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戎头光如电,闪闪发亮。老戎不长头发,不长胡子,不长眉毛,没有皱纹,整个头光油油的,只是牙齿密集白细,笑起来无限神奇。那天中午他从大路上走来,往庄子里一倒,就显出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其一是善吹牛,不是侃空说大话,是真吹,见母牛一头在田埂上吃草,他踅过去,搔搔胯后,母牛舒坦,高翘其尾,老戎便凑上去,嘴对那物,如梦如幻地吹,响声呜呜,母牛初时不知有汉,待觉疼痛扭胯急奔开去,老戎也不追赶,松开手,抹抹嘴,无限满足地往地上一躺,那时他身边有庄上的许多人围观,他也不管,眼一闭,竟自神仙一般睡去了,口中还喃喃有音有如天籁,猛眼望去,草在他身边晃,有鸟飞过去,风吹得太阳蓝天一片鲜亮。他直托托的一个,人心就不免动起来敬起来,不敢近了,一任他露天野睡,鼾声如雷,宛如天底下就他一人。
其时庄上有一癔病患者,久治不愈,常夜行他处,叫声诡谲,大小医院均奈何他不得,家人甚为所苦。求到老戎面前,老戎细视之,端清水一盆放到那人脚前,厨中拿出菜刀,口中念念有词,之后对那人说,你是为山中狐仙所缠,算你命大,遇上我了,看我宰死狐仙,救你一命。说罢,让那人倾面于盆,果见盆中清水里现出一只玄狐,此时老戎手起一刀砍下盆去,一声大喝,盆中清水顿时变得通红,患疾者应声倒下,家人急把他扶上床,数日之后,居然断绝诡谲之声,日见好起来了。
庄上亢金令对此颇多心思,他疑惑老戎那油亮脑袋中装着什物,真也乎?假也乎?一日午后,骄阳如火捺住大地,天空圆大赤裸,一片虚寂,地上晒得烫脚,树也凝了,草也蔫了,人人都在屋中的凉地上死睡,只有热昏了的知了撒尿般地嘶嘶啦啦响。他戴了草帽,绕涧湾板子穿过大寂寂地,轻手轻脚摸到老戎落脚的几间草房后面。那是早前队里的牛房,如今已百孔千疮,成为鼠雀出没之地,老戎就在那里找出一片地方住宿。亢金令趴在牛房的后窗上向里伸头,到底要看看老戎是否真像别人讲的有那种高处。不料不看则已,一看吓得骨肉收缩,掉头就跑,汗流如洗直冲到侄儿骚乐家。
“行了行了,”他说,“你女人的事,找老戎行。”
骚乐神情木木的,有些不信:“老戎那货,他能治住醋老鬼子?”
“人家连狐仙都宰得死,还怕治不住一个醋老鬼子?只要舍得钱,就行。”
提到钱,神色木讷的骚乐显出关注:“要多少钱?”
亢金令伸出五个手指给他看,骚乐看就有些退缩。
“这么多钱,我骨里也榨不出来。”
亢金令说:“把屋后的那棵树,还有屋里这几样值钱的东西,全卖了,钱不就有了吗?我给你安排买主,今天明天就卖。”
骚乐忙说不行不行,怎么能卖东西呢?
亢金令一听就骂起来:“妈妈的,钱是命,命是狗卵子?!自家的女人被人搞了,又没有鸟本事管,还不听你老叔的话,你想怎的?人活一口气,天活四季风,是人重还是钱重?这个事,就老叔我给你当家了。”
骚乐还想说啥,亢金令就拿眼瞪他。骚乐见状,就不再响,默默找了锯子,去放屋后的树。屋里的东西,也由亢金令安排了买主,五个手指那么多的钱,说来也真的就来了。骚乐拿了钱,手又有些发抖,眼长了勾子似的看,舍不得放出去。
“这事你要自己去讲,”亢金令说,“老戎的规矩,谁的事谁自己找他讲。”
“若治不住醋老鬼子,这钱不是白冲到大水里去了么?”
亢金令把牛眼一瞪:“你还不信?不信你自己可以先看看嘛。”
他让骚乐靠近,神秘指点一番。骚乐便如他一般,在午后绕涧湾报子穿过大寂寂地,摸到牛房后窗上一瞧,眼睛顿时直了,只见老戎一身肥肉躺在灯草席子上,四肢展开鼾然大睡,一条金花小蛇在脸上游来游去,出其鼻入其口,出其口又入其鼻,反反复复出入不停,骚乐啊了一声,小蛇立时没了,老戎醒转来,坐起身四下望望,看看是谁惊了他的好梦。骚乐抖抖地进去,抖抖地叫一声:
“老戎……”
“哦,找俺有事?”
“我……”
“看你样子,俺啥都知道了。”老戎说,“你先不用说,让俺说。说得对,治你的病,说得不对,算俺老戎没有本事。”
老戎左五右六,一五一十,果然把骚乐的心病说个明明白白,犹如亲身经历一般,骚乐不住点头,说求你了这就求你了。
“这个事也只有求俺。”老戎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他醋老鬼子撕破脸不要脸,你告又告不通,想杀他又没这个胆量,这就非找俺不可了。俺不动枪不动刀,只要一天暗弄他酷老鬼子一回,不出五天,他就要一命归西。”
骚乐唯唯,再问了几句,就交出钱来,忽然提出来要和老戎定个“合同”。老戎听后先是一怔,马上笑了,说这年头兴这个,人都学能了,就定一个吧,骚乐拿出预先准备的纸笔交给老戎。老戎识得字,由他写。合同道:今有骚乐甲方,老戎乙方;甲方请乙方整死醋老鬼子,乙方保证五天兑现,过期无效;甲方愿付乙方人民币五百元,以酬辛苦,云云。合同一式两份,骚乐将自己的一份折叠藏于衣内,满意告退。
关于骚乐要算计自己的事情,醋老鬼子了如指掌,可他全然不在乎。他没有什么在乎的。在他三十五岁的年龄上,早已在波浪似的起伏中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一切都看透了。荣光也罢,耻辱也罢,尊也罢,卑也罢,说到底人活着又是什么?转眼已三十五岁了,虽说在别人眼里他年轻白皮,如二十七八的模样,顶多三十出头,可他自己知道已经走下坡了,心也枯老发不出什么好芽来,看活着就和在草里刨食吃的鸡差不多,刨得多吃得多,吃得多快活得多,他要干的事也就是猛刨猛吃。他有一台小拖拉机,嘟嘟地跑运输,只要坐上去踩动油门,钱就刷刷地来。有肉吃有酒喝,有女人玩,人就昏昏地向前,犹如山坡上放下去的马,由它往下直冲,别的事再管不了许多,也懒得管。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搞上骚乐女人的。那些当干部奋\考学然后工作了再被一脚踹回来的历史,盘盘绕绕都好像是底色二又好像都不是。搞了那个学生小娘们又丢了老婆的事是不是底色?也讲不清,都讲不清:也不用讲,反正就是如此而已地搞上了。尽管前庄后邻都狗血喷头般地骂他,还送了他个雅号“醋老鬼子”,他也全不在乎。走自己的路,让人说去吧,有什么在乎的?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还在乎小河沟里这点风?真是笑话!世人不知吾心乐,自家儿个中的享用,是不能舍的。只是也清醒,知道其妇之夫骚乐是一大威胁,闹得不好,与自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是非常合理的;但他更知道天底下的窝囊废是怎么一回事。骚乐就是此等样人,可气,可悲,无可奈何无所作为,眼见得自己的老婆成了别人的女人,他只能永远如一团窝囊跺在那里。
骚乐请动老戎的事是女人告诉他的,女人感到势头不好。
“他把屋后的树放倒卖了,把屋里值钱的东西也卖了几样,”女人说,“卖的钱都不知去向,肯定塞到了哪个黑处,你要当心。”
他有些警惕:“他说过什么吗?”
“他说叫我等着,有你的好戏看了。”
“你没掏掏他的话,说我什么了吗?”
“掏了。他说他要搞你,弄不好要你的命。我想他是放虚屁的,你也别太怕。”
“怕是不怕,”他说,“不过要防,俗话说黄鳝惹急了还咬人哪。”
他防了两日,见并无什么作为,有时故意遇到骚乐,骚乐也只是冷笑瞧瞧他,得意的样子走开了。他觉得好笑。此等事情要临到自己,早亮出刀子来了,可窝囊家伙只会弄这等名堂。细想起来自从搞了这个女人,骚乐异样的表现有多少回了?此次顶多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回,让他吓唬软蛋去吧!
骚乐从来没像如今这么不安,木讷如腐的日月,如今是有了期待了。看看身边舍不得杀不得的女人,就觉得时光如虫子一样爬,慢呀悠呀急得人死。看看天看看地,算算五天时光的长短,又自语着急不得与用不着急,急了不出豆腐,急性子喝不了热稀饭,这道理他懂得。他想或许老叔说得对,舍了些钱,就能得到好运。当初自己要那女人时,老叔也是这么说的,那会儿他还将信将疑,绝不相信自己这等年龄还能要上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人。直到老叔把那女人领来,他才信了,止不住两眼发直。看那女人白脸细肉,头发乌黑,却又觉得不对,站在面前的小女子腰粗如鼓,挺凸而起如同塞了个小猪崽,不禁指而问之,却被老叔亢金令扯到一边,劈头一掌,再涮屁股一脚。“问啥?还不知足?”他两眼昏,后退,点头唯唯,昏昏然正不知怎么回事,已然被老叔操成木偶,做成了女人夫。事后才晓得,这女人未出闺门就与人弄大了肚子,辱丧门风,家人嫌恶弃之,作处理品推出门。老叔得悉,四处奔走,费尽力气谋为侄妻。为此骚乐对老叔五体投地,发誓下辈子要托生一条狗,早早晚晚跟在老叔后头吃屎。结婚没多时,女人生下一子,哇哇哭声响亮,骚乐不知所从,请教老叔。老叔说:“混蛋!怕什么?杂种不杂姓,没哪个杂种敢来认。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我的孙子,好好养起来。”老叔给他起个名字,叫“乐骚”,骚乐便心安无事。直到醋老鬼子从城里跌回来,和自己女人好上了,他才被一刀扎个疼,怒从心头起,提了根木棍找醋老鬼子算帐,却被人打青了脸跑回来,拿了刀要杀自己女人。女人把脖子一伸,说:“杀呀!不杀不是你娘养的。”骚乐扔下刀,抱着头朝地上一蹲,呜呜哭了。亢金令为此穿掇他上下去告,均是因了这理由那理由处理不成,乡上来过两次人,醋老鬼子和女人异口同声都是一句话:“我们有什么?我们什么也没有呀!”不了了之。亢金令把骚乐骂成一摊泥,终也再激不起他的血性。亢金令仰天长叹,唉,怎么是这么个甩鼻子不上墙的东西!
正不知如何是好,碰上了老戎。
“他醋老鬼子要死了,”骚乐对女人说,“凡是女人勾奸夫的,天老爷都不容。等他死了,你要再勾,就死你,看你还敢不敢。”
可是左等右等,快要四天了,什么动静也没有。近处看看醋老鬼子,脸上仍旧有红似白,别说死,连点病样子都没有,又不敢轻易去打扰老戎。等到第五天上午,实在忍不住了,就向老戎住的牛房走。不料迎面却遇上了酷老鬼子。骚乐把脸扭到一边,不看他。
“骚乐,”醋老鬼子却叫他,“头扭到一边干什么?得了‘脖子扭’了吗?”
“我不和死人说话,”骚乐说,“你快要死了。”
“喊,骚乐,别这么恨我,其实我和你老婆也没什么,我还常劝她对你好呢。你不读书不知道,这不犯什么法,弄急了说不定就会弄假成真,逼得你老婆跟你离婚,那时候我可就不管了。”
“放你娘的屁!谁要你管?你今天就要死了,这是最后一天,天老爷要报应你。”
“你说的天老爷就是老戎吧?”醋老鬼子嘎嘎地笑了,“告诉你吧,老戎早拿了你的钱跑了。”
骚乐一听,针扎了一般直冲到牛房里,见里面空空的,老戎果然不在了。
醋老鬼子越发笑得响了:“那家伙是个江湖骗子,一点障眼法,装神弄鬼。我告诉他,派出所早就暗中盯上他了,他跑得裤子都掉了,哪还顾得上当你的天老爷?你还不知道吧?他还把你给的钱孝敬了我一大把买酒喝。”
“你,狗日的你……”
骚乐一句没骂出声,腿打起软来,扭头就跑,不去别处,直跑到老叔亢金令家。
“钱,”他说,“钱,我的那些钱呀,我老叔,那可是你让我给的呀……”
亢金令很火:“不要这一副熊样子,是我叫你给的又能怎样?”
“老叔,老戎他拐了我的钱,跑了……”
“什么?”亢金令牛眼瞪大了,“你说什么?老戎拐跑了钱?”
“拐跑了。”骚乐顿足捶胸,“拐跑了呀,老叔,”他战战兢兢,“你得赔……”
“赔?”亢金令的牛眼瞪得更大了,“什么叫赔?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我不会挣钱,我……那些钱被拐走了,你……得赔我……”
“天老爷,”亢金令扭挫牙齿,“我那大哥怎么留下你这么个种——你过来,我赔你钱。”
亢金令插手于兜,似掏钱模样。骚乐不知是计,惊喜走上前去。近了,亢金令拽出手,猛一巴掌,骚乐滚到一边去了。
亢金令喝了许多酒。越想越气。囫囵看上去,亢金令没有哪儿比腿更像一条汉子。他腿上全是青筋,不是一根根的,而是一盘盘的;两条腿全被盘盘绕绕的筋包住,看上去叫人害怕。他的手也好,又黑又大,拳头攥起来差不多和鲁提辖的一样大小;手臂一折就折出个大疙瘩。凭着这块头,几次想把醋老鬼子砸了。也真的找过那小子几次,不料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能说会辩,几个小兄弟帮忙,还拿刀子站到他对面来。他的脸白了,心想这事应该骚乐来干。他的女人跟人弄了,杀上一刀,生死也都明白,自己这一脚插上去杀刀子,算个什么?加上醋老鬼子四下谣言,说那女人的孩子本来就是他亢金令的,如今她嫁给那二百五的侄子,他亢金令还想占,不然,怎么会这么吃醋?他怒火中烧,如此而已,深恨骚乐长不出杀刀子的骨头,想想他那个熊样,再想想醋老鬼子那个狂劲,怒火就烧得更盛。妈的,也太欺亢家没人了。要和他干!小子,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如此这般想着,把瓶子竖起来,一口顺尽了瓶中的酒,看看太阳垂山,就拎了镢头,到西边大路上去等醋老鬼子。他知道今日醋老鬼子给人拉沙,天黑后必然回来。他要拦住他收拾他个杂种。酒喝得太多,有些昏,他就依着路边的白杨坐下。白杨高大了,十五年前初栽的情景,不过是拇指粗的棒棒,醋老鬼子也不过是个毛孩子,如今就这样大了。你醋老鬼子多神?妈的,等着瞧吧。
天黑以后醋老鬼子回来了。小四轮从柏油马路上拐下来,晃着灯驶上了土大路。亢金令看到灯光,就站到了路当心。小四轮驶近,灯光照见了亢金令。车上的醋老鬼子不停车,反而加速往前冲,近前时车头一拐,想绕过去,亢金令挥起一瓶,正刨在拖斗的轮子上,刺地一声,轮子破了。醋老鬼子不得不停住车,跳下来大声喊道:
“亢金令,你找死呀!”
“找死的是你狗日的!今天你不给我说清话,就别想走!”
“你认得我是谁?敢吹这个大牛皮?”
“你就是天上的玉皇地上龙王,我亢金令也不怕你!”
“好吧,亢金令,你要怎样?”
醋老鬼子弯腰去拿拖斗上的钢钎,亢金令追上去就用镢头砸了一家伙。
“狗日的,我叫你从今以后别碰我们亢家的人。”
醋老鬼子被打趴下去,钢钎甩到一边。
“醋老鬼子,老子今天还是那一句,你不给我说清话,就别想走!”
次日庄上有人早起进城卖西瓜,本来说好了用醋老鬼子小四轮的,晚上来看几次也不见回来,等过了半夜也没有影子。大家就有些不耐烦,骂骂咧咧说这个杂种不守信用,看看启明星升起来,仍不见他影子。大家就没有指望,找了板车拖着西瓜上路。行不多久,就见麻斯亮的路上停着什么东西。近前一看,是小四轮,拖斗斜着,一个轮子没了气。再一看,就叫了起来:醋老鬼子死在拖斗后面!
庄上很快惊动了。骚乐正在场上睡觉。天热,他拿了席子在场上睡。一听到消息,他就呼隆一声爬起来,不说二话,卷起席子就向家跑。推门,一把将床上的女人扯起来。
“好了好了,醋老鬼子死了!”他说。
女人正睡得香,被扯时正欲骂人,一听此话一下就全醒了:“瞎说,死在哪里?”
“就在西边大路上。”
“你咋知道的?”
骚乐冷冷一笑:“我就知道!”
女人不说二话,跳起来就跑了出去,过一会儿就哭着回来了。
“骚乐,”她说,“你好心狠!我俩还是夫妻,死人头上有浆子,抹到哪个就是哪个,你可不要再多说别的了。”
骚乐把头一硬:“我怕哪个?醋老鬼子都死了你还唬我?朝后你再勾人,就是你死。”
骚乐走出门,去老叔亢金令家报信。进了亢金令家门,屋里没人。叫一声,也没人应。老叔去哪了呢?
死讯传得飞快,天没亮时村里来了人,吃早饭时乡里来了人,没到中午,县上的人就来了。查了查问了问,一行人就拿了铐子向骚乐家走来。骚乐见此势头,一下长了脸。
“不是我,不是我,没有我的事,这可没有我的事……”
“不是你是谁?”
“是老戎弄死的,我有合同……”
“合同?”严肃如铁的一个人说,“什么合同?拿出来。”
骚乐慌慌找出“合同”递上,那人看了看,冷笑一声,递给另一个人。
“把他带走。”
收了“合同”,拿铐子的人逼过来。骚乐连说不不不,直向后退,退到墙角处不能再退了,亮晃晃的铐子嚓地一声就铐上了。
亢金令完全昏了头。他不知道那一镢头下去就要了醋老鬼子的命。他见他不动,以为那家伙卖什么关子,退到一边,把镢头抓紧,只等那家伙上来。久等不见动静。他觉得蹊跷,近前一看,知道大事不好,伸手往破处一摸,更不免啊了一声,随即腿软,扑嗵一声跌坐在地上。他抬头望天,星钉寒闪直叉下来;侧耳听听动静,丘陵里的庄子狗声四起,犹如围歼一般甩落过来。他头响心乱完全不属于自己了,摇晃着站起,将镢头往旁边涧湾里一扔,不择路径向远处就走。知道祸是闯下了,从今以后,太阳光下不能再露自己的脸面,只能走得越远越好,或可找一处落脚,隐姓埋名,了此残生。行走之间不时有黑乎乎的一物从脚边窜走,他不晓得害怕,跌倒了又爬起。好几次行到水田中间转不出来,总觉得方向不对,如此折腾到半夜,星光下隐隐望得前面一排高树,宛如大道模样,迈了脚穿过去,却见路中跺着一物,近前一看,头脑立刻轰然,小四轮!
他明白是天要灭自己,逃不出去了。于是就坐下不动,想着引颈就死的情景。终究最后又起了活心,瞄准南山走了多时,见有空空草棚,便不顾嗡嗡的蚊子,钻进去,浑身一软沉沉睡去。恶梦连着好梦,翻来折去作得死去活来,直到屁股上挨了一板脚,才两眼睁开从梦中惊醒。此时已见天光闪耀,太阳走过半日已经西斜了,再看踢板脚的人,认得是管山林的吴老头。
“老吴……你干什么……”
“我有什么事干,还不是转山看树?你这家伙跑这睡觉?出了大事了你知道不知道?”
“大事?什……什么大事?”
“你侄子骚乐把醋老鬼子杀死了。”
“胡扯!没有的事!”
“嗨,我老吴还骗你?人一大早就被公安局抓去了,快回去看看吧。”
亢金令如同噩梦初醒,大病初愈,脚下发飘走回家。厂路遇到谁,都是说骚乐杀了人。
骚乐屋中已经空空,那女人已领了乐骚遁到娘家去了。邻居见他回来,都来看望。他脸上叹息出许多悲苦,宛如已为侄儿经过了许多奔波。众人七嘴八舌,最后成了一个统一的主意:上县里找刘冈去。刘冈既然当上了县上的副书记,过去又与醋老鬼子有仇,这会儿骚乐打死了酷老鬼子,这个事,找刘冈还是行、亢金令想了想,就请一人用自行车把他驮上,奔西边的大路,赶最后一班票车上了县城。
到县城时天已向晚,径直找到刘冈家。刘冈家他是认得的。以前他来过,为告醋老鬼子曾找过他。刘冈到底是好人,当了县上的副书记也不自大,见了家乡人仍旧客客气气,有烟抽有饭吃。找他办什么事,只要能办的,从不推辞;不能办的也都客客气气说清楚,从来不摆架子。早年他在庄里当民办教师时写的横幅“上交不馅下交不读”,如今仍挂在他屋中的墙上,家乡人看了,都又亲切又踏实。觉得自个庄上出的人物,始终没有掐断老根子,家乡人遇到什么事算是有指望了。当下亢金令上了楼,敲了刘冈的门。开门的是刘冈媳妇,一个水灵灵的女人。她不认得亢金令,见是一个乡下人,却也笑盈盈地问找谁?亢金令就说找谁,水灵女人就请他进屋,并向里屋大声叫:妈,家乡来人了。她叫的妈是刘冈妈,老人年事已高,经过大苦大难,如今跟了儿子进城,天天哄着孙子玩,耳已有些背了,她听得叫走出来,一眼看见了亢金令。
“哦,是金令呀,坐坐坐。”
地是闪亮亮的地板;沙发上也干干净净。亢金令很是拘束,但大事在心,已顾不得许多,见了刘冈妈就眼睛红起来。
“大嫂子,不好了。我家骚乐被逮到县城来了,他打死了酷老鬼子……”
刘冈妈听不清:“怎搞的?打坏了哪个?”
“打死了醋老鬼子。就是那个从前打破了你家刘冈头的戴木元呀。他……”
他粗粗把事儿讲了。说:“就说打死了,他醋老鬼子也是该死。他这一辈子,干过什么好事?跑单邦,攒大钱,玩女人,当年把’你家刘冈欺负着了,那一回还差点出了人命。大嫂子,这一回,你可得叫刘冈侄救我家骚乐呀。”
刘冈妈虽然上了年纪,毕竟心里明白,知道死了人的事含糊不得,就嘱告媳妇赶快打电话,过一会,刘冈回来了。刘冈一进门,亢金令就止不住吧嗒吧嗒落下泪来。正要开口,刘冈就向他摆摆手。
“情况我都知道了。”他说,“我刚才已到公安局去过了,现在,还没有定案,情况正在调查中,需要进一步了解。”
“当然要了解!”亢金令说,“骚乐杀了他,是他醋老鬼子罪有应得!他霸人家的女人,哪个不知道?这个事我不是说你,讲到底还是怪你。”
刘冈很奇怪:“怎么能怪到我?”
“醋老鬼子那种人,哪个不恨?你只要歪歪嘴,就能叫公安局抓了判了。要是那样,哪会有今天这个事?你这个人就是心眼太善了。”
“话不是这么说老亢叔,”刘冈说,“办什么事都有个原则,哪能凭感情用事?”
“这一回怎么样?”亢金令压低声音,“醋老鬼子死了,也算是为村里老少爷们出了气!你说说话,把骚乐救出来,我亢金令下辈子变牛变马侍候你。”
“唉,”刘冈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这种事,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来办,哪能我说句话就把骚乐救出来?”
“小冈子,不是我金令叔说丑话,老百姓哪个不知道,官大一品压死人。你是县上的书记,公安局又归你管,醋老鬼子又是你的仇人,你胳膊肘子往里拐,说一句公道话还是成的吧?”
“越这样就越不能随便来。”刘冈说,“其实,上一次戴木无犯错误,处理他的事我根本没插手。这一回是人命关天的事,就是再大的官也包不下来的,别说是我了。这个事老亢叔你要理解,不是我不帮你的忙。”
话到此处,亢金令已知道事情无望,不禁就呜呜地哭起来。
刘冈到拘留所看骚乐,骚乐一露出脸来就哭,而且不顾劝阻扑嗵就跪下去,直求刘冈救他,样子完全是一摊稀泥。
“你要不救我,我就死定了,”他说,“我冤呀,我没杀他醋老鬼子。有合同可以证明,醋老鬼子是老戎杀的。我死了就是屈死鬼,你要救我呀……”
刘冈说:“起来,不要这一副样子!事要是你干的,你就承认男子汉敢做敢当,赖是赖不掉的;事要不是你干的,相信会查清楚的,也不要这一副样子!”
“我冤呀,你要不救我,我就不起来,呜呜……”
调查工作进行得异常认真,毕竟是刘书记过问了。县里乡里村里队里联合起来调查。调查的结果,认定骚乐杀人。他杀人的理由和动机最为充分,而且事发的当晚,又是他一个人在靠近西边大路的稻场上睡的。核实多次,没有其它线索。情况汇报到刘冈面前,刘冈听了,叹口气,神情忧郁不再多言。亢金令经过多方奔告,渐渐也就僵了声,认了事了。
临刑前,允许家属有二次相见,亢金令不让那女人来,自己领了乐骚会见骚乐。使他惊讶的是,见了面骚乐完全变了样子,目光炯炯满面刚毅,木讷之色一扫而光,似乎豁然明朗了什么事情,不把死当一回事了。
“那个狗杂种醋老鬼子就是我打死的!以前我想赖,这会儿不想赖了。我认了。”
“你……怎么认了?”
“男子汉敢做敢当,怎么不认?他敢占我女人,我就敢杀他!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亢金令张了口,说不出话来。
骚乐把儿子乐骚叫过来。
“我的儿乐骚,”他说,“你老子我过些日子就要远去有事,从今以后你就见不到了。你老子是好汉,你长大要学你老子样,要有血性,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和他干,懂了么?”
六岁的儿子乐骚点头:“爸,懂了。”
骚乐说:“懂了好,懂了就是我的儿,我的种……”
亢金令泪眼盈盈打断他:“孩子,你不要说了,老叔我对不起你……”
骚乐看亢金令:“老叔,是我对不起你老人家,以前你常骂我不争气,现在我这个样子,你该高兴才是,哪儿能对不起我?”
亢金令低头无言,牙齿咬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