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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妈子将他们带进小客厅一句话都没有交待便离去了。长桌上有一座高大的钟发出“嚓嚓”的摆声,声音很大。像一把猪毛刷子在木板上刷洗衣服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隐隐地有喧嚣的说笑声传进来,看来商家老太太的寿宴才开席不久。商家是金麦县的几大富豪之一,在乡下拥有良田于顷,在城里开着十来家杂货铺、商行,想来今日的排场也小不了。
在潘汉帮的记忆中这些年来他和小槐香一起出去唱过无数次的堂会,但像今日这样俩人独处一间屋的情景是很少有的,坐了许久还没有人来唤他们,他们如同被人遗忘了似的。小槐香沉静地坐在那,神情若有所思。潘汉帮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勇气打扰她,他坐在她的侧面稍后的地方,稍一偏头便可凝神打量她而又不被她察觉。她温丽静娴的气质,略带迷惘忧郁的神情,这些年来已经深深地铭刻于他的心中。她的侧影甚至比她清秀的正面更美,她的脸部以及秀挺的鼻梁有着让他惊叹的优美的轮廓线。他不知道她具体有多大年龄了,他凭自己几年前在黄土高坡那座破庙里见到她时的情景推算,她大概已经三十岁了。让他惊叹的是这些年来时间并没有给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依旧那么青春柔美。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悟到她对他有种特殊的吸引力。她对他一向也很友善,他明白,她实际上对戏班里的任何人都很友善。她今天穿着一套淡蓝色的旗袍,他早就注意到她很偏爱这种颜色。她的旗袍外面罩了一件薄薄的镂花白线衫,望上去有种恬静的疏缓的情韵。
“怎么了?我哪地方不对吗?”小槐香感觉到了潘汉帮的目光,诧异地左右察看自己的衣服。
“不,没有什么……很好……”潘汉帮忽然感到有些困窘,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说才好,他心里对自己很恼火,痛恨自己缺乏勇气,为什么不能像旁人那样自如地跟她说笑呢,或者装出一副老辣样跟她插科打诨,说些通俗的情话,他曾目睹李老板以及许多旁的男人都这样对她说过,她的脾性很好,她不会恼的。他在心里默数着数字,预备数到十时就向她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行。待他数到十时,又决定数到二十再开口,数到二十时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于是又往下默数。他觉得头疼欲裂,心里痛苦难熬。
小槐香扭过头来吃惊地望着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的潘汉帮,“你怎么了?”
“我想……我想摸摸你的脸……”潘汉帮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怎么也这样!”小槐香的脸一下冷若冰霜。
潘汉帮沮丧地垂下了头,他的心头隐隐作痛,小槐香流露出来的不快让他痛恨自己,厌恶自己。对她说那样轻薄的话,她会觉得他跟那些粗俗、鄙薄、猥亵的男人一样呢。
大座钟“嚓、嚓、嚓”响着,寂静的屋里气氛变得沉闷而又尴尬。
这个时候那个老妈子如神灵般适时出现。她走到门槛前站住了,对他们傲慢地说,“老太太叫你们去呢。”
潘汉帮慌忙抱起他的板胡,俩人跟着老妈子走进另一个院落,然后又出来一个年轻丫头把他领进一个大厅。大厅里摆着十余桌酒宴,男男女女欢聚一堂。他们发现座上还有几位穿着军装的人,商家老太太头戴红花,身穿紫红衣裤,肥大的衣襟上绣着一只展翅的金凤凰。她坐在上席望着满屋拜寿的小辈们,笑吟吟的眼睛成了一条细线。见到小槐香被人领进来,老太太便向她招手,小槐香急忙贴着墙边绕过几桌席走到老太太跟前先侧身施了礼,然后说:“小槐香祝商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都是这么说,哪有这大的福分?”商老太太笑着说。
“我们老太太是你的戏迷呢。”一位坐在老太太身边的女眷说。
“小槐香学艺晚,唱得不好。”小槐香连忙谦逊地说。
“我就爱听你这嗓音。”商老太太夸道:“又清又亮又脆!”
“那就先给老太太唱一折吧。”那女眷吩咐道。
大厅里的人都停了说笑,将目光落在了她们这边。
有个丫环给潘汉帮搬过一把椅子,他坐好调了调胡弦便拉了起来。
“商家住金麦县呀/良田丰收麦谷满屯/生意兴隆惊羡了满城人/为什么风光独好福分独占/全因老太太仙女下凡尘!”小槐香唱道。词曲是他们来得路上由潘汉帝现编的。
满堂叫好,都纷纷奉承商老太太,商老太太的笑眼始终没有睁大过。
一位英武挺拔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离开自己的座位隐隐含笑地走到商老太太桌前说,“我说老太太怎么是人精呢?原来是仙女下凡尘呀!”他在老太太面前说话很随便,看来平时很得老太太的钟爱。
“小耿子,你也拿我老太婆开心呀。”商老太太故意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一巴掌。
小耿子是商老太太小儿子在保定陆军学校的同学和好友,她这小儿子留在了学校两三年也难得回来一次,而小耿子所在的部队驻扎在附近的白羊县,有空便常来探望商老太太,平时商老太太也把他当自己的爱子一样对待。
“今天老太太大喜的日子,小五没能回来,我就替他尽孝道吧。”小耿子笑着说。“我穷当兵的送不起礼,老太太也不稀罕钱财,既然老太太对戏情有独钟,今天我就凑个趣也来上一段孝敬孝敬老太太吧。”
“小耿子,你也会唱呀!”老太太喜道:“你唱什么呢?”
“瞧我这英俊潇洒的形象当然是唱小生了!难道老太太还指望我唱张飞不成?”小耿子故意做出个张飞发怒时呲牙咧嘴的模样,样子很滑稽,逗得满堂的人哄堂大笑,老太太更是笑得直淌泪花。
小耿子将身子转向小槐香忽然毕恭毕敬地敬了个军礼直视着她说:“小姐,请你跟我合作一次可以吗?”
满厅里的人对他的举动先是一愣,倏地便又大笑起来。
小槐香一阵慌乱,连忙还礼,却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得点了头。
“小耿子呀,你别吓着人家小槐香了。”商老太太笑骂着又给小耿子打了一巴掌。
“唱什么呢?”小槐香定神问道。“就唱秦雪梅趁她的未婚夫商林不在书房时,偷偷跑去观看他的诗文,没想到商林突然回来了。”小耿子说。
“好,这一段有意思。”商老太太高兴地说。
“老太太,这回让我跟你姓一次商再给你带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回来吧。”小耿子隐隐含笑地说着,并且不经意地瞥了小槐香一眼。
小槐香神情漠然,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玩笑话。
“我的儿呀,你早该带个媳妇回来了。”商老太太正色道。“要正经人家的好女子才行。”
“我能瞧上眼的就是好女子呢。”小耿子依旧嘻嘻哈哈地。
潘汉帮抬起头望了小耿子一眼,幽幽的目光中带着一抹恨意,他讨厌这类自负的自以为是又洋洋得意的花花公子,他们就像苍蝇一样觊觎着小槐香、当小槐香用提醒的目光望着他时,他才垂下眼拉起了板胡。
“秦雪梅观诗文心花怒放/商郎夫文才高志又刚强/把雪梅勾画得凌寒怒放/更使我敬爱这才华的商郎/深深施礼忙拜上/虔心敬意机上苍/保佑我商郎夫早登金榜/莫叫这有志人幻梦一场。”小槐香轻移莲步唱道。
“喜匆匆我只把书馆走进,”小耿子接唱道,他的声音清朗,曲调纯正,引来一片夸张的叫好声。小耿子凝视着小槐香的眼睛,又喜又痴地道白:“妹妹你还认识我吗?”
“见商郎羞得我不好开腔……”小槐香接唱道……
潘汉帮和小槐香走出商府时已经过了午夜,街上见不到一个行人,只有初春那清冷的月亮高悬于苍穹之上,他们都知道这个时候恐怕已经找不到黄包车了,走回他们戏班寄宿的茶楼也要个把钟头。俩人沉默着顺着马路边往回走,月光静静地泻在他们身上,把他们长长的身影几乎拉到了马路对面。潘汉帮身后背着自己的板胡,手捧着商老太太赏给小槐香的几匹洋纱、丝绸衣料。俩人并肩走着,清凉的夜风习习吹拂着他们的脸。潘汉帮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桅子香味,不知是她的体香还是她用过的头油、脂粉散发出来的。他微微侧过脸凝视她,月光下她更是显得美丽而迷人,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给她的脸涂沫上一层蛋青色的白,望上去别有风韵。他的心里又鼓起了风,燃烧起激情,他被这种奇异的荡漾的激情俘虏了,他渴望摸摸她那在月光下涅出蛋青色的面孔;他渴望她柔美温丽的眼能在这样美妙的夜晚凝视他;他渴望能像条小狗一样嗅嗅她的手对她摇头摆尾而又能得到她的庞爱。他因为心里的柔情而显得缱绻,他心荡神驰如同一个微酪的醉汉。他渴望他们能如此走下去……永远……
“得得得”他们身后响起一串清脆的马蹄声。他们谁也没在意,只是将身子往路边靠了靠,小槐香的肩无意间触碰到他的身上,潘汉帮便禁不住颤了一下。
“喂!你们怎么走这么快?”有人跟他们说话的同时,马车停在了他们身边,他们停住脚发现坐在敞蓬马车上的人是那个穿军装的小耿子。
“耿先生呀。”小槐香淡淡地跟他打招呼。“散了席我就去给你们弄车,回来你们就没人影了。”小耿子像老熟人一样埋怨着,他的一只手在马车门上一撑,长长的双腿便着了地,又对小槐香说,“我送你们回去吧。”然后便拉开了马车的车门,一只手脱下帽子捂在胸前,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另一只手作了个“请上”的姿势。
潘汉帮斜了他一眼,他希望小槐香能冷冷地回绝他,但她却不动声色地在他搀扶下上了马车。潘汉帮心里觉得很是失望。但他还是在小耿子同样热情的邀请下上了马车。
小耿子绕到马车另一边坐了上去,马车夫一抖手里的缰绳,马车便不紧不慢地走了起来。
“以前来金麦县我只看过胡老板他们的戏,还没看过你们的呢。”小耿子有些遗憾地说,并且自然地伸开双臂一只手搭在车门上,一只手臂搭在了她身后的靠背上。
“他们是大班子嘛。”小槐香淡淡地说。
“你不快乐吗?”小耿子侧过脸望着她,他一脸的疑惑,“我见过许多的女伶人,她们个个像山雀,你却跟她们不一样。你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副宁静的面孔呢?你所处的环境是喧嚣的复杂的,你不该是这样的是不是?我总觉得这是一个假象,就像海,看似平静,其实她的深处包容了许多许多的东西,是吗?”
小槐香侧过脸对他淡淡地笑笑,这笑容也许另有内容,也许什么也没有,没有人知道她此时的心境。
“但愿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小耿子轻叹了一声,他放在车门上的手很随意地落到小槐香放在膝上的双手上轻轻捏了捏,“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潘汉帮从余光中清楚地看到了小耿子的手所做的一切,他血涂忽然凝滞,他等待她的爆发呵,斥他挖苦他讥笑他或者冷傲地摔掉他的臭手,但她却一动不动,目光望着前面空寂的街道。潘汉帮心里一阵痉挛的疼痛,发出两声干竭而又不自然的咳嗽,但他们俩谁也没把他的存在当回事。
“谢谢你耿先生。”小槐香说,“我什么也不需要。”
“我希望我能使你快活起来。”小耿子凝视着月光下的小槐香幽幽的叹道,“你现在的样子真美!”
潘汉帮觉得这些话语发自于他的心灵深处,可惜却是另一张嘴里吐出来的。
马车停在他们住处门前,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从门洞里闪出来不高兴地问:“才回来。”
潘汉帮知道这是那个古怪的丑老婆子,他一直诧异于她对小槐香那亘古不变的关切与忠诚。
“嫫婆!”小槐香叫道,然后又埋怨:“让你自个先睡嘛。”
小耿子觉得小槐香的语气里有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在流动,而不是他已熟识了的那种淡淡的语气,他不禁向那老婆子多看了几眼,月下的嫫婆像个幽灵,丑陋的脸上冷漠的神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跳下马车将小槐香接下来,恋恋不舍地说:“过两天我寻个空来看你。”
小槐香没说话,只给他留下个淡淡的笑容便离去了。
2
狭小的后台堆满了道具等杂物,杂物间留下的空间便成了他们集体化装室,演员们出来进去都小心翼翼地,稍不留意彼此便碰撞到一起。那些暂时不上台的演员化好妆待在后面的过道里,等到舞台监督来叫才挤进狭小的化妆室兼休息室准备上台。春秋两季还好,一到夏季小小的空间憋闷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化好妆不等上舞台里面的衣服便温得贴在了身上。到了冬天,所有的人都挤在屋里,穿着累赘戏衣的人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前胸贴后背地站着,化妆台前的几把椅子便成了他们轮流歇息之地,每台戏下来都要把人折腾得精疲力竭。
这一日他们将上演全本的《对花枪》,海报早在半个月前就贴出去了,茶楼里一般只唱折子戏,像这样演出全本的剧目是少有的。早早地茶楼里就坐满了人。李老板出去看了看,发现这座城里的土霸王贺老大也来了。贺老大开着一家镖行和一家威震四方的武馆,他原是胡老板他们那个班子的戏迷,他们的演出他几乎逢场必到。因为贺老大的捧场他们几乎垄断了金麦县的戏院,而李老板他们就只能在茶楼里混口饭吃。李老板见贺老大今天竟然出现在他的观众席里。心里便一阵暗喜,他知道自己的戏如能得到贺老大的赏识,那日子就要好混的多。他连忙走到前台,点头哈腰地站在贺老大面前,问候,“贺爷也来吃茶?”他没敢说对方是听戏而是问他来吃茶?
“听说你这有好戏,我也来过过瘾。”贺老大习惯性地握着自己手腕上装饰着铜扣的皮护腕笑吟吟地对李老板说。
李老板简直受宠若惊,连忙说:“我们这草班子早时都是在乡下讨饭吃,也没怎么见过城里的大世面,还请贺爷多多关照、多多指正。”
“好说,好说。”贺老大爽快地说,“听说你这小草班子里还藏龙卧虎呢,今天我可要见识见识。”
李老板毕恭毕敬地给贺老大施了礼然后退了下来,准备给大家好好交代一下,今天如果能让贺老大瞧得满意,将是他们时来运转的时候到了。他刚走进化妆室,舞台监督便慌慌张张地对他说,“千里马到现在还没露面!”千里马演的是罗义,是整台戏的主角,没有她这台戏简直没法演。
李老板的脸一下就白了,他讷讷地说,“去找呀。”
“已经派人去了。”舞台监督说,
千里马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地迟到或缺场过,所有的人都觉得纳闷,李老板白着脸在小屋里走来走去,其他的人都紧贴着四边站立着,大家都焦虑地望着李老板。李老板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渐渐溢出了细密的冷汗,红黄混杂的眼睛飘忽不定。
“时间不太多了,”舞台监督颤着声对李老板说。
李老板闻言受惊般猛地仰起头,眼睛狠狠地乜了他一眼,好像这个意外全是他造成似的。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小小的后台迅速漾漫起紧张、压抑、不安、燥热而又憋闷的气氛,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勇气也没有心情说一句话。
前台大厅里原本悠悠地呷着茶,小声地聊着天的观众们开始东张西望,他们彼此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一些感觉敏锐的人们似乎嗅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便不满地叫嚷起来:“怎么还不开始演?”
观众渐渐骚动起来,频频地用目光向幕布两侧的缝隙探望,坐在贺老大两边的那些武师们更是愤懑地将桌子拍得震天响。
听着前台传进来的喧哗声,李老板苍白的面孔已经毫无血色,不祥的预感使他隐隐窥视到今日将面临的可怕后果。
“李老板!”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跑进来惶惶地喊道。他就是那个被派去唤千里马的人,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其实他脸上那惶惶的神情已经告诉大家答案了。但大家依旧用殷切的目光望着他,这些沉重的目光使他不堪承受,便将眼皮垂下去不知所措地说,“我到处都找遍了也没见人影,她的东西一样也没少,只是多了一样东西。”说着将一张纸递给李老板。
李老板的手颤抖着接过那张纸,见上面给他留着一句话:“老子早就给你干够了!”李老板眼前一黑,人便向后栽倒下去,大家慌忙将李老板扶到一把椅子上,七手八脚地给他扇风给他脸上喷凉水,用指甲掐他的人中。折腾了好一会儿李老板才醒转过来,他痛叫一声:“千里马,你要了我的命!”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围在他前面的几个人的戏衣上霎时斑斑点点地溅上鲜艳的血点。
“李老板!”大家纷纷惊叫,有些人脸也煞自起来。
“你们快去吧!”茶楼一个管事的惊惊慌慌地跑进来叫道,他看见李老板胸前及嘴角的血迹怔了一下,然后又说:“前面闹事了!”
李老板将目光投向身后的小槐香悲戚戚地说。“小槐香,你一定要救这个场!”
小槐香不知所措地摇摇头,然后又慌忙点点头。
李老板颤悠悠地站起来,答拉着脑袋弓着身子蹒跚着脚步往前走,原本精悍的他瞬间变得苍老而又虚弱无力,小槐香惶惶地跟在他的身后。
正在叫嚷。谩骂的观众们看见瘦干于的李老板失魂落魄地出现在台上便渐渐静了下来。好奇地望着他,看他要说些什么。
李老板飘忽的目光落不到一个目标上,他口干舌燥地说:“今天,今天对不住贺爷……对不住大家……罗艺,罗艺病了……戏改夭再演……”
“拿爷爷们耍呀!”贺爷身边的一个武师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指着台上的李老板愤愤地骂道:“爷爷们等了半天,你他妈的说不演就不演了?”
李老板似乎并没听见他的话,他的目光依旧飘忽忽地。神情呆滞地继续说他的话,“今天我们改请小槐香为大家……”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几只茶碗便飞上了台。
“打他狗日的!敢耍爷爷们!”武师们叫着。茶碗、茶壶、凳子等物便飞舞着向台上砸去。
被砸倒的李老板爬到台前跪起来,原本飘忽的目光有了内容,瞳孔里出现了贺老大若无其事依旧端坐的身影,他悲戚地哀求道:“贺爷,您老高抬贵手吧,求您了……”一条凳子飞过来,将他砸倒并像个皮球一样滚下了台。
小槐香最初跟李老板上了台,她站在台角等待李老板说完话她好上去唱。茶碗飞上来时她正在发愣,当李老板被砸倒时,她转身往回跑,一个飞来的什么物件却砸到她的后脑勺上,她看见坐在台角的那些乐师们纷纷惊慌失措地往后面逃窜,一个踉跄她便栽倒下去。
这个时候那些愤怒的武师跳上了台,他们拽下幕布,又砸那些道具,然后气势汹汹地冲向后台。后台里的人们早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后街上。那些武师们寻不见人便将他们心中所有的怒气发泄到那些道具、服装,及至一切撞入他们视线中的东西上。
天刚朦朦亮外面便响起了一片嘈杂的砸门声,房东老汉慌忙答应着去将院门打开,随后便冲进来一队持枪的兵,他们迅速地将这个小院前后门给把守住。
“都给我看好了,跑掉一个拿你们问罪!”一个当官的冲手下的人吆喝道。
“长官,有何公干?”房东连忙给这当官的当头哈腰,他一脸的迷茫,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检举你这院里窝藏着赤匪!”那当官的严厉地说。
“天大的冤枉!”房东惊叫道,“我这院里只住了一些唱戏的。”
“妈的,看你就不老实!”那当官的骂道,挥手一巴掌打过去,房东老汉便口鼻迸血地跌倒在地。
“把人全给我叫起来!”那当官的威严地命令道。
那些兵们便纷纷用枪砸着每一间房门凶神恶煞般地吼道:“起来!起来!都滚出来!”
瘸着腿、赤裸着上身、腰上包扎着纱布的李老板弓着身子惶惶地跑出来如惊弓的鸟一样不知所措地叫着:“怎么了?怎么了?”没有人理会他的问话,一会儿功夫他便看见他那些戏子、乐师、打杂的以及头上包着纱布的小槐香都被人粗暴地赶到了院里,如同一小群捆起来待宰的羊。有的人吓得低声哭泣起来,彼此挤成了堆。
“站开!站开!”那些兵们吆喝着粗暴地又推又拽把他们弄成了两行。
直到这个时候李老板才完全清醒过来,他预感到今日的情景和前日的狼狈遭遇都绝非偶然。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一定是有人想整夸他,使他在金麦县无立足之地,他倏忽间想到了垄断金麦城戏院的胡老板。来不及多想,他慌忙跑到那当官的面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赔着笑脸说:“长官辛苦了!”他从裤腰里摸索半天摸出两张银票递给他,“弟兄们都挺辛苦,给大家买些茶水吧”
“混蛋东西!想拉我们下水?”那当官的挥手就是两巴掌扇过去,然后又一脚将李老板踹倒在地上愤愤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人?我们领的是国家的奉禄,岂能让你这赤匪收买!”
“冤枉!”李老板吓出一身冷汗,“赤匪”的帽子太大了,足以治他于死地。他脸色灰白,惊惊发抖地冲那当官的哀叫:“长官,我们是冤枉的!我们是本本份份的戏子呀。赤匪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长官,你明察秋毫,是有人在陷害我们……”
“妈的,冤枉不冤枉我们查查就知道了、再不老实打死你!”那当官的恼怒地骂骂咧咧,一个当兵的过来把李老板拽起来推到院中,让他跟大家一样站在行列里。
“好好地给我搜,不要放过一点可疑痕迹!”那当官的对兵们命令道。兵们分伙涌进各个房间,拿着枪东捣西戳,不时有东西从窗口、房门飞出来,瞬时间小院内零碎东西、灰尘满天飞,弄得抄家的兵们一个个灰头土脸。
“找到了!”
“反动传单!”“这间屋里也有!”
士兵们兴奋地叫着,从几个房间里抄出一些传单和被禁的政治书籍,这些东西都是塞在屋角、床下等不起眼的地方。
“老天爷啊!”李老板见到他们从房里搜出的东西悲嚎一声跪倒在地上,像个女人可怜兮兮地哭泣起来,“冤枉啊!我们被人陷害了……”其他的人也被他们搜出来的东西吓呆了,谁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放进屋去的。
“房东呢?”那当官的喝问。
始终站在屋檐下发抖的房东老汉听到叫声连忙跑到他的眼前颤着嘴唇说:“长官,我平时只知道收房租,他们干些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都是谁住那些屋?”那当官的也不理睬他话,只是指着刚才搜出传单、书籍的房间问。
房东老汉迟迟疑疑地望着站在院中的两行人。
“妈的,再不老实,定你个窝藏赤匪罪!”一个兵骂着一枪托砸在房东老汉的腰上,房东老汉一个踉跄扑到地上,那个士兵依旧不依不饶地用脚使劲踢着他,“起来!”
房东老汉挣扎着起来,用一只手撑着后腰,一只手指点着院里的人,他不说话,垂着眼睛也不看任何人。他每指一个人便冲过来几个兵将那人捆绑起来,霎时,哭声叫声骂声响成一片,一会儿功夫便把所有的男人都捆了起来。
“把人带走!”那当官的命令道。
小院里骚乱起来,一些女子哭叫着扑上去拽着那些士兵们无望地苦苦哀求,恼得那些士兵们又踢又打。
潘汉帮跟李老板捆绑在一起,李老板拼命挣扎使他的身子也随之左右摆动。他即不叫喊也不动,忧郁的眼睛悲怆地望着远处的小槐香,小槐香也同样悲怆地注视着他,她想起这些年来他默默给予的关怀;想起她偶尔觉查到的他那隐然含情的目光;甚至想起那日在商老太太家的小客厅里自己给予他的冷漠打击。她平静地向他们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的嫫婆伸出手想拉住她,当她望见潘汉帮那悲怆而又殷切的目光时,她又迟疑地缩回了手。
小槐香平静地站在他们面前,李老板诧异地望着小槐香停止了挣扎。小槐香只是注视着他身边的潘汉帮,她眼里的悲哀和关切给了他巨大的力量和勇气,他说,“我跟那些人不一样。”
小槐香信任地点点头,她咬着嘴唇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没做任何坏事,我很快会回来的。”潘汉帮说,“你能等我吗?”
小槐香毫不含糊地摇了摇了头。
“为什么?”潘汉帮失望而痛切地叫道。
“等你又能怎样呢?”小槐香认真地盯着他。
“我什么都能干!我什么苦都能吃!”潘汉帮急急地叫,他看到那些兵们已将抱着徐师师傅哭做一团的几个女弟子们扯开了。
“我什么苦都不想吃。”小槐香诚实地说,“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好女人。”
“妈的,走!走!走不走?”一个兵不耐烦地往外推着李老板和潘汉帮。
潘汉帮极力扭回头来望着小槐香,眼里满是失望与悲哀,他痛苦地对她喊:“你骗骗我吧!给我一句话!给我一点希望吧……”
“妈的,命都要不上了还想要话!”那个兵凶恶地一枪托子砸在潘汉帮的背上,潘汉帮踉跄着向前跌倒,李老板也被他拉扯着倒下去,两个兵冲上来又踢又拽把他们弄了起来,潘汉帮挣扎着奋力回过头去,目光寻觅着小槐香,他看到了她,但她却向他漠然地摇了摇头,他感觉到了肉体被他们踢打的疼痛,他感觉到他的眼里涌出不争气的泪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视线中的小槐香也是模糊的,他看不见她的面目也看不透她的心。
4
胡老板是在随后的一个下午慢悠悠地踱进这个小院的。这个时候阴雨刚过,院子里积起来的水已经齐到人的脚脖子。一溜青砖放在水里一直延伸到院外,出入的人就踩着它如猴一样蹦来蹦去。
被扔在院子的东西都捡回了房间,但各个房间里依旧一派狼籍,谁也没有心情去收拾。这些女子们三五一堆坐在门前,目光呆滞地几乎坐了一整天,先是看细密的阴雨,雨停了又看那一点一滴由屋檐下滴下来的水珠。就在她们百无聊赖不知所措时,看见一位穿着一身白绵绸宽松衣裤的中年男子懒散地走进小院,他的衣裤外面没有穿长袍,样子显得很随意,像是在自家院内散步似的。他的个子很高,长长的腿很轻松地在每块青砖上走过,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同样干净利索的后生仔。那些女子们诧异地盯着他走到她们的面前,她们发现这男子长得很俊俏,乍一看像个女子。
“这位是我们的胡老板。”跟在胡老板身后的后生仔介绍道。
她们都是一惊,胡老板的名头对于她们这些行内人来说简直大响了,有几个人便讷讷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望着胡老板,不知道他这个时候出现在院里的真实目的。
“你们谁是管事的?”胡老板和颜悦色地问道,他的声音尖细很类似于女腔。
“我们李老板被抓走了。”一位唱老生的女子对他说。
“我已经听说你们李老板出了事,凡是牵扯到政治都很麻烦。”胡老板一脸的忧虑,“虽然我和你们李老板平时也没有什么交往,但大家都是同行,都吃着一碗饭,怎不叫我替你们担心呢?”
那些女子们愁云密布,有两个低低抽泣起来。
“唉,李老板出了事,你们今后怎么办呢?”胡老板哀叹道。
“我们也不知道,”还是那个“老生”说道:“现在茶楼也不让我们去唱了。”胡老板怜悯地望着她们,又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他对面那间杂乱的屋子蹙蹙眉头,痛下决心地说,“我今天来也就想看看能不能给你们帮点忙,看你们落到这一步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天下戏子本是一家嘛,如果你们愿意都到我那去吧,有我们吃得就一定有你们吃得。”
“都去吗?”那个“老生”有些吃惊地问,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都去、都去、”胡老板爽快地说,“连打杂的都一块去。”
那些女子们都觉得事情来得很意外,她们都没想到竟有如此好的结局,茫然不知报措地彼此面面相觑,好大一会儿才确信这意外的归宿,便欣喜地笑了起来,
胡老板东张西望,一脸迷惑地问,“怎么没见小槐香?”
“她受了伤,昨天又受了惊吓,现在正躺着呢。”一个女子连忙告诉他。“她在哪?”胡老板问道。
“最里面那间屋。”那女子连忙指给他看。
胡老板看见那间屋的门敞开着,里面很暗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一个丑陋的瘦老太婆坐在门槛上打盹便走了过去。他停在门前时老太婆睁开眼漠然地望着他,他连忙轻言细语地问道:“听说小槐香受了伤,不知道严重不严重。”
“死不了。”嫫婆冷漠地说,胡老板以为这丑老婆子同小槐香之间一定有些什么芥蒂。
“胡老板是来看我们大家的。”一个中年女子连忙给嫫婆使眼色,她担心嫫婆对胡老板的怠慢惹恼了他。
“胡大老板呀!”嫫婆吃惊地说,连忙从门槛上站了起来,但她的面孔上依旧毫无表情。
胡老板莫明地感到这个丑老婆子非同寻常,不禁暗暗打量起她来。
嫫婆迅捷地跑进屋去,将床上的人推了推不满地说,“你还不快起来,胡大老板来了,我们有救了!”
小槐香懵懵懂懂地望着嫫婆,嫫婆眼里跳动的亮光使她瞬间清醒过来,她们之间的默契已经达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小槐香晃晃悠悠地下了地,手扶着包着纱布的脑袋弱不经风地晃到门口。
“快躺回去吧,别见了风!”胡老板见状连忙关切地说。
小槐香颤巍巍地冲门前的胡老板来了个万福,嘴里柔声说“胡老板……”话还没说完人却向前倒去,被站在她身旁的嫫婆急忙拽住,小槐香便顺势将身子靠在了她的身上。
胡老板忧心冲冲地望着小槐香,“这帮王八蛋怎么把你伤成这样!上药没有?”
“上了,上了。”嫫婆连忙回答道。
“小槐香,胡老板真是好人呢!”那个“老生”喜滋滋地说,“他肯让我们全部都过去呢。”
“真的?”小槐香吃惊地仰起头望着胡老板。
“不就十来人嘛,锅里添碗水不就都有了?”胡老板大气地说。
“我过去给我多少年薪?”小槐香认真地问。
“你在李老板这是旦角台柱,到了我那也应该跟最好的角拿一样的薪水。”胡老板说:“别的人也跟原先一样。”
小槐香想了想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我们什么时候过去?”那个“老生”不放心地问。
“明天我就派人来接你们。”胡老板说,“你们今天将东西收拾收拾就行了。”然后又关切地叮嘱小槐香回屋躺着。
众人众星捧月般将胡老板送出小院,转回来便欢天喜地收拾个自的东西,能跟着胡老板对她们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小槐香依旧躺回床上,只是神情并不像刚才那么憔悴了。她看见嫫婆手脚麻利地打起两个包袱,便苦笑道:“嫫婆,我们又要走吗?”
“你想跟着这个披着羊皮的狼?”嫫婆反问她。
小槐香连忙惶惶地摇摇头,她一听到胡老板那女声女气的声音就浑身发毛,而且她已隐隐感到连日里接至而来的变故是早有预谋的。
5
夜黑魆魆的。小院的门无声无息地拉开了一条缝,两个人影蹑手蹑脚地闪了出来。
嫫婆倏地用劲一按小槐香的肩头,小槐香连忙会意地同她蹲了下去。她们看见街对面某户人家门洞里有两点火星一闪一闪地,好大一会儿两点火星相继弹向夜空,划出两个漂亮的抛物线,然后坠落到街面上。一瞬间她们便看清那是两个抽烟的男人守候在门洞里。她们早已猜测到胡老板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但小槐香真正看到有人监视着这个小院时便有些慌神了。她抓紧了嫫婆的手,由于紧张她的手汗津津地,她们屏声静气地蹲着一动不动,眼睛紧紧地盯着贷对面的门洞。天地间黑漆漆地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俩人偶尔走动时她们才能看见两个模糊的轮廓。嫫婆轻轻地扯了扯小槐香,然后贴着墙根蹲着身子往前挪,小槐香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蹭。她们一边“走”一边回头警惕地盯着对面,直到街的尽头她们才站起来贴着墙让酸麻的双腿歇一歇,然后她们便飞快地走了起来,过了两条街她们便跑了起来,偶尔从某个角落窜出来的野狗常把小槐香吓得心惊肉跳。
远远地她们看见城门处有隐隐的火光闪现,又往前走了走便看见一些持火把的兵在城墙下走来走去。往常城门口夜晚是没人把守的,除非是非常时期。她们这才记起曾听说近日赤匪活动频繁,国军正组织兵力在凤凰山一带剿匪,城里加强了防范措施,俩人在黑暗中相觑了好一会儿,又无奈地往回走,找到一条小巷尽头的一个门洞钻进去相对坐下。
“睡吧,天亮再走。”嫫婆低语道,然后便自顾自地将脑袋抵在洞壁上睡了过去。
小槐香羡慕地望着黑暗中的嫫婆,她知道她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想睡一歪脑袋就能睡着,而小槐香却没有这个本事,她紧张跳动的心脏还没有恢复原有的频率,街上偶尔传来的任何声响都能让她受惊。她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静寂的街面,耳边渐渐响起嫫婆均匀的鼾声,这鼾声如催眠曲轻轻地摇曳着她,便她一惊一咋的神经松驰下来,紊乱的心率也渐渐地平复了。她合上沉重的眼皮朦朦胧胧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前出现一条白白亮亮曲里拐弯的长河,河水被突兀的礁石碰撞着成为无数的碎点然后又汇集在一起,奔涌不息地向远方延伸。柔静的河水无声地淌着,遇弯拐弯,遇石绕石,总也不停地流向远方,她清晰地记得这条河,她已无数次地目睹过她流淌的丰姿……一阵狗吠把她惊醒了,她发现天地间浓重的黑色已经淡去了,苍穹像蒙着一块青纱的巨人,灰白的面孔隐在其后若隐若现。她摔摔头知道自己刚才又莫名其妙地梦见了那条河。嫫婆还在鼾睡,似明似暗的光线投在她的脸上,将她脸上的沟沟壑壑全呈现在小槐香近在咫尺的眼里。她发现丑陋的嫫婆在朦胧的晨光中即不是那么冷漠也不是那么丑陋了,朦胧的晨光给她苍桑的脸上投下一抹淡淡的柔和的光线,看上去是一个地地道道躲在阴影里的女人了,而平时她更像一个怪兽而不是一个老女人。小槐香荧惑地细细端详着她,她皱纹重叠地面孔、多皱的脖颈都说明她的岁数已经不小了,但她那敏捷的速度、惊人的力量又让小槐香感到吃惊,她看见嫫婆猛地睁开眼瞪着她,“丑婆子有什么好看的!”
“嫫婆,你到底多大了?”小槐香的目光依旧荧惑地盯着她。
“瞎操心!”嫫婆厌烦地对她翻了个白眼。
俩人便都沉默了。她们望着渐渐发白的天,听到墙内隐隐传出石磨碾动的声音,她们猜测里面一定住着一家卖豆腐的,因为几年前她们住在白羊县时曾听惯了卖豆腐的老孔家传出的这种声音。嫫婆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拽一个垫在小槐香腰后的包袱,她打开包袱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纸包里包着点心,现在已经让小槐香给压碎了。这是小槐香受了伤。戏班的一个姐妹给送的。俩人捏着碎点心把它吃了下去。东方那片朦胧的白色渐渐扩大,蒙着青纱的巨人隐去了,露出他的身后厚重的天空,街道上一切景致都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里。一阵“吱呀”声响起,她们身边的院门开了,推出一辆卖水豆腐的木车。推车的中年男人愕然地望了望她们。然后慌忙垂下头推着车子就走。走到巷口又回头望了望她们,直到街上渐渐有了早行的人她们才整整头发和衣服走了出去。
城门口已经有了三三两两出去进来的人,她们远远地看了好大一会儿,除了那些兵们周围并没有滞留什么可疑的人,她们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没想到那些懒散的兵们连问都没有问她们便让她们出了城。
站在宽阔的官道上,望着城外广阔的田野,小槐香不知所措地问:“我们去哪?”
“走哪是哪吧。”嫫婆用她那惯有的漠然的口吻说。
俩人沿着官道不紧不慢地走,没走出多远,道上的人便多了起来,但大多是进城赶集的。
“我们回白羊县吧。”小槐香突然停下脚步说道。她想起逃下凤凰山后在白羊县度过的那几年静寂,清贫却又安逸的日子。嫫婆侧过脸望了望她淡淡地说,“那就去吧。”
6
两天后的深夜,跟她们从金麦县出走的那个夜晚上一样、天黑魆魆地,人站在五步之外只要不动便看不见。这个时候她们正在凤凰山与白羊县城之间那片树林里,垫着草叶在一丛灌木下睡觉。这是她们第二次在这片树林里露宿了,她们清晰地记得几年前她们逃避瘟疫时曾在这里度过一个恐怖而又难耐的夜晚。那个时候树林里到外躺着都是人,也分不清是活人还是死人,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纷纷上路了,才知道那些依旧躺在地上的已经死了。而这次若大的树林却只有她们两个人,静寂得可以听到后面小溪瀑瀑的流水声。
子夜刚过远处“轰”得一声炮响隐隐传来,她们都被惊醒了,少顷,枪声炮声火药爆炸的声音密集地响了起来,一下撕碎了黑夜的静寂。她们愕然地倾听,马上分辩出这些巨大的声音其实离她们所在的树林很远。又过了一会儿她们断定枪炮声是从二十里外的凤凰山传过来的,便又重新躺下。头枕着隐隐的枪炮呼啸声她们渐渐地睡了过去。这次已丢弃“小槐香”名字的弦儿却睡不踏实了,脑袋中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总觉有个飞轮在脑中旋转、旋转……后来枪炮声渐渐稀了,却始终没有停下来。忽地,树林里响起一阵“劈劈”“啪啪”树枝彼此碰撞的声音,剧烈的响声又把她们惊醒了。她们坐起来倾听,目光极力在黑暗中搜寻着,她们看见一群黑影飞快地跑进树林,很快便聚在她们不远处的地方,他们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轻声说话的声音以及几个受伤的人哼哼唧唧的声音都清晰地传了过来。
“冲出来多少人?”一个男人沉声问道。
“点一点。”另一个男人接到。
于是他们开始点人。弦儿听到他们只点到34人,其中5人还受了伤。
“他奶奶的,没想到他们把周围的兵力全聚了过来!”还是先前那声音骂骂咧咧地说。
“不知道大队长他们冲出来多少人?”一个听上去有些稚嫩的声音忧虑地说。
“咱们是兵分三路往外冲的,多多少少总能突围一些同志,以后再想办法汇合吧。”这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和缓、沉稳,不像他们那样急急躁躁地,而且带着细微的外地口音。
“白队长说得对,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男人说,“没有常胜将军,吃一次亏记着教训就行了,现在各地的大众革命热情高涨,将来的天下肯定是我们的!”
“老董说得对只要我们有信心胜利最终就是我们的!”白队长说,“大家查一查自己还有多少弹药,趁天亮前我们要离开这。”
她们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她们遭遇到赤匪了!对于赤匪她们一无所知,据说他们个个都是六亲不认杀人如毛的怪胎,而且还有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的魔力,而她们看到的身影听到的声音都跟普通人别无二样。她们也没有发现他们具有什么非凡的魔力,他们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却非常的狼狈不堪。
忽地夜空中骤然响起一声尖厉的呼啸,她们看见一道钢蓝色缀着黄边的光茫破空而来。
“快散开!”白队长大声喊道。那些东倒西歪的人们纷纷向四下隐匿处窜去,动作快得如野兔。
那个叫老董的男人两个扑翻便滚到她们藏身的灌木丛。他的身子扑倒在弦儿的腿上,疼得弦儿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叫。老董也同时惊悸地“呀!”了一声,这时,那道耀眼的光茫坠到他们不远的地方,发出“轰”得一声巨响,霎时爆开一个大火球,把周围一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弹片、断裂的树枝和一条人腿凌空飞了起来。而老董却倏地翻起来将一支短枪指向弦儿,借着炮火的光亮他看见一个头上包着围巾的年轻女人吓得扭曲了的面孔,年轻女人身后还有一个丑老婆子,她双眼如寒芒般盯着他手里的枪,她的手里握着一把同样闪着寒芒的匕首。老女人持匕首的姿势很老辣,她不象街头那些地痞混混子拿手掌紧握匕首,刀尖向下。她的匕首是平握的,大拇指放在稍前的地方,刀刃向上,这样持匕首能上下左右挥杀自如。他毫不怀疑,只要他的枪射向对面的年轻女人,她的匕首也会毫不含糊地刺向他的心脏。弦儿惊悸地瞪着老董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发现他左耳垂下长着一块铜钱大小的黑记,黑记上面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发黄的毛,望上去怪异而又吓人。被炮弹照亮的树林渐渐暗下去,硝烟味和被烧糊的皮肉味、草木味在林间漾漫。“老董,你没事吧?”远处有人喊。
“没事!这里藏着两个女人!”老董也喊道。
少顷,几个端着枪的人冲了过来,老董慢慢站起来盯着她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嫫婆扯着弦儿也站了起来,她冷冷地环视一下四周对着她们的几杆枪一言不发。
“喂,问你们呢!”她们身边一个显得有些稚嫩的声音说。
弦儿将目光转向这人,借着越来越弱的火光看见一张十六、七岁少年的睑。少年正诧异地盯着她们。不知怎么这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给弦儿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她对他说,“我们是赶路的。”
“赶路的?”老董狐疑地盯着嫫婆持刀的手。
“我们真的是赶路的。”弦儿急急地辩解。
这时,一串尖厉的呼啸声划破夜空,黑暗的夜空被一道道黄色的光茫照亮望上去美丽无比。
“快跑,敌人撵上来了!”白队长在树林的另一头大叫道。
老董他们飞快地跑起来,嫫婆也扯着弦儿跑了起来。炮弹在她们前后左右坠落,发出此起彼伏的轰鸣声。爆炸的热浪把她们冲出老远,弦儿惊叫着倒下去的时候看见身边躺着一个人,那人嘴里叫着:“反动派!老子迟早要算这笔帐……”她这才发现躺着的人是那个少年,他的肚子上有个碗大的窟窿,红色的血绿色的液白色的肠子直往外流。弦儿灰白着脸举着双手想帮他做点什么却不知怎么做。那少年大睁着眼睛,双腿蜷起来,双手不住地将肚里流出来的东西往回塞,弦儿见状连忙也用手帮他塞起来,但那滑溜溜的东西怎么也塞不回去,它只是一个劲地从他们的手间往下钻。
“小金!”老董大叫着又从前面返了回来,他拽起小金像扛麻袋一样把他扛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跑起来。
“老董,你别管我!你赶快走,你比我们谁都重要!”小金急急地叫着。
弦儿也跟在他们身后跑着,她看见小金的的肠子长长地拖在老董的背上,又滑至地上。“轰”地一声剧响,一发炮弹在他们身边炸响,他们被冲过来的气浪掀起来又坠下去。小金飞到一丛灌木里一动不动了,他那些长长的肠子被炸成无数的碎片挂得到处都是,“小金!”老董痛叫着翻了起来,他满身满脸都是血也不知道伤在哪了。他扑到小金身边抱起他,当他发现小金已经死去时才痛叫着将他放下。这个时候弦儿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神情显得呆滞,目光在已着了火的树林里搜寻着,她看不见嫫婆,只记得嫫婆原本是拉着她的手的。但是一股热浪却把她们冲开了,她依稀记得嫫婆在一柱火焰中冲向了空中。
“你不要命了!”老董叫着使劲推了弦儿一把。一发炮弹又在他们身边炸响,接着“啁啁”作响的枪声也越来越近。弦儿又听到老董对她喊“快跑!”便从地上爬起来疯狂地跑了起来。她的眼里已看不清任何景致了,耳边持续不断地响着轰鸣声。她的脚踏上了水,她不管不顾继续毫不目标地跑着,淹没她小腿的溪水被她慌乱地踩着发出“劈哩啪啦”的声音。起初她还能看到红彤彤的火光,闻到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息,后来她发现火光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闪烁,她脚下出现一大片白白亮亮的东西,她摇摇晃晃地栽倒下去。
7
一只肥硕的水鸭扑腾着从弦儿头顶上掠过,弦儿倏地坐起来,惊得那只水鸭“呱呱”叫着扑进水里。弦儿东张西望,发现自己隐身于一片茂密的芦苇里,眼前是一条白白亮亮的河,河面很宽,她的视力几乎望不见河的对面。她屏声静气地倾听了一会儿,确信静寂的周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声音。头顶上一轮红彤彤的太阳高悬于远的苍穹之上,天高云淡。
弦儿吃力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向四周眺望,渐渐地她弄清楚自己昨夜并没有淌过那条小溪,而是沿着小溪一路跑下来的。她低头查看自己发现浑身上下尽是血,她大吃一惊,惶惶地活动四肢,只感到四肢疲乏却没有感到疼痛。她蓦地想起那在爆炸气浪中腾飞的腿,想起那鲜红的血绿色的汁液白色的肠子……她的身子猛地一弓,脖子一缩一伸,嘴里喷出一股黄黄绿绿的东西来。她剧烈地呕着,喉管里发出可怕的声音,眼里也可怜兮兮地飞迸出泪水。她的五脏六肺都在胸腔里翻腾着,她恨不得把它们全部呕出来。她一边呕一边“唔唔”地哭着,许久她才止住了呕吐也止住了哭声。一队毛耸耸的小野鸭乱叫着“哗哗”踩着水出现在她的眼前,它们大睁着眼睛惊奇地望着她。她一动身子它们便吓得乱纷纷地向四下逃去。那只肥硕的大鸭子也“呱呱”叫着追随其后。
“嫫婆!”弦儿喃喃低语,突然趴在地上嚎哭起来,悲戚的哭声惊得那些野鸭拼命地向河中游去。嫫婆死了!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她胸中炸响。她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歪在一边什么也不知道了。那队小野鸭游了一圈又转了回来,它们围在弦儿身边好奇地看着,许久见她一动不动便失去了兴趣。它们在岸边戏要。追逐,溅起的水点不时落到弦儿的脸上。
弦儿慢慢睁开眼,悲戚地望着那些嬉闹的小野鸭。她缓缓地站起来,那些小野鸭惊叫着又纷纷向河里逃去。她也随着它们慢慢往河里走,水一点一点往上升淹没了她的小腿淹没她的膝盖淹没了她的大腿淹没了她的臀部淹没了她的腰肢淹没了她的胸脯,她觉得胸闷气憋,脚下一滑她呛了一口水,但又站稳了。她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将脸浮在水面上无声地哭泣,又往回走了几步,然后脱下衣服涂着河里的泥沙将上面的污秽、血迹洗净,再将衣服凉在芦苇丛上。她将自己泡在水里,手在赤裸的身体上慢慢搓着,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疼痛的感觉了,巨大的哀伤使她的神经麻木。
太阳西沉的时候她又开始沿着河岸往前走。她奇怪自己竟然没有疲累和饥饿的感觉,只是机械地往前走……走……太阳坠进了河水,只剩下一弯镰刀状遗留在河面,映得那一片河水红彤彤地。前面出现一大处光洁的沙滩,四周空旷而又静寂。沙滩上有一条破旧而又斑驳的小木船,小木船看来遗落在这里已经许久了,风吹雨淋日晒已经将它腐朽。小木船上有一堆破旧的鱼网,鱼网上还有一只家制的布鞋,布鞋八成新而且看上去像个孩子的,这粗心的孩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把它遗忘在这里了。她爬上小木船向远处眺望,隐隐望见一片葱翠的树木,树木间隐约显现出一个不大的村庄的轮廓,有缕缕炊烟向空中冉冉升起。她将那只布鞋放在船头上,然后躺在鱼网上蜷成一团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连个梦都没有。
河面上漾漫着雾气,混白的晨光穿越黑暗破晓而出,被千丝万缕的晨光牵着的太阳被拉扯着缓缓钻出云层,天地之间的距离也随之被拉开了。
远处出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他们渐渐走近,高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矮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老者身后背着一张网,男孩身后背着一个背篓,手里提着一个盖着盖的竹篮。男孩一蹦一跳显得很精灵,亮亮的眼睛不安份地在地上转过来转过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找不到,你妈不打你才怪!”老者显得有些兴灾乐祸。
男孩也不理他径直向小木船走去,没走到跟前便望见船头上那只鞋,不禁兴奋地叫道:“爷爷,你看!”
老者也看到了船头上那只鞋便跟着男孩向小木船走去。
男孩跑到船头伸手抓鞋子,突然看见蜷在船里的弦儿便惊叫着:“爷爷,这里面有个死人!”
“死人怕爷爷呢。”老者以为男孩故意吓他,微笑地走过来。
弦儿忽地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怔怔地望着他们。
“女鬼!”男孩惶惶地叫着跑出老远。
老者站在船前也怔怔地望着弦儿。
弦儿蓦地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并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她倏地站起来,吃惊地望着老者,她眼里含着隐隐的慌恐。
“你在这干什么?”老者诧异地问。
“我迷路了。”弦儿说。
那个男孩见爷爷跟她说话便又跑了回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头上包着淡蓝色长长围巾的女人。
“你要去哪——老者又问。
“我要去白羊县城。”弦儿瞥了眼那个男孩又问那老者,“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白羊县大贺庄,这条河就叫白羊河。”老者指了指远处的村庄,”你经过我们大贺庄上官道,再往前走不到十里路就可以看到白羊县城了。”
弦儿松了口气连忙向老者道谢。
“你晚上就睡这里面的吗?”男孩突然开口说话。
弦儿柔静的眼睛望着男孩微微一笑,并点了点头。
“爷爷说河里晚上有水怪。”男孩诧异地说。
“是吗?我没看见。”弦儿又对他笑了笑。
“水怪只捉小孩子。”老者严肃地说,“你晚上千万不能到这来!”
男孩对弦儿吐了吐舌头,做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弦儿怔怔地望着男孩想起自己的儿子如果活着,如今也该十来岁了。心里一阵伤感,眼里便蒙上一层湿淋淋的雾气。
“把篮子拿过来。”老者对男孩说。
男孩去将自己刚才跑开时放在地上的篮子拿过来。
“你没吃东西吧?”老者望着弦儿怜悯地说。并将篮子放在弦儿面前,而且将盖子打开。
弦儿看见里面放着几个黄黄的玉米面饼、一包烧得焦黄焦黄的小鱼、一个猪尿脖做成的水壶。小鱼散发出的香味使她瞬间恢复了饥饿的意识,她一屁股坐回鱼网上,先抓起几条小鱼连连塞进嘴里,焦脆的小鱼在她牙齿下发出“嚓嚓”的响声,又抓起一块玉米面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当她伸手拿起水壶时,望见男孩睁得圆圆的眼睛,她的脸倏地红了。
“阿姨,你都吃了吧,我和爷爷中午可以不吃。”男孩说。
“你吃吧、吃吧。”老者也连忙说,然后招呼男孩去河里下网。
见老者和男孩走开了,弦儿又低头继续吃东西,不过动作已恢复了她惯有的斯文。她将食物吃了一半,将另一半重新盖好,把篮子放在船头上,这样他们老远就可以看见,然后向远处的村庄走去。
8
看到远处高高的城门垛后,官道上的人便多了起来,多是一些推车、挑担去城里卖货的乡下人。到了城门口发现那里聚集了许多人,城墙上以及城墙内外站了许多持枪的兵。每一个进城的人都显得战战兢兢地。
一个穿着一身红看样子是准备回娘家的小媳妇骑在一匹高大的毛驴上,怀里抱着个包袱,驴鞍上吊着几只鸡鸭,一位干净利索乡下打扮的年轻男子给她牵着毛驴。他们刚走到城门口,一个兵便向他们凶神恶煞般吆喝道:“下来!下来!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还坐在上面一动不动!”
年轻男子慌忙将小媳妇扶下来,那个兵过来一把夺过小媳妇怀里的包袱扔给身边的另一个兵检查,自己趁机在她怀里掏了两把。小媳妇又羞又愤眼里噙满了泪,却不敢说一句话,几个兵检查了驴鞍又摸了年轻男人的衣裤,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便将他们放了进去。
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提了一篮鸡蛋,被一个兵倒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什么便将篮子扔还给老太太,老太太望着碎了一地的鸡蛋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前面一阵骚乱,一队骑着马的兵从城里冲了出来,人们纷纷向两边躲闪,马队前面领头的那人却没有穿军装,他留着分头,阴沉着瘦精精显得有些苍白的面孔,两撇修剪整齐的八字胡给他增添了一份英气也增添了一份威慑。他身上穿着一身宽松的黑绸衣裤,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礼帽,看样子有个四十出头。他出来的时候城门两边的兵们都端正地悚然而立,而他傲然的目光只是从道路两边的人身上一掠而过,跨下的马连速度都没有减一减便飞驰而过。
那些兵们又开始搜查进城的人,弦儿站到了卡子前。一个小个子兵狡黠的眼睛在弦儿浑身上下打转,目光忽然定在她头上包着的淡蓝色长围巾上,长围巾是一种很溥的丝织品自制而成的,在她头上围了两圈又在下巴下打了个长长的结。她这种装扮很特殊,周围那么多女人竟没有一个人围这种长围巾也没有一个女人如此装扮。小个子兵嘿嘿冷笑两声正准备说话,那远去的黑衣人又飞马驰了回来,他身后那些骑兵们急急慌慌地撵着他,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城门口的兵们见黑衣人去而复返又悚然而立。黑衣人急驰到城门口倏地刹住马,一眼望见还站在那里的弦儿这才松了口气。马奔跑时腾起的黄色灰尘向城门两边扩散,弦儿伸出一只手挡在脸前,不让灰尘迷了她的眼,那个黑衣人端坐在马上眯着眼睛困惑地望着弦儿,他紧蹙着眉头苦苦瞑想着,而那些骑在马上的兵们则迷惑地望着他。
那小个子兵见黑衣人盯着弦儿便精神大振,他挺着胸,双腿绷得笔直,神情威严地瞪着弦儿大吼一声:“围巾里藏着什么?”
“什么?”弦儿一脸迷茫。
“少装糊涂,我看你是个可疑的赤匪!”小个子兵叫着两把扯下弦儿头上的围巾。弦儿由头顶裹到后脑勺上的纱布赫然显露出业。
“这是什么?”小个子指着弦儿的头惊叫道。
城门口瞬时紧张起来,十几个兵端着枪冲上来,将弦儿包围住,都如临大敌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怎么了?”弦儿愕然地望着他们,见他们都盯着自己的头便平静说,“我受伤了?”
“受伤了?是枪伤还是刀伤?”小个子兵冷笑道。
“是被人用茶碗砸的。”弦儿奇怪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受伤了!”黑衣人低声自语道,忽然他的眼睛一亮,紧抿的嘴唇露出怪异的笑意,他回身对身后一个兵说,“把她给我带回去。”
“是,聂县长!”那个兵答应着跳下马向弦儿走去。
“你们弄错了,我不是赤匪!”弦儿仰起头急急地对高头大马上的黑衣人叫道:“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你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却是我要找的人。”聂县长望着弦儿,眼里露出深深的笑意。
“把她好好地带回去。”聂县长对那个兵吩咐道,然后又意味深长的笑望着弦儿说,“我现在去办点急事,等我回来咱们再叙。”说完便带着那队人飞驰而去。
弦儿莫名其妙地望着远去的马队,重新扬起的黄色尘土把他们从她的视线中分隔,在她的记忆里她怎么也搜不出这个人称“聂县长”的黑衣人的身影。
弦儿站在这间四壁空空的屋里直到天色微暗。屋里光线阴暗,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马尿、马臊味,地上堆着一堆发潮的麦草。这间屋看来是临时做为马厩的。她被那个兵关进来后便始终站在铁栅栏门前,这里还能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若大的院子一览无余,院里有两棵彼此相望的古柏,它们伸展出的茂盛枝叶如冠一样扣在这个四合院的上空,树顶几乎将两面的房顶给隐盖了。整个院子显得幽深,静寂。偶尔有一、两个人在院中走过也是无声无息地。后来她就听到院外响起一阵喧嚣的马啼声,接着看见身上蒙着一层灰尘的聂县长急急地走进院。那个带弦儿回来的兵从一间厢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条干毛巾替他打着身上的灰尘,弦儿看见自己那条在城门口被扯下的淡蓝色长围巾握在他的手里。
“人呢?”聂县长问。
那个兵将脸转向这边。站在铁栅栏后面的弦儿柔静的目光与聂县长焦灼的目光相遇。
“谁让你把她关起来了?”聂县长回转身冲那个兵恼怒地扇出一巴掌。弦儿清楚地看到他暴戾的一面。
那个兵挨了打惶惶地跑到这间屋前,急急地将铁栅栏门给打开了,弦儿看见他年轻的脸上留着五道清晰的红手印。
“文太太,让你受委屈了。”聂县长满脸歉意地说。
弦儿仰起头愕然地望着聂县长,她不知道他怎么会认得她。被土匪掳上山是她一生的耻辱,从那以后她就没有用过文家的姓,甚至连嫫婆都不知道这个姓。
“久违了。”聂县长隐然含笑地望着她,这个时候他脸上的神情跟刚才简直旁若两人。
“我不认识你。”弦儿迷茫地说。
“我可认识你。”聂县长神秘地说,然后将手中那条长围巾象藏族人献哈达一样毕恭毕敬地捧给弦儿。弦儿拿过自己的围巾依旧一脸的迷茫,她坚信自己是没有见过他的。
“文太太请上房坐。”聂县长说。
弦儿懵懵懂懂地被他请到上房,他们在红木镂花太师椅上坐下后,那个挨过打的勤务兵端上两杯清茶放下,连忙退了出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脸几乎没多大变化。”聂县长感慨道,“要不我真认不出你了。”
弦儿沉默着,等着他往下说,他却将目光落到她的头上关切地问,“伤重不重?有没有东西留在里面?”
“我的头是被人用茶碗砸伤的。”弦儿平静地望着他说“我不是赤匪。”
“你要是赤匪我也相信,”聂县长脸上又露出笑意“我知道你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子。”
“我不是。”弦儿认真地对他说。
“我信你。”聂县长站起来在屋中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面对着弦儿动情地说“我十几年前听说你已经死了,我还为你难过了好一阵。”他显然很激动,苍白的脸有了血色,胸脯一鼓一鼓地。
“你是谁?”弦儿突然生气地对他叫道。
“你救过我的命不知道我是谁?”聂县长发出一连串开心的大笑,笑声吓了那个站在院里的勤务兵一跳,他显然从未听见他如此惬意地大笑过,他吃惊地跑到门前,见聂县长向他挥了挥手又连忙走开了。
弦儿简直无法忍受这种莫名其妙的煎熬,将目光投向一边看也不看他。
聂县长见她一脸的恼意费了好大劲才止住笑。他走前两步离她很近地弯下身子,凝视着她轻柔地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你和文有仁装神弄鬼,弄得他大哥请来一个觋施法为文有仁驱鬼?”
弦儿眼里光茫一闪,又愕然地望着他。
“我一直藏在文有仁的床下,无数次地看见你小巧而轻盈的脚在床前走过,听到你像鸟一样轻柔的说话声。那个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猜测你的模样。后来我可以动了,文有仁就睡床下,我搬到了床上。你进来的时候我就藏在床幔后,你看不见我,我却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你的样子看起来比我在床下想象的还要舒心。”聂县长眯起眼,醉心地回想那段难忘的光阴。
弦儿心里一阵发慌,连忙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仰起头讷讷地问,“文……文四爷他好吗?”
“我有五、六年没有他的消息了。”聂县长说。
“他不在悟桐县吗?”弦儿吃惊地问。
“十年前他就出国留洋了。”聂县长叹道:“人各有志,我们留都留不住他。”弦儿怔怔地望着聂县长,这消息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这么多年她巅沛流离,四处流浪,却始终不肯回到文家,不是因为那次毁灭性的劫难,而是因为文家那么多人在那场劫难中死去,她却苟且偷生。我为什么不死去呢?有时候她会厌恶自己。她是没有容颜去面对文家唯一的生者——文有仁的,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那么一种尴尬的关系。
这时勤务兵进来向聂县长报告:“警备队来人了。”警备队就在县政府的前面,而县政府的后街又驻扎着一个团的国军。
聂县长走到院里,警备队来的人急忙向他轻声汇报,“前天抓到的那个赤匪要招供了,叶队长请我过去一起审问。”
“又是一个孬种!”聂县长轻蔑地摘咕道。然后关照勤务兵给弦儿预备晚餐、床铺及换洗衣服,自己匆匆忙忙跟弦儿打了个招呼就随警备队的人走了。
9
天蒙蒙亮的时候聂县长才从警备队回来,他一脸的倦容,对迎上来的勤务兵问,“她在哪?”
“客房里。”勤务兵回答道。
聂县长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勤务兵注意到他这细微的神情连忙说,“被褥都换了新的。”他已经知道这个女客人在聂县长心目中有着很重的比例。
聂县长轻轻走到客房前侧耳听了听,屋里静悄悄地,知道她还没有醒来便走开了。
弦儿醒来的时候隐隐听到屋后传来跑操的声音,便知道院后面是驻了兵的,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多年的巅沛流离使她很少有过这么沉这么安逸的睡梦,这种安全感让她恍若回到最初在文太太身边的日子。她将脸深深地埋进轻松柔软的棉被上,过去的疲累,惊惧都恍若隔世,她渴望这种宁静这种安逸这种安全感。有人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门,她抬起头看见聂县长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他新剃了下巴上的胡子,穿着银灰色西裤和白底带暗条纹的衬衣,显得精神抖擞而又气宇不凡。唯有苍白的面孔望上去有些不怒而威,泛红的眼自告诉别人他昨夜折腾了一宿而未合眼。
聂县长眼里的弦儿却成了另一副模样,她披散着长发,头顶处被一圈已泛黑的白纱布紧箍着,她的身子坐立着,腿上盖着被子,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乳白色棉绸西式上衣,长长的衣袖遮没了她的手,他知道这衬衣是勤务兵从他的衣箱里找出来的。那样子像个娇弱的孩童使他忍不住想把她揽人怀。她赤裸的领口处露出一片白皙柔嫩的脖颈,温丽静娴的长眼睛静静地望着他,手却将棉被拥到了胸前。他的心随之一荡,忙将目光转向别处,这个时候弦儿看见聂县长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很年轻,身上穿着笔挺的军装,肩上背着一个小木箱,脸上的神情很严肃。弦儿诧异地望着聂县长。
“给你的伤口换换药。”聂县长轻柔地对弦儿说。
那个军医走到床前把小木箱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打开木箱取出一把剪刀,一手固定着弦儿的脑袋,一手利索地剪开了她头上的纱布,外面的纱布很容易地掀掉了,里面却粘着干竭的血和头发紧绷在她的头上,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着酒精棉一点一点地清洗,使她的头发、头皮与血迹斑斑的纱布彼此分离。弦儿听到站在床前的聂县长急促的呼吸声,她知道他对她头上的伤始终怀有疑虑的。
纱布终于被掀了下来,她后脑勺上的创口被清洗干净。那军医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和悦了,他转过脸对聂县长说,“这伤是被重物砸的,差不多有一个多星期了。
“伤重不重?”聂县长的声音却是喜滋滋地。
“不碍事,已经结疤了。”军医说,“也不用包了。”然后收拾自己的药箱,聂县长一直把他送到院里中转回来。
聂县长坐到床上望着弦儿,心里的潮水汹涌澎湃,嘴里却觉得词穷。许久他伸出颤抖的手触了触她伤口的头说,“我刚来这当县长时就联合梧桐、金麦两县去凤凰山剿匪,谁知那里的土匪已经自个残杀发生了内乱,剩下的人也各奔东西了,我和文有仁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我跟嫫婆逃下了山,后来在金麦县一个剧团里唱戏,”弦儿垂下眼帘伤心地说,“有人闹事,又吞并了我们的剧团!”
“我不会让你再受这份苦了!”聂县长捏住弦儿的手动情地说。
弦儿抬起头望着聂县长,眼里闪过一抹惶惑。
“在文家我就想要你,我不管你是谁的太太,我一定要把你夺到手,可是那时候正是革命的非常时期,”聂县长将弦儿的手握得更紧了,“现在老天爷又把你送到我面前了!”
弦儿心里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你要抗拒这个男人!你要经受住他对你的诱惑!她想起文家对她的恩情,也记起她曾爱过并为之瞬间疯狂过的管子,但聂县长把她拥在怀里柔声对她说“嫁给我吧!”时,她却真实地感受到他宽厚胸膛的暖意,她知道自己傍着这个胸膛是再也饿不着冷不着累不着也不会担惊受怕让噩梦时常惊醒。她蜷在他怀里轻声哭泣起来,那个声音又在轻蔑地对她说:你是个多么可耻的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