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死了。
谁呀?
你知道。告诉我整个过程是什么样的?
外面太吵了,满世界都是声响。
我要知道事情的经过。
我对你说了又怎么样呢?
至少你就不再是唯一的知情者了。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就明白这么多年你等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对不对?
你讲出来吧。
里面的人差不多都死了。
问题是只要你我都还活着,故事就没结束。知道吗?这也是我们唯一的话题。
真不该再提起它,那么长时间了,有七年了吧?
是啊,七年了。
一切都不成样子了,故事开始得很早,我像个中途进去的小角色,我出现在那个星期一早晨快六点的时候。
前一天晚上他下棋一直到两点钟才上楼。入夜之前他连杀了对手四盘,以后他就再没赢过,到最后他简直妥协到只要熬成平局就是胜利。“收棋吧。”他看着对手感到自己很丢人。尽管他们一起下了几个月的棋,可他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去年冬天他们在宽平大桥桥拱认识的,当时两个人先后都输给了摆残局的江湖人二十块钱。共同的经历让他们彼此笑了笑。此后那个人每天都会把他找出来。冬天他们蹲在楼道间,夏天他们坐在路灯下。几乎从不说与下棋无关的事情。不管是谁,只要有人想说点别的话题,对手都会不屑地挥挥手:“下棋吧。”
躺在床上他想不通人的智慧为什么会受着时间的限制。十一点前他始终在赢棋,之后的六盘居然被对手连续三次重炮两回马后炮一步卧槽马这些最基本的招数杀死。按照规则他输了二十块钱。他倒在妻子的身旁,看着外面的路灯映射在圆形钟面上。妻子翻身的时候长长的发丝划过他的脸。他轻轻吹开,转过身背对着她。一只晃动着的虫影伏在窗前。它们不睡觉,他想着,枯燥而失去希望的工作,单调又穷苦的生活,生命中连昆虫的那么一点刺激都不具备。失去激情的职业,工作在平静出奇的社区,二十年里只有那么几次可以动动脑筋的案例,而分析这种案子的曲折竟不比下盘棋所耗费的精力更大。他儿子在睡梦中磨牙。他将她散在枕边的头发全都展开铺在自己的脸上,闭上双眼,却全无睡意。“一年、两年……”他默默地数着,到第二十年再数回来。多年来这成了他治疗失眠的办法。他查着自己入这一行的时间,想想每一年都经历过什么案子。每过三百六十五天他就要加上一年,这使他越来越难以入睡。打从十多年前他刚刚意识到自己终于也染上了那些年长的同事都有的失眠症时,他便开始尝试这种方法。那时很简单,也很灵验,数到“八年”就够了。
天还没亮就有一阵铃声将他弄醒,那时他觉得自己仿佛才刚刚睡去。妻子又去公园做操了。他走下床洗把脸,将窗子打开。电话还响着。他知道应该是很急的事。
“喂,是雷队长家里吗?”
“小张啊。”
“你关机了,没吵醒嫂子和孩子吧?”
“说吧,怎么了?”
“有人报案,花园西北角发现一具女尸。”
“你现在在哪儿?”
“值班室。小王他们过去了。”
“通知他们保护现场,将花园里的人请出去,大门关上戒严。注意所有留在附近的路人。我一刻钟后到。”
他给妻子留了张条:送儿子去幼儿园,中午上学校把女儿的补课费交上,五百块钱压在电视下面。随后他把枪装好,里面有三颗子弹。他走下楼梯,扶手很脏,三楼的拐角处没有灯,怎么跺脚也不会亮。尽管是清晨,却仍然很热。走过两条马路,十多栋楼房。他跳过紧锁的花园大门。野草在疯长,仿佛是向松树宣战。几个警察聚在草间。他从围成一圈的红色警戒带下钻过去。
“几点钟报的警?谁接的?”
“五点三十五,我接的。我们有三个人值班,他们先过来的,我通知别人。”
“你们来时在这儿看没看到其他人?”
“没有,晨练的人都不来这里,这儿没有灯。”
他仰头看着上方的灯罩。“被人打碎了,一直这样吗?”
“以前就是,和案子没什么联系。好早以前陆续就有人用弹弓打碎的。”
“园长来了吗?”
“没有园长,花园这么小,又不能收费。”
“这我知道。”
“原来有一些管理人员,后来没收入就解体了,花园归到物业局管理。”
“所以就管理成这样?”雷奇比量着,“这么高的草没人剪,黑糊糊的一盏灯也没有。别说是出条人命,就是在这儿搞屠杀都够了。”
“我们来时那个报案的女人也不见了。”
“电话里她怎么说的?”
“她说有人死在这里。好像是她太紧张,有点听不清。我让她慢点说,她说她已经说得很慢了。”
“记住,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你就叫她清楚点说,而不是慢点说。”他笑着拍了拍小张的肩走过去。
死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上身穿着印有GAB字母的白色T恤。显然T恤被用力扯过,但只是变了形,并没有扯开。死者的肚子上有一只鞋印。“是拖鞋。”他看了看说。地面很干燥,全是灰土。他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从这里走过。“刚才你们进来的人太多了。”
“对不起。不过我们是排成一列从甬道进来的。”
“那就够了,就甬道有土,你让我到草丛里找脚印?哦,血是从哪儿来的?”
“死者正面并没有破裂的伤口,我们没有翻尸体,背面怎么样不知道。喉咙处有掐过的痕迹。我想这女孩应该是窒息而死的。”
“还有,你看这里,仔细观察这两处红肿的大小,应该是男人拇指的指印,你想想说明什么?”
“哦,就是说凶手是面对面掐到死者的。”
他没做应答,闻了闻死者的头发。“好好找找这附近的烟头。”他说着将死者的嘴张开,里面的舌头已被咬破。他趴下去闻了闻女孩的嘴。“她不抽烟。”用指甲刮了一下死者的门牙,一层薄薄的黄渍。接着食指和拇指搓一下头发,看着自己的手指。展开死者紧握的左手,指甲里有泥。中指指甲里混有一些血迹。“刮下来化验,叫附近的居民留意一个头发很短、右手臂有伤的男人。”说着他转到另一侧。
“找过了,没有烟头。”他们回来报告。
“没有?”他又闻了闻死者的头发,皱着眉点起一支烟。
“发现一部手机,不过已经没电了。”
“在哪儿看见的?”
“甬道中间的位置,在旁边的草丛里面。”
“我早就说,来的人太多,都乱了。手机带回去,查查用户是谁。还有,胸罩是你们扣上的?她身上的衣服是你们盖上去的吗?”
“不是。我们来时见到的和现在的情形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嗯,应该不是你们。把鞋子脱下来。”
“为什么?”小张弯下腰解鞋带。
“不是说你,是她的!”
他们解开死者银灰色的旅游鞋,白袜子的脚跟和脚掌处有些泛黄。“袜子也脱了。”他蹲下来,“还是我来吧。”他从脚脖子处将袜口卷成圈,一点点翻下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捏着脚踝和脚心,轻轻分开脚趾,看过之后将尸体翻过来。
“这儿有个凹印。”小张指着死者的后背说。
“地上相对的位置也有一个小坑。她死后的几个小时一直压着什么东西。在你们之前有人动过尸体。”
“我们来时没发现一个人。”
“那报案的人什么样?”
“本地人,有四十多岁的声音吧。但为什么她报了警又避开我们呢?”
“很简单。”他比量着凹印的长度,“谁愿意无缘无故地搅进来?”换个位置观察死者的双腿。血是从双腿中间流出来的。“畜生!看看有没有一根三十厘米长、五厘米粗的树棍,对,上面沾着血的。别走太远,十米内没有你就永远也找不到了。”
天哪,别告诉我她就是这么死的。
说实话,这是我办过的最残忍的案子。但你犯不上这么伤心,后来的事实证明,整个经过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可怕。
“这样的树枝有的是,但没有一根是凶犯用过的。”
“去把那表摘下来,不要碰到表蒙,装好它。尸体送到陈法医那里。看看还有什么我们忘了的。”他沿着甬道出去,几分钟后又走了回来。“但愿这案子不是个简单的奸杀。”他搓搓双手的泥,“现在挺有意思的是,那些凝了的血怎么又融开的?”他说,“七点之前收工吧。现场处理干净。戒严带别摘。二十四小时留人暗中监视,一旦有可疑的人进来就通知我,自己不要动。就这样吧。”
“雷队长,一起吃早餐吧。”
“不了,我还有点事要办,对,查清那女孩的身份,联系她家人。”
“有人认识她,就住在这附近,邻居们都叫她毛毛。她的父亲是张文再先生,就是市财政局局长。”
“马上通知他。不要等流言传过去我们才送到消息。”他点一支烟,“我可不想让他觉得我们警察办事不力。”
1
虽然你一进来便表明自己是来自首的,然而还是无人理睬。不光是你面前的那个人,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你在说什么。然后你稍稍提高一点音量喊着:“我杀了人!”声音不大,但是人人都听见了。一时间那些与恋人打电话的呀,由于无聊而查阅过去的文件当故事看的呀,以及一个下午都在试图将九十九颗地雷挖出来的呀,现在都停了下来。一个个转过身或者侧过脸看看凶手是什么样的人,表情严肃,没有人笑,好像在等待一声令下便冲过来把你摁倒。
“哦,请坐下,咱们现在慢慢说。”坐在你对面的那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的警察先打开僵硬的局面。“我想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钟磊,一石压在二石上的磊。”
“嗯,”他先把名字写在刚刚从文件袋抽出的一张表上。“性别就不必说了,你的年龄是多少?”
“四十二。”你告诉他,不过你犯案的那一年是二十七岁。
“啊?那是很早以前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就很自由地活着吗?”
你说你也挺纳闷的,十五年里几十次从警察身边走过,但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抓你。
“就是说你在外面像普通人一样过了十几年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不理解有什么原因能让你突然觉悟,跑到这里来自首。
你告诉他从一开始你就是觉悟的,只不过后来忘记了,所以没来自首,一直逍遥法外。不过现在总算想起来,就跑到这里受罚,“至少也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是不是?”
“那倒是,不过你怎么能想不起来呢?”
在你看来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有谁能将十几年前做的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呢?你猜他也不可能做到的。总得有什么来提示才是。今天不就是吗?在巴士上你算准了六点一刻下车的,不过刚下车你就看到了往常没有经过的街道,闻到了从未弥漫过的紫丁香的味道。你发现自己多坐了三站地。从楼间横穿过去需要十五分钟,走到路上你看到公告板上贴张白
纸,上面写什么你并没有注意读,不过你一眼就记住了那个醒目的标题:有关“毛毛惨案”凶犯的几处特征。你突然想起来案子不是你干的吗?而你还逍遥自在的像个局外人一般做个观众呢,这可不行,马上得过来,要对得起毛毛,要对得起自己。
“不好意思,我想你看错了。”他冲你笑起来,“毛毛是一个星期前出事的,在那之前她可是活得好好的。”
“不会呀,她明明是死在我手里的。我忘了毛毛是什么人了,她是怎么死的我也记不清了。让我想想,好像她死后我把她扔到水里了,要不然就是我直接把她淹死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对,你说的毛毛多大了?”
“十七。”
“没错呀,我杀掉的毛毛到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唉?二月二十九的生日,十七岁已经过了。”你又有点不明白了,怎么对那四年才轮一次的日子印象那么深呢?
“哦,现在我明白一点了。但还有一事不大清楚,你知道你来的地方是派出所吗?”
“是呀,不然我到这里来干吗?”
“不过派出所并不是那些不正常的空想主义者发挥想像力的施展空间呀。”
幽默,无耻的幽默感。他把你当成是无理取闹的人了。
“至少在我看来是这么回事。”他一折,纸张面积变为原来的二分之一,再一折,四分之一,将只填过“钟磊”和“男”三个字的表格撕碎。
真的,为什么他不相信你说的呢?
“回去睡一觉,醒醒酒。到明天连你都会对自己的话感到羞愧。”
你说你已经九年没碰过一滴酒了。
“所以我猜你一碰酒就会醉成这个样子。”
你在里面说了将近一刻钟,而他们竟把你当成疯子看。回到家还要走同样长时间的路。汽车像等着分糖果的小朋友一样一辆一辆排在大街上。你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等待着车流散去。那些分成四个方向的汽车给你留下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空间。每一辆车从你身旁或是身前滑过,不管是往哪里你都不敢迈出一步。好多看上去很远的车转眼间就飞驰到你身后。你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躲都躲不过,而另一些人却处处得到纵容。虽然有时候你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一个凶残的杀人犯,但确确实实有过这么回事,至少这记忆不断地盘旋在你脑中。不用看表你也应该盘算得出来,你停在路口至少已经三分钟。你早就记不得从你身边擦过的都是什么牌子的汽车,似乎这和你忘掉自己杀人的经过是一个道理。死去的人叫毛毛,这一点确定无疑,开门的时候你还在想,其他的一切细节如落入水中的画模糊不清。
吃饭前你妻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她倒酒时说这是她这么多年经历过的最炎热的一个夏天。窗外夕阳下的树枝在挥动,你担心那是幻觉。一个多月以来每次晚饭前她都要说这句话,而你却从未打算去回应她。你知道如果哪天她再说天气很热的时候,你若应和一句“是啊”或是“比你没经历过的还热呢”,她就不会再天天重复这句话。但你知道,不谈天气,你们彼此之间就更会无话可说。从一开始你妻子就很固执,还总要掩饰自己的固执。
她说因为持续的高温,单位从明天开始放假,直到第一场雨来临为止。你的工作则不一样,天越热,你加班的时间就会越长。你在游泳池负责一米九水域的安全工作,每天都会在水中泡上八个小时以躲避高温的侵袭。她又问了一些问题,这令你感到厌烦,仿佛你妻子觉得你们的爱情会随着谈话内容的减少而渐渐消失一般。你告诉她从你担任这个工作起整个游泳区还没有出现过一次事故,而且尽你最大的努力,以后也绝不容忍有意外事故发生。这样你们就真的没有任何话题可谈了。两个人默默地吃饭。游泳池?又是水。你想起自己的罪行,停下碗筷,看着窗外火红色的云向左边缓缓移动。你明白单靠思考并不能使回忆逐渐变得清晰。
“我今天突然想起过去的事了。”
“什么呀?”你的妻子走过去打开电视。
“我想起自己原来是个杀人犯。”
“那怎么没人把你抓起来呀?”她调到三十六频道,“我自个儿过还清净哪。”
“是啊,我去找他们,结果被轰出来了。”
“你去哪儿了?”电视上说明天晴。“还好,至少可以休一天假。”
“我去派出所,告诉他们毛毛是我杀的,但我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天啊,你又来了,中暑了吧?”她闭掉电视,将不断吹进热气的窗子关上,“我们一起生活多少年了?”
“差不多二十年。”
“是啊,这二十年里你干吗老是有那种自己是个罪人的错觉呢?”
你在凌晨一点多钟差点被水呛死,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个令人激动的梦。在黑暗中你扶着墙壁走进客厅打开电视,所有的电视台都已休息,从一个雪花频道播到另一个雪花频道。你打开窗子,看着长到三楼的柳树。一阵凉风吹过脸庞,或许要下雨了。散落的树叶擦着地面沙沙地响,白色和粉红色的塑料袋掺杂在灰土之间随风舞动。对面的楼房有四扇亮着灯的窗户,两扇没有拉窗帘,你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一切,却为何看不到你记忆里的东西?
打开灯你看见躺在床上的妻子正盯着门口。每晚你们都睡在一起,却没有任何亲昵行为,仿佛这是多年来的一个约定形成的规矩。
“我终于想起来了,”你看见自己影子罩在她身体之上,“毛毛以前生活在我们之间。”
“又是这样,放弃你那些糟糕的想法吧。”
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看着屋子的一切摆设,仿佛自己是个刚刚进到家里的陌生人。你,你们,你们两个人生活在这屋子里,好像缺少了一些什么。你妻子翻过身,你把门打开,灯光溜到客厅里。
“你睡了吗?”你问。
没有声音,你确定她没有睡,有一架闪着红灯的飞机从东南方飞过。
“那是我们的孩子,对吗?”你用只有你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我们有过一个女儿的。”
“把灯关掉!”你的妻子坐了起来,“然后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你别折磨我了!”
是啊,你回到床前躺下去,看着无限辽阔的黑暗,看上去这黑暗一辈子都走不到尽头。你曾经有一个女儿,可是你把她杀了。后来你忘掉了,然而现在你又记起来了。你无法相信自己的过去。将头埋在枕头里,双手捂住耳朵,一只蚊子飞舞的声音从左耳进入,在一分钟的时间里荡来荡去被你的右手又撞了回来。
“对不起,你的女儿,我们的女儿,被我杀死了。”你想哭,却没有办法让你的眼泪流出来。只是无比的伤心,像最难过的星星在孤独地放射光芒。伤心的光亮照在每一片摇动的树渡稀?/p>
“别折磨自己了。”她转过来,在你胸前握住你的手。两只手像一对展开翅膀的鸟儿从你的脸庞飞起,穿过她的长发,最后停留在她胸前,仿佛降落在雨后的一朵牵牛花上。“折磨我吧,”她说,“别折磨自己了。”
二
早餐之前他还要在附近转上一圈,路上的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很明显大多数人已经听说花园里出事了,那些认识他的人在很远的地方以一种奇怪的表情冲他点点头。他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们。一个像武士一样背持一柄剑的老人拎着一瓶牛奶从他身旁走过。
“大爷,”他叫住那个穿着唐装的老人,“您这奶在哪里买的啊?”
“就在门口,不过你可起来晚了。”
他快跑几步,耳边有风掠过。有几种花在花坛悄悄地开放。他看见送奶的人将空奶桶挂在自行车的两侧。
“明天再来吧,已经没有了。”
“哦,你先停一下。我叫雷奇,负责这一片的治安,想问你些情况。”
“你是说死在里面那个孩子?”
“嗯,今天早晨你几点钟开始在这儿卖奶的?”
“我来得再早也没有用,你可知道,人是半夜死的。”
“没错,不过我要知道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在这里。”
“当然有,天天都有一个女的比我早,她是在这儿等着我来的。”
我当时没有听明白。
“她说舀出的第一缸奶纯,每次都比我先到。”
“几点钟?”
“不到五点,差几分钟。”
“她用黄色的奶锅盛奶?”
“不是,她用瓶装,那种大的可乐瓶子。”
“哦,”他闻到送奶人衣服上的一股奶香味,地上全是奶渍,他确定这和现场看到的差不多,“还有一个事儿,你卖的是热奶吗?”
“生的,每天四点钟刚挤出来的,那时是温的,不过到这儿早都凉了。”
“你认识那个女人?”
“不认识,但是她明天还得来,五点钟准时在这儿。”
“明早我也来,到时候你把她指给我看。不好意思,早点儿赶回去吧,麻烦你了。”
第二天她没有来,我在一侧站了两个小时,一直数着,先后有六十七个人将两桶奶分光了。
“死者家属怎么说?”他坐在办公椅上问下属。下午的阳光从百叶的缝隙中漏进来,无数灰尘在光线中轻轻地跳动。
“张文再先生很难过,同以前我通知的家属差不多,呆呆地盯着某一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在市政府里?”
“不是,家里,他家挺气派的。她妻子看上去比他还要伤心,从楼上跑下来便伏在沙发上哭个不停。”
“这种事受打击的往往是女人,不过你看着,到最后能挺得住的也只是她们。”
“但是毛毛并不是她女儿。”
他把双脚从办公桌上放下来,突然坐直。
“毛毛的父母十多年前就分开了,我感觉那女人在装样子。”小张说,“作为一个后妈来讲,她的悲伤实在太夸张了。”
“她母亲呢?”
“一个人住在铁北,张先生说他会想办法让她接受这个事实的。”
“他们还有联系吗?”
“应该有吧,毛毛以前往返他们之间,不过抚养权在父亲那边。”
“还有一些别的吗?”
“大概就这么多了,看见他们那样,我很难再问什么了。”
“尽快查到她母亲的住址,还有找找有关张先生的资料。”
幼儿园的阿姨告诉他力力早就被他妈妈接走了,还在他走出去的时候冲着他喊都什么时候了。他看看表,六点钟,半个小时后能到家。一路上听着车铃和汽车喇叭的声音,秩序很乱,需要有一个交警,这令他想起以前办过的一个案子。那件案子很残忍,不过并不难破。这给他带来了不错的声誉,但是没有多少奖金,很多都被上面吃掉了。但愿这次不会这样,他想着,“仅仅得到思考的乐趣可不能使我满足。”
“我去过了,她们说你把力力接回来了。”
“我到的时候都五点多了,要是等你,他会哭死在幼儿园的。”
他不再说话,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枯黄的菜叶子,盐水一样的菜汤。“为什么我们会要第二个孩子?”他没把这句说出来。
“我看到你的字条了,不过莲莲不想去补课。”
“所以你没报名?你认为这会给我们省五百块钱吗?”
“那总比交钱之后她又不学,白白浪费的好。”
连自己女儿的心思都不明白,他厌恶地看着妻子,“我感觉你越来越蠢了。”
“那是因为我从没当过那种又穷又臭屁的警察。”
“说得好!”他拍一下桌子,起身从床底拽出一副象棋出去了。
“要是你以为下棋就能使我们住进大点儿的房子,离开这狗窝的话,就别回来了!”妻子在他身后咆哮。
“喂,雷队长,鉴定结果出来了。”
“我马上过来,等着我。”他合上手机,“这盘算我输,所以你只输给我十块钱,我回来再算。”
电车在中途坏掉,停在路口的正中央。人人都已经投进一枚硬币。车上的人起哄要砸开投币箱,司机一再解释他自己不可能从中赚到一分一毛。他下了车,不愿意再花一块钱,决定一路走过去。
“死者张雨卉死于窒息,凶手卡住她的脖子,至少有三分钟无法呼吸而死。”陈法医说,“时间大概是一点钟左右。”
“那到了六点钟,血应该是凝的。然而现场的血都��恕!崩灼娌幻靼住?/p>
“哦,很奇怪的是,死者的身体沾满了牛奶。”
他笑了笑,“那是些生奶,应该融不开血,报案的女人由于恐惧而洒在上面的。”
“死者指甲里留有血迹,经化验为O型,死者的血型为B型,死者下体由于表皮擦破刮伤流出大量的血。”
“那身上或体内是否留有精液呢?”
“我们没有找到,无法确定疑犯是否对死者有过性行为。”
“能确定这些伤痕是在毛毛死前还是死后形成的吗?”
“我们还办不到这点,只能确定二者相差时间不超过一刻钟。”
“嗯,死者的手表留有指纹吗?”
“有,都是毛毛自己的,不过很奇怪,表蒙上留有的指纹不仅有右手手指的,左手手指也留有指纹。”
“这怎么了?”
“你左手的哪一个手指会碰到你的左手腕?”
“有道理,”雷奇点起一支烟,长吸一口,“这就是说她的手表时而戴在左手,时而换到右手?”
“还有一种可能,死者在死前的几天内将手表戴在其他人手上,死者曾抓过那个人的手腕,这应该可以推知两个人关系亲密。而且我们在表链上发现夹下来的一根汗毛,死者的小臂没有这么长的汗毛。据我分析那个人不是男人就是汗毛很重的女人。”
“谢谢你,陈法医。毛毛现在在哪里?”
“尸体被她父亲接走了,好像要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她父亲说要给她洗一洗,换身漂亮的衣服,不想让她就这么狼狈地上路。”
“这是个挺不错的想法,”他将烟头摁下去,火星散在烟灰缸里,三秒后熄灭,“不知道你注意没有,她有很多天没洗澡了。”
“没留神,这也不是我的职责啊。”
两个人笑起来。屋子里空空的,灯火通明,笑声在四壁间回荡。他觉得如果笑声突然停下来的话气氛将变得尴尬。
“对,还要问你一句,对于这样的暴力行为,死者的下体流那么多血是正常的吗?”
“一般来说是不太可能的,不过这次是例外,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件事。”
他凝视着陈法医。
“死者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我在出事的那天晚上才得知此事。当时我疯了,我把她撵出去。不出两个小时,她就死了,这几乎等于是我逼死她的。
你没有理由这么愧疚,你让我一一说出来,我就讲了。要是这使你更难过的话,我就不讲了。
他拨通电话:“喂,是小张吗?马上联系张雨卉的父亲张文再先生,告诉他,我,这个案子的直接负责人,将在明天上午十点登门拜访他。”
2
你离开水面,爬上高高的瞭望台,离炽热的太阳又近了十米。头顶有一把遮阳伞,却将它椭圆形的阴影留到了东北角的水面上。仿佛一个尽职站岗的士兵,你站在蓝色的游泳池上。数百人在池中游来游去,每一刻都有人淹死在你的脑中。你看着自己长期被水泡过的皮肤,像一只浮在海面翻过来的死鱼,你知道有一天这些会在阳光下发出咝咝的响声。从水浪中传来模糊的救命声,声音低微,无法引起水波的一丝改变。人们在水里嬉戏,没有人听到求救的呼喊。救命救命爸爸我要淹死了!别着急毛毛我马上就过来告诉我你怎么会从游泳池中间掉下去的?有人把我拽下来了现在还在抓着我不放。谁呀谁呀毛毛再忍一忍是谁拉你下水的?是你爸爸为什么要杀死我是你呀。我没有做不可能的孩子等一等我就要拉你上来了不是我做的相信我。你松手啊别抓着我不松手我就快死了。不要踢我冷静一下憋住气一会儿就好了那些不是我干的!爸爸爸爸我死了替我报仇爸爸杀我的人是你你自己就是你的仇人。
“到底怎么回事?”
你坐在水泥池边上,地面有种灼烧的感觉。一摊水的痕迹在阳光下逐渐变小。你大口喘着气,看着站在你身前那个男人凸出的肚子,“至少要怀上五个孩子。”你笑着想这出滑稽剧的幽默成分才刚刚出现。一群穿着泳衣的观众陆续爬上岸。
“我和我儿子游得正好呢,你们猜怎么着?不知他什么时候从天上掉下来把我儿子拽走了!”
肥皂剧,一出精彩的情景喜剧,演员要尽可能地博取观众的笑声。人们将视线移到你这边,该你出场了。导演!导演!提示一下台词是什么?
“我儿子吓坏了,一个劲踢他。他倒好,硬把我儿子扯上来了!”
你想起要说的对白了。“我以为他在喊救命,而我是负责安全的。”你指着男孩对观众说。
“是,你负责这个,你还负责把他吓死呢。”大肚子指责道。
那个男孩已经昏倒在地上,松开的泳裤下面露出一半屁股。里面的人笑了,引得外面看不到的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你该谢幕了,谢谢观众的鼓励!你向大肚子里的五个孩子充满敬意地鞠了一躬,然后低着头从人缝中钻了出去。
三天后你又一次来到警察局,还是坐在上次的位子上。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你发现这一回即使你大喊一声你要把长春炸掉,也不会有人再对此表示惊讶了。
“相信我,我那天说的都是真的。”
“不过你那次并没说什么。”他回身冲了一杯浓黑的咖啡,很奇怪,黑色液体冒出的热气却很白。
“我上次说毛毛是我杀的。”
“啊,你真是一醉三千年,到今天还没醒哪?”
“但是,我想起来了,毛毛是我女儿。”
“哦,是这样。”他站起来收拾桌上的文件,“你有过失忆症?”
你仰头望他。
“就是说你的头部曾经受到某种重物的撞击,醒来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别的事记得都挺清楚的,只是和这件事有关的是一片空白。”
“这么说你是找我们治病的?”
“别开玩笑,我是来自首的。”
“好,你是认真的,那我也很认真地告诉你,你来错地方了。从这儿出去,大门左侧有一个64路站牌,坐车到仁合医院,三楼有个精神科要比这儿更适合你。”
“你不相信我犯过罪?”
“相信,可是罪犯太狡猾了,我们抓不到证据。”
“这好办。”你抓起手边一个酒桶形状的烟灰缸,抡起来向他头顶砸去,酒桶里的烟灰散出来落在额头的血滴上,像一次在惊呼声中的婚礼祝福。旁边挖地雷的女警察尖叫了一声,第九十九颗终于引爆了。你满意地点点头,冲愣住了的人们举起双手。
“真的对不起,雷队长,给您添这么大麻烦。”
“还好小张没什么大伤,缝了三针。不然严重的话,这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到那时就不是医疗费用的问题了。”
“是,是。我想他可能是太冲动了。”
“平时你丈夫也这么不正常?”
“不是啊,他一直很不错,挺本分的人。”
“嗯,我昨夜和他随便聊了一会儿,我发现不说这个他倒是怪清醒的。”
“天一直这么热,他一定是太紧张了。我准备和他出去玩几天,散散心,回来就能好些了。”
“我查了他的资料,你们曾有过一个女儿?”
“不过没长大就夭折了。”
“按你丈夫的说法,是他害的她。”
“您别听他的,他想女儿想疯了。”
“她是怎么死的?”
“谁?”她看着窗外,一只麻雀像个音符一样停在电线上,“淹死的。”
“好像你丈夫还是干游泳这行的吧?”
“他当时一直很难受,总觉得对不起女儿。想想也是,就在他身边出的事。”那只鸟飞走了,“她和她爸爸游泳时发生的意外。”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就有人告诉她,如果踩着两条电线,鸟就会被电死。
走在路上你不明白为什么你又被放了出来。“不是已经给我定罪了吗?”
你妻子在前面默默地走着。你感觉她是在迎风哭泣,她哭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声音。“从明天起你请几天假,我们去北京走一走。”
“去那儿干吗?”
“让我们静一静,顺便避开这夏天。”
“不行。那样警察抓我的时候岂不算我负罪潜逃?”
红灯把你们拦在路中央,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伏在停下来的汽车旁要钱。
“你看见那个公告板上的通缉令了吗?说是悬赏十万块。不然你现在把我领回去吧,也算是我这辈子对你的一点补偿。”
她看了你一眼,摇着头,对迎面而来的汽车无所顾忌地走过去,“你让我被这车撞死好了!”
下午五点钟她决定沿着那一条使你产生幻象的路线走一遍。两侧伸向街道的紫丁香花飘逸着忧郁的迷人芳香。那些等待开晚饭的孩子们穿梭于高草中。她不想让生活就此改变,虽然她已做出最坏的设想,做好承受不幸命运突然降临的准备,然而她还是试图做些什么来调整事情发展的轨道。坐在树下听着那些不认识的人们谈论这场命案,最后她放心地确定死去的孩子与你的女儿重名之外再没有任何能引起你伤心回忆的地方了。她从聚在公告板前方的人群中挤进去,看了一分钟,几乎毫不在意其他人的惊讶,将通缉令小心揭了下来。她漠然地与每个人的目光对视一遍,双手推开面前的几个人,后面的人自动地让出一条路。“卑鄙的诱导!”她手里拿着那张纸走出去的时候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