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顶峰-一个人的极限

人生冷寂如磐,星光磅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黑夜冰冷的味道穿越耳朵直入心脏,他伸手打打寒冷,寒冷嘭嘭地发出金属般的声音。走吧走吧,他瞄准天空恶狠狠地射了一口,飞痰抟扶直上,他听到大星辰击下鳞片,在人生的极限处溅下一片白光。他想,这就是今天的牧歌之门,越过喧嚣和尘想走进去,便看见透明的顶峰浮升在人世的碧海里。

秋冬的桥上

余雨和妻子结婚已经五年,这是第五年,这是秋夜。

他们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所有楼上的窗户都黑了灯,他们摸黑走上楼梯,没有开楼道上的灯,站着摸钥匙开门,钥匙串上的钥匙哗哗直响,妻子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余雨说:“还没找到吗?”妻子说没有,“你干嘛总是串这么多钥匙在一起?”余雨说,“别着急,最大的旁边那个就是。”余雨看着天,乌蓝鸟蓝的,天空半片月,正静谧地在走。“你看,”余雨说,“多宁静的月亮,你大叫一声它就会掉下来。”妻子说:“是吗?”她也看看天,停了手上的寻找,月亮丢一些光在她脸上。“真舒服,”她说,“就像水一样滋润。月光如水照缁衣。”余雨笑了。

妻子终于找到了钥匙。

开了门,开了灯,又开了里屋的灯,孩子和老母亲都睡了,屋里同样宁静异常。孩子的一只小胖手伸出被子,搂在奶奶的脸上,一老一小都睡得很深。妻子笑一下,弯腰亲亲孩子的脸,把小胖手放进被子,然后退出来。

余雨站在那看信。信是乡下一个表兄寄来的,想让余雨在城里帮他的孩子找个工作,这信余雨下午已经看过了,现在又把它拿起来看。

“还看干嘛?还没想好吗?”

余雨无语,放下信,就上床。

“小时候,我念书时,他就是老师,而且教我。”余雨说,“有一回,老师又催着交学费,学费是两块五毛钱,一部分学生交过了,还有一部分学生交不起。老师说,今天,凡是交过的都出去,没交的都不准走。我心想,我表兄是这儿的老师,学校又天天催学生回家向大人要钱,他肯定为我交了,于是我就站起来和别人一起向外走,可老师叫住了我,说:‘余雨,你朝哪走?你的学费交了吗?’当时哥哥就站在教室里。我的脸一下就白了。这个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两块五毛钱,就那么穷?”

“穷。你不知道,那时候的农民,总是穷,那时候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你去过那地方的,当时,庄前庄后到处都是树,都是鸟,屋后的田埂和山坡上的草都一人多深,不时就有什么东西在草里呼呼地跑,不像现在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因为那些树和草,人出门就怕。庄稼年年种,年年交公粮,又年年吃返销粮,春荒最厉害,国家返销粮来了,几块买粮的钱也出不起。那一年春天,我家的返销粮要四块钱,无钱,母亲就起了大早,到很远的山里我姨娘家借钱,去时走了半天,回来走了半天,到家已经天黑了,借了五块钱。第二天买粮用了四块钱,还剩一块,母亲、我,还有姐姐,就传着看,后来母亲说,收起来吧。我就去收起来了。睡觉前,母亲问,钱收哪去了?我却一下总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为了保险起见,放在了一个不大的什么地方,可就是想不起来。到处找,也找不见。母亲慌了,一边骂我,一边到处就找,姐也帮着找,箱子,床底下被絮里,锅头前火栏槽里,到处找遍了,就是没有。母亲的手和嘴直发抖,眼也红了,却不再骂我,点着油灯,找针似地满屋子一点一点找,过了午夜,我支持不住就睡了,朦胧中几次醒来,看母亲和姐姐还在找,一盏油灯在屋里慢慢地晃,天快亮的时候,我梦见了父亲,父亲告诉我,钱在墙洞上那个纸盒子里。我一下子坐起来,说:‘妈,钱在墙洞铁盒子里。’母亲欢欢喜喜地说:‘就是的,在铁盒子里,找到了。’我就告诉母亲,父亲给我托梦了,母亲一听眼泪就下来了……那些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真不容易。”妻子说,“一块钱,就这样。”

“当然也不光是为这个,事多了。当时表嫂与母亲处不来,常常吵,还打。”

“还打?”

“打。表嫂那人坏得不行,常要欺负母亲。有一回又和母亲打,我上去就抱住表嫂的腿,母亲一拖,她一下就摔倒了,从那以后她才收敛些。”

“那时你多大?”

“十岁吧。”

“十岁的孩子。”

“后来,有一个运动,叫‘清理阶级队伍’,表嫂就四处活动干部,要‘清理’母亲和我,要把母亲戴上坏分子帽子管治劳动,要把我也搞成小坏分子,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只要清理一开始,就没我们过人的日子了。母亲日夜忧愁,走投无路,表嫂却天天在我们隔壁唱歌,那一阵我真想杀她。”

“你们真会信那个话?”

“怎不信?又不是现在,那时说那些可就是真的。母亲几次要死,非死不可,没路了,我们哭也没用,有一天我们一个远房叔叔来了,劝母亲不能死,他说:‘表嫂,你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母亲说:‘送到山里他姨娘家去。’叔叔说,‘姨娘家也有几个孩子,哪能好?小孩之间若打架磨牙,还得送回来,送回来落到谁手里?还是落他们大嫂手里,那他表嫂就管了,要打就打,要骂就骂,不要说孩子读书上学,就是做牛做马也做不舒服。表嫂,这个道理你想不明白吗?你不能死。’叔叔这一说,一下把母亲点醒了,就收了死的心,后来就带我们到继父家来了,这全是表嫂通的。”

“真的,那些个事。”妻子说。“好了,不说这个了,天不早了,睡吧。”

妻子躺好,不动,余雨也躺好,不动。宁静落下来,楼上有谁家孩子哭了几声,接着又宁静了。月亮探进窗,照着妻子白净美丽的脸庞,他注视着她的脸庞,不动。他听着宁静在天地间慢慢地移动,星辰也在移动,万事万物都在移动,都宁静无声。他睁着眼,看着无声的宁静。他无声,可是睡不着。

“余雨,怎么不睡?”

“睡不着。你也没睡着?”

“别想那些事情了。”

“好了,不想了,不想。”

余雨闭上眼睛,睡意全无,往事水一样无边无际地漫过来,挡也挡不住。他闭眼不动。睡意全无,他坚持了许久,丝丝缕缕听见秋霜落下来,夜越行越深,仍旧是睡意全无。

“南妮。”他轻轻叫妻子。

妻子伸手来抚抚他:“余雨,我知道你睡不着觉,我在想你说的那些事。”

“那些事,一想起来就收不住,真的收不住。”

“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再给你说说我继父怎么样?——现在已是后半夜了。”

“说吧,余雨,晚就晚吧,我也不想睡了。”

“我继父是个典型的农民,”余雨抚着妻子,有些感激,“他狭隘、自私、愚昧,而且顽固,我们和他住到一起时,最初他很高兴。他没有儿子,他的意思是让我给他做儿子,改随他姓,我不干,他就气得死去活来,从我小学念到高中,就整天拉锯一般搞这事。那时他是大队书记,很有权的。高中毕业,他下了最后通牒,若是改随他姓,就可以入团、入党、当干部,推荐上大学或招工进城当工人;若不随他姓,就得永远当农民,用他的话说,是‘勒老牛尾巴,四肢一辈子插在泥里’。”

“那老头?”

“那时我的学习好是全公社都有名的,有一阵‘右倾路线回潮’,公社中学举办竞赛,数理化和语文的名次我都有。为此回乡后就有人提议我当民办教师,还有提议我当生产队会计和大队会计的,可继父一律不同意。”

余雨闭上眼,重新看到了那耻辱的荒原,秋天的风卷起北来的尘沙,整个天空都灰暗了,站在高高的岗子上,四周是无边的苍凉和无边的绝望,青春的面容被蹂躏了,圣洁的渴求被糟蹋了,愤懑和仇恨的泪水饱含在眼里,双手伸向苍天,抓着孤独无穷浩大无穷的深秋的风。

“后来我就盖了一间房子,就是你看见过的厨房前面的那间小草屋,你别看现在它缩在楼房瓦房里很不显眼,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当时它可是非同一般。”

“它全是你一手盖的,运土、和泥、筑墙、上梁、拉笆、缮草,连草也是你上山砍的,还自己借来木工的工具,做了椅子和窗子,是不是?”

“是,当时家里只有两间房子,我要写字学习,走一条自己的路,继父不但嘲笑打击我,还经常干扰我,平时一天也不准我脱工,收工回来,他就把一个破半导体开得吱吱啦啦响,让我什么也干不成。于是我就想到盖一间房子,”余雨回想那房子,很高兴,“那房子里我用广播线子拉上,糊上报纸当天棚,干干净净的,当时方圆十里就我那屋子有天棚,谁进屋子后都说;‘咋的,这屋子咋这么亮?’”

“一个纸糊的天棚能镇住方圆十几里?”

“嗯。我就在那屋子里写字学习。春天,看着太阳从东北角出,在天上划个漫长的弧落到西北角去,软软的风吹绿柳条,吹绿山上和田埂上的草,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那个字:昶。孤独在很短很短的春夜里,像模夜走路一般。夏天,干活搞疲劳战,早晨三点起来,晚上十一点才收工。人累倒了,只要身子一挨地,马上就睡着了,回到小屋里学习,脑中根本挤不出空子,就是一个字:睡。心里想,若有人让我好好睡一觉,割两斤身上的肉也行。于是,我就捏自己,拿针扎自己,强迫自己看书写字,那时候,因为我没有路,只有这一条路,我一天也没权利停下来。所谓头悬梁锥刺股的古老故事根本算不了什么的。”

“秋天冬天总好些吧?”

“秋天是秋收秋种,至于冬天……”余雨摇了摇头。

他看到从秋到冬,风都刮不停,大地上任何一点绿色都被刮去了,冬天半夜里风停下来,他走出小屋,看到整个庄子和整个丘陵都沉睡了,整个天地都沉睡了,连狗都不叫,天上的星又低又亮,冰冷冰冷的。天河的白光从东到西横亘着,一端插到西洞湾的西边。他走离庄子,走得很远很远。回头看,看到了自己小屋窗口上孤独的灯光,丘陵上再也没有第二点灯光了。他慢慢地走,脚踩在冻得很硬的地上,寒风凛冽如割,他只穿了一件衣服,没有棉衣,他切齿地看着天地冬天和深夜,他不觉得冷,呆呆的身上的衣服已经冻得发硬了,可就是不觉得冷。

“那时候,”妻子说,“你最希望的是什么?”

“一道小河,白水滔滔地从石间流过,四周是无边的山和无边的树,两间房子盖在小河边,太阳照着,我坐在屋前,看着河看着山,看着太阳,永不见任何人,永远干干净净,脱离耻辱和烦恼。”

“你是要安静。”妻子说。

“还有就是打世界大战,干起来,我就横一杆枪,拉一伙人,走南闯北,看遍大千世界,把一切沉闷束缚和人生的窝囊都打个稀巴烂。”

“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就希望大雪里有一个火盆,火烧得红红的,放在我的小屋里,一个姑娘和我对面坐着,说话,让大雪在外面下,我们天天说到鸡叫……”

余雨收住话,想到那个女孩子——明清——她住在知青点上,什么都好。她从知青点上款款地走来,天上的星就跟她款款地走来,都落到自己的小屋里,自己的小屋有了群星灿烂的辉煌时刻,真正灿烂辉煌的时刻,青春的日子于是蓬勃起来,一听到她的脚步声,无边的黑夜都退远了,永远的山来到面前,一轮日,照透天空蓝入骨髓。圣乌白白飘飘飞飞扬扬,可是……又逝了。

“但毕竟有一天太阳来了,”余雨说“我一直把那天叫做太阳来的日子。那是夏天的一天,我正在田里薅秧,夕阳西下,从公社来的大队会计戴着草帽,穿着干净的白褂子站到田埂上来,说县里通知我开会,带二十斤粮票,我问会计,他讲不清。我的心一下跳了,我当即向队长请了假,赤脚赶到公社去问,走十几里路,到公社天已黑了,找了政工组长一问,说不错,有这么回事,是县文化馆通知的,让我去修改我写的一个戏,明日就去。我离开公社,心几乎不跳了,我先是拼命地跳,拼命地唱,在草埂上翻跟头,然后又蹲下去呜呜地哭,我太激动了,我的个人奋斗的力量第一次得到了证实,用自己的力量是可以走出一条路来的。事实证明社会并不是铁板一块,社会不仅仅承认以损失个人尊严而获得的权利,还承认个人的力量——不含任何人格损失的个人奋斗的力量。这一刻这一次,对我是划时代的,我的人生之路和人生的准则一下就确定了,从此就再也没动摇过,而且,以后的上大学、读研究生以及事业上的作为,也没有哪一次使我像那一次那么激动。”

“那时候你多大?”

“十九岁。”

“十九岁,”妻子说“十九岁时爸爸正顺顺当当把我送到他一个战友的部队里去当兵。”

妻子不知什么已经紧紧地抱紧了他,他也抱紧了妻子,久久地,久久地两人都不作声,外面的月,外面的夜和家中的夜,都不作声。一切都是宁静。

冬天来得很快,北风一吹,雪就下来了,飞飞扬扬下了一夜,现在还在下,不知道要下到何年何月。

街上行人见少,自行车见少,雪飞扬在街上,有人在雪里走,都穿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帽子,雪将行人织在画里了。天地都白,窗子里望去,心境如雪,全无不洁的念头。就在这时候她的电话来了。“下雪了,”她说,“上山走一趟吧。”

“下雪了。”余雨说。余雨看看雪,雪茫茫地落,于是又说了一遍,“下雪了。”可是马上又想起她的话,“你说什么?上山走一趟?这雪天里?”

“上山走一趟,”对方很肯定地说,“你来,我等你,在山口石塔那儿见面。”顿一顿又说,“现在就来,我等你。”

余雨放下电话,看看雪,如故;看看办公室的壁,如故。余雨端坐一会,拢拢面前的东西,就出来,走进雪里就觉得雪更加蓬勃了,立在雪里看雪,看出了许多美丽的忧伤,又似乎并不忧伤,美丽却是实在的,风在前面很柔和。余雨想,其实那声音在电话中也是很柔和的。余雨不愿多想这件事情,就向前走,在雪里他觉得走得非常隐蔽;或者不是隐蔽是安全;或者也不是安全,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余雨走过许多雪地,看到那个塔了,塔在雪中,隐隐有冒险感,正伫立在雪里。她的头上围了一个很大的围巾,戴一个比雪还白的口罩,一见到他她就把口罩摘了,余雨于是看见了她细密整齐的牙齿,当然还有那双眼睛,幽深有波的眼睛。余雨也学她的样子,笑了一下,露出牙齿。相互点点头,这就一下觉得在一起已经半天了。

“真没想到会有你的电话,”余雨说,“我平时不大去办公室的,在这样的雪天里,偶然去一次,一下就接到了你的电话,确实意外。”

“也许我不该给你打电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很意外,没有别的意思。其实见到你我是很高兴的。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吧?你好吗?你——还是那个样子,好像一点没变。”

“哪里会不变?什么都变了,变多了。”她说,“我们向山上走好吗?”

他们就向山上走,山上的雪也一样大,雪将所有的行人都阻绝了,就他们俩。她不停地指雪给余雨看,赞叹好雪。雪被她一指,仿佛不是浑然一片,而是一簇一簇的。走到一处碑林,见碑都立在雪里,背着雪的碑面上,勒石的字迹清清爽爽,她找自己喜欢的碑文,读出声来,声音在雪里很清脆,叮叮铃铃音乐一般,余雨不语,就听。再向前走,走到一处寺宇,白墙黑瓦,雕栋飞橹,都错落地掩在雪里了,有诵经的声音从雪里传过来,山高寺低,向下看,看到寺内也落满了雪,一个小和尚提一个桶,踏雪到泉里汲一桶水,匆匆地就隐了。看那泉,独独空在雪地里,不白,泉壁上两个大字:濯缨。字很沉静。

“天地一定统,井上有窟窿。”她说。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余雨说。

两人都笑了。又向前走。走过一片竹林,竹林青翠,雪很白。走过一片水杉林,水杉笔直插上天去,雪很白。再走就是毛草地,毛草地那边是马尾松林子,已渐趋荒凉,幸好有雪,都白得可爱。余雨记起马尾松林子那边有一片梅,正是梅开的季节,大雪里看梅花,一定非常好看。一路过去,却不见了梅林,寻寻也不见,两人都惘然。见山坡在面前升上去,上面就是山顶,两人就爬,爬到山顶,见山势已尽,平缓下去就是村庄,雪大,看不见村庄,却知道哪里是村庄。

“以前在雪里抓雪兔子的情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余雨说,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不该再提那时候的事情。

“记得,怎会不记得?”她说,“须得是雪停了,万里一片白,山里、田里,都一片白,用些稻草绕子扎上腿,拿根竹杆,就跟着兔子的脚印追。”

余雨很庆幸。“那些事情,一回想起来就觉得世界又宽又厚,很有立体感,很有意思。”他说,“转眼就十几年了。”

“十几年了?”她想了想,“是十四年了,真快。”她说,“是太快了,是不是?古人讲,天地者万物之过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她说,“这十四年,应该说你过得不错,事业、家庭、自己的身心,都好……”

“你不也很好吗?”余雨说,“应该说更好——可看你的神气,好像是不好?”

“应该说好,别人也都说我好,可是,”她说,“余雨,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约你出来吗?”

“不知道,我想,是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我若不见你,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而且,我想,这事也只有跟你讲了。”

余雨看着她,思路有些游移。

“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严重的事情,”余雨说“什么严重的事情?”

“有一个女人,长得很好,工作很好,孩子很好,房子很好,这女人就是我;有一个男人,很有男子气质和才干,身为厂长和全国标兵,年年都得到各式各样的奖励和荣誉,全市上下可以说无人不晓,也许他马上就要成为市里的主要领导之一,这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可是有一天,他突然要和我一起从楼上跳下去死,我不跳,他就要把我推下去,然后他自己跳下去死。”

“你不是开玩笑吧?”

“绝不是开玩笑,因为,他得了痔瘘,动了几次手术,都没有治好,他就怀疑是癌,我给他说了,不是;医生也给他说了,不是,可他就是不信,他说痔屡哪有治不好的?他一口咬定是癌。”

“即便是癌吧,也不至于去跳楼,而且还拉上你,这太不正常了。”余雨说,“何况你们也都知道不是癌是不是?”

“问题不在这里。”她说,“问题在他对谁都不信任。他这个人处处都强,在任何地方都是强的形象,他认定自己生来就是这样的,一切荣誉都该他得到的,他对这个已经习惯了,得病以后,他还要保持自己的形象,客观上,他也确实保住了,可他以内心的崩溃作为代价来付出的,即便到现在,除了我,也没人知道他内心有那种绝望,大家看他仍然觉得他响当当的。现在我给你讲了。”

“他有知心朋友吗?我是说,无话不谈的那种朋友。”

“没有。他的朋友非常多,经常高朋满座,可是没有那种朋友。”

“那他至少有你,”余雨说,“你是他妻子,你和他的心应是相通的,你应承担起知心朋友的这个责任。”

“我没有这个能力,”她说,“我没有。”

“可当初你们是最为相互理解的一对呀……”

“当初是当初,当初结婚前我们是无话不谈,可自从结过婚,就做不到这样了,他和我,都常常有分开和走出来的念头。当然,我们没有特别的矛盾,也没有情感危机,一切都是很正常的,可就是想分开和走出来。这些年,我一直在想那句很哲理也很俗的话,就是结婚像笼子,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余雨说,“我觉得不是这样。”

“那你觉得是什么样?”

“我觉得结婚是桥,有了桥,河两岸才能通。”

“你看,余雨,结婚对有的人来说是爱情的坟墓,对有的人来说是笼子,对有的人来说又是桥,多么不公平。”她说,“这就是命运是不是?这一定是命运。”她说,“命运对有的人善良,对有的人却残酷。我真后悔,当初要是我和你……”

“不要后悔当初,”余雨看看雪,“你看这天,当初晴,很好;现在下雪,也很好。好不好不在于晴和雪。而在于另外的东西。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想恐怕不能。”她说,“你的那些文章我都看了,我试了各种方法。全不成。我被逼急了,常常想去走那一条唯一能强制他的路:给组织上讲。可是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只要我一讲出去,他的精神和我们的夫妻关系都要垮了。”

“我建议,你陪他出去玩玩,让他心情好起来,最好去你们结婚前常去的地方,以唤起双方都无话不谈的那种方式的苏生……”

“没有用,一切我都试过了,没有用,我是一个很完备很能干的女人,这个你知道,可是一切都没有用。”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那你约我来,想商量点什么呢?”

“我不知道。”

两人无语,只有雪在下,天地沉静静地一笼统,风声雪声,两人都看那雪,又都不看。

“我想……”余雨说。

两人无语。

“雪还是这么大……”过了一会儿,余雨又说。

她看看余雨,将身上厚厚的积雪弹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她说,“他不是癌,这个我有把握,早晚会好的,我能挺过去,我知道他也能挺过去。”她说,“到后来他什么也垮不了,只要身体一好,他又会一切如初的,在这个市里,以家庭而论,我们还是上等的,可是……其实也没什么。”

余雨也弹弹身上的积雪,“但愿你能挺过去,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能做到这一点的。不会有什么严重的情况。”

她点点头。“回不回?”她问余雨。

“什么回不回?”

“向回走呀,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向回走了。”

“哦,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余雨说,“那就向回走吧。”

他们就向回走,迎着雪,余雨思想很沉,想得也很多,而她却变得轻松了,好像一个什么包袱已经卸在了山上的雪里,轻快的步子有些像刚刚来上山的时候。

“余雨,”她说,“我这个人有一点自私,是不是?”她走在旁边说,“不过,这一次,说到底我就是想见见你,和你谈谈,这么好的雪,到处干干净净的,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就是想和你在大雪里走一走,走过了就过了,你信不信这个?”

余雨说:“信。”

“好,”她说,“我知道你会信的,你这个人到底是你这个人,几年没见,一点也没变。我非常高兴,真是谢谢你了。”

余雨说不用谢,要谢就谢这雪。她说好,那就谢这雪。她笑了,她一笑又露出了细密整齐的牙齿。你看起来还是那么可爱,只是太憔悴了,真的太憔悴了。余雨心里想到这个话,但他没有说

忽然遇到了那片没有找到的梅林,有几十株,大雪压过枝头梅全开了,一点一滴露在雪里,他们俩一齐发现,一齐过去,捏一枝在手里,抖一抖,雪散开,梅就全露了出来,一点一滴,两人看了许久,赞叹了许久,又折了一枝在手里,才向回走。走到马尾松林子,走过毛草地,走过水杉林和竹林,走到原路来的寺宇,看一看落满雪的寺院和“濯缨”二字,念经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两人空站了一回,看有无和尚从院中走过,没等着。就又向下走。雪似乎更大起来,走过碑林,都向碑林望望,没有停。再下面就是那个石塔了。

“我们还是在这个石塔这儿分手吧。”

“行。”余雨说,“时间过得真快。”

“当然,一晃十四年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半天过得真快,我的许多事都没来得及给你说说。”

“你还用说吗?你的一切话,都在你的桥上了。”

“唔?”余雨望望她,明白了她的意思,“哦。”

她笑笑:“我们就再见吧,你站在这儿看我走好吗?”

余雨点点头,伸出手和她握握,都笑了笑,她侧过脸,戴好那个比雪还白的口罩,转过来用眼睛向余雨笑笑,就朝前走,走了一截,她回了一下头,又走了一截,又回了一下头,接着就看不见了。风雪里的石塔旁边,孤孤地站着余雨一个人,他看着她走去的方向,想起十四年前她从知青点上款款走来自己小屋的情景,红红的火盆,大雪,她,还有自己,余雨想着这个,一下就觉眼角发热,眼泪涌了出来。

余雨在那里站了许久,就走到下面一个房子里,给妻子拨了个电话,快下班了,他让妻子在办公室门口等自己。雪仍然没有停的意思,他走了一气,搭了车,到妻子的办公室门口,见妻子提着红红的手提包,戴着绒帽子,正在等自己。他就和妻子一起向家走。

“她真可怜。”余雨说。

“谁?”

“就是那个明清,今天我见她了。”

“她有什么可怜的?”妻子说,“她丈夫马上就要是市里最年轻的一个副市长了,怎么了,她?”

“回去给你说吧。”余雨说,“事业、权力、地位,可是生活本身的成功……回家给你说吧。走吧。”

踏着雪,他们向家走,雪落无尽,若絮,如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