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间客 上-一个人的极限

似乎,楼下有人叫我。再听听,确实有人叫我。

“大斯,你下来!”

打开门,迎面一股冷气。满天星斗,夜很深。我向楼下应一声,便下楼。一级一级的,一层又一层,一共三层。下到楼下,见远远地有人站着,很模糊。

“大斯,你来,有人找。”

声音很陌生。是谁?

顺路走过去。满地落叶,有桐叶,有水杉叶。白天时,桐叶哗哗翻动,水杉叶一片灿烂,初冬已经来了。这会儿,一脚踏上去,喳嗤喳嗤响,仍然想到初冬的灿烂。走到转弯处,树立在两边,很黑,寂静凝着,有三个人,也许是四个,呼地蹿上来,没等我反应,便把我按倒在地。

开始我笑,以为有人在胡闹。大半夜的,真胡闹!正用力挣扎,就有一盆水倾到脸上来,接着是灼痛。意识告诉我:不好!

那几人手一撒,急急地跑了。我爬起,便扯了嗓子叫,失了人腔。

惊动人了。人哄哄地奔过来,抬腿,捉胳膊;都说,怎么回事!稀硫酸!哎呀呀,这下完了!快送医院!快叫救护车!又有人喊着去叫公安局。天地都乱起来。我几乎昏死,被人撕着抬着晃荡晃荡地走;后来就失了感觉,晃荡晃荡也没有了,一片寂静。

这事儿,就这样来了,干净利落,又糊里糊涂。

这时我三十一岁,在市直机关供职。我性格内向怯懦,对谁都顺着,从不刺毛,大家都说我不错。事实就是这样:大学毕业,我分到市直机关来了,省辖的市,很小的。分配就像投胎,分过了,就难改了。一晃就是四年。四年,也就是说,每天坐在办公桌前,拿屁股对付凳子,拿两肘对付桌面。领导说一声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领导说一声不干什么,我就不干什么。领导的嘴是我的脑子,领导的脑子是我脑子的脑子。我熟悉了。不这样,换另一种干法,锋芒毕现,处处与领导碰着,那不好;那样领导就一定反感,就要在工作中给我设坎子,让我爬得很辛苦,对健康无益。

当然,并不是我胸无大志,平平庸庸,本意要做个烂好人。我不是平庸的,不是的!

我在悄悄干一件大事儿。这就是,把我认识的人,从地委书记到掏大粪的老头,都列表分类,然后一个一个地研究。这是门独特的学问,研究中,能发现每个人背后都有许多东西可看,或者叫做隐私也可以。就好像掀开一个古董盖儿,长了第三只眼,一下看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世界;这世界清清楚楚地显示着更真实的生活,真实得让人害羞,刺激得人心疼。事实也就是这样:在这个世界里,只要下苦功夫,拼命干,找出一切人隐私的真象和真谛,就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揭示出我们民族和生活中那种固有的、潜在的、深层的东西,就像弗洛伊德之于心理分析学一样,给人一把别致而刺目的生活钥匙。当然副产品就是名利,或者伟大一类。因此,每天上完班,填过肚子,我就把自己关进屋子。这时候,领导的嘴就不是我的脑子了,我自己的脑子醒过来,梦幻般地飞翔,一切都是开阔的,自在的,心里也会溢出一种黑色的、孤独的、骚动不安的东西,好像一条河泛滥开来,四下里乱乱地淹去,把淹出来的东西全记在纸上,编好页码,小心地装进箱子。每每干到很晚。

常常地,当夜深人静,我出来望望天空,呼呼凉凉的夜气,就觉得自己毕竟不平凡,想斯一根是什么烂好人?分明是天马行空,猛志藏在心里呢。于是探揉僵硬的关节,也就自豪。

发事的当儿,我正在研究本单位的小华女士。

小华女士就住在我隔壁,但隔壁如隔山,可谓洗漱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她人长得很俏,长腿,细腰,乳房高高的,二十七八岁了,脸上不见一丝皱纹,说话声高,浪气得很。又异服奇装,发型诡谲。小城人流里若见她走来,就像黑沙中落着一粒珍珠,让人不由得一边骂骚娘们儿一边自愧形秽。她结婚六年了,不要小孩,专门在外面鬼混。今年春上离了婚。据说,是和港客在金陵饭店睡觉,被抓住了,这才离婚的。因此,暗地里人就叫她“金陵饭店”。我在纸上,把打听到的一切全写下来,分析研究,结果,发现所传并不可靠;她离婚的真正原因,很可能是她丈夫的性功能不行。是的,是性功能不行,不然……正研究得起劲就听楼下有人叫我了:“大斯,你下来!”……

我觉得这下完了。

醒转来当然是在医院里,一眼看到墙壁,白白的,意识到自己没死,脑子一转悠,一瞬间就想到:我的脸毁了,不能见人了。即便出了院,也一定一疤一块的,难看死了,还怎么活?脸对一个人来说,真是太重要了!做一个人,一切地位,名利,人格,与胜比起来,都显得太次要,只有有了一张人脸,才能算个人。我的人脸还在吗?摸摸绑满一头脸的纱布,心里没了底,慌得不行,也悲愤得不行。

跟着我就想;是谁对我干了这个?

我到这地方,四年了,也没得罪过什么人。与人最激烈的冲突,也就是在市委大院里为自行车的事。那次我的自行车忘了上锁,一个城郊来的人,骑上我的车就走;我看到了,就抓住他,与他理论,说他不该不打招呼就骑走我的车,何况我又不认识他。那人挺蛮,说车是他的,不是我的。这就争吵起来。值勤的武警来了,问怎么回事?我就一一道来。武警认识我,看了看车,断给了我。那人不松手时,武警就拍手枪。闹到后来,那人发现他的车在旁边立着,型号新旧都和我的一样。那人红了脸,也道歉。原来他是城郊乡的一个企业干部。为这事,他总不致毁了我的脸吧?

蓦地,我想到一个传闻,说某女演员演了《田野》,她丈夫怀疑她与人有私,一怒之下毁了她的容。呀,毁容的不是与什么桃色事件有关?我的心怦怦直跳。

——女人?

第一个我想到毛翠。

毛翠是我第一个对象,后来分手了。是我提出分手的,却不能怪我。我们原来很好。我上大学前,她在县城的蔬菜队种菜,我也在那种菜。后来我上大学了,不种菜了,她仍在那种菜,距离也拉开了几百里。

分手不是为这个。我挺喜欢她那人,个儿不高,圆脸,嘴厉害,处处要强,过日子是个好手。我原来想,种菜就种菜吧,人要吃菜,就得有人种菜。换句话说,弗洛伊德若是找个种菜的,他仍然还是弗洛伊德,并不会就此少一点魅力。一个人找个种菜的做老婆,没什么关系的。我提出分手,是为另一宗事儿。

有一回放暑假,我回去看她。正是晚上,月亮明晃晃的,我直直向她家里走。她一人住个屋,我想给她来个出其不意。可是近她屋子那当儿,见有个汉子从她屋里跑出来,光着屁股,手里拎着裤衩,月光下面,腰下和大腰上那一截白白的,那一小块黑地也看得真切。我一怔站住,嗓里堵了块石头,几乎噎死,愣愣地站了半晌,这才想到叫毛翠。

“毛翠!毛翠!”我叫。

屋里灯亮了,毛翠穿件连衣裙,飘飘地出来,还笑,没事儿似的。我心里有虫起来,走近前,抬手就打了她的脸。

跟着,我就提出分手。她哭,说冤枉。有什么冤枉的?光屁股男人我都看到了,还有什么话说?她不依我,要去医院妇科检查。我同意,就让她去检查。检查的结果当然如我所料,医生用蘸水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经检查,处女膜破裂。”

这一下还有什么话说?没有话说了就分手。

分手时她说:“我冤枉,我有嘴讲不清。”

我心想:你有什么冤枉?可我嘴上说:“我也很痛苦,很难过呀。”其实我也真痛苦,真难过。

以后就没了来往。这个毛翠:她会对我下这个手吗?相来想去,没有可能。她性子犟是犟,害人的事是不会干的。

回头再细想想,除了毛翠,能沾上女人的事,最多还有三件。

十三岁那会儿,我爱过县剧团的一个演员。有一次,那个演员到蔬菜队演戏,我看到了,就恋上了她,有空就到街上寻她的影子看。她住在剧团那个大院子里,常常能看到。后来她走了,嫁到远处去了,也许是死了,或者调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不见了她的人。我暗下里直想哭,觉得日子没意思了。现在想来,这是小孩子刚懂人事的事儿,根本与毁容不相干。

读高中时,我爱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长着一双胖胖的小手,爱用手轻轻地拍桌头子,拍的动作很好看。我天天看她拍,看动心了。每天每天,她拍一次我就心跳一次。有一天,她又拍,我又心跳,可拍着跳着,有个纸条塞到中间来了。我一看,是我们班长。

后来,班长和她好上了。

我心里把班长恨得不行,想打他一顿,看那个子高得很,打不过,只得作罢。一直难过到回家种菜。现在想来,这也与毁容不相干。

高中毕业以后,我抽到城关镇帮忙写材料,认识一个女的,她天天来找我玩,还看电影。有一回我不小心碰到她的奶子,软软的,她脸红起来,我脸没红,却白,吓得一身汗。那时我住在招待所里,大约是初秋,穿长袖衣服了,也可以穿短裤盖着被单睡觉。有一次她在敲门,我正睡觉,心里想,我腿上的肌肉不错,让他看看我的肌肉吧,便去开了门,然后穿长裤子。她推门进来了,抬眼看到我正穿裤子,便呀地叫起来,赶紧转了脸去,像不小心踩到了蛇。

肌肉是根本没看到的,只看到穿裤子。自此就不再来了,去找她也不大理我,大约是觉得我这个人不地道。我想了想也是,怎么能穿裤子给人看呢?一个大男人,真不像话。跟着就算了。这一个,想来也不可能害我。她可能看不起我,不会恨,就是恨也不会俱到这个程度。

那么,是谁对我干了这个呢?

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也许,说不定,是哪个搞报复搞错了吧?可这是个法制的社会呀,谁怎么能这样干?真让人痛心。你搞了我,抓到你,惩罚也不会轻。你们好几个人呢,抓到都要受惩罚。几个对一个,合算吗?唉,真是真是,太让人痛心。

最后我心凉了,因为我想到了现在的对象意丽,想到她心就凉得很。

意丽是我大学的同学,这会儿在大报当记者,驻在深圳和香港记者站。她走运,分配分得好。她离我远得很,又比我小六岁。不是为这个心凉,是为我的引力小,她的向心力弱。她本来就有些看不起我,是大学里的同学撮合成的。读大学时,在我的寝室里,我年龄最大,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对象的人。为此,睡友兼同学们就帮忙,去和意丽缠,还发动女朋友也帮着缠。对她说,不要看斯一根蔫蔫的,实际肚里水多得很,又是个大好人,找他做对象,保准错不了。我也跌跌撞撞地进攻,又是信又是约会和电影票,向她冲呀杀呀砍呀;那会儿,她正追北大的一个王子没追上,伤心得很,被我乘虚而入,端了老巢。

长相上,意丽是漂亮的妞,性格活泼好动,伶牙俐齿,又爱笑;笑起来脆得很,脸上两个酒窝。刘海长长的,又纤细,在脸上飘飘荡荡,让人尽想到好词儿。同学说,别看大斯蔫,却有艳福。我笑,心里却苦得很。因为意丽从骨子里认为我不咋的。

“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她说,“我宁愿你打我一顿,也不要你这没男子气概的蔫乎劲。”

真不可理解,难道男子气概就表现为把女朋友打一顿吗?有几次,我下决心打她一次试试,事先好好地计划了,到时又下不了手,下不了手她就又说我蔫乎劲大。被逼不过,有一次我把她约到树林里,照着她的肩就打了一拳。

她一下跳开:“咦,你怎么动手打人?”

我说:“咦,有男人气概的人不都打人吗?”她一下子就哭起”来,肩一耸一耸的。我以为打重了,过去抚抚她,又检讨。她不要我抚,也不叫我检讨,说:“滚你个蔫乎劲吧!”

嗨,这个人真没治。

后来毕业,分远了,就更没治了。她还在来信中暗示,她答应我是因为她那时候失恋,太悲伤了,言下之意是我有些乘人之危。信也来得日见稀少,一年两年也不到我这来一趟,回北边办事儿,也都坐飞机从天上飞来飞去。有一回,给我寄来一张照片,洋气得我几乎不敢认了,旁边还有几个鸟男女,远远地站着,都洋气得让人生厌。我从此就心往下沉。

还有一层,毕业四年来她写了不少东西,报告文学为多。她不屑把发表的作品寄给我看,却来信质问我:“难道你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地蔫乎下去吗?”

这小女人,心可见了!我想了想,也恼,士可杀不可辱,她凭哪条子辱我?我总是个男子汉嘛,我是不依被辱的,我也要干个惊人的事来辱辱她。我所研究的这一门若是成了,就让她小女人看看。唉,谁想到来了这一场呢?

孟夫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胃,空乏其身。此我之谓乎?孟夫子,圣人也,圣人之言,放之我亦皆准乎?

父亲来了。

一双踩惯了菜畦的脚踩进了病房,两眼上下打量着,白的墙壁,白的天花板,白的被褥,我的头上脸上的白纱布。父亲是健壮的;六十岁了,那样的健壮真是少有。他脸上有很硬的皱纹,很黑的胡子,很严厉的表情。看到他,使人真正想到“汉子”这个词。

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我呢?真惭愧。

我怕父亲。有时下乡,或者看到进城卖菜的老农菜农,我会觉得很可笑;我是国家干部,我在他们面前,他们自然显得很畏缩,很愚拙,也很质朴可爱。然而我怕父亲。在我眼里,父亲就是严厉的象征,他一瞪眼,我就吓得浑身抖。小时候,我有尿床的毛病,一直到十七岁,还常常尿床,因此常常挨父亲打。

“没出息的东西,又尿了!”跟着就是啪啪几掌,打得我从床上滚了下来。

被父亲打决无怨言。我自卑得很,我的怯懦性格多半是从尿床而来的。一般的人总是嘲笑我,从我面前走过去,少不得要拿鼻子嗅嗅空气,说“真臊”!只有父亲不嘲笑我,他对我所有的只有愤怒,豪爽干脆地用巴掌来表示。我挨了打,反而有种感谢心理。这种心理沉积下来,就是很纯的敬畏。

为别的事情,父亲也打我。比如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者,他怀疑我拿了家里的钱,等等。即便这样挨打,我也没怨言,因为我敬畏父亲。

有一次,我把邻家的几棵柿子树折了。树是嫁在软枣上的,才长半年,茂盛得很。我折断它们,是因为它们的主人欺负我家。我们两家的门紧挨着,他家起了一堵墙,堵了我家的路。父亲与他们吵,差点动了刀子,可那墙还牢牢地立着。他家是蔬菜队书记,父亲斗不过他。我恨在心里,就偷偷折了他家的树,不料被发现了。那时我十六岁,被送到派出所关起来,一定要拿四十块钱去赎。那时的菜农不像现在的菜农,四十块钱不是随便拿得起的,我家平时吃油吃盐都紧,哪来的四十块钱?

关了两天,父亲来了,手里捏了一张纸,我认识字,见上面用阿拉伯字母和汉字大写着:“人民币40元”。是圆珠笔写的,纸背面,还烙着复写纸的蓝印子。

父亲说:“走,我领你回家!”

我从墙角里的草垫子上站起来,瑟瑟地跟父亲向外走。走到门前,派出所的看守跟父亲向外走。走到门前,派出所的看守瞪了我一眼,我本能地向父亲身后藏,而父亲看也不看他,仍然迈着大步向前走,脚步声很响。

一路上父亲不讲话,也不回头看我。我战战兢兢跟着走。回到家,我感到家空了,屋中间那张檀木八仙桌不见了。我明白了那四十元钱的来源。

父亲重重地坐到凳子上,掏出烟,一阵猛吸,仍然不说话。烟云很快在屋里拉起一片帷,透过那帷,我见父亲盯着一个地方不动,眼里冒着火。我怕,开始慢慢向外退,刚退到门前,父亲转过脸来,两眼看着我。

“哪去?”

“我……”我站住了。

“过来。”

我过去了。父亲的声音虽很低沉,但每一声都是严厉的命令。

“把橱子打开。”父亲又说。

我手抖抖地打开橱子,见一只烧鸡放在盘子上。

“把它吃了!”父亲说,“拿起来吃,老子给你买的,这两天屈了你。”

我慢慢地抓起烧鸡,忽然哇地哭了,又扔下鸡跑到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

“爷……”我呜咽地叫着父亲,想求他打我,骂我,可我一句话说不出。

父亲揸开五指插进我的头发,捺紧,说:“孩子你以后要小心。狗日的他们!”

啊,父亲!

现在,父亲来了,表情仍是严厉的。

他看我一头一脸的纱布,眉锁起来,有些疑惑,走近来看了看我的眼。我嘴动不了,只用眼睛喊:爷,爷!他点点头,眼有些红,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愤怒。我又好像听到了父亲的那个话:“孩子你以后要小心,狗日的他们!”

父亲担任了陪护的角色。医生护士都不让我动,活动范围只限在床上,而且只准身体与地面成一百八十度角,医生护士见了,就训,让我赶紧躺下。为什么?他们说什么都不为什么,就是要我躺下。

在这一方面,父亲无能为力,他帮不了我什么忙,医生护士叫怎样,他就怎样。在这个天地里,他的性格显不出光彩来,有时还被那十几岁的护士妞儿支来支去,这一点我很为父亲鸣不平。同时,心里也别扭,我的一切事都要父亲料理,大小便也要父亲倒。这些事都该倒过来才是,可该倒过来的事却又倒了过去,我于是有些惶惶。

来看我的人不少,单位领导,同事,朋友,熟人,都感叹,都安慰,都对凶手满腔义愤,都来了又走了。只有父亲不走。他干他不该干的事儿,让我惶惶。有人来时,父亲就站到一边,听人说话,也不插言。人走了,他送到门前,一手扶着门框,人说“再见”,他说“好,好”。有人伸手给他,他也握,但很笨拙,甚至有些不耐烦。

窗外望得见蓝天。严霜紧逼,太阳退到远远的南天上了,天蓝得凛冽。水杉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得很稀。一天早晨,我感觉特别好,动了动嘴,没了疼的感觉,两眼寻父亲,可是寻不见,他不在病房里。

“我今天挺不错。”我对自己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像自己。

健康毕竟在恢复,真是让人高兴的事儿。

我向窗外看,见父亲坐在院中的水泥凳上,天刚亮,到处都安静,没有人,只他一人,水杉叶子在他周围落了一片,暗红灿烂。父亲所坐的水泥凳的两端,也落了叶子,他肩背上也有叶子。他两手袖在一起,坐得直直的,眼睛看着几步远的树干出神。他在那儿一定坐了很久了,很久了,或者一夜,或者天不亮就已开始。外面一直很冷的。

我非常感动,也感到内疚。强悍的父亲如此孤独;我早就知道了,并不是直到现在。我六岁时,父亲和母亲分开了,他们吵,我就缩在被窝里偷听,偷偷地哭。哭睡了,醒来时,听到他们还在吵,我就又叫,又哭,又睡了。再醒时天已微明,而父亲和母亲的吵仍在进行。那样的日子过了不久,一天夜里,月光不明,有云蒙在天上,父亲和母亲各拿了家什站在屋后,我伏在窗上,见父亲手里是把锹,他狠力铲树干,铲过了,说:“我要是,就像这棵树!”母亲手里拿着切菜刀,也用力砍树。说:“我要是,也像这树!”昏昏的月光下面,树皮被铲过砍过,露着白白的树干。我看得出来,他们谁也没相信谁。后来不久,父亲和母亲分开了。为了什么?我始终没明白。母亲领着妹妹,到几百里外的淮北平原去了,她老家在那。而父亲则领着我。我问过父亲,一切是为了什么?父亲不讲,说我还小,讲了我也不明白。等我到了不小的年龄,父亲仍不肯讲,问急了,他就举起巴掌威胁我,说:“总之一条你要记着,你妈那人不是东西,不配当你妈!”

孤独的父亲。

“爷。”我喊他。

父亲转过头来看了一下,很快站起来,大步走进屋来,带进几个水杉叶于。

“是你叫我?”他问。

我微微颔首,又叫一声:“爷。”

父亲的眼圈立刻红了。“躺好躺好,你躺好。”他慌慌地说。

我本来就躺好的,可我的泪水往外急流。父亲见了,立刻背过脸去。

我渐渐好起来。一天,父亲把方凳向床前移近,对我说:“日子不少了,这些天,你也快要好了,’我有话要问你。”

我看着父亲。

“自从你离开了我,”父亲说,“念大学,当干部,这些年,你做过坑人的事没有?”

我说没有,我从没做过坑人的事。父亲看着我:“我再问你,你得罪过什么人没有?结过什么仇家没有?”

“没有。”我说,“要说得罪人和结仇家,也就是那次为自行车的事儿……”我把那事儿说了

“这个我信。”父亲仍看着我,可眼光变成了刀子,挖着我,似乎要把我的真话挖出来,“我再问你,你和哪个女人有过什么没有?”

“没有。”我说,“要说有,就是和毛翠……”

“毛翠的事不怪你,那是她不是东西。”父亲说,“她不会有脸害你的,我问的不是她。”

“还有就是意丽了,我和她……”

“这个正和你好着,”父亲打断我,“我问的也不是她。”

“此外就没有了。”我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委屈起来,也慌起来,“能有谁呢?我和谁有什么,“没有的。”

父亲盯着我,显然希望我继续说下去。

“没有的,和谁也没有的、没有的。”我又说。

父亲张开口,像要叹息的样子,可忽然说:“这个。我不信你。”

“爷。”我求救地看着父亲。

“我一辈子不识字,”父亲严厉地说:“可这种事,我脑子想得开。为沾花惹草捅黑刀子的,我也不是没见过。不为这。谁会对你下这个手?”

“爷!”我的泪水几乎又下来了,“我确实没有什么呀!”

“自从你妈走后,”父亲说,“我这一辈子就守着你,你对我还信不过吗?该说的,你要对我说。”

“爷,我确实什么也没有呀。”我委屈到了极点,“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没有的,和谁也没有的,没有的。”

“你就会说这一句,没有的,和谁也没有!”父亲恼怒起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看得出来,你是信不过你老子。”

“爷!”我痛苦地喊。

“算了,信不过,你就不讲算了!”父亲起身端起痰盂,出去了。

“爷!”我喊。

父亲不理,仍然出去了。我像从高地方猛地摔了下去。

公安局立案侦破。是个少见的恶性案件,都说,一定要侦破,一定能侦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是个法制的社会么!公安局长,侦缉科长,都来了,把那晚上的细节问了又问,记在本上,还录音。

又拿来许多法制报,法制文学期刊,让我看。我平时不看这些东西,觉得犯不上为此花时间。现在圈在病房里,报纸期刊在手,不妨翻翻吧。一翻就吃了一惊,上面尽是些离奇的凶杀案子,光怪陆离,尤以女尸奸情案为多,看了让人心惊肉跳,简直也像一个未曾见过的世界,一个非有第三只眼不能看到的东西。大千世界,真是太不可划一了。同时也想,看这些案子,全破了,还有什么案子破不了?

侦缉科赵科长,也很有信心,说案子一定能破了,让我放心养好身体,若想到了新线索,随时向他提供。他说话的作态很有点像大侦探波洛。我唯唯,心想那么多奸情案都破了,我这个小小的脸案还破不了吗?破得了的。

只是孤寂。小小的病房里,除了父亲就是我。我和父亲的话都少,都闷。有一个小半导体。几乎从未响过。偶尔打开一次,父亲啪地关了它,他在一种严厉的沉默中想着什么,仿佛受着一种重压。我怯怯地看他脸色,小心着、真孤寂。

给意丽的电报早发了,她却不来,信也没有。单位又写信去,我也写信去,都该早到了,仍旧不来。不在?外出了?时。间这么长了,均不可能、那个小女人,她本就想甩了我,知道我脸毁了,一定更下决心甩了吧?

我看过那电影《夜半歌声》,记得那个镜头。音乐停止了,声响停止了,只有她凝在那不动,医生给他揭纱布,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气氛渐渐绷紧,忽然嗷地一声,惊心动魄,那张丑陋的脸出来了。我一声叫,差点惊倒。现在。这张丑脸临到我了,实实在在临到我了。

我问过医生,要紧吗?会毁到什么程度?医生说,不要紧的,脸会有些疤,但一定不怎么严重。我知道这是医生在故意安慰我。

总摆脱不了等待意丽。人在病房中,真要个女人。三十一岁的男人在病房中,就更要一个女人。女人是什么?是三十一岁的男人在病房中等待的东西。男人一在病房里,小女人就变成了小母亲。但意丽不来。

意外的是,小华女士忽然来了。

我不胜惶恐。她随大流来过了,看在同单位的份上,已经够意思了,何必还单独一个人来?而且手里还拎些东西,是食品,显然是送给我的,真不敢当。

“华雅莎,”我郑重地叫她姓名,“谢谢你了。可是。真不敢当,你的东西还是请你拎回去吧,我感激在心了。”

“什么?”她夸张地做出惊讶表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因为,我觉得,我们单位除了你,还没有哪个这样……”

“哦。为这呀?。她打断我,“我们单位除了我也没第二个女性呀,女性总是和男性不一样的,否则性别就失去意义了。是不是?嘻嘻。”

她笑。她的笑配了她那身打扮——紧身羊皮裤,高筒皮靴,花样别致的针织毛线上衣,线条毕现。头发又在外面扎了一束,还有那张不见一丝皱纹的脸,看上去像个港澳来客,年轻美丽咄咄逼人——真让人有些“惨不忍睹”。这时我才觉得“金陵饭店”这个绰号对她是最准确最有概括力了。蓦然间,脑中有段“意识流”,想到出事的那天晚上,正研究她,似乎得出了她丈夫“性功能不行”的结论,心里有些尴尬,但也对那结论起了怀疑。或许她真是个“金陵饭店”。

“要安心养息,”她说,“保存好个体也是人的本能之一,这个你知道吗?要想得开,多回忆回忆老庄哲学,要闲对病窗心无事,轻看万事如鸿毛。嘻嘻,来,吃罐头。”

真是个“金陵饭店”,自我感觉良好。说着笑着,就找刀子开罐头,没半分不自在。

父亲忽然插进话来:“罐头我们有。”

小华女士怔了一下,马上又向我笑了。我意识到了什么,对父亲介绍说:“这是华雅莎,我们一个单位的,以前来过。”

父亲不友好地点点头:“见过。”

“大伯辛苦了。”小华女士马上和父亲讲话,“要宽宽心,大斯不要紧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父亲嗯嗯地点头,显然是不乐意的应酬。

小华女士又转来对我讲话。“不要急躁,要安心养息,以后有时间我常来看你。”

“不要不要,万不要常来。”我急忙摆手。“因为……因为你也非常忙。”

小华女士见我的神情,又看看父亲,理解地笑笑:“也对,少些打扰也好,人来人往烦得慌、但要闲对病窗心无事,轻看万事如鸿毛,记住了?嘻嘻。”

小华女士走后,父亲一声不吭。

我解释说:“别看她打扮得年轻,其实二十七八了。”

父亲不作声。

我又解释:“她已结过婚,后来又离了。”

父亲仍不作声。

我进一步解释:“这个人作风不怎么好,大家都看不起她。”想想又补了一句,“我也看不起她。”

父亲忽然不耐烦地说:“你给我讲这干什么?”

我一怔,想解释,但不能再解释了,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这个我心里明白。

等待意丽。

黄昏,乡间小路,一棵光秃的树。这是我读过法国人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以后,留在脑中的模糊印象。现在,这印象骤然鲜明起来,生动起来——我看到了黄昏、乡间小路、一棵光秃的树。我正坐在土墩上脱靴子。贝克特捏造出来的那个狄狄走来同我闲扯,我们一边语无伦次地谈着,一边做些无聊的动作。我们忽而讲到出世的忏悔,忽而想到死海里度蜜月,忽而讲开了救世主和贼的故事。我们在做一件事情:等待戈多。但戈多没有来。第二天;第二天的第二天,戈多仍然没有来。

“可恶的戈多。”我喃喃地说。

“哪个?”父亲马上问我,“你说哪个?”

“没哪个。”我说,“天不早了吧?”

父亲奇怪地看着我。我把脸别向一边。

黄昏,乡间小路,一棵光秃的树。

她来了,又走了,来去匆匆,停留的时间很短。不是意丽,意丽和戈多一样没有来。来的是她母亲。和蔼的老人家,她对我真好。

我第一次去她家,心里很慌,想着种种刁难,进门脸色发白。没想到一点不紧张,她见我就笑,两眼眯成一条线。她有三个女儿。没儿子,意丽又是老大,可能就为这,她对我特别喜欢。那次本该坐坐就走的,起身告辞,意丽的爹说:“下次再来。”她娘却不让,一定要留吃饭,扯扯拉拉一番,到底在那吃了。吃得很好,很多,终生难忘。

她喜欢我,让我常去玩。我也乐意,那里有吃的,有母爱般的东西。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她说。

“学习紧,要多注意营养。”她说。

“没娘的孩子,真让人心疼。”她说。

我的心骤然一紧。我有娘,不是没有,只是她走了,在我六岁的时候,她领着妹妹到淮北平原去了。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永远地分开了。没再合在一起。为什么?不知道。

“那时候他们吵,”右一天晚上,我对伯母说,那天意丽不在,一家人都不在,就我们俩,屋里很安静,我有种回到母亲身边的感觉,“他们吵,我就缩到被窝里偷听,偷偷地哭,哭睡了,醒来时听到他们还在吵,我就又听,又哭,又睡了,再醒来时天已微明,而他们的吵还在进行。那样的日子……”

伯母听到这里就站起来,转过脸去,她脸上有了泪水,随便寻件什么事儿来干,手抖抖的。我见了,也就停住,不再说。

“我结过两次婚,你知道吗?”有一次,在我又陷到母亲的感觉里的时候,她自语般地说。

我的心又骤然一紧。这事儿我一点不知道。意丽那么开朗,她一定没有任何家庭阴影。她的母亲一定像无云的秋天一样,亮晶晶的。可是,结过两次婚?

“我的第一个丈夫,是右派。”她说,“他当医生,我当教师,我们的感情很好。后来他成了右派,被押走了,押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音信没有一点;后来有消息说他死了,我绝望了,就嫁了现在这个。”

我静静地听着。

“二十多年过去了,所有的右派都平了反,摘了帽子。我的第一丈夫忽然又冒出来了,他没有死,是被发配到一个大山里的生产队管制劳动了。生产队让他看竹园,有一间房子,离庄子几里路远,生产队有人给他送粮送盐,不准他走开一步。他一个人在那里呆了二十多年,呆得呆了,一天到晚要写申诉,寄给毛主席。原单位把他接回去,告诉他,毛主席逝世了。他就瞪人家,说:‘你反动!’同事故人一个不能认出,对谁都两眼呆直,成了废人了。”

我静静地听着。

“他连我也认不出了。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那个苍老痴呆的样子,差点让我哭死。我和意丽爸说好了,把他接到家里来住了一段时间。他本是废人一个,可到了我家后,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我的心又碎了。我和意丽爸结婚时没有结婚证,我想还恢复以前的家庭,可他说我和意丽爸有了三个孩子,他不愿冲散我的家庭,让我守着孩子和意丽爸好好过,而他却走了,回老家去了,也是在淮北平原,那地方叫沟集子,他在那里当医生,当得很有名气,提到龚医生,没人不知道。”

我静静地听着。

她喜欢我,也相信我,心没有隔阂,与我贴得很近。我有了不幸,她来了,使我感到无上的宽慰。

“哪个丧了天良的,”她说,“就是再有什么,也不该下这个毒手哇。”

我望着她,又有了回到母亲身边的感觉。但我对她说一,我的不幸不存在什么“再有什么”,一切都是糊里糊涂的。

“事情发生在半夜,”我说,像小学生背一段烂熟的课文。常常有人来,常常说这些话,反反复复,说得都厌了,“我正在写东西,听到楼下有人叫我:‘大斯,你下来’……”

“这么说,是莫名其妙的一切了?”听了我的解释,她反问。

“是莫名其妙,”我说,“百分之百的莫名其妙。”

“这就怪了,”她说,“这不可能,总是有原因的,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是有因才有果的。会不会是……”

我骤然一惊:“伯母是不是也怀疑我有什么桃色事件?”

“你说呢?”

“绝对没有的,这一点,可以请伯母相信我。”

“伯母相信你,你相信伯母吗?”

我又骤然一惊:“伯母的意思是不是——”

“你要是相信伯母,就对我把什么都说出来,不要打埋伏。”

“良心可以作证!”

“——哦,我在另一个男人嘴里也听到过这句话,可他骗了我。”

她有了一丝冷笑,不说话了。

“伯母!”我求救地喊她,就像求救地喊父亲一样;她的冷笑像刀子,插到我的心里来了。

“意丽她爸,该了解了吧?”她说,沉静中有些冷酷,“他老战友有个女儿,在他单位工作,托他照看,小姑娘才十七岁,他与她不干净,风言风语传进我耳,我不信,问他,他也说良心作证,可后来姑娘肚子大了,他的老战友告了,他的良心再也作不了证了。”

“伯母!”

“世上的事情,往往让人痛心,往往是。”

我骇然了,再没的解释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人世间的事真是太乱,太不合逻辑,以致伯母这样的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世上的事情,往往让人痛心,往往是。

她显然对一切都痛心,包括我在内。她还分明有种恨,这恨也包括我在内。她恨我,我也恨她吗?想一想,应该恨才对。她能当上“伯母”,只因为中间有意丽,意丽到此时还不来看我,意思已经明显了。好比一头猪,意丽是皮,伯母是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临走时,她摇头叹息,还留下几句安慰话。我心情迥异,听那些话不是话,简直是……唉,真叫我痛心。

夕阳无限烂灿地放着红光,是初夏的傍晚,我们参观鹭鸟自然保护区归来。车行在晚风里,车窗开着,风凉爽而柔韧,所有的人都沉醉了。那时候,你带了口琴,一个接一个地吹曲子,有中国的,有外国的,都温情,都动听。夕阳晚风和口琴声,你还记得吗?意丽……

夕阳的光线,一如过去灿烂。它漫漫沉下去,就把一幢小屋放得很大很大,将整个病房,甚至整个医院都吞没了,我看着那阴阴的影子,直到彻底消失。每天每天,我都是这样的,夜来了,沉沉的孤寂就愈加重了。这种孤寂,你一定也能体会到吧,意丽。

那地方,喧哗繁闲自然是不消说。中国的窗口和世界的窗口都在那儿。一切都是可以想象的。你可以凭着记者证畅通无阻,兴致来了就跳跳舞,喝喝咖啡,可消遣的事儿有的是,因此早把我忘掉了,是不是?意丽……

亲爱的猪,作为一个人,我真不该和你认识几年,真是一场误会,人和猪的误会。或许,现在是结束这谈会的时候了。那么,亲爱的猪,”再见了——不,不要再见,就永别了吧,猪。

父亲出去了。是冬的傍晚,是现在,暮色正在吞噬小城、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反扣在床上的镜子,我忽然感到临别般的恐惧。

医生揭去我头脸上的纱布,告诉我说,不严重,确实不严重。父亲看了,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可我觉得不对劲;摸一摸,脸上不像过去光了,头也不对劲,有点歪扭感。护士送来一面镜子,让我看看,我赶紧闭了眼睛,不照;我怕当着人面看自己。表情会有不堪。

现在就我一个人了,镜子就反扣在我跟前,一伸手就能抓过来。

我告诫自己,要沉着些,不论镜中的脸是什么样子,都要沉住气,不要大惊小怪,自己的脸总归是自己的脸。要沉着,或者干脆,不论看到什么脸、都笑一笑也好。

我把笑便在脸上,开始伸手抓镜子,抓到了,翻过来,我的尊容立刻映到镜中了——是不是我?看了看,是的,是我,还是挺像的,尽管从两腮到脑袋上都有疤,鼻子不大好看,头也不太周正,但绝对能看出是我。我感到很大的安慰,没什么了不起嘛,我想得太过分了嘛,我还能看出是我,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放下镜子,对着墙壁出神,渐渐又沮丧了,我还得回到人堆里去呀,并不是如现在这样,两手端着镜子,自己宽慰自己。一个人怎么看自己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别人怎么看自已。我自己认为没什么了不起,这没用,就像我自己认为是市委书记和国家主席一样,完全没有用。一切要别人承认,别人都说没什么了不起,那才真没什么了不起。“别人”这个东西,了不起得很,“自己”这个东西则完全无关紧要,无可奈何。倘若,倘若别人都认为我是一只猴子,那我就是一只猴子,语言学上不是说,约定俗成为之宜吗?尽管我是人,有人的思想,会说人话,两条腿走路,但只要别人认定,我就做不成人,事实就是如此:做一个人,重要的是别人承认,别人承认你是人,你才是人;否则不是,或者不完全是。

我已如此,“别人”还承认我是人吗?或者还完全承认我是人吗?

别人——自己。

人——不是人——不完全是人。

沮丧。黑暗沉重的沮丧。

我很害怕,我开始憎恶父亲了。

我怎么能憎恶父亲呢?父亲,他是我敬畏的,我一定要永远敬畏他,在心里保持他刚强严厉的形象。我一定要为敬畏父亲而活下去。从而保全自己的人格和道德,做个敬畏父亲的好儿子。

可是不行,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咬牙切齿,一见到父亲,我就听到那个声音说:你个可恶的老东西,你怎么能和“别人”一起怀疑我呢?我是什么都没有的,我被人毁了脸,完全是糊糊涂涂的,我什么女人也没搞,可你这个老东西,你怀疑我,给你怎么讲也没用,我真恨死你了,恨不能一口一口撕吃了你,可恶的老东西。

我毛骨悚然,又疚又怕,我想向父亲解释点什么,可是解释

呃?什么都是解释不清楚。”我面对着父亲。日子过得很艰难起来。想,还是让父亲回去吧。几次想对父亲说这个话,又都开不了口。父亲很奇怪地看着我犹豫的表情,以为我又出了新的毛病。

我鼓了好多天的勇气,终于在出院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下了决心。

“爷,明天你回去吧。”我说。

“什么?嗯,嗯。好,不要我多住些日子了?”父亲表情上摆着意外。口上却应着,有些迷惑地看着我。

“不要了,”我看着天花板,“我基本好了。家里的冬菜也该照应照应了。”

“嗯嗯,好。”父亲说,他显然还有话,可是他不说了。

夜里。床那头的父亲翻来复去,一直没有睡实;他是那种倒下头就发出鼾声的人,这一夜却失眠了。我也睡不着,可我装着睡着了,还发出一点鼾声,半夜里父亲坐起身来,我以为他要小解,可是不是,他那样静静地坐着,坐了许久许久,然后叹息一声,又躺下了。仍旧没有睡实。我心里有种冲动,想一下坐起来,说一声:“爷,我也睡不着呀!”然后抱着他哭一场,可是我没动。我心里的那个声音仍在咬牙切齿、对父亲发着诅咒。可恶的老东西,可恶的老东西!

我难受得几乎死去。一动不动地躺着,我想起了父亲和母亲争吵的那些夜晚,想起了那些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偷哭的情形。我的泪下来了,忽然无限地想到母亲,想到那些在三十年被一位女作家写过的感情;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下的大海里。我哭了,可我一动不动装着睡着了。心里那个诅咒的声音一直在响着。黑暗中,我觉得我在笼子里,笼子在父亲手里,父亲在寒冷的冰窖里。我感到悲哀而又恐惧。

天没亮父亲就起来了,回去必须赶第一班早车。听到他拉灯的声音,我也立刻“醒”来了,伸了个懒腰,装着睡意朦胧的样子。我看一眼父亲,见他眼里红丝纵横,但我说:”睡得好吗?”

“睡得好。”父亲说,“好。”

我点起煤油炉,给他做饭。父亲心事很重地看着我,而我则埋下头,不作声,从两臂间的空档里看蓝殷殷的火苗。汤漫出来好一会,我才意识到烧开了。父亲在旁边坐着;也没注意到这一点。

饭做好了,父亲埋头吃,像在尽一种义务,我相信他根本没吃出什么饭味。吃着吃着,他自语般地说:“那个小意,她翻脸了?”

我惭愧地点点头:“可能的。”

父亲仍埋头吃着饭:“你遇的这个事,我回去不打算讲了,只讲你有病,这会儿好了。”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这种事,讲了让人笑话。我心里咬牙切齿的声音又响起来。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我在笼子里,笼子在父亲手里,父亲在寒冷的冰窖里。我悲哀而恐惧,但仍旧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想法。

父亲吃完饭,提着东西,下楼上路了。我要送他,他不让。

“路我认得。”他说。

“我送送你吧。”我知道父亲拒绝我送的原因,但我还是说:“天还没亮,让你一个走,不好、”

“有什么不好?”父亲瞪着眼说,“还能有哪个敢对我怎样吗?保准没有这样的人!”

我愕然,愣愣地看着他。他走了,上路了,在他转脸的一瞬间,我明显地看到他瘦了,苍老的脸上显出了突出的棱角。我忽然觉得一阵悲愤。

法院,庄严的民事审判庭上座无虚席。原告席上坐着夫妇两人,他们控告我将他们的女儿窃为己有……她说。

黄昏,乡间小路,一棵光秃的树。我在等意丽,她没来,她的姨妈却来了,来了又走了,和她的母亲大人一样。

我研究过她姨妈。在大学里,她教我们书,我研究她不是那个时候,那时候我对她的悲剧认识得非常肤浅。她孤身一人,何以五十多岁还孤身一人?人都说她是疯狂的同性恋者,所以落了个悲剧的下场。那时我信这个话。后来,我把她列为我的研究对象之一,我翻了我的大学日记,把对她的一切记载和印象都找回来,反复研究,这才发现她不是同性恋的悲剧,而是石女的悲剧。石女,就是那种不来月经也不能性交的女人,即便动了手术结了婚,也不能生孩子。我是从一句重要的、她无意中露出夹的话中发现这一点的。可是,她说:法院,在庄严的民事审判庭上座无虚席……

事情并不离奇,她说,她刚大学毕业,一位翩翩君子闯进了她的心房。为了他能考研究生,她连续三次做人工流产。他考上研究生后,留给他的却是一张感情不和的退婚证书。从此,她深居简出,决心独身过一辈子。未料,她的生活在一天早晨被打乱了。

那天,隔壁空房间搬来一对夫妇,还有个活泼漂亮的小女孩。这对夫妇感情不和,性格都暴躁,小女孩在家中处于被冷落的状态,还常常无端地被打骂。她爱上了这个女孩,处处给她温暖,小女孩也爱上了她。后来她了解到,孩子是收养来的,出生三个月”左右抱自医院,生母并不知是谁。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来了:抢劫孩子的感情。于是,她把女性的母爱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状态。很快,孩子被俘虏了,孩子在父母那里是冬天,在她这里是春天。终于有一天,她告诉孩子,她是她真正的母亲,是一场误会使她不得不在三个月时忍痛离开了她。孩子先发怔,然后突然开口在叫妈妈了;而对自己的妈妈,却怒目相对。

事情很快上了民事法庭,周密调查的结果,真象大白,漂亮的小女孩又判走了,这像一刀砍去了一半身子。

我惊讶不已——她对我说这些干什么?她的到来已使我大出意料,又居然对我说了这些,好像负着什么使命,为了什么目的似的。我看着她,每个神经末梢都猎猎作响,忽然受到一种暧昧的启示,完全明白了,她是为某种大可会意的使命,在一以心换心”呢。逻辑非常简单:她是老师,是长辈,她能推心置腹到如此,我难道可以含含糊糊吗?不能的。不能再将那种对一切人都“隐瞒”的事再对她隐瞒了。不然可太不够意思了。我一定要明确地说,朝深处说;说那些“大斯,你下来”的肤浅话是没有用的,那样就是对老师和长辈大恭不敬;我一定要说一段与她的不幸能相对称相平衡的话。

我搜肠刮肚,调动一切虚构的才能,说了一段曲折的饱含眼泪的故事。我说,我曾拼命追一个女的,追得发了疯,在我进入癫狂状态时,她提出分手不干了,我不愿撒手,她也不勉强,若即若离过了一年,她忽然通知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我一听差点死去,几天几夜没吃饭,没睡觉,光像杜鹃啼血一样读一首失恋诗,借此来维持生命。

“那首诗你现在一定能背得出吧?”她说。

“当然能。”我说,她在怀疑我说假呢,于是我就背了某大诗人的一首诗:“太阳落了,月亮藏在云间。四周是无边的黑,无边的墨一样的黑暗”……

“啊,啊。”她点头了,但说,“若是倒过来,有这样一个女的追你,就完全有可能对你报复啊,有这样的女人吗?”

我心里有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来,我知道她想听我说出什么话来,可我再作践自己,也不能到这个程度呀。我切齿地说:“没有。”

她愣了一下,接着就是无限失望的表情。

失望,都是失望,我在等待戈多,你们也在等待戈多吗?

从早到晚尽孤闷,仿佛入了空门。越想人生越莫名。垂帘暗中坐,空

脑向黄昏。本能温情陪小心,闷久觉得残忍。灭打扯被睡昏昏。孤梦落白

草,荒烟飘人生。

填罢一首词,怨气在心中团起来。该是去公安局的时候了,不是去法院,离抓到凶手开庭审判的时候还早。心里想,公安局也真莫名其妙,事情出来这么久了,居然没搞出头绪来,你那么多人,干什么吃的?又想到赵科长,想到他那种大侦探波罗的神气,不免觉得滑稽。倘若侦探得力,我何至于受屈到如此地步?

人都有复仇心理,我也不例外。不管时下我的心情坏到何种程度,都有一种思想潜在我的意识里,那就是,把凶手找出来,狠狠惩罚一通,该判刑的判刑,该放逐的放逐。这样做有什么实在的好处?没有,只能达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还有就是弄清事情真面目,洗刷清我所受的冤屈。

不晓得公安局何以约我去,或许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正欲出门,单位的马主任来了。威严的马主任从未上过我的门,这次来,是找我“好好谈谈”的,这个意思前几天见面时他交待过。寒暄过后,我望着他,等他开口。——当然是等他开口,这不是干工作,而是“好好谈谈”,不能纯粹把他的嘴当我的脑子,但要看他的嘴怎么说,我好顺着往下说。

“准备出门?”他说,喷了一口烟。

“准备出门。”我说,“公安局约我去一趟。”

“嗯,得去一趟,已给我们打过招呼了。”

“这个——?”我听出马主任话里有话,想问个明白,他却换了话题和语气。

“我这次来,是想严肃地和你谈谈。”他狠狠地吸了口烟,把烟闭在嘴里,不动看着我。

我立刻严肃,好像一个庄严的时刻到了:“马主任谈什么呢?”

“现在猜测和流言都很多,”他喷出烟,“事情虽出在你身上,但出在我们单位,我们也感到压力很大。过去,你斯一根是一个很好的人,至少,我们大家都认为你是很好的人。你也早写过入党申请书了,因此你对组织要讲真话,讲真话的意思,就是把什么都讲出来,不要隐瞒。”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闭住,看着我。

“我已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还要说什么?”我完全明白马主任的意思,但我反叛了,不以他的嘴为脑子了,甚至还有几分愤怒,“难道一定要说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才算真话吗?”

马主任抿着烟,看着我,好像我脸上写着什么不好辩认的字,看一会,扑扑地将烟吐出来,吐得很泄气:“真没有什么要讲了?”

“没有了。”我答得很干脆。

“好吧,没什么讲,就到这里了。”马主任站起来,狠吸了一口烟,闭住,向门外走,到门外扑扑地吐出来,烟在空气里一飘,散尽了。

“马主任慢走。”

“嗯。”又狠狠地吸进一口烟。

两个彪形大汉忽然临门,一式帽徽领章,威严得很。

“走,到公安局走一趟。”

我吃了一惊。不是约好我自己去吗?为什么还来人叫?我压住火气,向二人友好地一笑,请他们进来坐坐。但他们不领我的情,不笑,也不进来坐,只威严地站在门口,催我快走。”我迷惘了一会儿,难道我的脸上有点麻烦,笑就不是笑了吗?为什么没有一点友好的回报?忽地又明白,他们不友好并不是因为我脸上有异,而是为另一种东西。光那口气我就听出来了,不是软软地说“请你到公安局去一下”,而是说:“走!到公安局走一趟!”一切强制性的东西都在这“走一趟”里了。马主任不是也有一句“已给我们打过招呼了”吗?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我惴惴不安地跟二人向前走,下楼后二人又改变位置,一定要走到我后面,分明体现了“押”的意思。他们是押着我走?我感到受了侮辱和难以容忍。但我咬着牙不作声。他们两个是跑腿的,职业性毛病,跟他们说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