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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嘤的鸟啼声由林海深处幽幽地传来,唤醒了山林的静寂。少顷,或长或短或高亢或委婉的鸟叫声便响成了一片,山林一下子变得嘈嘈杂杂。曙光居高临下如针芒般千丝万缕地射进密林,使遍野的树荫匝地。被树荫笼罩的一切就愈发显得幽暗、神秘起来。
两只喜鹊在一间小木屋前喊喊喳喳地叫着。它们的吵闹声弄醒了弦儿。弦儿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四四方方的小木屋里。双手被缚在前面,嘴里还塞着一团布。木板与木板之间留有或大或小的缝隙,大的她可以伸出手指头,小得眯上眼也可以清晰地看见外面的景致。她的身下铺着厚厚的树叶,柔软的茅草,散发出淡淡的干草气息,这气息让她恍若回到熟悉的农庄。她伸展开蜷在一起的双腿,感觉到浑身酸疼酸疼。这才依稀记起自已被装进一条大布袋横缚在马背上,一路上山下坡巅得她五脏六肺几乎挪了位,荤荤素素全往脑子上涌,然后,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喜鹊的叫声一声比一声脆亮地传进来,吵得她心绪不宁。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她翻身坐起来,冲到木门前使劲撞了两下,发现木门从外面锁上了。她透过木门的缝隙,看见不远处一株松枝上站着两只喜鹊,它们一上一下彼此对立着,一边喊喊喳喳叫着,一边展开翅膀彼此交换着位置。像极了一对斗嘴的小夫妻。她把视线向左移,看见一条曲里拐弯的山路由山下攀沿而上,路两边长着许多高大如冠的树木,树木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着一些手持刀枪的汉子,这些汉子清一色地留着辫子,这让她大吃一惊。她记得自己已有些时日没有见到男人头上留着这种玩意了。她看见山下不时有人沿着那条蛇形路走上来,有三三两两一伙的,也有独来独往的。无论怎样的来人都没有空手的,他们有的人抬着用红绸裹着的担子,有的人手里抱着用红绸裹着的盒子,这些人满脸堆笑地走上来,路两边的汉子不时问他们一些话。他们的对话隐隐传上来,弦儿渐渐听明白今天是楚爷50岁寿辰。这些人是上山来为楚爷祝寿的。楚爷的名头弦儿这两年已听到过无数次,知道他是个专与官府做对的土匪,据说他占据着一大半凤凰山脉,他手下的人个个能打善战。清兵曾经对他们围剿过多次都以失败告退。这些年换了新政府,事务繁杂,一时还无暇对付他,他趁机一边养精蓄锐;一边扩充势力,收服了十几股盘据在凤凰山一带的土匪及清兵残部,成为梧桐县及周围诸县的一霸。
近响午时山塞里便传出嘈嘈杂杂的猜拳劝酒声和乒乒乓乓的碗碟碰撞声。这声音在山林中肆无忌惮地回旋,渐渐将喊喊喳喳的鸟鸣声压了下去。一下子将幽暗、深邃的山林变成一座喧嚣的酒楼。弦儿觉得自己是这座酒楼下唯一的看客,隐隐飘下来的酒气和肉香刺激着她的感觉器官,她渴她饥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地袭击着她,让她的胃痉挛地疼痛并且一阵阵地抽紧。她看见小木屋高处一片开阔地上耸立着一间巨大的用石头砌起来的大厅,不停地有人端着大碗大碟从大厅里出来进去,这些人有男有女,但均上了些年岁,一看便知平时是专给那些土匪们当下人的。他们如梭般来来去去地忙碌着,却没有一个人顾及到早已饥肠咕咕的弦儿。
酒宴漫长地延续到傍晚,喧嚣的声音才渐渐稀疏下去。然后便有人陆陆续续往山下走,走的样子全没了来时的精神劲儿一个个晃晃悠悠,脚下像踏云般飘逸。有几个狼狈地抱着大树大吐特吐,然后便软绵绵地瘫倒下去。于是就有一伙辫子土匪搀着、架着他们往山下送。陆陆续续有他们硬着舌头含含糊糊说话的声音传来。弦儿觉得他们象极了村街上那些醉酒的农夫,最初漾漫在心间的恐惧便渐渐淡了下去。
直到那些形形色色,来路不明的客人们陆续走光了。弦儿才看见一位满头枯白头发,衣衫肮脏不堪的老女人端着一个托盘向小屋走来。老女人有着与她的外貌极不符合的稳健、轻捷,她走到小木屋前将手中的托盘托到一只手掌上,另一只手伸进怀里先是抓了几下痒,然后摸出一把长长的铜钥匙,利落地打开了小木屋的门。弦儿睁着一双哀伤的目光盯着那满面沟壑神情呆滞的老女人,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托盘远远地放在木屋一角,仿佛担心弦儿会把它打翻了似的。弦儿看见托盘上放着两只碗两只碟,她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上面有一块发乌的沙布盖在了上面,但她明白她是给自己送吃食来的。她盯着老女人青筋迸露长而无肉的手,手上长长的指甲里裹满了黑黑的污秽。老女人将这样的一只手伸过来拔掉弦儿口里的毛巾。面无表情地说:“在这里你只能乖乖的,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也甭想跑,后山是悬崖,其它三面都有人守着。”老女人声音沙哑,喉咙里像堵了口痰。
弦儿依旧大睁着哀伤的眼睛,但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知道就好。”老女人弯下瘦长的身子给弦儿解手上的绳子,嘴里依旧嘀咕着,“看你也是个灵巧的女人,可别做什么傻事。”然后将那个托盘端到弦儿面前,并且掀开了那块肮脏的纱布。
弦儿看见一只碗里盛着黄黄的小米稀粥,另一只碗里装着两个白面馒头,馒头尖尖上还用朱砂点着一点红。两只碟里分别放着红烧猪肉和切成片的卤牛肉。弦儿端起那碗小米稀粥一口气便喝完了,然后拿起一个白面馒头用手掰着一点一点往嘴里送。她看都不看那两碟肉食。老女人诧异地将那两碟肉食推到她的眼前,弦儿摇了摇了头。“你吃斋?”老女人问道。
“不,我从小就只吃素,吃荤犯恶心,”弦儿声音小得像蚊子。
“那就麻烦了,”老女人喃喃道。然后静坐到一边,盯着弦儿一小口一小地吃馒头。
弦儿将那个馒头吃完时,看见一个罗圈腿矮个子的中年汉子向小木屋走来,他边往里走边吆喝,“嫫婆,那娘儿们怎么样?”弦儿从这女人般尖亮的嗓音听出。来人就是那个用刀割了文管家阳物的歹人,这声音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乖着呢。”嫫婆说,“牛二爷,你喝好了?”
“喝好还差得远呢。”牛二爷不屑地说:“叫老子放倒了一片。”
“那是,哪个能是牛二爷的对手。”嫫婆说,她明明在奉承对方,但脸上却无表情。
牛二爷迈着短短的罗圈腿进了小木屋,他望着坐在厚厚干草堆上的弦儿“嘻嘻”直笑。弦儿一看见他浑身的血脉便暴张起来,她原来哀伤的眼里充满了仇恨。她奇怪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了,当歹人打劫文家时她还一直吓得簌簌直抖,现在她勇敢地直视着牛二爷,看着他因饮酒过度而黄中泛白的瘦削面孔,小小的胡羊鼻,白多黑少,白中还含带红砂的蛇眼,眼中流露着如蛇般狡滑、如虎狼般奸诈、狠毒的东西。
“真是个美娘儿呢!”牛二爷眼里有了一种似醉非醉的神情,他弯下腰目光如狗舌头般贪婪地在弦儿光洁美丽的脸上舔来舔去,他嘴里呼出的酒气触到了弦儿的脸上,让弦儿恶心欲呕。她迅速地伸出手在那张让她作呕让她仇恨的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牛二爷尖叫一声跳到一边,他脸上立刻清晰地留下了5道血印,细密的血珠子慢慢地溢了出来。牛二爷疼得吸了几口凉气,蛇眼圆睁抬起脚恼怒地向弦儿踢去,他那只短腿在半道上不知怎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臭娘儿们,要不是已把你送给楚爷,老子今天做了你!”
弦儿紧紧地咬着一口细密的小牙齿瞪视着他,心底深处一个隐隐的声音由远而近地漫了上来:我要杀了你!
“这是个刺头!把她捆起来!”牛二爷恨声恨气地对嫫婆说。
刚才嫫婆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现在她听到牛二爷的吩咐马上利索地站起来,只几下便干脆利落地将弦儿的双手缚了起来。
“带楚爷屋里去。”牛二爷又吩咐道。
嫫婆一言不发,沉默地扯着弦儿往外走。弦儿又变得如一只羔羊,乖乖地被她牵扯着高高低低地沿着一条小山道往山寨大厅后头走。牛二爷骂骂咧咧地在她的视线中消失后,她燃火的眼睛又满溢着哀伤。
2
从高高的屋顶上吊下来的5盏豆油灯,将这间10平米左右的石屋照得红彤彤地,屋里除了一张凸出地面10公分左右大的地铺,两个摞在一起的红木箱便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地铺上铺着厚厚的树叶、干草,干草上铺着4张斑澜的虎皮,嫫婆把弦儿牵进石屋,让她坐在铺上,便默默地离去了。弦儿隐隐听到大厅里还有断断续续的猜拳、吆喝声传过来,石屋门前也不时有纷沓的脚步声响过。似明似暗的窗口有蛋青色的月光泻进来,但窗户太小也太高,她望不见月亮。她把目光收回来,怔怔地盯着那5盏悬在空中的豆油灯。豆油灯微微地转着,那火苗也随之晃动渐渐地便迷离了她的眼,她模糊的视线中红彤彤一片,许多往事纷沓而来。她想起了桐姐、柳姐以及那个疯女人榆姐;她想起了朝夕相处的谱儿和曲儿,红彤彤的视线中便出现了两只高悬的大红灯笼,上面用金粉分别写着“谱儿”、“曲儿”,耳边又隐隐响起鸨母的尖叫“谁死了?”和本轮辗进雪地刺耳的“喀嚓嚓”声;那单调刺耳的声音把她送进一间温暖的屋子,炕沿上坐着一位慈母般的女人微笑着向她频频招手。“太太!”她在心灵深处用生命呼唤,两颗又大又晶莹的泪珠滚落到她的手上。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然后便有两个喽罗搀着一个穿紫色长袍的男人走进来。被搀着的男人双腿打晃,脚下走着花步,四四方方的国字脸一直红到了脖根,新剃过的脑门泛着青光,脑后一根长辫歪垂到一边,发端用大红绸绳系着。弦儿马上明白他就是楚爷。
楚爷晃到铺前猛地舒展双臂推开两边的喽罗,身子晃了两下便稳稳地站定了,他抬起有着稀稀疏疏徽黄胡子的下巴,睁着一双红黄混杂的醉眼盯着坐在铺沿上的弦儿。那两个喽罗彼此挤了挤眼,带着怪模怪样的笑退了出去。
楚爷“嘿嘿”笑着突然扑倒在弦儿身边,他在铺上笨重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如“大”字躺着。石屋里瞬间静寂下来,许久楚爷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弦儿以为他睡着了,便偏回头来张望,蓦地发现楚爷正大睁着眼盯着她呢,慌忙垂下头。楚爷猛地暴发出一串响亮而开心的大笑,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偷窥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他伸出一只手臂搭在弦儿脖颈上,一使劲弦儿便仰面躺在了他的怀里。弦儿一动不动地躺着,脑中空洞毫无意识,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凉,她现在只是一具没有生命没有灵魂没有感觉的空囊。楚爷侧过身伸出另一条手臂将弦儿搂住。弦儿看见他的眼睛变得朦朦胧胧,好几次他努力睁开眼但都渐渐眯了下去,最终倦怠地闭上了。只剩下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还在显示着他强大的生命力。一会儿功夫便响起他海啸般汹涌澎湃的呼噜声。弦儿觉得自己是一条在海啸中飘荡的小舟,惊天动地的飞浪拍击着她,一会儿把她抛入空中,一会儿把她沉入海底,她感到了疼痛感到了恐怖,那强烈的生命意识又回到了她的胸腔中。她侧耳倾听,大厅里隐隐的人声已经消失了。万籁俱寂。没有风,淡淡的月光将树木的阴影定格在窗前。她侧过脸看着近在咫尺的楚爷,他的嘴巴微张着,下巴上的胡于随着强大的呼噜声一翘一翘地。同时这强大的呼噜声也给予她无穷的力量和勇气。她将被绳子系在一起的手腕高高抬起,小心翼翼地越过楚爷搭在她胸前的手臂。她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楚爷,然后将嘴凑到手腕前小心谨慎地咬着绳扣。时间如凝滞般一动不动,她心脏擂动的频率却越来越快,有细密的汗粒从她额头上、鼻梁上溢出,她觉得似乎过了一个世纪手腕上的绳扣才被她咬开。她双手互相活动了几下手腕,目光忧虑地望着楚爷搭在她胸前那条沉重的手臂,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拿开而又不惊动他。她的目光在光线渐渐暗下去的屋中转来转去。她发现豆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小,大概油已快燃尽了。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围着火光飞来飞去。弦儿注视着它们,眼睛倏地一亮,脑中有道灵光一间稍纵即逝,但她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道灵光。她的手在自己头上摸索着猛地拔下了两根头发,然后将头发捻在一起。她小心翼翼将手臂高抬着伸到楚爷的脑后,用头发轻轻地触了触楚爷的耳根然后又滑了一下,楚爷的嘴巴蠕动着停止了打呼噜,本能地抽回压在弦儿胸前的手臂伸到脑后抓挠了几下就垂到一侧了,少顷,他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
弦儿耐着性子静躺着,直到她听出楚爷的呼噜声已恢复了最初的频率,才蹑手蹑脚地坐起来,然后下了铺。她倒退着往石屋门边走,眼睛始终盯着楚爷。当她的身子触到屋门时,她转过身轻轻地打开了门,门只发出一丝轻微的声音,那声音一触到楚爷强大的呼噜声便被毫不留情地吞噬了。弦儿快捷地溜出了房门。她东张西望,虽然有淡淡昏浊的月光,但茂密的树木给四处投下一堆堆幽暗的阴影,望上去黑黝黝一片,分辩不清哪是路哪是坎哪是山岩。但她还是摸着石墙向后山溜去。刚走出十几米远,她蓦然听到一串“哗哗”的水声,她急忙蹲下身子,寻声望去,望见一个站哨的正在树下撒尿。她的目光又向周围探寻,接着又望到几个走动的黑影。她明白自己已无法走脱时,绝望地站起来重新走回石屋。她的目光再触到酣睡的楚爷时,脸上便有了视死如归的神情。她的心脏停止了紊乱的跳动,她满眼哀伤地注视着悬在空中的豆油灯,她知道这5盏火是象征他5旬寿辰的。她平静地走过去取下一盏将它倾倒在铺边,看着灯里剩余的豆油慢慢往外浸流,燃着的灯捻子触到铺边的落叶干草时先是一暗,然后兴奋地窜了起来。她依旧平静地将另外几盏灯也一一取下来倾倒在铺上,她做这一切时不慌不忙,如同在做一件寻常的家事,她看见5团火苗在铺上不动声色地燃起来,便重新走上铺,坐在铺的一角,双手抱膝,眼睁睁地望着那5团火苗越窜越高,并且慢慢向四周漫延,最终连结成一个美丽的火圈将她和楚爷包围在里面,火舌越窜越高,兴奋地发出“滋滋”的笑声。火圈变成了火墙,而且越缩越小。她看见一团火苗吞噬了楚爷一双穿着皮靴的大脚,另有一团纵动的火舌向他的躯体卷去,同时她自己也感到了奇热难耐,胸闷气憋。
楚爷的双脚倏地一蜷,随即睁开了眼,他感到了脚的疼痛也感到了手的疼痛,同时也看到四周窜动的火苗。他倏地弹跳起来,双脚使劲在铺上跺了几下。一抬头望见抱着双膝缩在一角的弦儿,弦儿向他古怪地笑了一下。
“着火了!”楚爷大叫着穿越火墙下了铺,刚跳下去,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冲回火团中,伸手去抓弦儿,弦儿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她一边躲避着他的手一边滚向一团窜向屋顶的火焰,但楚爷的动作比她更加快捷,她衣裙刚沾着火苗他便把她拽了回来,弦儿在他手中挣扎着,楚爷恼怒地挥起一掌拍在她的脑袋上,她的脑袋便软软地垂向一边昏了过去,楚爷弯腰抱起她两步便窜下已成火海的铺。
楚爷抱着弦儿冲出石屋,十几个闻讯赶来的喽罗一边叫着“救火啦!”一边举着树枝提着水桶冲进石屋。这时牛二爷迈着他的罗圈腿急跑而来,他溜了一眼楚爷怀里的弦儿惶惶地问:“怎么了?”
楚爷在肩头上蹭了蹭下巴上烧焦了的胡子笑着说,“奶奶的,跟你们喝多了,把油灯碰翻了。”
楚爷刚说完话,左山腰骤然响起一声枪响,接着枪声便响成了一片。
“又怎么了?”牛二爷疑惑地问。
楚爷镇静地抱着弦儿一动不动,目光阴鸷地盯着枪响的地方。一会儿便有一个喽罗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楚爷、牛二爷,有人偷袭!”
“管三爷呢?”楚爷冷冷地问。
“已带着弟兄们杀过去了。”喽罗说。
“我也去!”牛二爷拔腿就走。
“牛二!”楚爷急忙叫住牛二爷说,“你带上一些弟兄把右山和前山看好就行了,那边让管三打去吧。”
牛二爷答应着急奔而去。
已把火扑灭的喽罗们慌慌地跑出石屋,纷纷嚷着:“谁敢偷袭我们?”
“除了郝大头还有谁?”楚爷不屑地冷笑道,“以为我们在寿宴上全喝倒了呢。”“妈的,来找死!”这几个喽罗们骂骂咧咧地向枪响的地方奔去。
楚爷抱着弦儿重新回到石屋,他看见他那原本舒适的铺已被烧得一派狼籍,但他对这个丝毫也不在意。他轻轻地放下弦儿,伸出拇指在弦儿人中上掐了两下,见弦儿慢慢睁开眼才放开了手。
弦儿嗅到了石屋里依旧没有散去的烟糊气味,也听到远处一阵比一阵高亢的枪声和人的呐喊声。她哀伤的目光落到楚爷伏下来的脸上,他原本稀疏的黄胡子已被烧得只剩下了胡子茬,垂在颈前的长辫子也被烧去了一小截,上面的部分松夸夸地耷拉着,他身上的紫长袍也留下了一块块焦黑的印迹。都活着呢!弦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我就喜爱你这样的娘儿们”楚爷伸手在弦儿脸上捏了一把,“有胆气!”弦儿将脸扭到一边去。“又装熊了?”楚爷“嘿嘿”笑着,扳过了弦儿的脸,弦儿看见他已退下身上的衣服,赤裸着一身白晃晃的疙瘩肉。他温柔地替弦儿解着衣服说:“给我做压塞夫人吧!你会知道我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呢!”弦儿一动不动,她觉得自己又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灵魄失去了感觉,变成了一具无痛无悲的僵尸。
3
楚爷听到鸟的第一声啼叫便翻身下了铺,他打开房门,让微明的晨光投射进来,弦儿马上便闻到了潮湿的带着细微腥气的山林气息,这扑面而来的气息让人神清气爽。楚爷赤裸着身子在门前深呼吸,然后运气打了一套缓慢、绵软的八卦拳。除了他酱紫色的脸膛和脖颈外,他身上结实的肌肉像女人一样白晃晃的。
楚爷打完拳回到石屋,他打开木箱翻出一套衣服穿上,见弦儿静静地躺着大睁着双眼即不起又不睡便诧异地问,“不起来?”
弦儿不说话,一双柔静的眼睛望了望铺角自己那堆经过长途跋涉经过昨夜火焰洗礼的衣服,楚爷马上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石屋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弦儿急忙将原本盖在下巴下的被子拉到了脸上。
“楚爷,昨晚那仗打得才叫过瘾呢!”一个男人边说边走了进来。
“出去说,出去说。”楚爷连忙往外哄那个男人,“我这屋以后不能再随便进来了,有个夫人在这呢。”
“什么女人这么稀罕?还称夫人呢。”那男人诧异地往铺上瞧,弦儿一听他那随意的口气便知这个人与楚爷的情谊一定非同一般。那男人只瞧到了一个蒙在被子里的人形便笑道:“是不是牛二爷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早知这样我也给你弄个女人回来,那管洋枪就可以留给自己了。”
“弄了半天是心疼送给我的那管洋枪呀,”楚爷笑道:“改天我也给你弄一个,不过女人还是这个好。”
“什么样的?”那男人好奇地问,在他的记忆里楚爷对于女人是没多大兴趣的。
“像一只猫。”楚爷说。
“那好,”那男人笑笑,“猫儿柔柔媚媚地。”
“好是好,不过睡觉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哪天她把我宰了。”楚爷笑道。
“敢杀人的女子才是好女子呢,”那男人望了望被烧得一塌糊涂的铺,“这火就是她放的?”
楚爷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没接他的茬。
“昨晚多亏了这火呢。”那男人说,“昨天有几个来祝寿的客人是郝大头的暗线,他们假装喝多了留在寨里没走,半夜准备给寨子里放把火里应外合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这屋先起了火,那些偷袭的人以为里面得了手,稀里糊涂就放起了枪。”
“抓住多少?”楚爷问。
“跑了几个。”那男人兴奋地说,“不过郝大头的腿被打断了,这次把他捕住,可除了我们的后患。”
“妈的,等会儿我去会会他。”楚爷冷笑道:“跟老子捉了两年迷藏,也算个人物呢。”
这时,嫫婆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那男人见状便往外走。楚爷连忙叫住他“管三,早饭后把弟兄都招集到大厅去。”“分寨也通知吗?”管三问。
“各分寨来个管事的就行了。”楚爷说。
管三答应着向外匆匆而去。
“嫫婆,给夫人找些像样的衣眼来。”楚爷吩咐道。
嫫婆闻言一言不发地出去了。一会儿功夫她怀抱一个大箱子进来,将里面的衣物一骨脑全倒在铺上。弦儿发现这些女人的衣物全是一些质地很好的丝绸货,五颜六色,有的七、八成新,有的看样子还没有穿过。
“先将就点吧,”楚爷对弦儿说,“今天我就派人下山去城里给你买,要什么样的都行。”
弦儿挑出一套鹅黄色的衣裙穿在身上,站起来才发现有些大了,越发衬得她一副娇柔柔的瘦骨清相,她一抬腿,长长的裙裾便踩在了脚下,看样子这套衣裙是没法在这高低不平的山寨里走路的。
楚爷上下端详了一番弦儿,然后弯腰捞起弦儿的裙裾,“哧啦”一声干脆地撕下一截边,露出弦儿小巧的绣花鞋,然后又干脆利落地两下撕下弦儿的一截长长的衣袖,露出她一小截白藕般圆润细嫩的小手臂。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弦儿一动不动,任他摆弄。
“这才美呢。”楚爷打量着弦儿笑道,又回身问嫫婆,“你看是不是?”“女人只有露了手脚才显得活气呢。”嫫婆说。然后绞了毛巾递给弦儿,又用木梳蘸了水替楚爷梳头,给楚爷梳罢又给弦儿梳。
用石头砌起来的大厅看起来高大而又威严,由山寨脚下一直延伸到大厅门口的哨兵三五步就有一对,他们神色凶煞地架着刀枪的阵势更使尽头的大厅显著一种撼人的威慑。
楚爷拉着弦儿的手并肩出现在大厅门口,守在门口的一个小喽罗扬颈大声向里面通报:“楚爷到!”他把“到”字拉得很长,又看看楚爷身边的弦儿不知说什么好了。
“楚夫人。”楚爷悄声对他说。
那小喽罗怔了一下,马上又大声喊道:“楚夫人到!”
他们走进大厅,看见大厅里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这些人大多数像楚爷一样留着长辫子,但也有一部分没有辫子,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楚爷身边的弦儿,脸上的表情都很古怪。弦儿看见大厅里所有的柱子都缚着血迹斑斑的人,他们的脑袋都像死人一样耷拉着,看样子已经经受过非人的折磨。弦儿将目光移开,直视着前方再也不看任何东西了。她被楚爷牵着走向前面一个高台的石阶。楚爷在正中一把铺着虎皮的雕花红木椅上坐下来,一个小唆罗急急慌慌地搬来一把木椅放在楚爷身边,弦儿静静地坐了上去。
楚爷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大厅里的人,不紧不慢地说:“弟兄们都来了,我先向大家介绍一个人。”他用手指了指身边的弦儿,“这位是我的夫人,从今往后,弟兄们见她如见我,如若哪位对她不敬……”他冷哼了一声,剩下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所有的人都从他眼里倏忽间出现的寒芒里读懂了全部的蕴意。
“那是牛二。”楚爷指了指坐在左侧的牛二爷对弦儿说。
弦儿的目光漠然地滑过牛二爷内容不明的笑脸,他的脸上依旧清晰地留着弦儿给他留下的5道纪念。弦儿的目光滑过他的面孔时,他下意识地伸手拂了拂面孔,觉得那5道伤痕隐隐地透着寒意,他的心里蓦地产生一种莫明的不安。弦儿的目光又滑向坐在牛二爷下面的管三爷,那个昨夜打了胜仗的管三爷此时却微垂着脑袋,目光在自己的脚上莫名其妙地飘来飘去。
“那是管三。”楚爷说,
管三爷似乎有些吃惊地仰起了脸,弦儿原本漠然的目光触到他有些不安的目光时忽地一亮,这大眼睛里的神采飘逸似曾相识,她的目光只微微一旋马上就记起6年前观音大祭拜时邂逅的那个勇敢的少年,他曾经许诺夜里去山洞找她但他却失约了。她黑漆漆的温柔眼里袭上一抹淡淡的笑意,管三爷慌忙垂下了眼,显然他早就认出她了。然后楚爷又介绍了几位爷们,他们都是驻扎在周围山林里的分寨主,但弦儿很快就把他们的姓氏给忘了,他们的模样都大同小异也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
“郝大头呢?”楚爷突然将话锋一转。
“哗”地一声齐响,大厅里的人们闪到两边,露出大厅正中一根需两人才能合抱住的大柱,柱上捆着一个血迹斑斑,已被扒去上衣的人,他硕大的光脑袋像个沉重的铅球吊地胸前,显得细长的脖子越发像拉长了的橡皮筋,让弦儿担心稍不留意那橡皮筋承受不住重力会突然绷断。一个喽罗提来一个大木桶,“哗啦”将桶里的水对他从头倾倒而下。弦儿可以想象到清晨山泉的寒意。郝大头冷不丁浑身一阵抽搐,硕大的脑袋倏地挺了起来,一双若疯若狂的狮眼含恨带血地射向楚爷。
楚爷不动声色地静坐着,从鼻腔里冷哼一声,“郝大头,两年来你三番两次地打扰我,今天落到这种地步你还有什么话说?”
“姓楚的,你霸占了我的地盘反说我打扰你,凤凰山姓公不姓楚!”郝大头吼道。
“哈哈哈……”楚爷发出一串冷笑,“有句话叫做弱肉强食,能者生存,你不知道吗?”
“我既然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任你便,我恨生不能吃你的肉,死了也要变成厉鬼来撕了你!”郝大头咆哮着。
楚爷脸上现出一抹笑意,他目光稍微向左一移,还没有落到牛二爷身上,牛二爷便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叫道:“奶奶的!想死?看爷爷来成全你。”牛二爷兴奋地迈着他短短的罗圈腿往大厅中走去,边走边解着上衣几个布襻,露出他鼓胀胀长满黑乎乎胸毛的胸。他站在郝大头面前,眯起他含带红砂的蛇眼,耸了耸小小的胡羊鼻,一只手在自己胸口上搓着,一只手伸向郝大头的脸轻轻拍了拍,“妈的,爷爷们的地盘你也敢闯,也不看看……”话还没有说完,郝大头的长脖子一伸,脑袋猛地一摆便撞在了牛二爷的脑袋上。牛二爷大叫一声身子在原地转了两圈才站稳脚步,但脑中却响起一片轰鸣声,眼前五颜六色,看所有的人都是五官挪了位的。一个喽罗冲上去照着郝大头的脸一顿大巴掌,抽得他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在胸前摇来晃去。
弦儿不愿再看下去了。她倏地站起来准备走出去,但是楚爷却拉着她的手按她坐了下去,怕她会逃走似的,楚爷的一只手始终按在她的腿上。她马上明白了,楚爷今天收拾郝大头是另有深意的,他要让她看下去。
牛二爷好大一会儿才稳住劲,他暴叫着冲向郝大头一脚踹向他那条歪在一边的断腿膝盖,所有的人都听到“咔嚓”一声脆响,郝大头惨叫一声脑袋低垂到胸前一动不动了。一上喽罗又提起一桶冷水泼向郝大头,好一会儿郝大头的脑袋挺了起来,他死死地咬着牙,怒目瞪视着牛二爷。牛二爷环视着大厅里的喽罗们说:“看到没有,他还恨呢!”说完话,回身飞起一脚再踹到郝大头另一只膝盖上,又是一声“咔嚓”脆响,随即便是郝大头惨绝的嚎声在大厅萦绕。他的叫声还没有消失脑袋便又垂了下去。那个到外面提水的喽罗还没有回来,等待的片刻时间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大厅里死一样寂静。弦儿脸色煞白,嘴唇毫无血色。楚爷按在她腿上的手原本还能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现在他触到的肉体是冰凉的血液停止流动的。
郝大头折断的双腿搭拉着,鲜血如注般从破烂不堪的裤腿向外涌。他的身子如果不是紧紧缚在柱子上便会砰然倒地。那个喽罗双手各提着一木桶水飞快地回到大厅,他放下一只桶,将另一桶水迅速地泼向郝大头,郝大头的身子颤了颤,脑袋依旧垂着,发出一阵呻吟。那喽罗又将另一桶水倾倒过去,郝大头猛地昂起头悲愤地叫道:“杀了我吧!”
郝大头的骂声一声比一声低,最后连声音都消失了。
“弄出去。”楚爷蹙着眉厌恶地说。
两个喽罗上去解下郝大头,将他拖了出去。
楚爷的目光溜了眼大厅各柱子上捆绑的那些人,他们有的已经昏死过去,有的吓得簌簌发抖,裤裆里混混黄黄的东西往下流,分不清是屎是尿,弄得大厅里漾漫着一股浊臭气。
“这些人你看着办吧。”楚爷对管三爷说。然后站起来,拉着笔挺着脊背似乎已失去知觉的弦儿往外走。
他们走出大厅,弦儿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一抬头她的目光又愕然地落到大厅前一块巨大突兀的岩石上,岩石上长着一棵光秃秃黑褐色的树,那棵树显然是被雷电击断的。赤裸裸的血人一样的郝大头又被人绑在了那里,一群飞鸟在他头顶上空飞来飞去。
中午的时候一片突来的乌云笼罩了凤凰山上空,使山林变得愈发幽暗,沉闷。乌云下一群勇猛的雀鹰嘶叫着盘旋于郝大头的头顶,它们越聚越多而且叫声越来越凄厉。那黑压压渐渐逼近的乌云使它们焦燥不安。而郝大头的躯体却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一只急不可待的雀鹰英勇无比地俯冲而下,尖厉弯曲的嘴巴狠狠地在郝大头的后肩叼了一下,然后滑出一个美丽的弧线腾空而起。群鹰骚动起来,纷纷扇动着翅膀冲下去。郝大头猛地昂起头瞪视着空中的群鹰嘴里怒骂着,骂的却是楚爷。牛二爷和管三爷。“哗啦”一声轰鸣,倾盆的大雨砸了下来。那群雀鹰四处逃窜,一会儿便没了影,只剩下绑在焦黑树干上的郝大头一会儿如死般沉默一会儿发出几声骇人的惨叫。大雨一直持续到后半夜。雨停了的时候弦儿还隐隐听到郝大头微弱的呻吟声。第二天早晨她站在石屋门前向那块突兀的巨石张望时,只看见一群雀鹰如涌动的群蚊密密麻麻地将黑秃秃的树木堆成一截鹰柱,隐没在里面的人已经看不见了。
4
第二年初夏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事,几乎把楚爷逼入绝境。
那天弦儿独自坐在石屋前的空地上,一棵巨大的古榕树擎出的阴影将这片空地罩得严严实实。弦儿静躺在一把竹躺椅里,闭目养神,无所事事的生活使她看起来丰腴了许多,她似睡非睡,石屋里午睡的楚爷发出的呼噜声像潮汛一样有节奏地涌进她的耳中,让她心烦意乱又无法安然入睡。离她不远处,嫫婆盘腿坐在烈日下的石阶上,她赤裸着上身,瘦骨嶙峋的身上满布着污秽,两只软塌塌的乳房长长地耷拉到肚皮上,像两只瘪下去的气球。她垂着脑袋,在烈日下翻找着上衣里的虱子,神情专注。但弦儿一点儿也不怀疑,只要她稍有什么不轨行为嫫婆便会迅速做出反应。
这时响起两个男人的说笑声,弦儿倏地睁开眼,看见两个男人亲密无间地说笑着由下面往这走,老远她就认出其中一个就是管三爷,自她在大厅认出他以后,管三爷便再也没到这边石屋来过。偶尔有几次她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没等她走过去他便躲没了影,恨得她牙痒痒地。她盯着管三爷和那陌生的男人越走越近,俩人像久别重逢的朋友脸上洋溢着隐不住的欢乐,彼此一会儿你捣我一拳,一会儿我又还你一掌。爽朗的笑声在静寂的中午显得异常突兀。那个男人是瘦高个,黑黑的皮肤,穿着一身黑底小紫花图案的丝绸长袍,短短的头发显得干练而又英武。他那身穿戴像个商人,但他眉宇间流溢出的练达、沉稳、精明又使弦儿不相信他是个商人。俩人走上台阶,都把目光落在了嫫婆身上。“管三爷呀,”嫫婆面无表情地打了声招呼便又垂下头忙活自己的事了,那陌生男人偷偷像管三爷吐了吐舌头,管三爷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俩人便停止了说笑,默默地走上平台。
那陌生男人的目光飞快地溜了眼古榕树下,懒懒地歪在竹躺椅上的弦儿。弦儿却张口把垂着脑袋径直往前走的管三爷叫住了:“管子!”,她既没有像楚爷那样唤他“管三”也没有像别人那样唤他“管三爷”,她直呼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似乎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喊出他的名字后,嫫婆愕然地抬起了头,但马上又垂了下去。
“管子,我有话问你”。弦儿平静地说。
管三爷站在那没动,但他的脸都莫名其妙地红了,嗫嚅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我找楚爷有事呢。”
弦儿从椅上站起来,轻盈地走到他们面前,对管三爷说,“在这等着,我去看看楚爷醒了没有。”其实她知道楚爷是醒了,因为她异常敏锐的耳朵没有听到楚爷的呼噜声了。
“黑娃子,这是我们的楚夫人。”管三爷对那陌生人说。
“楚夫人,您好!”黑娃子面含微笑毕恭毕敬地给弦儿鞠了个身弓。
弦儿理都没理他,转身向石屋款款走去。她风姿卓约的身影在他们眼里走出一道怡人的风景。
遭了冷遇的黑娃子尴尬地冲管三爷无声地笑笑,却看到他怔怔地望着弦儿的背影从胸腔里发出一声轻叹。
弦儿走进石屋,见楚爷依旧在铺上静躺着,便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伸手轻轻推了推他。楚爷睁开眼望着她。
“管三带着一个陌生人要见你呢。”弦儿说。
楚爷翻身坐起来,用手拢了拢头发对她说:“让他们进来吧。”弦儿起身走到门口望着管三爷“进来吧。”然后又进屋坐在了楚爷身边。
管三爷领着黑娃子进屋,先向他介绍了楚爷,又对楚爷说:“楚爷,这位是跟我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伙伴,现在在本省冯督军手下做事。”
楚爷站起来,俩人彼此抱拳作揖,楚爷客气地说,“没想到我们管三还有官场上的朋友呢,请坐、请坐。”
“官匪本来就一家嘛。”管三爷笑道。
三个男人笑着盘腿坐在铺上。已穿上上衣的嫫婆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几大碗凉茶和一个大水壶。她把它们放在铺沿便离去了。弦儿将几碗凉茶分别端到他们面前。拿起一个花绷子坐在楚爷身边慢慢地绣着。
“小兄弟这次上山是找我们管三叙旧还是另有他事?”楚爷直截了当地问。
黑娃子扭头望了望管三,管三说,“你说吧,我们楚爷是个痛快人。
“我们冯督军久闻楚爷大名,知道楚爷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而且手下的人也能武善战,个个是人物。呆在这小小的山沟沟里实在是委屈你们了。冯督军是个爱才的人,他希望楚爷能出来做事,凭楚爷的才能将来的前途不可估量。”黑娃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打开来,双手捧着郑重地递给楚爷,楚爷接过来见是一纸委任状,上面写着:“兹任楚天龙为河中省梧桐县县军,驻军该县,原班人马尽由之相应调配任命,尽享军饷。以待时机,为国效命。
河中省督军冯大翔
民国六年五月”
“哈哈哈……”楚爷暴起一串笑声,手重重地在弦儿腿上拍了一掌,拍得弦儿直皱眉。楚爷笑完,他的脸又凛然作色,冷冷地说,“好个冯大督军,聪明!聪明!他见我们如此逍遥,必把我们视为心中之患,除了我们又耗时费力,还不如招了我们,让我们为犬为马。高招!高招!”
黑娃子紧盯着楚爷,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兄弟,回去告诉冯督军。楚某谢谢他的厚爱,但楚某二十年来野散惯了,打的是富豪抢的是官家,现在也无意去做官府的犬马。”楚爷毫不含糊地说。
“楚爷,你再好好想想,弟兄们在山上风餐露宿,为了肚子干得都是玩命的活,下了山,有现成的军切拿着,那日子不是要快活的多嘛!”黑娃子劝道。
“你不用说了,我当初反了清政府,现在也不会给那些革命党做事的。”楚爷坚决地说。
黑娃子这才注意到楚爷脑后还垂着一条长辩子,他觉得莫名其妙。又想起在山上看到绝大多数土匪都留着辫子,估摸着他们大多是清兵残部。而反了清政府的楚爷留着那玩意却实在让人费解了。
楚爷拿眼向管三爷示意,并且懒懒地伸了伸腰,管三爷只得站起来说,“人各有志,黑娃子,你也别为难我们了。”
黑娃子见状只得悻悻地站了起来。
一个星斯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楚爷大动肝火。几个分寨的小头目傍晚聚在一起喝酒不知怎么火拼起来,而且越闹越大,一时收不住阵角了,一个喽罗只得放了一只信鸽过来求救。楚爷怒气冲冲地带着牛二爷和一队精兵匆匆而去。
稀稀拉拉的枪声从右山腰传过来,让弦儿兴奋不已。她在心底里一个劲地说:“打吧、打吧,最好永远也别停下来。”从大寨到右山腰那个分寨抄近路也要走半个多时辰,他们的身影,隐没在落日的余辉时,弦儿便焦灼不安地在石屋里走来走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心里像燃着了一个火盆燎得她痛苦不已。她冲到石屋前的空地上,遥望着朦朦胧胧的远山问自己“我要干什么?”“逃吧!”前山有两个并立的小寨,左山腰有寨、右山腰也有寨,后山是悬崖峭壁,各寨子撒出去的明暗哨连成了一张密而不透的网。她颓丧地收敛了这个念头。她环视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刚吃过晚饭的人们都聚在大厅里赌彩去了。赌彩是山寨里夜晚唯一的乐趣,所有的人(除站哨的外)都聚在大厅里投骰子,每人允许投10下,累积点子最多的10人有权走进寨里的花屋,那里面养着几个女人。每天傍晚几乎没有任何匪兵会放弃这个机会,弦儿走出石屋,看着不远处一左一右另外两间隐在草木中的石犀,她知道那分别是牛二和管三爷的。在这个山寨里只有他们三人有自己的石屋上,别人都是分队睡的大通铺。当她的目光落在管三爷的石屋时,原本火烧火燎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了。这些日子里除了偶尔想起他,她几乎什么都懒得想了。想起管三爷时她心里便有种蠢蠢欲动的激情,这是从未有过的冲动,想起他时她甚至不知道这世上什么是“怕”了,为了他她可以去做任何冒险的事情。这个念头是毫无来由的,她自己都无法理出个头绪来,在文家那些日子里她几乎已经把那个背负过她的少年忘记了,不可预知的命运让他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时,她心里就对他有种莫明的恨意,好像他曾经负过她似的,偶尔见了他时,她总是恶言恶语,眼里流露着恨意,可一个人独处时,想起他,她心里却有种融融的温馨感。这种感觉成了她在山寨漫长日子里唯一的亮色。
弦儿迈步向管三爷的石屋走去。快走到他石屋后时,她看见管三爷出现在屋侧并快快地向屋后走,一会儿便隐没在屋后浓密的灌木中了。她猜到他去干什么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跟了过去。很快她也隐在了屋后的灌木里,她果然看见管三爷背对着她正在瞄准一棵细细的树干撒尿。这泡长得惊人的尿总算撒完后,他一边抖着一边回过身子,蓦然看见立在屋后偷笑的弦儿慌得连忙隐了手中的物件,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弦儿“吃吃”地笑出了声,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笑声不至于太响,双手捂着肚子笑得蹲在了地上。
“笑!笑!笑死你!”管三爷愤愤地说,“哪有你这样的女人,偷看人家大男人撒尿!”
弦儿站起来,费了好大的劲才遏制住自己的笑,她眼里闪着笑出的泪花,依旧一脸笑模笑样,“哪有你这样的大男人?撒尿还玩呢?”
管三爷的脸又红了,他恼恼地冲她挥挥手,“去,去,我不跟你说话。”一点儿也没有了平日见她时的那种尊敬。
“管子,我想你呢。”弦儿不笑了,她盯着几步外的管三爷幽幽地说。
管三爷愕然地望着弦儿,好一会儿才将目光移向远处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细微,但弦儿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说:“你也想我,是吗?”
管三爷没说话,但他还是真诚地点了点头。
“管子,我一个人时想起你想得心里好难受,”弦儿伤心地说:“我没有亲人了,想起还有你离我这么近我就不觉得孤单了,可你其实又离我好远、好远……”
管三爷收回目光,弦儿望见他眼里已噙了莹莹的泪花。她的喉头像堵了块东西,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涩涩地挤出两个字。“管子……”
“弦儿……”管三爷的嘴唇颤动着。他的轻唤像电击一样袭遍了弦儿浑身的血脉,她已经记不起有多少个日子没有人呼唤过她的名字子。从前太太是这样呼唤她的,文老爷也是这么呼唤她的。她一阵晕旋,身子摇晃起来。“弦儿!”管三爷几步窜到她的面前将她搂在了怀里,他的身子可怕地颤抖着,双臂紧紧地箍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弦儿听到了他胸腔里山呼海啸般的轰鸣声,听到了他周身骨节发出的“咯嚓”脆响声。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的个子太高,她的脑袋只齐到他的肩头,她极力掂着脚尖,仰着渴望而充满激情的脸深情地注视着他,他眼里燃烧的爱火使她摇摇欲坠,她的身子往下坠着,她渴望倒下去……倒下去……但他的双臂却越来越紧地箍着她,他轻轻一抱,她轻盈绵软的身子便离开了地面,他紧走两步把她放在了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是盖石屋留下的剩料,她的脚踩在上面脑袋几乎与他平齐了。她的背抵在身后的石屋墙壁上,坚硬的墙壁支撑着她渴望下坠的身子,使她瞬间有了踏实感。“弦儿呀……”他轻唤着,迷醉地将脸贴在她光洁柔滑的脸上轻轻磨蹭着,磨蹭着……他们的呼吸渐渐急促、紊乱起来,他更紧地把她抵在墙上。她感到腰抵在硬硬的石壁上的疼痛。也感到他那坚硬的东西压着她,让她痛苦难耐。她掀起了裙据,本能地抬起一条腿盘在他的腰间……海啸声隐去了,风隐去了,浪涛也隐去了,疯狂过的海面又恢复了平静。弦儿睁开眼,目光有些迷离地越过他的肩头望着已经沉下去的夕阳,最后一抹余辉将后山之巅涂抹成一道孤寂的桔红,那道窄窄的桔红被幽暗的山林包围着,显著一种凄艳冷清的美。
“我要带你走得远远的。”管三爷咬牙切齿地说。那神情与其说他在向她发誓,还不如说他是在给自己宣誓。
“楚爷会杀了你呢。”弦儿幽幽地说。
“我不怕!我是男人!”管三爷说,
“那你杀了他吧!”弦儿说。
“不,我不能杀他。”管三爷神情复杂,眼里带着痛苦,“他救过我的命。”
弦儿感受到他的矛盾和痛苦,她把手插进他浓密的头发里轻拂着,安慰着他。“我要把你带走!”管三爷目光坚定地凝视着她,“等我一个月,我还有事情要安排好,我需要做准备,然后找一个晚上,我来接你,我们走得远远的,楚爷休想找到我们!”
“带我走吧!我这些日子活着的唯一愿望就是相信终有一天你会带我走!”弦儿激动地再次搂紧他的脖子,迅捷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她刚离开他的唇,他便捧住她的脑袋使她动弹不得,然后迷醉地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他们疯狂地辗转着……彼此吮吸着……呼吸又渐渐急促、紊乱起来。忽然,弦儿狠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他“唔”地一声问哼着逃开了脸,感觉到有又咸又苦的东西流进了嘴里,他伸手一摸,看见了鲜红鲜红的血,便着恼地用眼瞪着弦儿,弦儿“吃吃”笑着娇嗔地说,“谁相信你?那天你把我塞进山洞里就不管了,天黑了也没来。”
“我来不了呀!管三爷委屈地说,“我回东家时本来就晚了,偏偏黑娃子一个人又管羊又管牛照应不过来,结果把一只牛跑丢了。何况又有熟人看见我粪打洋人就告诉了东家。东家把我一顿毒打,又把我绑在院子里的树上,准备第二天送官府,半夜黑娃子趁护了撒尿的功夫溜过来给我送水,我让他去找你,他天亮时跑回来说你已经不在了。”“有好多清兵搜山,我一害怕就跑了。”弦儿说,“结果掉进了山沟,被人送了回去。”说完,她看见管三爷的嘴唇已肿了起来,便心疼地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你怎么又到山上了?”
东家把我送官府的路上遇到了楚爷,他认出我就是那个用粪打洋人的少年就把我救上了山。”管三爷说。
下面的大厅里骤然暴起一阵喧声,他们知道骰子已投出了结果。
“你怎么不去赌?”弦儿抿嘴笑问。
“我是爷呢,哪能跟他们抢。”管三爷说。
“那你到哪去找女人?”弦儿问。
“下山办事时找。”管三爷说这话时神情有些忸怩。
“以后不许你再找别的女人!”弦儿霸道地冲他呲了呲细密的白牙齿,做出一副凶样。
管三爷不禁笑了,然后认真地说:“我会记着你这句话的。”
弦儿望了望微暗下去的山林不由轻叹一声,然后慢慢往灌木外走,快走到路边时她又转回身向管三爷飞扑过去,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泪眼娑娑地仰望着他,“管子,你一定要带我走!”
管三爷搂紧她,眼里也含了泪花,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弦儿怏怏地回到楚爷的石屋,坐在铺沿上发愣时,嫫婆给她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她一惊,暗忖道:刚才她在哪呢?
6
整整半个月弦儿的视线中再也没有出现管三爷的身影。楚爷那日平息了几个小头目之间的内杠后,一直心有余悸,便把管三爷派到右分寨去了。右分寨是第二大寨,有管三爷守在那里,他才定下心来。
等待的日子漫长而又煎熬人,弦儿总在心里默默扳算着日辰,每个夜晚都凝息屏听,期望除了楚爷的呼噜声外,还能传来他学山猫的叫声。但一个个夜晚过去了,那山猫的叫声始终没有在窗前响起。
“山猫”迟迟不肯出现,但这天夜晚石屋里却意外地来了个神秘人物。
来人在山下自称是楚爷的家人,被喽罗弄上山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楚爷听到喽罗的汇报后脸色阴郁地去了前面大厅,功夫不大领回一个人来,那人穿着一身黑长袍,脑袋上包着一圈罗帕,怪模怪样像个南方的土族人。进屋后他取下头上的罗帕,滑出一条花白混杂的长辫。弦儿见来人是个精悍的老者。
老者垂眉默立于一侧,等到楚爷在铺正中盘腿坐好,他才急步上前跪下叩了个头恭敬地说,“老奴楚安叩见大公子!”
“行了,行了,”楚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早就不是你们家的什么公子了。”老者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垂眉躬身立于铺前。
“你来干什么?”楚爷阴沉着脸质问。
“老爷叫我来找您。”楚安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了下楚爷的脸色。
“哼,他还记得我?”楚爷冷冷地说,“当初他把我赶出家门时,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老爷身为州府大人,你偏偏打死了人……”楚安嗫嚅着。
“打死个人算什么!”楚爷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他要能容下我,别人还能容不下?”
弦儿一边绣着手里的花,一边静听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沙起石涌,她没想到楚爷竟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怪不得他始终不肯剪去头上的辫子,而且收络了那么多清兵残部。
“老爷现今卧床不起,一大家子人做鸟兽散。”楚安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回了乡下。”
“老夫人呢?”楚爷依旧阴沉着脸。
“民国元年就过去了。”楚安悲戚地说,“老夫人是受了惊吓过去的,那些革命党人冲进了州府,还烧了我们的官宅。”
楚爷脸上的肌肉抽了抽,阴鸷的眼里闪着一种可怕的寒芒,他盯着楚安问:“老爷要我干什么?”
“老爷让公子带人回我们安徽。”楚安说。
楚爷一脸诧异,但他不说话,等着楚安继续说下去。
“现在北京有人要拥宣统帝复位,我们安徽督军张勋近日将率领他的5000名“辫子军”进京拥帝。”楚安说,“老爷认为这是复仇雪耻的良机,希望公子追随张督军。将来复辟帝制后,公子也可为楚家光宗耀祖。”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毕恭毕敬地捧给楚爷。
楚爷打开细细密封好的信,见是老爷和张督军分别写给他的。看完后他沉吟良久,才说:“你回去告诉他们,我在这做好准备,随时听从张督军的调遣。”然后又让弦儿叫嫫婆给楚安安排住处和干粮,让他明早就下山。
山寨里的气氛顷刻间紧张起来,楚爷下令加紧操练,做好拔营的准备。并且严密控制山上的人下山。害怕有人会走露消息。其实匪兵们根本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暗下里纷纷焦虑地猜测着,恐怕连牛二爷、管三爷等几个楚爷的心腹也不知道楚爷真正的打算。“山猫”的叫声还没有出现,弦儿终日心惶惶地,山寨里漾漫着紧张压抑、焦虑的气息,弦儿隐隐感到可能要出事了。
6月初的一个半夜,静寂的夜空中突然响起几声枪响,所有的人都翻身起来冲到外面倾听枪声出处。当楚爷分辩出枪声是右山寨传过来时,前山两个山寨也响起了枪声,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也不见有出事的信号出现。弄得大家懵懵懂懂地在屋外站了许久,再也不见什么异常的动静才回屋继续睡觉。
直到第二天早上楚爷才弄清,昨夜管三爷带着右寨和前寨的人马跑了,并且打死了几个死心塌地跟着楚爷的匪兵。正站在石屋门前空地上嗽口的楚爷听到喽罗的汇报,嘴里的水“哗”地喷出老远。弦儿当时正站在他的背后,她看不见楚爷的神情,但她清晰地看见他的双腿在微微地发抖,她静静地向古榕树下那把竹躺椅走去,她疲软地躺到上面时才完全明白了一件事,管三爷带着近半的人跑了却独留下了她!她头晕目旋……
“啊!”沉默了许久的楚爷突然一声暴叫,飞起一脚踹向那个站立在一侧的喽罗,那喽罗惨叫一声便飞出老远,然后像一只球体一样沿着平台前的石阶翻滚下去。
7
楚爷焦灼等待的楚安在管三爷反水后第三天才出现,楚爷跟他关在石屋里整整密谈了一个下午才走出来。在此期间嗅到某种异样气息的牛二爷在石屋前阴郁地出现过好几次,每次他都用了极大的耐力才遏制住自己闯进那个石屋,他惶惶地等待着楚爷能给他个交待。
楚爷出现在石屋前,他先吩咐一个喽罗通知牛二爷等一些头目聚会,然后又交待嫫婆带人杀牛、羊、今晚务必让弟兄们海吃畅饮。
十几个头目盘腿坐在大厅一侧的议事厅里,所有的眼睛都迷惑地望着楚爷。
“弟兄们,这些年跟着我姓楚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楚爷阴鸷的目光环视着众人不动声色地问。
“简直没得说!”一个显得威武豪迈的头目爽直地说,“我们威霸一方,吃用不愁连官府对我们都没办法,我们可以大摇大摇地走在县城的商业街上,别的地界占山为王的兄弟哪有我们这么威风?”“是的,周围哪村哪镇逢年过节不给我们上贡?”
“日子混得如此风光全是托了楚爷的福啊!”
几个人纷纷感慨。得意、知足的情绪尽溢于眉宇间,唯有牛二爷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他估磨着将有什么事情发生,楚爷脸上的坚定,眼里射出的寒芒都给了他某种预感,他静等楚爷把那件事情说出来。“跟那些帝王将相的日子相比我们过的简直是狗屁!”楚爷说,“吃喝再好在百姓眼里我们终究是贼!弟兄们的家人恐怕都不肯在亲友面前承认你们落草在凤凰山吧?”
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狐疑,谁也弄不清楚爷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在凤凰山已待了27年了,自认对山上的一切都有了感情。”楚爷说,“但我还是觉得待腻了。”
“楚爷是什么打算尽管说出来,反正我们认准了跟着您才有好日子过。”那个威武豪迈的头目说。
“弟兄们在山上待久了,对山下的形势恐怕并不知情。”楚爷不紧不慢地说,“现在天下大乱,各地大小军阀占据一方又彼此争夺渔利,全是一些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者。现在有人要拥宣统帝复位,特别是北京、天津一带呼声很高,安徽督军张勋近日将带他的5000名‘辫子军’进京,如果我们跟着他,将来复辟帝制后;我们就是大功臣了。那时候弟兄们就有真正的好日子过了。”
“我在山下曾听人说要请溥仪复帝呢。”一个头目说。
“乱世出英雄,我们这一群弟兄们哪个不是条好汉?窝在这山沟沟里的确太委屈了。”有人响应。
“他奶奶的,咱们杀进京去,将来也算是开国元勋呢!”那个威武豪迈的头目兴奋地摩拳擦掌。
楚爷满意地望着他们,然后将目光落到牛二爷身上,他注意到他始终没有发言,便平静地问道:“牛二,你是什么意思?”
“楚爷,我希望你三思呢。”牛二爷说,“宋朝完蛋的时候老百姓喊‘反元复宋’,明朝完蛋的时候又喊‘反清复明’,哪个成功了?现在又喊‘反民复清’我看……”他忧虑地打住了话头。
“现在直隶、奉天等省已宣布独立,各地均是群龙无主,这是个夺天下的大好时机,”楚爷说“就算复帝不成,趁此占住京、津。皖一带也可称国。”
“自古以来都是打倒皇帝做皇帝,天下谁占住是谁的!”那个威武豪迈的头目意志昂昂地说。
“反正我们是跟着楚爷,你说到哪就到哪。’牛二爷也附和着。说,“在这山里待久了也没啥意思,到外面去见见大世面也好。”
楚爷见他们都表了态,这才满意地露出些许笑意。
山寨外面的平台上燃着一堆堆篝火,篝火上架着大铁锅,“咕嘟嘟”地煮着大块的牛、羊肉,每堆篝火前都围着一圈情绪高亢的匪兵,骂骂咧咧,说说笑笑地从锅里抢着肉吃,一个个烫得毗牙咧嘴一副怪模样,整坛子的酒被人扛着一坛坛地往大平台上送,吆喝声、划拳声把原本静寂的山林之夜喧得如同闹市。
楚爷他们围坐在大厅一角内的侧室里,这间屋原本是用来议事的,实际上山寨里有什么事多是楚爷和牛二爷等说了算,这个议事厅就形同虚设,像今天这样大小头目十余人全聚在这里是绝少有的。盆里的肉已见了底,一个喽罗又端了一盆进来放在他们中间。一坛酒也见了底,一个个面红耳赤,醉眼迷离已喝到了最高潮。
“喝!这是山上最后一次畅饮,我们要一醉方休!”牛二爷原本就含带红砂的眼白已变成了赤红色,他站起来,一脚将那个空酒坛子踢到屋角,说,“我们再来一坛!”然后往外走。
“叫人去搬就行了。”楚爷也有了醉意。
“撒泡尿。”牛二爷含糊地说着脚步微微踉跄着出去了。
那个威武豪迈的头目正在跟另一个头目憧憬着开进京城的辉煌未来,他抹着油汪汪的嘴巴,眯逢着眼大着舌头对那个说,“到京城去找一个京城的娘儿们……要纯纯的满妞儿……”
“最好是八旗血脉的……”那人兴奋地接上话。
“把你们美球的!”一个小瘦子嘲笑他俩。
“满族娘儿们会有的、荣华富贵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楚爷扔了手里的一块骨头自信地对他们说。
牛二爷迈着罗圈腿扛着一坛酒摇晃着走了进来,他抱着酒坛转着图给每人面前的大碗里倒满了,然后端起自己的碗说,“为夺天下干杯!”
“为荣华富贵干杯!”小瘦子举起了碗。
“为光宗耀祖干杯!”楚爷也举起了碗。
“为京城的满娘儿们干杯!”威武豪迈的汉子将碗举过了头顶。
十余只大碗碰在一起发出很响的声音,牛二爷看着他们干脆利落地将酒像喝水一样“咕嘟嘟”往嗓子眼里灌,不同的是表情各异有皱眉的、有一副苦相的、有毫不在乎的、但都干脆地让碗见了底,然后都看着牛二爷。因为牛二爷酒量最大,每次喝酒他都是酒司令,监督别人喝完了他才喝。牛二爷端着酒却不像往常那样利落地喝下,他血红的眼睛瞪视着碗里的酒突然暴起一阵狂笑,笑声疯狂而又悲沧,所有的目光都愕然地望着他、谁也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神经。牛二爷笑得浑身颤抖着,碗里的酒直往外溢。蓦地,他止住了笑,血红的眼睛凝聚在楚爷脸上,“光宗耀祖?荣华富贵?都是臭狗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他又发出一串阴险骇人的狂笑,然后又嘎然而止,“弟兄们在山上多自在……离了凤凰山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牛二,你喝多了……”楚爷无力地说,他觉得自己也喝得太多了,他眼前越来越模糊,头、肚子、肠子、喉管及至五脏六肺都在一阵比一阵紧地疼痛。
“唉哟!疼煞我……”威武豪迈的汉子捂着肚子一脑袋栽了下去。
“我也疼死……小瘦子在地上打起了滚。
“牛二!”楚爷怒视着牛二爷,挣扎着想站起来。
“都死去吧!”牛二爷飞起手中的碗砸在楚爷脸上。
楚爷痛叫一声向后跌翻过去,然后便在地上痉挛地抽搐起来。
牛二爷阴毒地看着满地打滚的一帮人骂道:“老子哪也不去!老子就在凤凰山称王称霸!谁也别想难为我!”
“我杀了……你……”楚爷在地上挣扎着,眼睛恶毒地瞪着牛二爷,但很快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像那些人一样,眼里、嘴巴里、鼻孔里、耳朵里都涌出了鲜血……
牛二爷手里端着一管威力强大的火药枪出现在寨前的大平台上,他阴毒的眼睛瞪视着豪吃海喝的群匪们一言不发。
一个喽罗端着一盆肉送进议事厅,少顷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跌了出来,惊叫着:“出事了……楚爷死了……都死了……”
“谁死了?”几个离他近的匪兵连忙问。
“楚爷他们都死了!”那喽罗心惊肉跳地说:“血……七窍流血……”
这回许多人都听清了,他们惊骇地纷纷跳起,一些喝多了的人又重新跌倒下去。
“牛二爷!”这时有人看到抱着火药枪站在一边的牛二爷。
所有的目光都惊悸地望着牛二爷,牛二爷脸上的杀气,眼里的阴毒把他们震住了,场上瞬间出现一种让人几乎窒息的寂静。
“弟兄们在山上的日子过得不好吗?”牛二爷含血的目光罩着全场,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只有一堆堆篝火“劈啪”作响的声音,牛二爷继续说:“凤凰山才是爷们的命,离了凤凰山谁也别想活!弟兄们都是反了官府的,自由自在惯了,山下已经够热闹,现在却有人偏要去山下凑那份热闹。”他正说着突然斜刺里冒出一位老者,手持一把鬼头刀向他扑了过去。只听到“轰”地一声震天响,人们看见老者的身躯腾空而起,然后“嘭”地一声沉沉地坠了下去。浓重的硝烟散去后,人们看见老者整张脸像绽开的花,红红白白一片,身躯像蚯蚓一样在地上蠕动着,有人认出那是楚爷的客人楚安。
“谁还要下山?”牛二爷阴鸷的目光在全场探寻。
全场一片死寂。少顷,一个胖胖的中年汉子站起来说,“谁愿下山?在凤凰山爷们就是王,让哪个村进贡哪个村敢说个‘不’字?爷们有吃有喝,方圆几百里来去自由,到哪还能找到这样的好日子!”
瞬时响起“嗡嗡”一片说话声,都咋唬要跟牛二爷留在山上。
牛二爷干脆利落地在匪兵中又找出了几个头目,迅速地做了一些安排。
8
平台上骤然炸响的那声枪响并没有对弦儿引起什么震动,她在石屋中散慢地将自己的衣物打进一个包袱里,然后又收拾楚爷的,对于明日下山她也有着隐隐的兴奋,准备去哪里她并不在意,她期望着在城里能有机会逃离。
“砰”地一声,石屋的木门被人重重地一脚踹开。
弦儿回头惊悸地发现牛二爷阴阳怪气地笑着站在门口,“夫人准备行装呀!”他一摇一晃地走到弦儿跟前。
弦儿傲然地漠视着他,她嗅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酒气,她知道他喝多了,要不他哪敢如此放肆地闯进石屋?她鄙夷地说,“你给我滚出去!”
牛二爷怪怪地笑着拍了拍弦儿打好的包袱,然后伸手去摸弦儿的脸蛋,淫笑着说,“美娘儿,咱们不走了,就在山上过日子。”
弦儿一边躲避着他的手一边尖叫,“楚爷!”
牛二爷听到弦儿恼怒的叫声猛地暴起一串怪笑,他仰面朝天倒在楚爷铺着虎皮的铺上说:“楚爷死了。”
弦儿以为他在撒酒疯,她恨恨地咬着牙说:“小心楚爷宰了你!”然后往外走。
牛二爷快捷如兽地翻身而起,拦住了弦儿冷笑道,“我已经把他宰了!”
弦儿一惊,她望着他阴毒的眼和脸上的笑意,马上意识到他说得并不是醉话。霎时,她心惊肉跳,目光恐惧地溜了眼门,然后着了魔般向门外跑去。还没等她跑到门口,她的衣衫就被牛二爷拽住了,她回身向他脸上抓去。牛二爷不躲不避反而把她搂紧了,双臂稍稍一使劲便把她抱了起来。弦儿一边叫着一边挣扎着,牛二爷却发出一串兴奋的笑声把她扔在了铺上。他一边狂笑着一边撕扯着弦儿的衣服,弦儿羞愤地哭叫着,双手本能地抱住自己赤裸的胸。
“美娘儿,看二爷怎么治你!”由于兴奋牛二爷浑身颤抖,窄窄的脸澎胀着,胀成了酱红色的猪肝,他一把抓住直往后缩的弦儿的脚脖子,狂笑着一点一点往自己跟前拽,弦儿绝望地哭泣着,双脚使劲踢腾着。牛二爷双手一翻,弦儿便趴在了铺上,她的双手极力往前抓着,努力往前爬,牛二爷抓着她的脚腕不放,欣赏着她徒劳的挣扎,渐渐地他失去了耐性,双手用劲一拽弦儿便到了床沿,他松了她的脚,身子如石头般跌到她的后背上,双手便在她的胸前又抓又捏,他一脸的痛苦,身子可怕地抖着,眼睛由于绝望而凸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像座火山,澎胀着……澎胀着……他的五脏六肺都要焚烧成灰烬了。“噗哧”一声响,牛二爷的双手突然停止了动作,他趴在弦儿身上喘着气,躯体里澎胀的热量往外释放着,他惬意地微微闭上了眼。
弦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感觉到一股热热的东西如注般往他的腿上流,她想动,但牛二爷沉沉的身子压在她的背上让她动下了,她扭着脖子回头张望,愕然望见瘦瘦高高的嫫婆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她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嫫婆伸出如鹰爪般的双手将牛二爷一推,牛二爷便翻下弦儿的身子。弦儿爬起来看见铺沿处一大滩鲜红鲜红的血,自己一条腿上也沾满了鲜血。同时她看见一把匕首深深地插在牛二爷的右肋下。
牛二爷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脸上的惬意已变成了恐惧,他想动但怎么也动不了,嫫婆那一刀插在他的致命处。
“牛二爷,你真不行吗?”嫫婆却一脸疑惑地盯着牛二爷。
牛二爷的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嫫婆伸手倏地拔出那把匕首,牛二爷喉咙里“咕噜”闷响一声便脑袋一歪闭上了眼。嫫婆抓过弦儿被扯破的衣服给弦儿擦腿上的血迹,她脸上的神情平静得像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但她手上的动作却飞快。擦完后对弦儿说,“再找件衣服穿上,咱们现在就下山。”说完便出去了。”
突然而至的变故使弦儿懵懵懂懂,但她还是找了套衣服慌慌张张地穿了起来。嫫婆很快又回到石屋,她身上背着个小包袱,对弦儿说:“快走!”
弦儿抱起自己早就打好的包袱时却发现包袱太大了,几乎把她的身子都遮了起来。
“累赘!”嫫婆嘀咕着抢过弦儿的包袱扔在铺上,也不知她是在说包袱还是弦儿,又转身抓了弦儿放在箱子上的首饰揣在怀里,然后如鹰般的手箍住弦儿的手腕快捷地往外走。
外面依旧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下面山寨前的平台上闪着隐隐的篝火,缈缈地望过去火光中映着憧憧的人影。而远处的山林却黑黝黝地一片。
弦儿被嫫婆拉扯着向右山腰潜过去,很快她们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的山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