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班之前他想和女儿谈谈,从醒来到天亮的一个多小时里他想好了要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吃早餐的时候莲莲并没有注意他,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将油条扯成一段一段的泡在豆浆里等着它们沉下去。他意识到很久以来他和女儿的目光甚至都未曾碰到过。
“我都对你说多少次了,这样弄油条会很难吃。”他蔑视自己又一次丧失了对她说话的勇气。
没人理他。力力也学着他姐姐把咬下来的油条又吐回碗里泡着。
“你爸爸让你必须去那儿补课。”他妻子先开了头,语气仿佛在挑衅。
“我说了我就是去也学不明白。”她用勺子把油条捞上来吞下去。
“但是他觉得要是把这五百块花在这儿,他就能称得上称职的父亲了。”她轻蔑地笑着。
“你应该去。”他说话了,“听说能复习到挺多学校漏掉的东西。”
莲莲把剩下的一点豆浆喝掉,起身去拿书包。
“别以为你这么干就给我省钱了。”他站起来,“到时候你考不上高中就得意了,是不是?”
他妻子吓坏了,向女儿跑过去。从两个月前这个家便忌讳出现类似“考上不”这样的字眼。他有点后悔了,坐下来,想起今天应该买早报,把碗摞在一起。“快吃,”他对力力说,“爸爸一会儿送你走。”
报纸没有过多着眼案子本身,这令他很满意。大量的篇幅用在了她父亲的同事也就是那些官员对此的关注上。市长用了一版来谴责这种暴力事件的接连出现,并允诺政府将加大力度尽快破案。“空话,骗小孩的把戏,到时候还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儿。”他翻过去看其他的版面。
“毛毛的手机一个多星期前就停机了,而且摔在地上,里面出了点毛病。”
“查到通话记录了吗?”
“最近一次是十天前,这个号码是七街口的IC电话。其余大部分是家里的电话,她父亲的手机还有她亲生母亲那里的。”
“嗯,帮我拨到交通指挥中心,调出十天前七街口,几点?”
“上午九点半。”
“九点半的录像,尽量找到那个人是谁,还有,一点之前你呆在这里,我要离开一会儿。”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的话,他不相信张文再先生会住在这样的地方。数十袋堆在楼梯口的垃圾散发着让他恶心的腐臭味,一些蟑螂在垃圾间玩着捉迷藏的古老游戏。他停在五楼,摁一下右上方的门铃,里面传来轻快的铃声。
“我一直对这种事的发生表示遗憾。”他进去就对死者的父亲说。
“先抽支烟吧。我明白,谁也分担不了我的痛苦。”
他把烟点起来看看屋子里的一些摆设。大厅充满了君子兰的香味,墙上挂着几张古画,被黑色天鹅绒罩着的钢琴上立着一个镀金的相框,他认出那是死去的女孩。
“现在有头绪了吗?”
“才刚刚开始,还没什么线索。”他将烟灰弹在开了口的钢球中,“您最后一次见到毛毛是在哪天?”
“就是前天晚上,八点多钟。”
“然后她出去了?”
“嗯,之前因为一件小事我说了她几句,她就哭起来,说要去她妈妈那儿。我劝她先别去,睡一夜,等明早她想去我就开车送她。她不听我的,自己跑下去了。那天晚上就出事了。”
他在说谎。
我也听出来了,这不是事实,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骗我。
“哦,是这样,张先生,您说她是八点出去的。根据我们调查,毛毛死于一点钟左右。”
“我昨天给她妈妈打电话了,在那边她简直要崩溃了,我都不忍心去见她。她说八点半到过她那儿,不过又走了。”
“为什么?”
“不清楚,不过毛毛确实是个太任性的孩子。”
“你们因为什么吵架?”
“一件小事,不大。”
“张先生,有件事我得对您说,您女儿死前怀有身孕。”
“啊,我知道。事实上我们就是在吵这个。我认为这是种耻辱。”
“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三个星期前,她自己对我承认的。”
“那时她已经有两个月了。”
“是啊,她不说我根本不知道,我一个大男人,有些事情还是看不出来。”
“您没采取一些措施?”
“我让她做流产。但是你看得出来,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是种耻辱。我在找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到家里来。”
“和毛毛发生关系的是谁?”
“她不说,应该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好赶上暑假,我把她关在家里。说实话,我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
“已经很糟糕了。”
“我明白。”张先生又点起一支烟,他的嘴唇在颤,满眼都是眼泪。
“我们在现场找到她的手机,发现已经很久不用了。”
“是我停掉它的,我担心她会和那个人继续保持联系。”
我看得出来,他的谎言都编得天衣无缝,但是他在掩饰什么呢?
“哦,我希望你能看一下,”他打开包,“这块手表是她的吗?”
“让我看看,我没见过她有这块表,可能是自己买的吧?原先她没有戴表的习惯。”
“手机可以当表用啊。”
“或许……”
“不过手机不能用时就需要一块表了。”
“但打那儿之后我从没让她出过家门。”张文再说。
“没准儿是当天晚上买的。”
“有可能。”
“但这又不是新表。”
“你是在质问我?”
“我想是从她妈妈那里拿的。”
“你去问她好了。”
“不好意思,张先生,”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空调在他头顶释放冷气。“我可以和你妻子说几句吗?”
“出了这事她很难过。我让她回娘家休息两天。虽然她是毛毛后妈,但是我知道,她很疼毛毛。我们没有孩子,她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
她和其他恶毒的后妈没什么两样。
好像你对她有偏见。后来我了解她对毛毛确实很好。
那她也是个恶毒的女人,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代我向你妻子表示安慰。那我先告辞了,张先生。”
“后天是毛毛的丧事,你也来吧,我准备弄得大一点儿,这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又一次难过地哭了。
没有人敢冒着热病的危险在这时候走在街上,他走进了一家饭馆,坐到桌旁才明白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他空肚子将一瓶啤酒慢慢喝完后回到局里。
“雷队长,通过图像我们只能看到打电话那个人的背影,我想他年龄不会很大。”
“没有清楚点儿的了?”
“这是最清晰的一段。”
“看上去没什么价值,我们根本没法把他找出来。”
“嗯,还有一件事,我们无意中调出了这样一组镜头。”他看着,画面里一辆奥迪A6从路口驰去。
“怎么?”
“时间是七月二十一日午夜十二点,出事前一小时左右。”
“这是什么地方?”
“前进广场。”
“离出事地点至少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再说夜里有一辆车出现能说明什么?”
“关键是放大后所看到的车号是张文再先生的。”
他回身拉开百叶,看着外面,知了在刺眼的阳光下叫个不停。
3
尽管你和妻子早晨五点钟便赶到广场,然而还是有更多的人之前就守在那里占据了前面的位置。清晨的露水凝结在每一个人的衣领上。虽然那些颜色鲜艳的花朵在菱形花坛中低垂着还没有醒来,不过已经能看出来它们拼出的是“北京欢迎您”的字样。满天弥漫着大雾,你担心过于密集的雾滴会附在你脸上。通过白雾你隐约看到护旗队向这边走来。有人开始往前挤去,数千人组成的方阵仿佛无形中向前移了十步。你站在原地,并不想随着人群走来走去。身后的人推拥着从你和妻子之间冲过去。
“为什么我们不上去看看?”你妻子松开你的手。
“告诉我你能看到什么?”
“最起码这能让人心情激动。”
“那倒也是,在北京,这是唯一一个能让人心情激动的地方了。”你甚至没有听到国歌声就已经看到了红旗在旗杆顶端飘扬。汽车在停下来一刻钟后被允许在前方的长安街上继续行驶。雾气依然很重。
“都是你,升旗没看着,我们来北京还有什么意义?”
“你不是打算让我到这儿躲几天,避避风头的吗?”
“你又要说什么?”
“我觉得这事不对,你在和我一起犯罪。”
吃过早饭你们坐了近两个小时的汽车到了长城,你感觉自己正站在一条冬眠的巨蛇身上,层层台阶像是将要剥落的鳞片令你感到恶心。从这里登上去,闭上眼睛,你想着,整个身体直立地向下倾斜,享受一下飞翔的乐趣。
“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你冲着妻子背影说,“要是我们在这儿被抓住了,判我杀人罪倒无所谓,但要判你包庇罪。”
“我再说一遍,你没杀过任何一个人。”
“你在瞒着我。”
“别说了。”你妻子不理你往前走去。
你发现怎么也无法走到尽头,这让你担心长城是首尾连接的一个圆。你留心着一路的风景,记在心里,看看能不能走回来。始终有一只展开双翼的大鸟在你头顶回旋。
“我们回去吧。”
“你累了?”你妻子坐到台阶上。
“我是说,回长春。”
“我们才刚到北京呀。”
“回去吧。”你把她扶起来,接过她手中的包。
一整天你妻子都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话,进站的时候她抓着你衣服防止你被人群冲散。你回头看看,惊讶地发现出现在她脸上的是一副将要面对死亡的悲壮神情。一直到火车上她还保持着这样令人畏惧的悲壮看着窗外。景色不断地变换,一棵树在出现五秒内从窗口消失,而从另一个窗口却可以看到。你不忍心让妻子这样孤独,去握住她的手。使你害怕的是,去安慰她并不是因为爱情,你明白以前对妻子满心的爱情早已在这十多年里一点一点地消融了,你意识到自己竟是出于怜悯才去这样做。你突然感到难过,难过地听着那个艰难推着食品车的女人的叫卖声。你左手抱着妻子的肩膀,告诉她别伤心,即使你死了你们来世也还会做夫妻的。好不容易她将视线从窗外转过来看着你,你却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头伏到你肩膀。愉快的是,她没有流下很多泪水,而是疲惫地睡着了。
你第二次去看那张通缉令注意到那比前一张更详细,白纸黑字也变成了红字。你估量着自己的身高、鞋号,确定符合你的特征。有些人在你后面低声念着,想象凶犯的大体样子。
“没有人敢相信,凶犯和你们在一起看呢。”你冲着他们笑了笑。
“我今天下午去了趟医院。”
“有病了?”你妻子将桌上的碗筷全放到水池里。
“不是,看看我是什么血型。”
“干吗?外面弄出私生子要亲子鉴定?”她笑着打开水龙头,水冲到沾有油渍的碗上。
“我真是O型血,说起来像是巧合的误会。”
“那又怎么啦?”
“通缉令上,说疑犯就是O型的。”
“我就说过,那是个卑鄙的诱导!”你妻子将洗碗布摔在桌上走回屋里。
水继续放着,水位迅速上涨,从左上角的豁口溢出来。
每天正午十二点,你妻子都要去看看那张公告板。像负责揭下贴在电杆上的那些广告的清扫工一样,你妻子把销毁那张通缉令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一旦站岗的警察离开此地去喝解暑的酸梅汤,她便拿出准备好的墨汁泼上去。警察总要在发现后及时补上一张新的,而你妻子的工作似乎比这还要及时。一个星期三的中午,她手拎着一瓶墨汁被隐藏在四周的警察团团围住。
你在经历了一夜不安的睡眠后被通知去接回你妻子。如你所料,在警局你又看到你妻子无所畏惧的悲壮神情,她对待每个人的态度就仿佛她散开的头发一样冷漠轻蔑。
“你怎么能干出这么蠢的事?”你扶着她走进家门,刚说出来就后悔了。于是走到厨房去做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也没说什么的样子。“先吃点儿,然后你就睡吧。”
“我一泼上去,他们就弄一张新的,然后我再泼,他们就再贴,到最后足足有两厘米厚。我累了,不想和他们斗了,谁都有放弃的时候。”
“这么斗有什么好处呀?吃亏的总是你。”
“总是我?当然总是我!要不是你看到那张糟糕的破纸,我们现在会是这个样子吗?从前你什么样儿?看看现在呢?吃亏的总是我?对,总是我,我郭晓平今天把话说在前面,从此以后我绝不会为你做任何事情。你去做你的杀人梦去,看看到最后吃亏的是谁?”
“我没做什么杀人梦。那是事实,只不过我不记得了。好多事你都在瞒着我。”
“我瞒着你?好,我今天全都告诉你!是,我们有过一个女儿,我们有过。但后来怎么样?孩子一出生你就不乐意了,你想要个儿子,这样就符合你那至高无上的传宗接代的想法了,好让你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祖祖辈辈的名字里都有这个可怜的钟字!你想让我们再生一个,怎么办?把女儿弄死呀,瞒过计生委再得一个生育指标啊。反正我女儿是跟你一起出去的,回来时剩你一人。毛毛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你问你自己吧。我告诉你,钟磊,我郭晓平当时没让你碰我,今后你也别有这样的打算!想要儿子找别的女人去。我就是一辈子守活寡也不当你杀死我女儿的同谋犯!什么饭菜?狗屁饭菜。哦,你想把我也毒死?散了吧,这个家散了算了!”她掀起桌子,满桌的碗筷像雨点一样落在地上。
你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双膝弯曲,突然跪在了散落的饭粒上。碗在地上敲来敲去,仿佛敲在你受伤的心上。你感到难受,倒下去,后脑磕在地面,菜汤像淌出的血沿着墙角向门底缝流去。救命爸爸我要淹死啦!有人把我拽下水现在抓着我不放是你爸爸是你爸爸为什么你要杀我呀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呀你看到了吗听到了吗我是毛毛呀!
你第三次来到警察局,这是你最后一次到这里,之后你就没有出来过,一直到死。
“我要自首我每次都对你说我是来自首的!”
“您先坐下。”还是上次的警察,显然他对你已经惧怕。
“我叫钟磊,四十二岁,汉族,职业:救生员,罪名:杀死自己的女儿毛毛。要求:枪决,立即执行。把这些都记下来了吗?”
“您先慢点儿,钟先生。我们目前有一些问题还在取证,无法为你定罪。只能暂时拘禁你,但绝不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好,如果我能记起原来的事情,恨不得现在就帮你们找到证据。”
很多事情你都蒙在鼓里,譬如你丝毫不清楚那一夜我们都在讨论什么。
“你好,钟先生。昨天夜里我们找遍了有关你的所有资料。”
“怎么样?”
“当时的医生鉴定已经证实了关于您女儿毛毛的死是一次意外事故。”
“但那确实是我干的,只不过我动了些手脚来掩饰。”
“在法律的范围内我们没法制裁你。”
“我自己承认罪行还不够吗?”
“是你说的,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要不然我生不如死。”
“或许我们有其他的一个办法能让你心安理得地死去。我不清楚你是否同意?”
“同意,同意,只要让我得到应有的下场。”
“是这样的,既然这个案子无法制裁你,我们打算用另外一个罪名来指控你。”
“什么罪名?好,好,我同意,立刻死去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了。”
“嗯,这是有关毛毛惨案的口供,钟代表你,拿去看看,背熟你在这里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录过口供?”
“我说过如果你想达成心愿的话,我们必须配合。”
你看着我,默默地点着头。
“这是整个案子的发生经过,也给你,记住这里的一切细节和时间。”
那些被你妻子掉在地上的碗在你心里敲来敲去。
“你必须时刻都明白,你要的是制裁,虽然这并不是你的罪行,但是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我们之间的每句话,包括你妻子。”
“她会把事情弄砸的,她不想我死。”
“请在口供下面按个手印。”
你想起正在你家流淌着的浓血,红色手指在纸上重重地碾了一下。毛毛,爸爸替你报仇了。
“好,钟先生。现在我们正式就你在七月二十三日凌晨谋杀张雨卉一案逮捕你。”我给你扣上手铐,这是我做过的最羞耻的事情。“抓紧点儿时间,背熟它,咱们这个月就要上法庭了。”
四
下午两点钟是一天最热的时刻,雷奇坐在通向毛毛母亲家的54路有轨电车上。两侧的树叶无力地低垂着。他不停摇着蓝色的扇子,扇子的手柄被乘务员用一根长线拴在了吊下来的一个扶手上。他抽出服务袋中的晚报,翻了翻,娱乐和体育的那四版已被上午乘车的年轻人带下去了,只剩下本市新闻的十一、十二版。功绩大于过错,他想着,我们的生活真的如报道所说的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下半版是高架桥坍塌的后续报道之十九,记者除了质疑外找不到问题的原因。就是写到之三十也会不了了之的。
都是些低矮的小房子,沿着路边流淌着从上面下来的脏水,在炽热的空气下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几个年轻人像过独木桥一般从胡同里骑车出来。一个老太太在树阴下卖着茶水。每年都有城市建设的财政拨款,这样子就是他们环境规划的成果吗?他感到有些恶心,天气太热,胃里很难受。
毛毛母亲的房子和其他人房子没有什么区别,一层灰色的塑料布蒙在门窗上,十几只蚊子闷死在里边。“有人吗?”他推门进去,惊动一只褐色的母猫,带着三只小猫从锅台上跳下来向门外窜去。地上放着半碗变黑了的面条,几只苍蝇飞了一圈又落在上面。“袁南女士在家吗?”他穿过厨房向屋里走去。墙壁上贴着“财神到”的字画,他知道那是过年时挨家求乞的孩子们送来要钱的。有人在家,一个女人靠在炕上的一摞被子前看着像乌云一样颜色的天花板。
“你是袁南?张雨卉的妈妈?”他随即就意识到自己问话的愚蠢,这样茫然无助的神情只能从失去了孩子的母亲那里看到。“我是负责毛毛命案的雷队长。”他递上名片。
“哦,不好意思。”她双臂支撑着自己,却发现自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笑了笑,这令雷奇注意到她很迷人。“我已经三天没吃过饭了,就靠这一缸糖水。”
“我们出去吃点儿什么吧,有些事情我需要你的协助。”
换身衣服他发现袁南是个挺漂亮的女人,他向她杯中倒满了冰镇啤酒。“我干这一行有二十年了,最怕见到的就是这种事。每次我都想尽办法安慰死者的家人。这次我还要安慰你,女儿不是你生命的全部,你还要继续活下去。”
后来我才弄清楚,毛毛真不是你生命的全部,一半都没有。等待占据了你所有的时光。
“谢谢,老板,有空调吗?我想时间一久我会好一些的。”
“嗯。”他点起一支烟,“你们离婚多久了?”
“毛毛四岁那年,那时孩子是我的,一年后他把孩子也要过去了。”
“毛毛多长时间来一次?”
“有时候每周末都来,有时候一个月来一次,大了她就不怎么来了,家里很破,你也看到的。”
“她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晚上,那么晚过来也不是头一回。”
“她说从哪儿过来的吗?”
“不是从她爸爸那儿吗?我平常不允许毛毛在我面前提他。”
“毛毛没说她刚在外面躲了许多天后回来的?”
“她跑出去过?”
“没有,我随便说说。他爸爸说她因为吵了一架就过来了。”
“我知道他们吵什么。”她举起酒瓶倒下去,摇一摇,是空的,“老板,上瓶华丹!”
“她跟你提过?”
“嗯,我可不像她爸爸那样感到羞耻。我只是害怕,我怕这是预示着孩子会像我这样一辈子苦命。”
他用牙签撬着瓶盖的胶塞,找找有没有“再赠一瓶”的字样。多年来这成了他不想说话的理由。
“但是她死了,就算是苦命也轮不到她经受了。”她哭了,眼泪在脸上留下了两道水迹。他想起她刚刚扑过粉。
我那时就觉得你确实很美。
这不是你和我一起生活的原因。
是的,真是的,没有别的原因。
“那毛毛是几点从这儿离开的?”
“半夜,我抓不住她,她跑了出去。”
“她和你也吵过架?”
“我打了她。她大了,我不该打她的。她骂我是淫妇,我气得给了她两耳光。我们不是因为那个吵的,是有其他的事。”
“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她摇摇头,“我不该打她的。她已经长大了。”
“这瓶中奖了。”他笑着,“再来一瓶,瓶盖给你,老板。”他转回身,“这块表是你给毛毛的吗?”
“不是,她不带表呀。”
“嗯,喝酒吧,我没什么问的了。”
他们不再说话,屋子里空调嗡嗡地响,却感觉不到凉气的吹来。她用纸巾擦着一缕落到酒杯里的头发,像调试琴弦那样用心。他留意到她指甲很长,涂了紫色的指甲油。
“结账吧,老板。”他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提前两站他下了车,傍晚的风稍稍凉快了些。他走进花园,人们围在喷水池的四周数着水喷出的花样和水里的灯光一共有多少种变化。孩子站得靠前一些,每一次水喷出来淋湿衣服都令他们兴奋不已。大人们担心那些蕴藏在池底的电会通过水流击打到他们的孩子。没有人再想起几天前一个女孩死在了离这儿不到五十米远的草丛间。
他从红色警戒带下钻过去时听到了每一片树叶翻动的声音。“死亡。”他说出了这个词,但想不出任何与这相关联的意义了。有人从后面跳出卡住他的脖子,他回过头去松了口气,是个警察,没有什么危险。
“对不起,雷队长,我以为……”
“应该是我来道歉,做得对,时刻保持警惕。”
“我不知道我们守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他早就想到了,只是表明该做的都做了而已。“赡芑崦挥杏么Γ�彼�底牛�安还�坏┯蟹⑾值幕埃�墙�歉鲋凉刂匾�南咚鳌!?/p>
只有在气温并不是很高的傍晚时分,人们才走到外面,这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一次出门。一些人坐在树阴下聊着天,旁边的许多人在打麻将的四个人周围围成了一个圆。他听见有人在大声谈论着毛毛。
“我想问问,二十二号半夜,有人在屋子里听到求救声了吗?”他知道这问题毫无意义,听到了也没用,什么都无法说明,好像问话只是为了摆脱面对面无话可说的尴尬似的。
如他所料,没有人听到。
“那么这些打牌的人那天一直玩到几点呢?”
“通常要到早晨,不过那天突然停电了,十二点多就散局了。”
“以前总停电吗?”
“偶尔也会。不过那天刚巧出事。后来我们都说,要是不停电的话,指定有人能听到救命什么的,毛毛也死不了。”
“试想一下,凶犯如果悄悄拉下电闸,也能导致停电吧?”
“不可能,整个社区都停电了,总闸关了,说是要电路检修。”
“哦,这么说并非人为的因素。”他对这刚刚得到的线索却马上又被排除感到失望。
我真没敢往大了想,事实证明怎么停电的真是案子的关键。
“我一直在考虑,毛毛后妈下毒手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他认出对他说话的是个姓杜的老人,从一汽刚成立他就当车间主任,四十多年来除了“文革”的那几年从没被提升过,也未被降过职。
“随口说说也就算了,”他接过为他卷好的一支烟,“没有证据乱猜是要负责任的。”
“说得对。”杜老爷子抓些烟丝装到烟斗里,点着火,“那么大概什么时候能出来?”
“我也不知道。”让人不愉快的人物关系,乱成一团的线索。他自己都在催促着这场案子快点儿结束。他捏住落在他头上的一只瓢虫,查着上面的星数。二十四颗,从今天起加上二十四,但愿那一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夏天结束之前吧,不会迟于那时候的。”
他还在门外就听见儿子在屋里哭泣,他妻子气鼓鼓地看着电视。女儿还在学校上自习。
“你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吧。”
“怎么了?”
“背着我们吃不能吃的肉。”
“洗胃了吗?”
“我让他吐了三回,人家小朋友吃,他也跟着凑热闹,他们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
“你打他了?”
“不然下次还没记性。”
“他这么小,你要对他讲道理,”他有些恼火,“看看他这么小。”
他打开台灯,把几天来得到的线索概括成几个词写在一张白纸上,点起一支烟,在上面画了几条线做些假设。
“老雷?”
“嗯?”
“我今天才知道,力力在幼儿园天天都吃,还问咱家为啥不吃。”
“明天我和阿姨打个招呼,注意一下伙食问题。”
“那有什么用?其他孩子都要吃的。”
“嗯。”他走过去,看看儿子,他一个人在画画。“画的什么呀?”他抱起力力。
“我再也不吃了,爸爸。”他哭着。
“我们给他换一个回族幼儿园吧,老雷。”
“再说吧,孩子长大点儿会慢慢懂事的。”
“你心疼钱。你是我见过的最抠门儿的人。”
“咱们确实没钱,再说他会慢慢懂事的,他已经说不吃了。”
“你想把儿子毁掉,是不是?”她在地板上来回走着,指着他,“要是这日子你还想过,马上换!”
“那莲莲上高中怎么办?”
“你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
“但我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站起来,打开窗子,虫鸣声,大笑声,以及汽车驶过的声音全都吹到屋子里来。
电话响了。
“喂。”他接起电话,看着他妻子走来走去的双腿。
“有人越过警戒线,很可疑,我们把他带了回来。”
“我说过,叫你们监视就行了,不要轻举妄动。”
“但是不抓住他,他就走了。”
“嗯,稳住他,我这就过去。”他找着刚脱下来的袜子,“力力的事我明天会想办法的,你早点儿睡吧,我呆会儿就回来。”
“几点钟的事?”他冲了一杯茶。
“快九点了,是个男孩,钻到里面坐在草间有十分钟,什么也不干就出来了。”
“他说什么了?”
“不说,我们也没问他,等您来呢。”
“嗯,”他喝了一口茶,水很烫,摸摸裤兜,发现忘带烟了。“现在他在哪儿?我看看。”
“睡了,或许是太累了。”
男孩倒在四把合起来的椅子上,雷奇把灯点亮,看着他。“找出七街口的那段录像。”他吩咐道,“好,靠近,再近一点,注意一下他的脑后的头发,应该是同一个人。”
“这皮箱是那男孩带来的,他说他不知道密码是多少。不过我们把它撬开了。”
“里面是什么?”
“钱,我们点了一下,十九万九千九百元,用不用叫醒他?”
“让他睡吧,明天我再问他。”他知道这个警察不抽烟,所以翻着抽屉,看看有没有以前掉在这里的烟。
“问题是,到明天早晨我们就没权力再留他呆在这儿了,他走了怎么办?”
“哦,拿张纸,我写一句话,明早给他看一下,他会留下来的。”
“我想知道几天来你和毛毛住在什么地方。”他在纸上写着,“我们应该谈一谈。”
路灯突然亮起来,已经十点钟了。
4
星期四上午我们给你带上手铐绕着花园走上一圈,你妻子一直跟在你的身后,从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警察比她离你靠得更近。她一言不发地合着你的步子走在充满花香的甬道,到现在我也要承认你妻子是我见到的最坚强最勇敢的女人。后来一群愤怒的居民从对面赶来堵住了前行的道路。起先我想按照以往的惯例悄悄走一圈儿告诉人们案子已经真相大白就可以了,并不想让你饱受众人的羞辱。每一个人都努力地盯着你企图将你的形象牢记心中,好告诫他们的孩子作奸犯科没有好下场。你始终微笑着面对众人的羞辱,适宜的惩罚,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以为遭遇这样的羞辱会使你离精神的解脱更近一点。我得说你的确太自私,从未顾及过你那可怜的妻子。你妻子向众人大声哀求却毫无结果之后终于哭了起来。从你被捕之后她第一次如此伤心地痛哭。哭声漫过了人们的辱骂声,狂风袭过树林的沙沙声,池子里不停歇的流水声,仿佛这世界都在因她的伤心而难过不已。泪水流过她的脸滴到地上。一声大雁的哀鸣划过天际,你知道秋天来了。
几个淘气的孩子从家里拎了一筐鸡蛋不顾他们父母的喊叫向你投去,而你保持不变的微笑激起了人们的第二次愤怒。如果不是我们制止你会如愿地死在乱石之下。一个老人走到你身边和你说了几句话后大声地告诉你他明白你是个可怜的替死鬼。怜悯,这不是你需要的,你冷漠地摇着头。你妻子用袖子擦拭着你脸上和头发上的蛋清。“别哭了。”你劝她,还是那样的笑容。于是你妻子就停止了哭泣,试图露出和你一样的笑容,你因为看着她的微笑难受地哭了。而你妻子此后再也没有哭过,即便是她第三次听到你被判处死刑而已无法继续上诉的时候,即便是她无力爬上高墙只能在墙外听到那两声枪响的时候,都不曾有一滴泪从眼角溢出。那些目睹过她晚年生活的人弄不明白她之所以孤独并不是因为失去了丈夫和女儿,不是因为一个人贫苦的生活,孤独源自于没有泪水陪伴的日子。
由于你妻子连续三天的拜访,律师事务所才尽他们所能找了一位肯来辩护的年轻律师。那些年老的律师谁也不愿意接下这场毫无胜算的命案。你妻子不知道三天的努力换来的仅仅是一位还在实习的学生。开庭两天前那个下午她去狱中看望了你。
“别固执了,就算是为了我。”她把头发拨到耳后。
你发现她头发后面的耳环不在了。
“我为你请来了最好的律师,明天见他一面吧。”
“不要再浪费钱了,我走后你还得生活呢。”
“和他谈一谈,他认为这里面的破绽很大。”
“没有一点漏洞,一切细节都符合证据。”已经背得天衣无缝了。你忍住没有说出口。
“但这个毛毛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一件事情我得对你说,”你摸着她的手,“要把耳环卖掉也就算了,你竟然把我们的结婚戒指也卖了。”
“我真后悔和你结婚,后悔了!”她站起来,又慢慢坐下了。
“留点儿钱吧,你又不能跟着我一起走。”
她环顾一下四周,掏出两包555悄悄推过去,“收起来,或许会有点儿用。”她笑着。
“你知道,我已经戒了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