终想不出自己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你妻子和证人一起走进来的,她坐在上面的空位子上,始终保持着那种面临灾难的悲壮的神情。
“我叫董三川,”开始他有些不自然,“是钟哥的同志,也是他朋友。”
“董先生我将问你一些问题,你可以拒绝回答,但你必须保证你说的话不能有一句是假话。否则你要负法律责任。”
“我知道这些,你问吧。”
“好,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被告的?”
“从我刚进厂。开始我们没说过话。有一天钟哥格外兴奋,只要他碰到一个人,不管见没见过,都要拉住说几句话。”
“你知道吗?我媳妇给我生了个姑娘,又大又胖,有七斤重。原来我以为是儿子呢。不过这样也好,把女儿养得漂漂亮亮的,下了班别走,晚上一起喝酒。”
“你叫他钟哥,看得出来,你们关系不错。”
“嗯,我特敬重他。钟哥很顾家,比如这么多年他每天都打比别人多的菜,但自己不怎
么吃。”
“你这是干吗呀,钟哥?”
“给毛毛带回去。我给她惯出毛病来了,现在她就爱吃食堂的菜,我做的再好也不尝一口,弄得我周日都得特意跑过来。”
“小孩子能品出什么来?你做好放到饭盒里不就得了。”
“这主意倒是不错。不,不行,要是让毛毛发现再学着去骗人家?还是算了吧。”
“就是说你也看出他很疼毛毛?”
“说真的,我从没见过有谁比他还爱自己的孩子。没事他就提毛毛。”
“毛毛会说话了。三少,你说我先教她点儿什么好?”
“爸爸妈妈。”
“她就会说这俩词,再想点儿别的。”
“那你教她×××。”
“不会说话就给我滚蛋!嗯,这样吧,我教她爱,人一辈子不就活这一个字吗?”
“尽管被告始终很爱自己的女儿,然而遗憾的是,不幸的是女儿还是夭折了。”
“其实那天我也在场,开始我不知道钟哥也来了,松花江游泳区那么大,谁看得着谁呀?后来管理的人清场不让游了。我就看到上岸的人都往人堆里扎,我知道出事了。”
他双膝跪地大口吸气,弯下腰吐到女儿的口中,双手不停地压着她的肚子。有时会有一伤�铀�旖橇鞒隼础C挥茫�故敲挥茫�父龃┚壬��哪腥舜尤巳褐屑方�础?/p>
“滚开,都给我滚!”他又弯腰向毛毛口中吐气。太阳直射在他头顶,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没用了,孩子死了。”救生员静静地说。
“死了?”他看着毛毛被水泡过的皮肤,由于充水而鼓胀的肚皮,像一只浮在水上翻过来的死鱼。他听到它在阳光下发出咝咝的响声。
“钟哥!”董三川推开人群跑进来,“钟哥。”
“毛毛死了,”他合上女儿的眼睛,将毛毛抱起来。“毛毛,爸爸带你回家。”
“据我们所知,此后被告就再也没有上过班。”
“我警告你,”董三川指着他,“别看你是法院的,我照样不惧你。你不叫钟哥名字可以,但我可不想听你一口一个被告地叫!”
检察官不失风度地笑了笑,好像是表示理解对方此刻的心情。“我们继续说吧。”
“确实没再来过单位,我去找过他。”
“钟哥,这是厂子给你的一点儿钱。”
“走吧,把它全喝光。”
“我不想扫他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换作平常我不可能让他这么浪费的。”
“钟哥,别太往心里去。这事总会过去的。”
“别废话了,喝酒。”
“钟哥,一个多月没过去,我们都想你了。”
“告诉厂长,我这辈子都不会去那狗地方了。”
“钟哥,你……”
“喝酒!”
“他变了不少,一句话也不说,我们一直喝到最后。”
“三少,不是我喝醉了。真事。”他凑到他耳边,“毛毛是我杀的。我明天,呃,就自首去。”说完他倒在桌子上。
“我送钟哥回去时想安慰嫂子几句,结果倒是嫂子叫我别见笑,钟哥醉成这样。我得承认,嫂子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他竖起拇指,“钟哥,你真有福气。”
“那你听到他说的话后,你当时是否认为他的精神已经错乱?”
“没有。他很正常,虽然他喝了点儿酒,但说的不过是责怪自己的话。我知道那种内疚让钟哥受不了了。还好,没几天我再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去长白山了。”
“去他叔叔家了,我求他好几天他才走的。”
“也好,嫂子,出去散散心,比闷在家里强多了,钟哥什么时候回来?”
“快,等他病一好就回来,不会太长时间的。”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前几天我才听说钟哥在长春碰上事了。”他转过来冲你喊,“钟哥,钟哥!还认得我吗?我是三少啊?你要挺住,钟哥。挺住就是这个。”他竖起拇指,“到时咱喝酒去。”
“酒戒了,烟也不抽了。”你笑着掏出两盒555。“这个我用不上,你拿去抽吧,三少,算给你留个纪念。”
“秩序!请维持秩序!”法官敲着桌子。
所有法官都一个样,说不出话,就知道敲桌子,你冲法官微笑着。
“我的问话到此结束。董先生,你能保证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当然。”
“好,女士们,先生们,”和上次不一样,这次没几个人来旁听,“一审的证据足以认定被告钟磊的罪行,而此次公审的核心是被告是否患有精神分裂症,或者是否曾经患有此症。可以证实被告现在一切正常。而从方才两位证人的口述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被告当时并无此症。两位证人也一致认为被告的一些胡言乱语只是失去女儿的一次短暂的打击。因此,我建议维持原判。”
“被告人钟磊,谋杀罪成立,强奸罪成立。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法官似乎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说上几句话。
“不服从!”你妻子在上面站起来,悲壮的神情,“上诉,我要一路告到中南海!”
七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还是有很多人在树下聊天;邻居们那么小声地议论着,他经过的时候还是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还是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偷偷指着他了。从电影里他看到太多这样的场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躲着邻居上了楼。
“终于结束啦,爸!”他女儿看见他进来就跑过去。
“感觉怎么样?”
“比我想的简单多了。其实我昨天说没考好是不想给自己增大压力,要不然今天还能发挥好吗?”
“她要出去。”他妻子织着毛衣说,“这么晚了,我不许她走。”
“所以你就告诉我你考得有多好,想让我一高兴就放你走是不是?”他笑着把力力抱起来。
“哪里呀,人家就是考得好嘛。”
“其实考不好我也不怪你,我一星期都把你关在家里,成绩就变好了?几点回来?”
“十点之前。”莲莲一路跑下楼。
“你们都当我不存在,对吧?”他妻子放下红黑两色的毛衣。
他没说话,看着这一天的调查结果,在脑海里虚拟着事情发生的几种可能。
“你这么晚让她跑出去,出事怎么办?算你的?”
他把儿子放到床上。“力力,今天又认识了几个小朋友呀?”
“我说你真把我当成透明的了。我还是不是这家里的人?”
“别说了。”
“有本事你就永远别说话。”
“我们的房子已经够小的了。”
“那你得问问你自己怎么混的。”
“我们有两个孩子,让哪个撞见对你有好处?”
“是你自己找吵的,还怕丢人?”
“哼,这么小的房子,已经住了四个人,可偏偏又要有第五个进来睡。”
“你什么意思?”
“我去下棋。”他从床底拽出象棋下楼了。
“几天没见不会下棋了?”
“摆棋摆棋,再来一盘。”雷奇点起烟。“我他妈的是长春最窝囊的男人!”
“输三盘而已,发什么火?”
“嗯,你会下棋吗?”他问旁边观棋的男孩。
“会,要不然我待在这儿干吗?”那个男孩从第二盘中局就蹲在旁边静静地看。
“会下就好,象棋是个好东西。”雷奇跳了步马,抽一口烟。“哪个狗娘养的给我扣绿帽子!”
他停住看着雷奇。
男孩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头慢悠悠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他起身追着老头往家跑。
“呵呵,你把人家孩子都吓跑了。下棋吧。”
五楼阳台上有个母亲在喊儿子的名字,楼下没人答应。过一会儿她穿着拖鞋跑到外面,一边走一边喊,后来她哭着过来问雷奇见没见到一个男孩,“我儿子,就这么高。”
“刚才还在这儿呢,是不是回家了?”
“哦。”她向原路跑回去。
“没想到,你人品还不赖。”
“你还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呢。”
“警察,我知道。”
“哦,我也感觉以前办公务的时候见到过你。”
“不是,你妻子告诉我的。”
“你认识她?”
“才认识的。”
雷奇抬头看着他,又拿起一支烟。“我以为你们没见过面的,”他用打火机点上,“下棋吧。”
“我们几天没下过棋了?”
“有一星期了,我得办案子。”
“嗯,前两天我在这儿等着你也不见你来,后来我上楼去找你才认识你妻子。邻居都看着我进门。你一直不在。”
雷奇坐直身子,踩灭了没抽几口的烟。“我想他们是误会了。你收拾残局吧。”
凌晨三点钟,他上床前关掉手机,拔出了电话线,在纸上写着“别叫醒我,我要睡觉”。虽然他确实累了,却依然睡不着。他明白那些邻居不会无聊到去说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但是他没证据。如果抓到了又会怎样?难道让我去毙了他们吗?尽量想点儿别的,想女儿,想儿子,想“毛毛惨案”。什么都令人厌烦。别叫醒我,我要睡觉。
他觉得他是被太阳晒醒的。阳光刺眼,他翻个身,从床头抽出一支烟,家里人都出去了,只剩他一个人。他起身看看妻子在桌上留下什么字条没有,只有那张“别叫醒我,我要睡觉”的字条。他突然有些不理解夜里为什么会有想要休息一天的念头,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办的。他看了一眼钟表,已经下午三点了。他想起张文再说是要找他谈话的。
“喂,小张。”
“雷队长啊,是我,王力新。”
“哦,上午有人找我吗?”
“没有啊,不过下午局长来过了,正巧你不在,我们说你病了。给你打电话都打不过去。”
“他说什么了?”
“他问这案子谁办,我说是你。他就问你哪去了,我就说雷队长请病假。他让我们尽快破案,说市里很重视,要是觉得力不从心的话,市里要派专人下来。”
“对,小张呢?”
“送医院去了,被人打伤了。”
“打伤了?”
“嗯,有个疯子跑过来自首,说他是杀毛毛的凶手,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小张叫他回去。他不干,就砸伤了小张。”
“自首?怎么说的?”
“没做笔录,反正和这案子没一处相符的,别理他,他都来两次了。我们正扣着他呢。”
“好,我一会儿过去问问他。”
“局长当时也在场,整个场面乱糟糟的。他一挥手,谁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小张就倒下了。”
他挂掉电话,打开手机,从呼叫转移看看这一天有谁找过他,九点十一分,局里的,十点钟还打来一次,下午两点多一次,没有别人打过电话给他。
“喂,你可真够沉得住气的,张先生。”
“谁?啊,雷队长,沉不住气的是你。我是受害者家属,而你的工作是查案。我看你该比我着急吧。”
“那是开始,等案子查出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好啊,那时你我都高兴,毛毛也得以瞑目了。”
雷奇笑了一下,“你就没想过到时候怎么庆祝?我劝你还是提前庆祝吧,不然到时候你就没什么心情了。”
“你是指那二十万我拿不到吗?无所谓,就算留给你们做经费了。”
“我要见见毛毛的母亲。”
“因为这事她受了点刺激,我送她去长白山了。”
你真的不在,我当天去了,几只猫饿死在屋子里。
我有点儿记不清了。
“大娘,这家里的人呢?”
“哦,你说小袁?走了,她丈夫把她接走的。要不然她得死在这里。”
“怎么了?”
“疯了,听说她闺女死了,她商熳�谑飨鲁�瑁�坏桨胍咕土�按�械匕ぜ野せ�妹牛�凳且�蛘塘耍�梦颐翘岣呔�瑁���堑谝桓鑫��牧沂俊!?/p>
他坐54路回警局,电车不时发出令人头疼的响声。都是那些饭桶,他打开报纸时想,硬要把电车留下来,说这是长春的特色。车上没几个人,对面有个男人呆呆地看着他。他举起报纸挡住脸,几天的报纸都在这儿。体育版整版都在讨论足协取消亚泰冲A资格的偏袒行为。他读了一遍,不得不佩服报纸的煽动水平,以至于像他这样从不看球的人都感到气愤不已。他按照高架桥后续报道的顺序把这几天的报纸排好,从之四开始到今天之二十五结束,中间缺了几张。他从头开始看,渐渐明白新闻是怎么炒出来的了。事故刚发生时,记者作了几个可能涉及黑幕的假设来吸引读者,等我们对此事渐渐失去了兴趣的时候,报纸把它归结为一次简单的意外事故收尾。其中他看到张文再的名字,在那里他信誓旦旦地宣称建设高架桥时所用的都是最可靠的工程队,钢板水泥都是货真价实的,绝不是廉价货。雷奇摇摇头,在公众面前显得很磊落,生活里却要隐瞒自己女儿的私奔,除此之外,雷奇下车时想着,他还隐瞒了什么呢?
“小张的伤势怎么样?”他问值班的警察。
“缝了三针,没什么大事,雷队长,太不像话了,竟然跑到局里打警察来了。”
“给小张两个星期假,那个人在哪儿呢?”
“里面关着呢。”
“我去看看。”
“雷队长,您可小心点儿,他真有病。”
他看见那个人面对墙壁上的一只爬来爬去的瓢虫微笑。
“看上去你很得意呀!”
“对呀,终于把我抓住了,毛毛总算没白死。”
“你他妈的认识毛毛吗?”雷奇跳过去抓住他衣领,强压下火,放开了他。“打我的人!”
“认识,我认识。我跟你说,没有人比我更认识她了,她是我女儿。”
“等等,你说你是父亲,毛毛是你女儿?”
“嗯。”
“父亲把女儿杀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你们都不相信我。”
“相信,我相信。”他点起一支烟,“通知他家人,他可以走了。”
“他不肯走,再说我们得为张哥出口气,告他个妨碍公务,殴打警察。”
“我让他走,你听见没有?”他手指点着桌子,“他可帮我大忙了。”
什么大忙?
他使我明白这种事情是可以发生的。
这种事情?
这么说吧,如果一个女孩是被强奸致死的,什么人最先被排除?
女人。
对,反过来说,要对付一个狡猾的凶犯,最先排除的人就是最可疑的人,所以女人也会有作案的可能。还有两种人也在其中,就是这女孩的兄弟,以及,父亲。
不可能的,你别骗我了,不可能!
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妻子,这几天他将住在局里。“太忙了,我要守在这儿。”他实在不想回去。
“这多好啊,你总算离开这狗窝了。”
然后他又拨了个号码。“喂,张先生,多年来我始终保持一个优雅习惯,即每次案子结束前我总是私下里先找疑犯谈一谈,这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所以我还不想打破它。您今晚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痛快地喝一顿。我想您不会跑的,以您这样权贵的身份。”
7
只要还有机会,你妻子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几个晚上她关掉灯,躺在床上却一丝睡意也没有。她总是在想些别的事情,后来她索性打开窗户,将头伸到外面淋着秋雨。这个秋天的雨很多,几乎没有一天是干燥的,仿佛是在偿还刚过去的干燥夏天的雨债。她突然很希望自己就此病倒,一直昏迷到行刑的那天,这样一切就都过去了,她不必再徒劳地四处奔走
。她渐渐开始明白——尽管她很怕想到这一点——她的每一次上诉只不过将你的生命延期了十五天而已。
广场上的夜空中飘荡着《东方红》的乐曲声,那是零点到来的标志。随着声音逐渐扩散,对面有几户被震醒的人家点亮了小灯。在你死去的第二年春天,那座大钟再也不会发出乐声了,原因是附近的人们谁也不愿意在不安的睡梦中等待着《东方红》的出现使自己重新醒来。又过了一年那座大钟四个方向的指针也彻底停了下来。总有几只小鸟在上面玩,时针和分针被鸟儿们拨动得有些飘忽不定。行色匆匆的人们因为看到了面北大钟的时间而放慢了脚步,等他们慢慢走过去回头看面南的时间则不得不焦急地向前奔跑。而那些鸟儿也因为四个方向的钟面如此相似,常常找不到前一天藏在指针槽中的食物,以至于那上面的死虫子越来越多,为了躲那些不时落下来的风干了的虫壳,行人不再从钟的下方经过。这就是你死后的长春。
你妻子又一次回到了吉林,这次她并没有找律师再咨询什么。她知道即使是最神奇的律师也不能再为此案提出合适的建议了。对于这次吉林之行,她自己也不清楚还该做些什么,不再有上一次那种明确的目的,没有方向,仿佛仅仅是在表明她尽力去做了,虽然已做不出什么来。为了避免再一次在车上笑得那么难过,她决定改乘火车,至少火车上没有电视。
她先是回到娘家住了几天,她母亲问她钟磊为什么没有一起来。她不愿意说谎,更不想把事实告诉母亲令她伤心,于是她只是沉默不语,同时还要掩饰自己的悲伤。
她不打算再寻找什么证人了。她知道即使这次她请一车的人回长春,也不会比二审好到哪儿去。几天的平静生活让她明白以后若真到了独身的时候,她可以回来和她母亲一起生活。
在吉林的最后一天,她去了精神医院。有一位和她不错的同学工作在那里。她们从池塘边一路走到林子里。几十个病人在操场上做着奇怪的早操,还有些人一边挖蚯蚓一边说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她迎着风声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对同学讲述了一遍,然后她叹了口气,看着压下来的阴云。她觉得要是哭出来的话或许会好一些,最起码能感动对方。但是她早就没有泪水了。要下雨了。
“我不能去,你好好想想,就算去了也于事无补。”
“但当初可是你出的点子,事情这么糟糕你就没一点责任?”你妻子对自己竟然说出这么怨恨的话感到惊讶,“你怕我把你也扯下来是不是?哦,你都升到副院长了。”
“那时你要不听我的话会更糟糕。想想吧,至少这让你们过了十三年的幸福日子。”
她看看四周,那些穿病服的人抱着头往回跑。有几滴雨点打在她脸上。
“他到底杀没杀过人?”
“没有。”
“你太感情用事了。想过没有,也许真像口供里讲的,在你睡着的时候他出去了?”
“不会的,他一定是清白的。有人给他扣帽子,你知道吗?那些警察抓不着人就拿钟磊顶罪,从头到尾我们都陷在阴谋里了。”
一个女人举着一根树枝挡住自己的脸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上面的树叶摇个不停。
“回去,回去,不想吃饭了是不是?”
“暴露目标了?”那女人沮丧地往回走,“哦,树叶太少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找你,去长春作证,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我不去。你说我去了又有什么用?他犯的是这宗罪。他杀了人,我能证明什么?”
“他没杀人。我们被人算计了,我说过的。”
雨突然大起来,很急很密。两人的头发都被淋湿了。
“下雨了。”她淡淡地说,仿佛是在说赶紧回去吧。
“你必须得去,到时候法庭会找你的。一审二审我没来找你,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原谅我,别怪我过河拆桥。他是我丈夫。”
火车启动时她泪流满面,后来她把这当成没有干掉的雨水。雨点打在车窗上,慢慢汇在一起流了下来。随后又有一些新的雨点落在上面。她忍受不了眼前的情形,推开车窗。这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抗议,对此她无动于衷。一个男人走过来气冲冲地关上窗子瞪了她一眼,看到她冰冷的表情,他的情绪马上从愤怒变成了恐惧。他对她笑了笑,“如果真难受的话,开一半好了。”
她在两个多小时的旅途中想起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很奇怪没有几件是与你有关的。过去的回忆一幕幕毫无联系地浮现出来。她想起那天夜里有一个帽子上全是雪花的人把她从睡梦中敲醒,隔着门告诉她丈夫死在了工地上。她挺住打开门,外面的人已泣不成声,这反而让她对安慰她的那个人笑了笑;她想起原来有一个小伙子在松花江划船时向她求婚,她提醒他自己是个寡妇,“但结婚了就不是了。”他在船头上抱起她,小船摇摇晃晃就要翻了,她吓得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