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凤凰山南缘的白羊县城近三个月来阴霾密布,来势汹猛的瘟疫势不可挡地袭击了千家万户,吞噬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白日里送葬的队伍,频频地从街上经过,太多的死亡使人们的神经几乎麻木了,无论是死者的亲属还是路上的行人都神情木讷,目光呆滞无华。街上树行人个个脚步沉重而又迟缓。除了中药铺,所有的店铺都冷冷清清,柜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店小二懒懒地站在柜台里长时间一动不动。往日老板们暴戾的叫骂声消失殆尽。连腿脚最勤满街随处可见的乞丐、流浪者们也销声匿迹。穿街过巷的行人偶尔会冷不丁在街边或某个旮旯处望见一具或蜷曲或僵挺的尸体。夜里,收尸的破马车吱吱呀呀地响着从窗下经过,成了白羊县人耳畔熟悉的声音。唯一呈现着鲜活生命的是一群群毛发油光锃亮高大而肥硕的野狗。它们白天肆无忌惮地在大街小巷游窜,对那些蔫蔫的人们呲牙咧嘴发出恶毒的诅骂,到了夜晚更是成了它们的天下。无法安睡的人们总是听到它们猜猜兴奋的吠声和充满激情地四处跑动的声音,这声音给那些患病的人们无限丰富的想象,使他们不寒而栗。
深秋的白羊县城由枯黄和灰褐两色笼罩,无数人家门前竹杆上系着的白布条是这个两色世界里唯一的点缀。这标志着此户人家已有人死去。
人们蓦然发现街市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才意识到眼看要入冬了。街两边或蹲或坐着的摆摊者们稀稀拉拉地拖了几里地。被瘟疫拖得心力殚尽的人们不得不为越冬做准备了,凡是能卖的东西都有人拿到街上来卖,吃的用的死的活得应有尽有,鸡猫狗猪及至头上插着稻草的人混淆不清地拥在街上,只可惜都是卖者,而买者寥寥无几。
一辆豪华的小马车从街上经过,马车里探出一个小少爷肉乎乎的圆头圆脸,他睁着一双亮亮的眸子好奇而又贪婪地盯着街市上展卖的一切。街市上瞬间骚乱起来,所有的目光都期盼地望着他,并且高高地举起自己展卖的东西,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小少爷的目光滑过一个抱着一只母鸡的肮脏少年;滑过一个披头散发手里高举着两枚鸡蛋的小女孩;滑过一个高高瘦瘦卖字画、绣品花样的丑陋老妇人的面孔;滑过一个个卖一些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玩意的小摊。一个老汉怀里抱着的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手刚伸出马车,那老汉便兴奋地抱着他的猫迎了过去。
“你想找死呀?”马车里传出一个妇人惊惧的喝斥声,“他们都有病!”妇人伸出一只圆滚滚的手臂将小少爷的脑袋扳了回去。马车加快速度从那老汉身边一晃而过,撇下老汉抱着他的波斯猫呆呆地站在街道中央。
那个卖字画、绣品花样的丑老妇人看看渐晚的天色无奈地站起来,将那些东西卷起来用一块布包好提在手里。她微垂着脑袋走过街市,走进一家当铺。
当铺里却显得比对面的药铺生意更红火,抱着大包小包都面无表情的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
“滚开!”店小二突然一声暴喝,将一个包袱从高高的柜台上扔了下去,人们看见一堆半新不旧的衣物。
“你行行好吧,多少给我当点钱吧。”包袱的主人,一个衣着简朴但很整洁的中年妇人神情悲忧地哀求道。
“谁知道是死人活人穿过的?我们不要衣服!”店小二干脆地说。
“这衣服干净着呢。”那妇人苦苦哀求:“我男人病了,要急用钱呢,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到这来的谁不急用钱?”店小二反驳道。然后又冲她吼,“滚开!没听到?你家有病人还到处乱窜,快滚开!别把病传给我们了!”他这么一吼,店里那些神情麻木的人们突然恢复了感觉,纷纷捏着鼻子,尽力将身子往一边躲,那妇人失神地看着众人,蓦地弯腰糊乱抱起地上的衣物带着隐忍的哭声跑了出去。
高高瘦瘦的丑妇人神情漠然地走过当铺里的长队,径直站在柜台前。店小二显然对她很熟悉,五年多来她经常光顾这家当铺,店小二从她手里接过无数的东西,而且大多是值钱的珠宝、饰物。于是他暂停了手里的工作将脸转向她,“嫫婆,你这次当什么?”
嫫婆一言不发,她细长无肉的手探进怀里,“嗖”地拔出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
“你要干什么?”店小二惊惧地跳了起来。几个排在队伍前面的人也惊恐万状,愕然地瞪视着嫫婆。
嫫婆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拍在柜台上。店小二诧异地望向那把匕首,一下望见匕首把上包着一层镂花的金饰,正中缀着一颗猫眼般大小的红宝石。他这才明白过来。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拿在手里翻来履去地看了看,又对嫫婆说,“你稍等片刻。”说完便拿着匕首进了里间,功夫不大他又转来,问嫫婆,“你要当多少?”
嫫婆沉默着伸出了自己一只手掌,旁观的人们都觉得这丑陋的老妇人怪怪的。
“500块?”店小二冷笑道:“你这东西最多值150块大洋。”
嫫婆望着店小二想了想,将自己的手掌缩起了一根手指。
“不行,匕首这玩意生意不好做。”店小二坚定地将匕首推还给嫫婆,“你还是拿走吧。”
嫫婆犹豫了一会儿又把匕首推给店小二,同时她的手指又缩回去了一根,旁观的人们这时候个个恍然大悟,原来这丑老婆子是个哑巴。
店小二对她的匕首已失去了兴趣,他不再理睬嫫婆,开始让柜台前的人将其他人的包裹递上来。
嫫婆咬了咬牙又将自己的手指缩回去一根,眼睛紧盯着店小二,店小二又重新将脸转向她不容商量地说,最多只能给你170块,再不愿意你就把东西拿走吧。”嫫婆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店小二麻利地给她开票。她拿上票又上去旁边的帐房先生处领了钱。临出门时回过头来狠狠地盯了店小二一眼,她眼里流露出的恶毒灼伤了店小二的皮肤,他真切地感到了浑身涩疼难耐。
“让温疫吃了你们吧!”嫫婆恶毒地诅咒着走出当铺。
那些排队的人们又愕然发现这丑老婆子并不是哑巴。
2
嫫婆扛着一袋米拐进一条狭长的小巷,周围尽是潮湿低矮的民房,随处堆积起来的垃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一群群肥硕的绿头苍蝇“嗡嗡”叫着四处追逐着自己的目标。四周民房前竖起的竹杆越来越多,飘曳的白布条向每一个路人提醒着死亡就在你眼前。
小巷尽头出现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四合院年久失修,青砖砌起的围墙已变成黑褐色,一截围墙塌倒在一边,露出里面宽阔的庭院,还没有走到跟前嫫婆就从塌陷处看见房东田嫂垂着脑袋在洗一大盆衣服。田家原本是个中产阶级,在市中心开着一个皮货店,这两年战争不断皮货生意不景气,坐吃山空,田家家道不断衰落,只得将两厢的房屋租了出去。嫫婆走到院门处偶一抬头,蓦地发现院门前的竹杆上又多了条白布,心里一惊,早晨她出院时竹杆上还只一条,那是为田嫂上个星期死去的婆婆系的。傍晚她回来时竹杆上却赫然地多了一条,她猜测是不是对面卖豆腐的老孔死了。她知道他已经病了好几天了。进了院子,她下意识地向左厢房望了一眼,果然望见老孔的老婆倚靠在敞开的门上,头上多了朵小白花,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唯有两行泪水无声地往下淌着。一个10岁左右披麻戴孝的小男孩呆滞地坐在她的腿前。嫫婆从敞开的门里望见她家的大铺上空空的,才知道老孔已经草草地拉出去埋了。她没有望见孔家那十五岁的大儿子。
田嫂站起来“哗”地将洗过衣服的脏水向老孔家门口泼去,水点了溅了孔家母子一身一睑,那母子却浑然不觉地一动不动。田嫂很重地将木盆摔在地上恼怒地叫道:“你们搬走吧,再住这院子里的人就要死光了!”
那母子俩依旧一动不动,也不言语。
“娘,是婆婆先死的呢。”一个稚嫩的童声叫道。
田嫂回头瞪了一眼自家窗前出现的一个唇红齿白、乖巧可爱、三岁左右的小女孩,那是她的独生女。小女孩伸了下舌头急忙将脑袋缩了回去,田嫂重新坐下去洗衣服,动作迅猛,弄出的声音明显地带着怨气。
没有人理睬出现的嫫婆。她径直走进右厢房,将身上的米袋放下来说,“夫人,我们换个地方吧?这城里的人都快死光了。”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她诧异地扭头望向里屋,但她的目光被一道篮花布帘子遮住了。
嫫婆掀开门帘走了进去,看见弦儿脸朝里侧躺在床上,听到嫫婆的声音她的身子在床上动了动。
“夫人?”嫫婆诧异地喊道。
弦儿的身子又动了动,嗓子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应声。
“夫人!”嫫婆瞬间感到了某种不祥气息,她急步走过去扳过弦儿的身子看见弦儿煞白的脸和飘曳的目光。
“我头晕、恶心。”弦儿有气无力地说。
“染上病了?”嫫婆眼里滑过一抹慌恐。
“我要吐。”弦儿突然大睁着眼叫道。
嫫婆慌忙去外屋端了个木盆过来,弦儿便趴在床沿上呕吐起来,呕得她浑身抽搐,眼里直冒泪花。等她呕完了,嫫婆又忙着给她弄水嗽口、擦脸。然后又到外面去倒盆里的污物。等嫫婆再匆忙走进屋时却见弦儿摇摇晃晃地下了床,便阻止道:“夫人,你就躺着吧。”
“上……厕所……”弦儿虚弱地说。
嫫婆急忙搀着弦儿去了院里的厕所,悲戚地望着她扶着墙拉出一些青黄色水一样稀的东西,蓦然想起田嫂的婆婆最初就是头晕恶心,然后上吐下泻,不出一日就归了西,而卖豆腐的老孔也是如此,但他却硬撑了三天。嫫婆想到这,眼里的悲戚便成了恐惧,她眼里的恐惧提醒了弦儿,使弦儿明白死神已经濒临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嫫婆急忙伸手扶住了她。她使尽全身力气甩开嫫婆的手,对她叫道:“你别碰我!”
嫫婆固执地伸出手臂重新架住她,把她往外搀。
“我有病!”弦儿有气无力地叫着挣扎着。
“夫人,你别闹了,”嫫婆哀求道,“我们都死过不只一回了,还怕死吗”
弦儿飘忽的目光落在嫫婆丑陋的面孔上,颓然地将脸贴在她胸前唔唔咽咽地抽泣起来,嫫婆半抱半搀着绵软的弦儿往回走,她们走到院中时,田嫂拿着一件刚拧干的衣服怔怔地站在院中,她的目光落在弦儿熬白泛青的面孔上。“娘,我饿了!”田嫂的女儿从窗里探出脑袋喊道。
“啪”地一声,田嫂手里拧干的衣服重重地坠回木盆里,她“噢!”地一声尖叫,突然发狂般哭叫起来:“你们都滚开!不要把病留在我院里……我的小囡囡啊!”她哭叫着冲回自己的屋,一阵“咣啷”巨响,将所有的门窗全关上了。
那对倚在门板上的母子依旧一动不动,他们呆滞的目光中空洞无物,像一组毫无内容的石雕。
“我们明天走吧。”弦儿说。
“夫人,你疯了!”嫫婆训斥道:“你这样子怎么能走?”说着将弦儿搀了进去,将她安置在床上。然后急火火地从弦儿的针线篓中翻出一枚针坐在床沿上抓住弦儿一条手臂将她的衣袖高高绾起,瞧准手臂弯处一根血脉便扎了下去。弦儿只抖了一下便没有疼痛的感觉了。嫫婆抓牢她的手臂,在针扎过的地方一下一下挤着,看着发乌的鲜血如水珠般往外溢着。
给弦儿放过血嫫婆又急忙上街去给她抓药,等她提着几包药回来时,看见弦儿正从厕所里晃出来,原本煞白的脸色已变成青灰色。她帮着弦儿重新躺回床上。又忙着捅燃了放在院里的煤球炉,将熬药的砂锅垛上。这个时候嫫婆看见房东田掌柜快快地走过来,看了看她面前的砂锅神色阴郁地说:“你们还是尽早搬走吧!”
嫫婆静静地用一根筷子搅着药,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地说,“我们付了一年的房租呢。”“我退还给你们。”田掌柜的连忙说。
“想退就退?”嫫婆冷哼一声,抬头望了田掌柜一眼,“你既然收了我们的钱,我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不能再留病人住我这院里!”田掌柜说。“是你娘把病传给我们的!”嫫婆瞪着田掌柜。她眼里的恶意让他心里一惊,他嗫嚅着再不知说什么了,对这丑老婆子他心里一直隐隐地有着怯意。
“你怕什么?撵她们出去!”田嫂突然从屋里冲出来对田掌柜吼着:“滚回去!”田掌柜回身训斥自己的婆娘,“我这不是正商量嘛”
这时,弦儿摇摇晃晃出现在门口,她抚在门柜上幽幽地说,“我们明天就走。”
“你这样子怎么能走成!”嫫婆不满地瞪了弦儿一眼,又对田掌柜坚定地说,“我们不走,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要死你们自己去死!”田嫂哭了起来,又指着田掌柜的鼻子骂,“我怎么嫁了这么个窝囊男人?受人家女人欺负!你撵她们走!你撵不撵?”
“你没看人家连站都站不稳了,让人家怎么走?”田掌柜对田嫂说。
“你心疼人家?我早就看出来你没安好心,人家在院子里走你的眼睛就跟着人家背后转!”田嫂气得浑身发抖,“你舍不得她走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田掌柜恼怒地对田嫂斥道。
“我们走吧!这里没法待了。”弦儿泪水飞迸地对嫫婆叫道。
“就不走!”嫫婆固执地说,“谁也别想赶我们走。”
“你们这些灾星、扫帚星,给我滚!”田嫂撒起泼来,她冲过去抓起嫫婆放在火炉上的砂锅扔到了院中,然后又向她们的屋里冲去,嫫婆一把抓住她,抬手就是两巴掌,田嫂跌倒在地上痛声嚎哭起来。
“你敢打人?我跟你拼了!”田掌柜吼着冲向嫫婆,但嫫婆眼里的冷气却逼得他站住了。
“走开!”嫫婆满怀恶意地说,“惹恼我我杀了你们!”
田掌柜真切地感觉到脖子上有股凉嗖嗖的寒气掠过,他蓦地转身回屋,撇下坐在地上嚎哭的田嫂。
嫫婆回到房间时,见弦儿正一边哭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收拾着东西,便急叫到,“夫人,你干什么!”她奔过去抢下弦儿手里的东西,强行将她弄回床上。
“嫫婆,你自己走吧。”弦儿虚弱地说。
“瞎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去哪?”嫫婆帮她扯好被子,然后又到外面重新熬药去了。弦儿昏沉沉地躺着,觉得自己是躺在一条独木舟上,周围是茫茫无际的海水,海水起着微微的波澜,独木舟失去了桨,也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它孤寂无奈地在水上打着飘,慢悠悠地旋转着,旋转着。转得她眼花园旋。眼里的一切五颜六色,光芒四射,她从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致。
嫫婆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进来时,弦儿已经不醒人事了。她用指甲掐着她的人中,等她缓缓睁开眼后,将药汤给她灌了进去。
田嫂在院里骤然响起的哭声把嫫婆和弦儿都惊醒了。
“谁死了?”弦儿倏地睁开眼问。“夫人!”嫫婆从对面的床上跳下来,惊惧地附下身子查看弦儿,弦儿大睁的眼睛让她看到了希望。
田嫂的哭声惊天动地,她一边哭还一边说着什么,谁也听不真切。
嫫婆走到院里,看见田嫂坐在院门边拍着腿嚎哭着,“田家欠了你们的……晦气呀……”嫫婆诧异地东张西望,愕然看见厕所边躺着老孔的老婆,她伸着四肢,身子已僵了。
“谁死了?”田掌柜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往外走。等他望见厕所边躺着的死人脸也倏地白了。
嫫婆看见孔家房门紧闭便走过去推开了门,蓦地看见孔家那10岁的二儿子趴在床沿上僵僵地搭拉着两条胳膊,身子一动不动,看样子也是死了的。地上摊着一大堆青青黄黄的呕吐物。嫫婆急忙用衣袖捂着嘴,将脸别到一边去了。
“他家老大呢?”田掌柜六神无主地问,他的目光怔怔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问谁。
“快去叫人来收尸吧!”嫫婆对田掌柜提醒道。她对这个没用的男人实在很鄙夷。
田掌柜闻言惶惶地往外走,坐在地上一直嚎哭的田嫂突然叫道:“钱?”
田掌柜一脸难色地回头望着嫫婆。嫫婆冷哼一声扭头进自己的屋。
弦儿听见嫫婆进来的脚步声费力地抬起头问:“谁出事了?”
嫫婆掀门帘进来说:“是老孔家的。”
“可怜的人。”弦儿的脑袋又重重地落回枕上。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谁办事呢?”
“没人办!”嫫婆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没好气地说,“她家大儿子不见了,谁给她办?”
“田掌柜呢?”弦儿又问,“他不能让死人待在他屋里呢。”
“那是他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嫫婆一会儿功夫便把屋里搅得乱七八糟。
“你干什么?”弦儿吃惊地望嫫婆。
“离开这个鬼地方!”嫫婆咬牙切齿地说。
弦儿不说话了,眼睛跟着嫫婆在屋里转来转去。许久才轻叹一声又说道:“嫫婆,我们还有钱吗?”
“你瞎操心什么!”嫫婆将一个瓷碗重重地摔在地上,对弦儿恼怒地吼,“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呢,还管人家死人那么多!”
弦儿柔静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棋婆,这些年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早已习惯了嫫婆偶而露出的暴戾。
嫫婆余怒未消地狠狠瞪了弦儿一眼,然后从她们的钱袋里摸出两块大洋走到院里,她见田掌柜已不在院里了,便气势汹汹地把它们扔在了田嫂的脚下。然后将田掌柜家立在院角的一辆独轮车推到她们屋前。田嫂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丑陋的怪女人。嫫婆返回屋里将几个包袱扔在独轮车上,又进去将弦儿搀了出来,这个时候田嫂才明白她们是要走了,她瞥了眼厕所边盖着一张破席的尸体,突然恐惧起来,“你们别走!”“娘,谁要走?”小囡姻揉着惺忪的眼在窗前问。
嫫婆将弦儿扶上车,一言不发地推着独轮车出了院门,弦儿吃力地回过头去留恋地望了一眼这个她们住了五年多的院子。她们走到巷口时,瞧见田掌柜领着收尸的人匆匆而来。
田掌柜站在路边怔怔地望着她们,她们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彼此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城门口嫫婆才发现出城的人已经挤成了堆。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各种人力畜力车辆及至背筐挑担的挤得水泄不通。叫声喊声哭声骡马鸣叫声喧嚣成一团,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淡了下去。骚动的人群,庞大的群体使每个人都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没有人像最初那样觉得自己生命多么珍贵,多么了不起。每个人只是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小点。于是人们脸上流露出的神情更多的是无奈。
出了城嫫婆才发现自己简直无法选择道路,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人,她没法左右环顾,没法看清前面的方向,她只能被后面的人拥着随着前面的人机械地走着。其实她心里也没有目标,她孤身一人早已没有家了,弦儿的亲人也都死了。她们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孤雁,只能随着逃避瘟疫的人流往前走,走哪算哪。
弦儿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昏沉沉。昏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叶小舟,被波涛推着在茫茫的海面上飘飘荡荡,清醒的时候她会吃惊地大睁着她柔静的眼睛,悲悯地望着四周逃难的人们,路边偶而撞入她眼帘的尸体会让她神经质般猛地抽搐几下。嫫婆便会大声训斥她,“闭上眼,别看!”她知道弦儿神经脆弱,她对死人、鲜血乃至寒光四射的刀具都有着异常的恐惧,寂静的夜里骤然响起的任何声音都会使她神经受惊,许多时候她更像个需要呵护的幼儿。
“嫫婆,让我走走。”弦儿清醒过来时总是这么静静地哀求。
“有本事你就走吧。”嫫婆没好气地对她说,并且交替着用胳膊擦额头的汗。弦儿在车上动了动,觉得浑身绵软,她甚至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看不见身后的嫫婆,但她可以听见嫫婆越来越粗的喘气声,这声音穿越身边无数种纷杂的声音孤独地钻进弦儿的耳际,使她无比羞愧。
队伍沿着官道像上足发条的机器永不休止地朝前走着。每一张面孔都毫无表情,既无恐惧也无希望,只是机械地朝前走着,每个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们,快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整整一天队伍拉拉杂杂地走着,人们麻木的神经几乎失去了感觉,既不感到疲累也不感到饥饿。偶而有人倒在路上,后面的人会不动声色地绕过他继续往前走,脸上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悲哀,眼睛甚至不肯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嫫婆是唯一能让周围的目光停驻片刻的“景致”。这个高高瘦瘦推着独轮车的丑老婆子在队伍中显得很突兀,她的步子迈得很大,一点儿也不比周围的男人逊色,人们的目光不时在她那双罕有的天足上溜一眼,他们觉得她神秘而又怪异。
弦儿同那些陌生人一样觉得嫫婆是个谜,她们虽然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五年多,但弦儿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她从不肯向弦儿提起自己的过去。
直到天渐渐黑下去后队伍才在路边的树林里停了下来。人们三五一堆或躺或坐,掏出干粮细嚼慢咽,有人在树林后榛榛草木中发现了一条小溪,便有无数的人蜂拥而至。一些贪婪的人抱着鼓胀的肚子瘫软到一边几乎走不动路,一些暴饮的病人趴在小溪边再也没有起来,嫫婆拿着一只大木碗站在小溪边,望着溪边或蹲或趴着的人群和被人群搅浑的小溪,又蓦地望见前面溪水中倒着几具尸体,远处还有匹死马,她毅然咬着干裂的嘴唇转身离去。
弦儿虚弱地倚着车子的木轮,目光在树林后微明的月光下寻觅着嫫婆的身影。距她两步远的地方围坐着一户大大小小七、八口人的人家,中年男人提了一桶溪水回来,几个高高低低的孩子围上去像牛一样将头伸进桶里“咕嘟”“咕嘟”喝起来。他们彼此争抢着,中年女人不得不一边训斥他们一边给他们维持着秩序。弦儿望着那些畅饮的孩子们,眼里流溢着艳慕。那个中年女人同情地望了望弦儿,这两个一老一少的女人路上曾无数次地牵扯过她的目光,让她很是好奇。中年女人站起来从自家车上取下一只碗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然后在孩子们争抢的水桶中舀了一碗端过去递给弦儿。
弦儿接过碗感激地望着中年女人,然后垂下脑袋,她的嘴唇刚接触到水面,横空却伸过一只瘦骨鳞鳞的手打掉了她手里的碗。弦儿吃惊地抬头看见嫫婆阴着脸站在她面前。
“水脏呢。”嫫婆对那个中年女人说。她有些恼怒地瞪了嫫婆一眼便回到原处去了,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上路她们彼此没再说一句话。
弦儿报歉地望着走回去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却将脸转到了一边,再也不肯看她们一眼。弦儿无奈地望向嫫婆,嫫婆将一块面饼塞给她,她望着那硬硬的面饼摇了摇头,她实在咽不下这东西、她只想喝水。
嫫婆不搭理她,自个坐到一边一口一口地咬着面饼慢慢地嚼着,随着她的嘴巴一张一翁夸张地发出很响的声音。几乎所有的人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喝水,弦儿干脆闭上眼,可这个时候脑子里却异常地清醒,强烈的饥饿感像前扑后继的浪涛一样一阵又一阵地袭击着她,吞噬着她,让她无法再像白日那样昏睡过去。终于她在昏浊的月光下向嫫婆伸出了一只手,嫫婆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将一块面饼准确地放在她手里。弦儿接过面饼毗着牙一点一点地咬着,那样子像一只偷食的老鼠。她艰难地吞咽着,每咽一下她的喉管都有种被食物刺痛的感觉。嫫婆只顾自己吃着面饼,她的目光紧盯着面饼,神情专注,别的任何事都引不起她的兴趣,甚至弦儿能不能咽下那硬硬的面饼她似乎也不在意,她连看都懒得看弦儿一眼,弦儿愤愤地瞪着越吃越香的嫫婆,赌气般使劲咬着面饼,像消灭一个仇敌那样怀着刻骨的仇恨和不屈的信念吞食着那块面饼。不知不觉中便把那块面饼全吞进了肚里。她抬起头再看嫫婆时,嫫婆正靠着一棵树打盹,这个时候的夜晚已有些凉意了,而她们带出来的唯—一床棉被此时正裹在弦儿身上,弦儿环顾四周,朦胧中看见那些疲惫不堪的人们或挤成堆或独自歪倒一边沉睡着,呼噜声和孩子一两声哭啼声偶尔穿越树林在静寂的夜空中游荡。
“嫫婆,到我这来睡。”弦儿掀起自己身上的被子轻唤道。
“别把病染给我了,”嫫婆嘀咕着侧过身又睡去了。
弦儿被嫫婆的话噎得好半天没缓过气来,她在夜色中恨恨地瞪着嫫婆,委屈的泪水噙在眼里直打转。她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睡去。但她怎么也睡不着,脑中像拉开了幕布的戏台,过去的日子一折一折地在她脑中反复上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记起“红唇园”里的桐姐、柳姐、榆姐,那个时候她总猜测她们三人中谁是她的母亲?她莫名其妙地坚信自己这个毫无由来的念头,直到今天,她依旧相信她的母亲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夜深人静时,这个念头会冷不丁冒出来痛苦地折磨她一番。她更多时候想起的是文家那个慈母般的太太,她能清晰地记起她的音音笑容;记得她的玉兰树和玉兰花茶的香气。她也常想起文家那个枯蒿一样的老太太,想起她眼里莫明的恐惧和恶意;想起那把鬼头刀划过她的下巴和稼根后脑勺的瞬间……她眼里涌出了泪水,她那未满周岁的儿子她连抱都没有抱过就远远地离她而去了。周围的人全沉浸在自己的梦乡里,没有人知道她内心里的痛苦。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多灾多难,如一叶浮萍不知将飘向何方。她曾有过欢乐、痛苦,也曾有过爱与恨。她的欢乐总是短暂地倏忽而逝,给她留下的便是无尽的痛苦,痛苦的感觉多了便也麻木了。她爱过慈母般的太太,爱过她的孩子但他们都死去了,她恨过楚爷恨过牛二爷他们也都死去了。唯独活着的管三爷让她说不清道不明是爱还是恨,他是她曾有过肉体关系的第四个男人,也是她想得最多的男人,想起他时她总是恨得牙关发痒,这个男人是她唯一倾注了感情的,但他却两次失信于她,至今不知流落到何方。她曾发誓此生此世再见他时一定要在他心口上插把刀才解恨!她把牙齿咬出了声音,越发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里直冒烟,浑身像长了无数张嘴在期盼着水!水!
弦儿望了望对面树下的嫫婆,倾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然后轻轻掀掉身上的被子,慢慢站起来,站了好一会儿她绵软的双腿才有了感觉,她极力蹑着脚步绕过嫫婆绕过躺在地上的一堆堆人,向树林后面的小溪走去,在朦朦的月光下她看见了不远处那闪着白光的溪水,心里便一阵激动,这时她听到身后响起一阵草木碰撞的声音,回头窥望,看见一条高高长长的黑影向这边走过来。她使出全力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起来,草木抽打着她的身子她全然不顾,她只盯着眼前白晃晃流动的溪水,突然她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重重地跌倒下去,她的手触到了凉凉的溪水更加刺激了她饥竭的神经。她向前爬着渴望一脑袋栽进溪水里,但她的脚脖子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把她拉离了溪水。
“你看看这是什么!”嫫婆恼怒地蹲下来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一边推,弦儿被她抓疼了,眼里涌出了泪水。她的脑袋被嫫婆强按着往前拉扯着,她模糊的视线中蓦地出现半张模糊的面孔,月光下她看见了他呲着的牙,他另半张脸栽在溪水里。那是一具死尸!弦儿“噢”地一声惊叫,便昏了过去。
4
等弦儿醒过来的时候,天才刚刚发亮,但有不少人已经整理车辆上路了。弦儿发现自己依旧躺在棉被里,对面树下的嫫婆还在酣睡着,她微张着嘴巴,大大的鼻孔有力地一张一翁,稀疏的双眉痛苦地拧在一起,样子丑陋极了。弦儿觉得嫫婆睡着时的神情要比清醒的时候丰富多采。
弦儿转动着脑袋,从棉被里伸出双手。她的手触碰到身边的草叶,有种湿淋淋的感觉,下雨了吗?她懵懵懂懂地想,眼睛在草尖上滑过,她看到了草上吊着的露珠。她飞快地窥视了一眼嫫婆,发现她的眼睛依旧闭着,便贪婪地将舌尖伸向了身边的草叶,她舔了这片草叶又舔那片,不知不觉中已离开棉被爬出了几步匹。
“你在干什么?”弦儿听到嫫婆的叫声急忙回过头,她看见嫫婆诧异地站在她身后,便慌忙闲紧嘴巴站了起来。嫫婆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四周的草木,忽然蹲下身去也用舌头舔起了草叶上的露水。她先是蹲着后来又四肢着地爬着舔,那样子像极了一条贪食的狗。弦儿不禁笑出了声。她的笑声在沉闷的树林中显得特别刺耳,招来了不少目光。当一些人看到爬在地上舔草叶的嫫婆时也响起了笑声。嫫婆回头瞪了弦儿一眼,又忙着继续舔草叶,弦儿环顾四周整装待发的人们又看了看嫫婆,也不管不顾地爬在地上舔了起来,她们的怪异招来了更多的目光。
嫫婆把独轮车推到官道上时,她们身边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弦儿手扶着车子不紧不慢地跟着走。
“这病来得快去得快!”嫫婆望着弦儿有了血色的面孔说,俩一人偶尔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慢慢悠悠地走。太阳移到头顶时她们才发现身边的人更少了。
“我们到哪去?”弦儿突然忧虑地问。
嫫婆抬眼望望前面拉拉杂杂的队伍,远处隐隐出现一个葱葱翠翠的山体,那是凤凰山。弦儿也发现她们走近了凤凰山。俩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怔怔地望着视力所极之处的连绵山体。她们都四下张望,望见左边官道下有一条小路,绵绵长长地延伸到远方。嫫婆毫不犹豫地推着独轮车拐上了小路。
“到哪去?”弦儿急忙撵上去。
“管它呢,走哪是哪。”嫫婆说。
俩人一前一后毫无目标地走着,彼此都沉默着。周围出现了大片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全是赤裸的黄土,一些旱芦苇、芨芨草稀稀拉拉地点缀其间,极少看见树木,偶尔遇到一、两棵也是矮矮歪歪的。满目的荒蛮气息使她们感到了压抑和不安。她们不知道她们已经走进跟白羊县相邻的另一个县,她们走走停停,有时候嚼面饼有时候嚼甜甜的芨芨草根。只要她们眼前出现一丛芨芨草,她们就会把它们全部拨下来放在车上。
快天黑的时候她们迎面走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个腿好像受了伤被另外两个搀扶着。他们都穿着农夫的衣服,脚下却穿着高过脚踝的皮鞋,这种鞋子只有那些当兵的人才有,他们走到她们身边时站住了,其中一个挡住她们问,“喂,到凤凰山还有多远?”另两个却拿眼睛直乜弦儿,弦儿急忙把脸垂了下去。
“再走一天就到了。”嫫婆冷冷地回答他们。
“还有一天!”那伤腿的男人骂道:“妈的,这不是要人命嘛。”
“大哥,忍忍吧,到山上找到你那兄弟,咱们不就熬出头了!”一个小个子男人安慰那个伤腿男人,伤腿男人却将目光落在了嫫婆手里的独轮车上。
弦儿听他们说话,猜测他们一定是从哪个队伍里跑出来的逃兵,准备去凤凰山落草为寇的。
那个小个男人心领神会地走到嫫婆身边毫不含糊地说,“把车子给我们留下!”说着一边伸手接车子一边把嫫婆往一边推。嫫婆肩头一晃躲过了他的手,双手再一送,那个小个子男人便被嫫婆手里的车把撞倒在地上。
“哟哈,还有两下!”另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说着从衣服后面拔出一把二尺左右的刀来。
“嫫婆,给他们吧!”弦儿急忙叫道。
“奶奶的,还没上山呢,先遇到了活儿。”那又高又壮的男人兴奋起来。
嫫婆紧握着车把,双眼寒芒如电地盯着持刀的男人,脸上流露着不屑的神情。
“丑老婆子!”那男人将刀高举着在头顶上挥舞着扑向嫫婆,他那夸张的举动似乎只是想吓跑嫫婆似的,但嫫婆却一动不动,等他扑过来时她一抖手中的车,那男人便被车子撞在了胸口上,刀子飞到一边,人在地上疼得打想滚来。
“嫫婆,把车子给他们吧!”弦儿站在一边惶急地叫。
“妈的,两个笨蛋!连个老婆子都收拾不了,”那伤腿男人气急败坏地叫。
那又高又壮的男人恼羞成怒地爬起来捡起刀子凶恶地再次扑向嫫婆,嫫婆冷哼着推着手里的车子跟他周旋着,那男人吃了一次亏不敢再往前凑,只是一边挥着刀子一边躲着车子一时拿嫫婆也没有办法。
那小个子男人在旁边看得不耐烦,转身冲弦儿走过去,弦儿见状扭身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被人抓住了。弦儿又抓又咬拼命挣扎着,小个男人恼怒地一掌向她的脑袋拍下去,虚弱的弦儿闷哼一声,眼前一黑便裁倒下去。
“我杀了你们!”嫫婆见状急了,她舍弃那又高又壮的男人,推着车子转身奔向那小个男人,那小个男人正准备蹲下去做点什么,见车子奔自己来了慌忙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跑开就被车子撞得眼冒金星,接着那又高又壮的男人也撵到了跟前,大叫着将刀刺向嫫婆,嫫婆往旁边一闪,但那尖刀还是刺在了她后腰上。同时嫫婆手中的车使劲一翻,那车子便脱了手翻到了小个子男人身上,他惨叫着被车子扣倒在地上,她身后那又高又壮的男人还没有来得及将刀子从她后腰上抽出,她已经回过了身,那男人只看见她手里寒光一闪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栽倒下去。那个站在一边观望的伤腿男人清晰地看见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肋下,那老婆子的杀人手法准确而又老辣甚至快得让死者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
“妈呀!”那伤腿男人惊叫一声转身向前方一瘸一拐地跑去。
那个小个子男人也连滚带爬地从车子下钻了出来,满脸是血地撵向那个伤腿男人。
嫫婆盯着怆惶逃去的两个男人渐渐远去,她的身子如一截没有栽好的木桩突然扑倒下去。
5
荒原上一片死寂,没有风没有虫鸣鸟叫。唯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悬在穹远的苍穹上,又清又亮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弦儿睁开眼,懵懵懂懂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四周是蛋清色的明亮,稀疏的草木清晰可辨,天空中的“太阳”是清清冷冷地,而不像阳间那样的灼热。她慢慢坐起来,又看见了翻倒的独轮车和倒在不远处的嫫婆以及那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她惊悸地发现他们身边淌着一大滩变成黑褐色的血,她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头感觉到了疼痛,这个时候她才完全恢复意识。
“嫫婆!”弦儿悲叫着跑了过去,她看见一把刀插在嫫婆的后腰上,刀口处还往外淌着血,她不加思索地拔了那把刀,看见大股的鲜血往外涌时,她又慌手慌脚地抓起地上的土往血口上堵,然后又用刀子割了棉被里子给嫫婆的腰上死死地扎了一圈。做完这一切她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她的身边,泪水飞迸地哭泣着:“嫫婆,你不要离开我!”这个时候她才完全意识到在这些年共同相处的日子里,她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亲人般的情谊。只不过这种感觉平日被嫫婆的冷漠、怪异、暴戾所这隐,让她疏忽了。“嫫婆!”她反反复复地叫着她,嫫婆一动不动也不回答她。她无助地望着鲜血淋漓的嫫婆不知如何是好,她沾满血迹的双手轻轻地在嫫婆身上移来移去却不知要干什么,她坐在她身边哭累了,便环顾四周,四周依旧是清清亮亮地,这实在是个奇异的夜晚。她站起来将棉被铺展在地上,然后一点一点地将嫫婆拖了上去,她喘息着将独轮车推过来,无论她怎样努力最终也未能将嫫婆弄上车。她跌坐在地上又开始绝望地哭泣,哭着哭着便又爬起来,目光落在独轮车把边系着的绳子上,她用刀子发恨地割下绳子扎紧棉被一端,然后弓着身子拖着棉被往前走。她停止了哭泣,甚至不知道自己准备干什么。她像一个麻木的失去意识的纤夫,身子弓成了虾状,机械地往前走着。绳套勒在她的肩膀上她甚至失去了疼痛的感觉。棉被拖在地上发出一串时紧时慢“哧哧啦啦”的声音,成了静寂的荒原之夜唯一的生命吟唱。
早晨弦儿勉强嚼了点面饼,并且用苇根和芨芨草根挤出一点一点的液体滴在嫫婆的嘴唇上,嫫婆干竭的嘴唇本能地蠕动着,这给了弦儿巨大的希望。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求着:嫫婆,你活过来吧!
太阳出来后,弦儿用一些芦苇、红柳盖在嫫婆的背上,继续拖着她往前走……走……
傍晚的时候路边出现一棵高大的榆树,她把棉被拖到树荫下,又意外地发现靠近地面的树洞里积了一汪雨水,这简直是上苍恩赐给她的甘露,她欣喜若狂,连忙用布条浸了水,将嫫婆的脸侧向一边,一点一点地往她嘴里滴着,一直到嫫婆的嘴不再嚅动她才停止。她自己就着雨水吃了面饼后便躺在嫫婆身边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后,最后一抹阳光已经沉到远处的地平线。她翻身起来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精力弃沛。她喝了水,吃点面饼,给嫫婆喂了水,再用棉被上扯下的布将树洞里的水全浸干了放在嫫婆脸上,绳套再次套上肩时她才感觉到疼痛,她两边的肩头已经皮开肉绽,衣服紧紧地粘糊在上面。她紧咬着牙吸着凉气拼命地往前拖,渐渐地肩头上又失去了疼痛的感觉。
整整三天弦儿像个没有意识的机器人只知道机械地往前拖着……拖着……时间对她失去了任何作用,她走走歇歇全凭自己的随意,有时候月光下她还在艰难挪动,有时候和曦的阳光照着她却跟嫫婆一样沉睡不醒。后来她就在一个黄土高坡上望见上座破烂不堪的小庙,渺渺地望上去,那小破庙显得突兀而神秘,周围即看不见一棵树也看不见一户人家。小破庙后面是连绵的光秃秃的土丘,那些巨大的黄土丘像一座座放大了的坟冢。透着荒蛮与凄清。爬上这座黄土高坡使弦儿几乎心力弹尽,在坡顶她居高临下地望见远处是一望无际凹下去的平原,枯黄的已收割过的田野呈现在她的视野里,一个庞大的村庄被树木和田野包围着,渺渺地可以望见缕缕炊烟在村庄上空环绕。弦儿泪水飞迸,她终于寻觅到昔日熟悉的气息。
狺狺的狗吠声隐隐地从远处的村庄传进小庙,晨光千丝万缕地从破败的门窗投进来,香案和香案后站着的钟馗泥像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到处都挂满了蜘蛛网,看样子这是个早已被人遗忘的破庙。嫫婆转着眼睛环视着庙里的一切,然后把视线落在屋角一堆麦草上,只见蓬头污面的弦儿蜷曲在上面,几缕长长的头发遮在她的脸上,她血迹斑斑的肩头引起了嫫婆的注意,接着棋婆又看到自己身下的棉被上系着的绳套,棉被已经被拖得千苍百孔,几根红柳枝勉强支撑着缕缕布条。她努力动了动,后腰剧烈的疼痛使她发出几声呻吟。
“嫫婆!”弦儿地睁开了眼,惊喜地盯着嫫婆,然后连滚带爬地跌到嫫婆身边一选连声地叫着:“嫫婆,你活过来了?嫫婆你说句话呀!嫫婆你知道吗?你整整昏迷了四天!我以为你再也活不过来了呢……”弦儿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嫫婆望了望弦儿又闭上了眼睛。
“嫫婆!”弦儿惊叫,接着又悲切地哭了起来,“嫫婆你不要死……嫫婆你不要离开我……”
嫫婆又将眼睛睁开了,她瞪着弦儿说:“死了就死了,管我做什么……你看你哪还有人样……”她的声音虽然很轻很虚弱,但弦儿还是听得出来她语气里带着怒气。
“我一个人害怕。”弦儿怯怯地说。
“没有用的东西!”嫫婆嘀咕着又闭上了眼睛。
“嫫婆,你想吃东西吧?”弦儿兴奋地站起来东张西望。她在香案后找到了火镰,将几块砖摆成三角型,又将盛着水的大碗架在上面。水是她昨天晚上趁天黑在坡下的村前水井里弄的。然后又将麦草塞在砖下燃起火,将硬硬的面饼撕在水里,最后她将这似糊糊又似疙瘩的食物端到嫫婆面前,看着她将碗里的稀汤汤全喝光了,弦儿才对嫫婆的生还深信不疑。
第二天嫫婆就能弓着身子站起来,在弦儿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到庙外,眺望远处的村庄,嫫婆所表现出的强大生命力让弦儿吃惊,而弦儿所作所为更让嫫婆吃惊,夜晚她独自一个人不但能弄水回来,有一次竟然从人家地里偷了几个大红薯用衣服兜了回来。
“夫人能干呢!”嫫婆啧啧连声地称赞。这是几年共同生活中弦儿第一次听到嫫婆对自己的赞许,于是她便每晚出去偷香甜水脆的红薯,而且运气极好,既没落过空,也未被人发现。
嫫婆醒过来的第五天天色突然暗了下去,乌云翻滚着云集于此,风呼啸着从黄土高坡上横扫而过,吹得小庙的门窗“噼啪”直响,高大的泥像及屋顶上的尘土“扑簌簌”直往下落,弦儿和嫫婆顶着那床破棉被,彼此倚靠着倾听着外面的风声。下午的时候风突然刹住了,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起了白花花的雪,那雪不是雪片,而是一簇簇地拥抱在一起的雪霰。但一触碰到地面便变成了水,功夫不大外面便湿漉漉地了。
这个时候一阵嘈嘈杂杂的声音传进庙里,弦儿急忙跑到门前向外面张望,望见坡下出现一队杂乱的人和骡马,他们叫嚷着向坡上的小庙奔来。“来了好多人!”弦儿惊恐地说。
“坐这!”嫫婆命令她。
弦儿慌忙重新坐回嫫婆身边,身子也不知是怕还是冷而微微颤栗着。
功夫不大,那帮子人吵吵嚷嚷地闯进了庙,弦儿见进来的人多是女子便松了口气。这些人初见到庙里坐着两个人时也吃了一惊,看清楚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时便只顾忙着跺脚拍自己身上的雪水了。弦儿发现他们一共二十多个,其中只有五、六个男人,骡马上驮着不少的箱子。很快她们便弄明白,这帮子人是一个戏班。
“你们在这干什么?”一位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男青年好奇地问她们。男青年长得很秀逸,弦儿觉得似曾相识。她怔怔地望着他,好大一会儿才想起他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和倦怠的神情像极了文家的四爷文有仁。“逃难,迷了路。”嫫婆冷冷地回答道。
一个美艳的让人几乎不敢正视的女子嘟嘟囔囔着,将自己身上淋湿了的披肩解下来扔在地上。
“潘汉帮,你去把一盏红的箱子搬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精瘦的男人对那男青年吩咐道。
潘汉帮答应着连忙跑了出去。一个细腰高个的青年男子将一张折叠竹椅打开放在一盏红身后。一盏红一脸不高兴地坐下去。那青年男子殷勤地问,“你冷吧?”他一说话,弦儿才听明白“他”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过了一会儿弦儿便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他”的名字叫“千里马”。
潘汉帮艰难地抱着一个大木箱进来,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一盏红的面前,千里马帮一盏红找出一件裘皮斗篷亲昵地给她围上,而潘汉帮却又蹲到嫫婆面前,他似乎对她们很感兴趣,“你们准备到哪去?”
嫫婆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嫌他太多嘴,潘汉帮的脸不禁红了。
“我们还不知道去哪呢。”弦儿有些歉意地望着潘汉帮,又问,“你们去哪唱戏?”
“坡下的大黄庄,他们今年是大丰收年,请我们唱十天戏呢。”潘汉帮忧郁的眼里有了一抹喜色,看来他们平时的生意并不怎么好。
嫫婆不满地拉了拉弦儿,不让她跟对方多嘴多舌,弦儿只得闭了口。
潘汉帮悻悻地站起来走到一边去了。而千里马却诧异地将目光落在了弦儿身上,左看右看端详了好一会儿,忽然惊喜地叫,“李老板,你看这女子长得好俊俏哟!”
那个四十多岁精瘦的男人忙活了好一会儿刚坐下去准备歇一歇,听到千里马的叫声便扭头望弦儿,看了一会儿弦儿他那双红黄混杂的桃花眸子上便露出了媚笑,越发显得眼下的眼袋大而松驰。“是不错,可惜瘦了点。”
“一副小家子样,把你们稀罕的!”一盏红不屑地哼道。
“她哪能跟你比,你是红花她是绿叶!”千里马连忙向一盏红赔笑。
李老板却还在打量弦儿。他将身子往他们身边移了移,问道:“你们没地方去?”弦儿点了点头。
“愿不愿意跟我们一块走?你可以给一盏红她们换换衣服什么的。”李老板说。
“我们夫人不会伺候人。”嫫婆冷冷地说。
“会的,我会的。”弦儿连忙说,“我小时候也跟人学过豫剧,不过现在词都忘了。”“随便唱两句给我们听听。”李老板面露喜色。
弦儿想了想便站起来走了两步唱道:“离家乡奔天涯无人照管/要为我你多保重莫再惹祸端/恨只恨江岸上树林一片/望不见田公子他在哪边/我这里暗祈求苍天睁眼/保佑我同命人早日归还……”这是《藏舟》中胡凤莲的一段唱腔。弦儿唱得珠泪纷坠。
“不错!不错!”李老板高兴地说,又扭头问一个花白头发的瘦老汉,“徐师傅,你看怎么样?”
“声音亮、清、脆、”徐师傅也不住地点头,又遗憾地说。“要是再小个十来岁,好好调教调教,将来是个人才呢。”
“一盏红是刀马旦,我们正缺个可以叫响的小旦呢。”李老板对弦儿说,“以后你就跟徐师傅勤学着点。”
“谢谢李老板。”弦儿连忙给他施礼。
“以后都是自家人了,别客气。”李老板爽快地对弦儿说,又将目光落到嫫婆身上问,“她是你什么人?”
“婆婆。”弦儿说。
“你男人呢?”李老板望了望弦儿的发髻。
“死了。”弦儿垂上了眼睑。
“把头发重新梳,我们戏班子里只有女儿身份。”李老板干脆地命令道,然后又问嫫婆,“你会做什么?”
“我专门伺候人。”嫫婆说。
“那好,你以后就给她们做事吧。”李老板说。
外面的雪渐渐小了。傍晚的时候大黄庄族长派出自己的儿子和两个年轻后生来接他们,一行人才出了破庙拖拖拉拉地互相搀扶着走下泥泞的土坡。
6
大黄庄的族长是个看上去浑身透着儒雅气质的老者。他带着二、三十个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迎候在村口,几个年轻后生挑着长长的鞭炮“噼哩叭啦”放得震天响,如此场面很让戏班里的人感动。
李老板和黄族长彼此见礼,互相寒喧,然后带着大家踏着泥水往村里走。进了村街他们才看出这是个殷实的农庄,家家户户的房屋外观看起来都很高大、厚实,村街也打扫得很整洁。这个地方是周围梧桐、白羊、金麦三县的交界处,远离城镇的喧嚣,平时也绝少有外界的人来打扰他们。他们像一个被外界的人遗落的部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朴生活。民风淳朴,安逸而又宁静的日子使他们看上去个个如同很有教养的文化人。
村街两边的房屋前站满了男女老少,他们用和祥。谦逊的微笑注视着远来的客人们。
戏台搭在黄家大祠堂门前的平台上,戏班子里的人分别安排在祠堂两厢的空屋里居住,有专人给他们烧水烧饭。晚上黄族长带着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人用丰盛的酒宴款待他们,席间欢声笑语;杯碟相碰好不热闹。
弦儿早早地退了席,她不放心嫫婆的伤势,私下里向村里一位给他们烧水的妇人打听村里有没有卖刀伤药的,那妇人热心地跑到村里一位土郎中家给她要来一罐不知什么草药熬成的黑乎乎的药糊,弦儿感激地掏出两块大洋给她,那妇人涨红着脸说什么也不肯接,弦儿只得连声道谢,然后去找嫫婆。
嫫婆被安置在一间小屋里,同戏班里两个烧饭的中年妇人同住。弦儿进屋时她们都刚吃了饭准备睡下了。
“嫫婆,这里有刀伤药!”弦儿喜滋滋地对嫫婆说。
“就要好了上什么药。”嫫婆不耐烦地说。
“嫫婆!”弦儿气恼地瞪着股婆。
嫫婆见弦儿真恼了只得点点头,那两个妇人远远地窥视着她们,对这个冷面孔的丑老婆子她们一直觉得心怯。
弦儿让嫫婆趴在床上,细心地用盐水给她清洗了溃浓的伤口,然后敷上药糊再用干净布条包扎上。
弦儿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大堂里的酒宴还没有散。她找烧水的妇人要了热水,洗了头洗了澡便舒适地钻进棉被里。棉被是崭新的家织粗布,这也是大黄庄的村人给准备的,弦儿觉得躺在里面浑身透着惬意。铺很大,她只占了一个小小的铺角,她知道这屋里还安排了一盏红和千里马。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如此舒适地睡过觉了,弦儿闭上眼沉沉地睡去。后来她被房门的响声惊醒,昏暗的豆油灯光中她看见一盏红和千里马相搀着跌跌撞撞地进来,她们的脸都红彤彤地,看样子都喝多了。
俩人嘻嘻笑着栽倒在床上,弦儿想起来为醉酒的她们做点什么,但想起她们对自己的不屑便一动不动。
“宝贝,你的脸真美!真真的面若桃花……”千里马说着凑过脸在一盏红的脸上猛亲了一下。“臭死了!一嘴酒气。”一盏红娇嗔地推开千里马的脸。
“我臭?”千里马如痴如醉地望着一盏红的脸,嘻嘻笑道:“我香个给你瞧瞧。”说着便搂了一盏红硬将脸压下去,在她脸上、嘴上、脖颈上吻个不停,一盏红咯咯笑成一团,一会儿推身上的千里马一会儿挠她的痒痒。弦儿最初还觉得她俩挺有趣,后来便见她们笑闹着脱了彼此的衣服,千里马压着一盏红的身子……弦儿脑子里“嗡嗡”直响,面红耳赤,觉得心惊肉跳,再听到她们哼哼唧唧发出一种时而压抑时而高亢的呻吟时,弦儿胃里直翻酸水,夜里吃下的晕晕素素直往喉头上涌。
第二天戏班子休整了一日,弦儿却跟徐师傅练了一日的戏。李老板给她五日时间,让她练几段折子戏,第六日便要上台。
第三天开始演出,台下坐了全村老老少少上千人。台上演的是《木兰从军》。扮演花木兰的一盏红一日间便成了大黄庄妇幼皆知的人物,下了台她身后总跟了一堆人傻痴痴地看着她笑。
第四日台上依旧演了一出大戏,是一盏红主演的《穆桂英挂帅》。
第五日演的是《卷席筒》,丑角演员精彩滑稽的演出把台下上千人逗得笑乱了营,有的笑泪飞迸,有的捧腹伏地,有的顽皮的少年在地上直打滚。
许多人煮了鸡蛋、烙了酥饼给戏班子送去,戏班子任何一个人走在村街都会受到隆重的礼待。在他们记忆里这是他们从艺以来最舒心最扬眉吐气的日子,在外面是没有人如此宽厚、良善地对待他们这些戏子的。
徐师傅是个拘于言笑的人,每断唱腔他最多只给弦儿唱三遍,全凭弦儿自己用心强记,好在弦儿悟性极好,曲儿跟着徐师傅一哼便跑不了调。她把词撰写在纸上一个人时便默默强记,这让给他们拉板胡的潘汉帮很是诧异,他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还会识字,这在戏班里唱戏的戏子中几乎是没有的,于是他对她越发敬重了。
弦儿很少有时间看到嫫婆,除了临睡前她去给她换一次药,白天是她们几乎就没有机会见面。她总是远远地躲着一盏红和千里马,尽管她们同处一室,但她们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而一盏红更是鄙夷弦儿的。她是戏班里的台柱子,是李老板眼里的红人,别人都得看她的眼色,她不答理的人别人也不去答理。弦儿常常从一盏红的眼里看到敌视和鄙夷,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盏红对弦儿的特殊待遇。弦儿在他们中间完全被孤立起来了,她觉得难堪而又痛苦,于是她柔美的眼里便多了份忧郁。潘汉帮是唯一感觉到她的忧郁的人,他偶尔会安慰她几句。他是他们中唯一真诚接受弦儿的人,弦儿心里很感激他。有天上午没有一盏红的戏,一盏红便独自一人躺在屋里闭目养神。潘汉帮拉着板胡,弦儿随着徐师傅一句一句地唱。这天他们学得是《秦雪梅》中的一段,徐师傅照惯例教了三遍又让弦儿自己唱。这时一盏红搬了张椅子坐在潘汉帮身边观望,弦儿觉得很意外,便精神抖擞愈发认真地唱起来:“秦雪梅在绣楼自思自忖/果算得好姻缘天愿随人/至如今他家道落身受贫困/无奈何来俺府借馆习文……”
胡音慢慢跑了调,这次弦儿看见一盏红正将脸附在潘汉帮耳畔下轻轻往他脸上吹着气,潘汉帮的身子倾在一边努力躲避着她,一脸的难堪。
“怎么搞的?”徐师傅回头怒斥着潘汉帮。
潘汉帮嗫嚅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而一盏红却一本正经地坐在一边,脸上也带着莫名其妙的神色望着潘汉帮。潘汉帮咬了咬牙又拉了起来。
弦儿接着唱:“我的父他嫌郎贫想昧婚不认/老母亲念旧情不允迟婚/他老为此事辩理争论/这才把商郎夫留馆习文/虽然是商郎夫暂得安顿/我总怕风云突起冲散婚姻……”
一盏红的手粗鲁而放肆地伸到了潘汉帮的两腿间,胡音骤然而停,潘汉帮煞白着脸扔了板胡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你干什么!”徐师傅在他身后吼道,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便恼怒地骂道:“神经病!”
一盏红偷偷地笑了起来。
弦儿心里一阵难过,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不想随这个戏班走了,她期望找到黄族长请求他允许她和嫫婆留在这个“世外桃源”,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却惹恼了黄族长,也粉碎了她的这个愿望。
7
第六天戏台上上演的是折子戏,简直是生旦净末丑大荟萃,更是让平日足不出户的大黄庄人大开了眼界。只见台上小生老旦、武生老生如走马灯般在台上纷沓而来。一个丑角将气氛掀到高潮时,艺名为“小槐香”的弦儿轻盈盈款款从幕后走到台上,连日里的演出大黄庄人几乎熟悉了每一张面孔,唯独弦儿是陌生的,所有的目光便都盯紧了她。
弦儿轻走台步,柔静地将长长的水袖一松一收唱道:“陈杏元上丛台珠泪落下/止不住泪滚点点如淋/梅兄长跟前来妹妹有话/劝梅兄莫啼哭妹与你泪擦/咱两人讲几句知心的话/听我把那胡廊事细说根芽/朝出个卢杞贼圣上爱他/每日里使毒计他苦害咱两家/头一年你的父在午门斩杀/二一年我的父又丢官还家……”弦儿又清又亮的声音响遍全场,直唱得凄凄楚楚如雨打梨花,一曲悲剧《二度梅》使台下许多软心肠的老妇和小媳妇不停地用手巾抹泪。
这个时候黄家祠堂里却在上演着另一幕活剧。
一个大黄庄的后生仔这些日里迷恋上了一盏红,她走到哪他几乎都要跟到哪,远远地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他痛苦难耐的心里才觉得舒坦,唱完第一折的一盏红下台后,那后生便离开了看台,远远地尾随在她的身后。他看见连妆都没有卸的一盏红出了后台一直走进祠堂院子,院子里静静地,只有几棵粗大的枯黄了的槐树在微风中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后生以为一盏红要进哪间房休息,但一盏红却径直走进了祠堂的正厅,然后随手关上了房门。那后生觉得纳闷,不知道她到那里面干什么,词堂是他们黄氏家族供奉祖宗的神圣地方,平时连他们都不允许随便进入,更别说像一盏红这样的外族女人了。那后生蹑手蹑脚地蹭到祠堂门边,慢慢蹲下身子从门缝往里窥视,祠堂里光线有些幽暗,他一时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听到有男女嘻嘻嘻压抑着的笑声。他的心便一下悠了起来,将脸更紧地贴在门框边的缝隙上。好一会儿他才看清巨大的祭桌下面滚着两个人,大厅里排列着的平时供人下跪用的草垫子全垫在了他们身下。俩人滚成一团,一盏红的戏衣将那男人几乎这没了。那男人一边将脸往她脸上赠一边急火火地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哦,我的小仙女……我的小亲亲……我的小奶奶……你让我快活快活吧……”那后生一惊,觉得那男人的声音好熟悉,他懵懵懂懂地,又听到一盏红娇声嗲气的呢喃声传出来,让他胸闷气憋如坠火海。“我的小亲亲……我活不了了……”那男人气喘如牛地开始笨手笨脚地解一盏红的戏衣。那后生双眸一亮,这次他听清了,那男人竟是黄族长的儿子!他呆怔了好一会儿然后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黄族长和另两位老者在那后生带领下出现在祠堂大院,后生向他们打着手势示意不要出声,他们满脸狐疑地走到祠堂门前,蓦地听到里面传出一个女人哼哼唧唧的呻吟和一个男人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三位老者倏地僵住了,脸上的神情本木讷讷地。那后生却猛地用肩撞开了祠堂的门,他们来不及回避,便有两条白条鱼一样交缠在一起的裸体撞入他们的眼里,祭桌上的牌位被他们撞得东倒西歪……
惩罚这对狗男女的仪式震撼了大黄庄。这是大黄庄人记忆里从未出现过的耻辱,他们供奉祖宗的神圣地方竟然被人肮脏地亵渎了!“我的先人啊!”黄族长“扑嗵”一声跪倒在祭桌前,他泪流满面,并且不停地用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脸。
“哗啦”一阵响,黄族长的身后跪倒了一片。大黄庄十六岁以上的男人全被集在此。那些不够身份的人物全肃立在大厅外面的院里。
黄族长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有人将一束燃着的檀香递到他手里,他叩拜三遭然后毕恭毕敬地插到祭桌前的香炉里。然后转过身子,注视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他笔挺着僵硬的身子,目光如寒芒,神情冷峻。所有的人(也包括那些灰头灰脸站在院外的戏班人员)都觉得浑身血脉凝滞,这压抑、紧张令人窒息的气氛压得人几乎喘不气来。
赤裸的一盏红被愤怒的黄氏人打得界青脸肿,面目全非。她的双膊被缚着跪在院里三棵槐树下,她是没有资格跪在祠堂里的。她浑身青青紫紫,一对雪白瘀血的大奶子耷拉在跪着的双腿上,她披头散发,脸也深埋在双腿上。由于恐惧她的身子颤栗不止,随着她的颤栗,她胸前的大奶子也不停地颤动。她的身边一左一右站立着两个黄氏长者,他们都神色威慑。大黄庄的男人们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将目光投向赤身裸体的一盏红。唯有戏班里的几个男女心愫不一地偶尔望上的她两眼。
“把黄大宝带出来!”黄族长威严地命令道。
有两个后生将同样赤身裸体的黄大宝从西边一间楔房里架了出来。黄大宝浑身簌簌发抖,双腿已经软得站立不住。两个后生架着他走过长廊,走下调堂大厅门前的台阶。大院里的人们纷纷向两边问,给他们让出一条长长的夹道。两个后生把他架到了一盏红对面的一棵槐树下,又走过来一位体魄俊健魁梧的中年汉子,他将一根长长的牛皮绳一头绕到粗大的槐树干上,一头系住黄大宝的双手。然后将自己手里的一头用力一拉,黄大宝便被悬空吊了起来,双脚离开地面两尺多。中年汉子围着槐树飞快地转了两圈便把牛皮绳系牢在树干上。
“家法伺候!”黄族长严峻地吆喝道。
一个年轻后生悚然地捧着一条牛皮鞭奉送到黄族长面前,黄族长接过牛皮鞭迈出祠堂正厅的门槛,神色肃然地走下台阶,从人们让出的夹道里走到吊着黄大宝的槐树前,他内容复杂的目光望着黄大宝。
“爹!”黄大宝凄楚而绝望地喊道。
“我不是你爹!”黄族长的目光里只剩下冷酷,“你也不配是我儿子!”然后挥手就是狠狠的一鞭抽在他的脸上,黄大宝一声惨嚎,半边面孔已经皮开肉绽。黄族长将手中的皮鞭递给身后的一位长者,嘴时吐出两个字:“开刑!”那位长者接过皮鞭一挥手,在黄大宝嚎叫的同时他胸脯上已经多了条血流。黄族长走回台阶,他背着手凛然站立在祠堂正厅门前,目光冷峻地注视着全场。他挺立在祠堂门前的凛然形象让所有黄族人氏不寒而栗。他就是神圣礼教的化身,冷酷的监视着人们对亵渎祖宗、犯下淫乱之罪的黄大宝的严厉惩罚。
那个长者抽完一鞭后便将皮鞭递给了后面的人,人们按身份、辈份井然有序地轮着接过皮鞭。每人给黄大宝一鞭痛斥,谁也不能少,谁也不能手软,黄族长正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睽视着行刑的人——
最初还能听到黄大宝一声接一声如鬼哭狼嚎般的惨叫,轮过近百人时黄大宝只剩下猪一样有一声没一声的哼哼了,浑身上下已经鲜血淋漓、血肉模糊,抽到后来黄大宝的脑袋答拉着连声音都没有了。
一盏红早就停止了颤抖,歪倒在一边吓昏过去。
“黄族长,你饶了孩子吧。”李老板浑身颤栗着往院内跑,但被两个黄族人拦在了门外,李老板哆哆嗦嗦地跪在了院门前,戏班皆众见状也纷纷跪了下去,苦苦哀求着。
黄族长依旧挺立着一动不动,他的目光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执刑仪式还在井然有序地进行,还有近半的人没有轮过。可是黄大宝的肉体已经稀烂。
直到傍晚这冗长繁衍的威严仪式才结束。吊在槐树下的黄大宝看上去只是肉条而不是人体了。
一盏红因为不是黄族人,大黄庄的乡约条文和族法条律使约束不了她,她因此逃过劫难。戏班里的人把昏迷不醒的她拖回房间。她浑身火烫;夜里发起高烧,神志不清,狂呼乱叫:“别打我!你们把他害死了……血!肉!他死了……你们不要打我……”她一会儿沉迷不醒,一会儿惊悸地大叫,整整折腾了一夜也没有清醒过来。
对戏班里的人们来说,这一天一夜是漫长而又恐怖的。以后的日子当他们中有人偶尔提到这一日的经历时,都觉得毛骨悚然。
8
第一声公鸡的啼叫响起时,戏班里的人们就听到了院里随之响起的风箱声、有人纳闷地趴在窗户上往外瞧,便瞧见那四个大黄庄派给他们烧水做饭的女人像前几日一样正在下米熬粥、烙饼拌麻油咸菜,他们清楚地记得黄族长昨日阴着脸令他们今日一早上路。
跟前几日同样高质量而又内容丰富的早餐用过后,黄族长阴沉着脸走进李老板的房间。他身后跟着一位低头垂眉的年轻后生,后生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用一块红绸盖着。
黄族长开门见山地对李老板说:“原订唱十天戏,你们实唱六天。”
“我们是不想毁约的,可是……”李老板尴尬地笑笑。
“我们黄氏人也从不毁约!”黄族长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酬金一个不少地全给你们,但剩下的几日戏就不用唱了。”
李老板很觉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个后生将手中的托盘递给李老板,并且掀下红绸,露出里面码好的大洋。
“你们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黄族长说,然后俩人转身离去。
一行人垂头丧气地吆出自己的骡马车,打点行李,装好服装、道具,然后将神志不清的一盏红也搬上了马车。他们沉默地从长长的村街上走过。一路上冷冷清清地见不到一个人,甚至连一条狗都没有。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同他们来时的情景恍若两个世界。
一行人出了村,经过才翻过的田野,经过一条干涸了的河道,远远地望见他们来时经过的黄土高坡,坡上的破庙看上去如同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上长着的一个肉瘤子。他们蔫头蔫脑一言不发地往坡上慢腾腾地走。
千里马始终守护在一盏红身边,一会儿给她焐毛巾一会儿给她喂水,但一盏红紧咬牙关水米不进,经过昨夜的折腾,千里马双眼红肿面容憔悴,神情呆滞。
走到坡前时一盏红忽然睁开眼惶急地叫道:“他不让我走!他要留我继续做夫妻……”人们知道她又开始说胡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倏地坐起来抱住千里马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说:“我不要住在这,这里这么荒凉这么冷清……我要跟你们去城里……他丑死了!”她惊悸地东张西望,目光迷离地眺望着坡上,忽然大大的眼睛突兀起来,脸色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白,她一声痛叫栽倒下去。
“坡上有人!”突然有人惊叫道。
人们闻声望去,果然望见四个大黄庄的后生从庙后转了出来,他们手里都拿着铁锹。眼尖的还看到庙后的土坡上突出一座光秃秃新堆起来的坟茔,他们马上明白里面躺着的一定是黄大宝。他因耻辱而死,他是没有资格躺在大黄庄的坟地里的,只能远离家园做一个眺望故园的孤魂。
“李老板!”
一盏红忽然又清醒过来,她转着眼睛寻觅着。李老板连忙走到她的车前蹙着眉头俯身观看。一盏红盯着他说,“你是我第一个男人!”李老板难堪地环顾一下四周,一盏红却只顾自己说下去,“现在我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了,你要给我穿大红袄。”又将脸转向身边的千里马柔媚地笑了一下,“来世咱们做真夫妻!”千里马将她的脸搂在怀里哭了起来。一盏红缓缓地闭上眼睛又安静了。
马车上了高坡,那四个提着铁锹的后生冷着面孔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
千里马的哭声突然尖厉起来,李老板又将脑袋探进马车查看,发现一盏红已经死了。
一行人停了下来,悲戚地望着死去的一盏红。李老板颓丧的令潘汉帮他们几个男人去庙后挖坑。嫫婆和另一个中年妇人给一盏红穿上了一件大红色的绣花戏衣,人们腾出一个装道具的长木箱把一盏红放了进去。箱盖“砰”地一声合上时千里马一声痛叫昏厥过去,原本对她从心底里鄙夷的弦儿,此时也对她有了一丝敬意。
几个男人费尽力气才把木箱放进坑里,堆上土默默地离去。走下黄土高坡,回头凝视,破庙后的土坡上那两座光秃秃的坟莹并肩而立,它们居高临下地眺望着茫茫荒原上的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