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突一声缕缕丝丝,伫足环视,万物依然故我,并不见人,只有一轮太阳正倾天西撞进城外;有夕照浸过来,一片深红白亮之光,气象古远,人走在石头上的光里,心境无端就起了许多悲怆,人就不免要叹一声,于是她说:女人身上有面锣,只要男人的眼光一盯过来,那锣就响起来,普天下的女人都有这种功能,这是人生最深处的隐蔽线。
红马之困
兀突一声缕缕丝丝,赵红马环视,万物依然故我,并不见人,只有一轮太阳正倾天西下撞进城外;街巷深处,有暮色和飞尘滚滚而出,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气相吹也,他望天望地,如梦恍惚,暧昧意识在心中乖张摇曳,为此他知道,那方式已真的到了,做不做将不由自己了。
半道上遇到馆长,馆长的神情也和众人一样未疏欲疏,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没有意义的影子。
“呃嗬小赵,”馆长说,“一个人在街上走什么哪?又怕晚上睡不着吗?”
“嗯嗯。”他说,仿佛面对着一页枯槁的书,很漠然,除了这两个空洞的音节,他脑中一无所有。
馆长嘴唇翕动说着什么,临别似乎还有一个告诫,他全然未听明白,看着馆长离开时的背影,他感觉上一切都空洞而茫然,为此就愈加知道,自己已无需幽暗地回避和躲匿些什么了。
路边买了一瓶酒和一斤鸭子,没有问价,交钱后才发现鸭子是咸水的。
“我要烤鸭,不要咸水鸭。”
“咦,”卖鸭的说,“咦咦鸭咦……”
他听觉上响着卖鸭的一个又一个语音的音节,却没听进说的是什么,眼前的景象是看见卖鸭的两手翻飞,油腻刀片在案板上不停跳跃,尔后哗然一声,将鸭肉全装进塑料袋中,再倒一些汤,眼睛便放起光来。
“师傅”,卖鸭的说,“我还有几只鸭子,你都买了吧,买回去放在冰箱中慢慢吃。”
他漠然看着对方,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便说:“我不是倒爷大财主,住的一间破屋还要被人家赶呢,哪有地方放你的鸭子!”
回屋后黑夜紧追而来。饮酒吃鸭,想着县城的灯光在路边苍老昏黄地抵抗黑暗,夜渐走渐深,白天被梦一般地遗远,就像自己的过去。鸭肉少去,想起了那几个鸡蛋,便插上电炉拿出蛋来,打一个,噗然一声,一股臭气满屋喷礴。他数了数剩下的臭蛋,一共七个,这个令人避讳的数字太好了。遥远的乡下幽黑的厢屋里黄鼠狼子站立起来顶着鸡蛋行走的古老传说,此时龇出细牙笑到面前来,那是由来已久的鬼祟世界。臭蛋者七,他想,一切就萌动于此,发初于此,“这个夏天是我的黄昏,昼与夜的分界与一切有关。
邻居史津麻睡眼惺忪,趿着鞋找痰盂,一泡尿撒完,才发现夏夜已尽,远处深巷中鸡啼有声,蚊子在纱窗外嗡嗡绝望,曙色低垂,已经溢到床前,看老伴睡相,四肢凌乱很不入眼,喉头于是发痒,腹中语言便难扼住。
“小虫妈,小虫妈,你栽黄秧了么?起了,起了。”他叫。
老伴动一动,睡依旧。史津麻大怒,抬腿就踹了一脚床框。
“小虫妈,你累断筋了么?个熊妇道人家,哪有这么懒的?起了起了!”
老伴起身,眼未睁,便破口大骂。
“日奶奶姓史的你贱什么?一大早你惹什么霉气?死你上人一边去!”
史津麻缄声,轻了脚走开去。一辈子夫妻,从来如此,她不言,他便喋喋不休,说且骂,又发火,摔门踢凳子,逼得她急了,撒泼施向他,他立时也就软了,缩一头走开,她气一平,他又复始如初,几十年拉锯,渐趋人生暮处,无所谓好坏是非。
走离老伴,史津麻喉头复痒,蝶噪语言又出,骂蚊子,骂天热,骂天王老爷样样搞得不如人意,目触的一切,皆为牢骚和谩骂的材料。清晨暑气未重,精神爽利,说与骂皆十分顺溜,骂到门前,开门,见一溜青天明在门外,瓦蓝洁净,似有昭示。他凝眸外瞧,极想看看新晨有何新意,无法遏住这种好奇心,穷在乡下小镇时,捉鱼抓泥鳅十年,日日清晨起来看钩收笼子,养成的十年希翼,烙在心底上了;他看过一切,没有看出什么不同,小院依旧十数步长,三两步宽,依旧如一个巷子躺在高墙后面。高墙南立,冬天挡住暖阳,夏天晒来酷日,还有一个推不起的赵红马住在院中的另一间房子。他看看那个门,关着的,他想那个人也许仍在睡着。他走出门外,张口放一股浊气,便唱出声,“吊”起嗓子来:
“苏小二早起行到石牛下……”
忽然停住,不是顾忌吵了赵红马。他的唱就是要吵吵人的,赵红马烦的不就是这个么?好,他就是要搞搞这个让你烦,由来已久矣,今晨一句未了,却猛然煞住。巷院中出异景了,几个白物团在下水孔的边上,曙色之中,静出一股奇象,祥异未辨,史津麻不禁想起秋涧深处浮起的怪影,那是吓得扔下的鱼钩顾不得的记忆。他煞住气,轻脚走过去,却是七个鸡蛋,呈七星状摆在那里,恍若天外来物,他激凛凛称奇,伸手去摸,又立即停住,细观良久,急回身去叫老伴。
“小虫妈,小虫妈,你快快起来,有事。”
老伴听得声音异样,急起身,二人复至院中,看那鸡蛋,不住声叫怪哉。
“拿起来看看。”老伴说。
“个熊妇道人家,你知道是哪来的蛋,能随便乱拿?”
“管它哪来的,”老伴不听,“鸡蛋还能吃人?”
老伴伸手拿了一个,看了看,伸手到耳边去摇,刚听到咣当,就噗然一声炸了,一股臭气直入鼻孔,一肩是脏。老伴吓了一跳。
“啊……”
隔窗赵红马看见了一切,却不响,快意四出,故意退起,将身子在床上摊平,睡得太阳渐渐高起来,不见了邻家的广播和收音机,只有高墙那边的十字路上单调地响着高音喇叭。起来走过院子,史津麻的眼光跟在后面追。
“小赵……”
“嗯?”
“你在院中放过鸡蛋么?”
“什么鸡蛋?我在院中放鸡蛋干什么?”
“我在下水孔那儿看到七个鸡蛋,都是臭的,院门拴得好好的,哪来的臭鸡蛋呢?”
“当真?”
“你看,除了烂掉的一个,剩下的六个还在呢。”
赵红马作观看状,口中有声喃喃称奇:“这就怪了,鸡蛋哪来的呢?不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吧?”
馆中闹日,哄哄依旧。赵红马走进文化馆,劈头盖脸就体会到这种喧闹。县城之中,唯此一地最热烈,玩狗的,耍猴的,弄气功的,展出乌龟王八死人尸的,一律架用高音喇叭,日出而作,日入不息,一直要响到夜深人静才善罢干休。文化馆的人差不多都近乎歇斯底理了,未从张口,都是可着嗓子叫唤,声音必须与高音喇叭拉平才能有交际作用,天长日久,已惯于此了。
赵红马紧锁眉头。三年了,他一直不能入此佳境,眉头凝结无法舒展。
馆长说:一小赵,怎么又不高兴了?”
赵红马说:“没有不高兴呀。”
馆长说:“我看得出来,你又不高兴了。有什么办法呢?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在我们这个小单位,不如意的事就是很多,当初真悔不该到这儿来。”
不堪重提旧事,三年弹指一挥间,人生的衣袋空空,似乎什么也没有装进去,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的自卑,三年竟不能比上别人的境界。别人上班,对馆中的喧闹不屑一顾,该说的说,该叫的叫,上班就热烈紧张,喧闹只不过是一个发条而已,”发泄出来的都是快感;下班了,个个放松,悠然了,一夜安息,次日复归如此。人生岁月,竟也黑白分明。唯自己落伍了,并且因为脆弱而仇恨,喧闹一起,就想拉炸药把它炸了。不仅馆中,家里更是如此。巷院中的老史公刚右派二十多年从下面落实回来,一心想把巷院独占了,赵红马一来,占了另一个房子,老史公便大怒,一意要驱赶他,从早到晚大放录音机、收音机和电视机。老史公知道,对读书写字年轻有为的赵红马来说,这就是大群大群的马蜂,嗡嗡地就会把赵红马螯倒了。在赵红马的感觉上果然浑身红肿,他不得不找馆长。
“我住那是你安排的是不是?”他对馆长说,“你若重给我住处,我立即就走。不然,你得说说他。”
馆长说:“老史那个人就那个味,你别理他。”
“不理他我就会死。”
说急了,馆长找了史津麻。史津麻却一声冷笑,把手指到馆长鼻子上。
“怎么,我苦了几十年,如今老了,听听广播看看电视都不成么?”他说,“阎王老爷也没有这么狠吧?”
“不是不给你听不给你看,”馆长尽量用柔软的口气,“是说能不能照顾一下别人,把声音弄小点?”
“我老史就喜欢大声,怎么?你能不能因为声音大就再把我搞一次右派弄到乡下去?”
原来当初整老史,馆长也是一角,史津麻如今一说,馆长被戳到历史疼处,扭头便走,史津麻不罢休,跟在后面指骂。
“害了老子一辈子,如今还要管老子吗?共产党还让你这样的人当官,真是瞎了眼了。”
馆长走后,史津麻把一切音响都提高了,眼睛发绿,一见赵红马回来就放,赵红马怨怒,与之理论,史津麻就冷笑。
“不服气你去找领导嘛。”
越红马气得发抖:“你得讲理。”
“讲理?”史津麻说,“要讲理我都不会到乡下呆这些年了。这年月还有什么理讲?咋干咋有理。”
赵红马啪地一拍桌子:“真太不像话了!”
“怎么?”史津麻来了精神,“想吵还是想打?我这条老命换你值得,来吧!”
赵红马想起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乡下有净土,他计划把方向瞄到乡下去。他说通馆长给自己出差的机会,馆人懒惰,没有人愿意出差,尤其不愿到乡下出差,赵红马愿意去当然是好事。他走遍了所有乡镇,所到之处早中晚都响着大喇叭,以此景象问广播员和乡干部,皆有得意之色,说,十年改革,有线广播四通八达了,村队一级都有了放大站,小喇叭入户率达百分之七十以上。也没有一处旅社是为赵红马准备的,喧嚣到处膨胀无孔不入。县境一乡尚未通电,赵红马断定应有牧歌气息,一绘前去,便大失所望,全乡唯一一处旅社是乡政府招待所,三张床铺,与食堂紧连。一日两餐有乡干部大吃大喝,醉了就往另外两张床上一倒,酒气熏天,夜里便赌钱,打麻将,竟邀赵红马也插一手。
“来来来,县里来的同志,搬砖砌墙!”
赵红马又龟缩回城,落进巷院的蜂群之中,他思索的问题集中而简单:哪儿可以找到一块安静的地方放一张桌子。思索的结果是,决定给唯一的一所图书馆的馆长提个意见。
“图书馆是读书学习的地方,”他找到图书馆长说,“应该安静,我们在大学时,图书馆中天天几百人,也没有一个讲话的,何以我们这儿就做不到呢?尤其工作人员自己不该大声说话。”
图书馆长以为此言有理,给几个女管理员讲了,却不见一丝效用,谈天如初,喧哗如初,带小孩如初,听音乐如初。再给馆长反映,馆长苦笑了。
“这儿是小小的县城,不是大学校园啊,怎么办呢?”
“至少应该有职业道德吧?读书学习的地方,怎么不忌讳噪音呢?”
图书馆长拍拍他肩:“小赵,毕业三年了吧?还没适应?别站在大学生的立场看社会啊。”
赵红马不馁,亲自找几个女管理员谈,没想到谈来许多白眼,一见他来就在脸上写出不欢迎的神情。
越红马绝望了。他剩下的似乎只有一条路:想鲁老先生笔下涓生的话:这沉重的打击其实振作了我新的精神,迫使我到新的天地里去邀翔。这新的天地的希翼就是调走,调走之后,或可获得另一种环境。却又不能如愿,接收单位联系了,这边不放人,说县里分个大学生来不容易,分一个名牌大学生就更不容易了,县委有指示,大学毕业生一律不准外调,谓之曰:人才不外流。找馆长,找部长,找县委书记,皆不放。
书记说:“生活有困难,以后慢慢会解决的,大学毕业生,不要好高骛远,应扎扎实实安下心来干出点成绩再说。”
“可是到处都吵……”
“吵?”书记一时没听懂这个问题,待听懂,就宽容地笑了,“别理他们,他吵他的,你干你的,慢慢会适应的嘛。”
赵红马回到巷院中,看看天,想那净土是不是在天上。高墙那边大喇叭又刺耳地响起来,他身子一紧,立即退出巷院,给广播局打了个电话。
“你们安在鲜鱼巷口的喇叭不能小点声吗?”
“这不是我们要大的,加强思想宣传工作,这是上边的意思。”接电话的人说。
“居民区安高音喇叭是违法的,你们再不放小,我们就上去把它拿下来。”
“你要敢那样做,我们就报案,这是新时期打砸抢表现的一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还有一句话,你听好:我操你妈。”
史津麻的老伴突然死了,死得毫无征兆,死前她在竹椅上坐着,看着高墙外的青天高处,忽然仰倒,就此一命呜呼。文津麻大恸,俯仰诅咒天地,捶胸顿足,骂上苍太过于不公,天下人活多少,怎么偏让老伴死了呢?乡下几十年困境,苦处不堪言,老来刚归故城,却忽然死了,没过过好日子的老伴定成冤魂,史津麻如何心安?想想自己平常对老伴的种种苛刻,更不免泪如雨下。前思后想,忽然就认定老伴的死与那七个奥蛋有关,臭蛋而为七,妨死一个人也大容易了。史津麻就此上告,断言,那七个奥鸡蛋肯定是赵红马做的手脚,不然,院门闩着,哪儿飞来的臭蛋?这般如此,闹得满城风雨,当然不了了之,别说不能断定臭蛋是赵红马放的,即便就是红马放的,也构不成什么犯罪行为,这年头难道还有什么迷信的事可言么?臭鸡蛋怎么会妨死人?笑话。
史津麻败绩,一时寂寞无声。老伴死了,随时高涨于腹中的牢骚无人可诉,便愈加憎恨赵红马。丧期过尽,史津麻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些日子,便四处活动,找些旧日的票友们来又拉又唱,以自己屋子为活动地点,从早到晚不停产,电视广播录音机更加声大起来,竟又成立了一个“业余京剧活动小组”,日日唱得惊天动地,每唱一段就有一阵叫好声,多有些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个别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个别黑胡子的小青年和白脸皮的小娘们,并且常常录下音来放,喧闹成海。
自上而下竟有表场,说多种形式开展文化活动,大可褒奖,自文化局而下,到文化馆和文化站,赠来京胡和锣鼓若干,自文化局而上,到宣传部和县委,头儿们先后过来参观。一日,县委宣传部的新闻干事急咻咻跑来,通知史津麻快快准备,史津麻问明情况,精神大振,立即招来一帮票友,唱得热火朝天。过一会,领导来了,一共三个:馆长陪着县委书记和宣传部长。
部长说:“书记看望大家来了。”
馆长说:“书记和部长看望大家来了。”
史津麻说:“欢迎县上领导,大家鼓掌。”
众人鼓掌,如雨如风。
“这就是史津麻同志。”馆长介绍说,已不能再记指骂之仇。
“史津麻同志你好。”书记说,伸出手和他握。
史津麻双手把书记的手包住,泪光闪闪。
“书记,我没想到你能来看我们,我……”
史律麻说不出话,哽咽了,书记忙忙抚慰。
“老史同志,”书记说,“你不要国家一分钱,带动搞起了这个业余京剧活动组,为我县的群众文化工作做出贡献了,我代表县委感谢你。”
史津麻愈加哽咽:“感谢领导的表扬!有你书记这句话,我老史唱破嗓子也在所不辞!”
应酬已毕,听了几段演唱,书记部长便起身告辞,走时发现了赵红马的门,便问这是谁住的?馆长忙说是赵红马住的。
“他是分到我们馆的大学生。”
“哦哦记得,”书记说,“他以前找过我。怎么,这么热的天干嘛把门窗都关着?”
馆长便去敲赵红马的门,敲开了,赵红马便装成睡眼惺忪的样子出来迎接书记和部长。
“小赵,近来怎么样?好吧?”书记说,“好好干哪,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为四化做贡献嘛,要向史津麻这样的老同志学习。”
书记顺手拍拍史津麻的膀子,史津麻连忙摆手。
“哪里哪里,应该向青年人学习。”
许多日子里赵红马发现老史公的骨子里笑个不停,拉得更响也唱得更响,那神情已是一个宣告:这院之主,舍我其谁耶?完全一副自己卧榻之侧不容赵红马寝卧的神气。赵红马找到史津麻。
“史津麻我郑重地告诉你。”他说,“你这样搞我受不了。”
史津麻早就料到赵红马会有这一找,相迎的话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我就要这样搞,你不受也得受,有点子你想去。”
“一个人要有人性,”赵红马说,“不能老想着自己,更不能老想着怎么损人。”
“谁没人性?”史津麻冷笑,“谁老想着自己又损人?难道我放鸡蛋妨死你家人了吗?”
“别说废话,你一天到晚这么喧闹;实际就是在慢性杀死别人。”
“嗬,这么说我成了杀人凶手了?可也真怪,怎么连县委书记也支持我这个凶手去慢性杀人呢?”
赵红马找不出合适的话:“若说世上有不可教的人,那就是你。”
“你可教,你大学生嘛,你可教也让县委书记来看望你呀!可惜只有在看望我时才能用眼拐瞥你一下。”
越红马愤愤回屋,开灯看书。史津麻把电视立即扭大。赵红马关灯,躺在床上不看了,史津麻的电视声马上小起来。他再起拉灯,对方的电视声立刻又大得刺耳。他再躺下,那声马上又小了。复试之,仍如此。
赵红马跳起来去找馆长,找到馆长家时馆长正在纳凉品茶。
“馆长我郑重告诉你,”他满脸通红直来直去,“你得给史津麻讲,他那样搞我受不了。”
“小赵,”馆长说,“当初我找他,他是什么样子你不也看到了吗?虽然他也是文化馆的职工,可实际上他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人,如今书记一去看他,他就更算个人物了,我去找他还有什么用?”
他看着馆长:“就是说,这件事你撒手不管了?”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
“那你给我调地方,住旅社,住办公室都行。”
“小赵,别说气话了,要有地方可调,我也调走了,文化馆是个穷单位,哪住得起旅社?至于住办公室,那是万万不行的,馆里的规矩,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住办公室。”
“那我就去找书记!”
赵红马找县委书记时又碰了钉子,书记笑了一下就把他挡了。
“下面的困难,我们早就知道了,问题是现在国家也有困难,找我也无法,还是找文化馆吧。”
“可文化馆长说……”
“去吧去吧,”书记摆手笑笑,“邻居磨擦的小事嘛,姿态高一点。具体困难还是找馆里吧。”
赵红马失眠,头痛,呕吐,面黄肌瘦,究其原因,皆为噪闹所起,众人觉得此说不可信,县城四万余人,老少病孕,有一人若此否?没有。因此断言并劝诫:赵红马,快把对象调过来,结婚算了,人生行到某处,阴阳不调或可如此,哪能是什么噪闹所致?赵红马阴沉地看众人,再无话想说,只偶然看医生,却也失望,医生又问又听,搞了半天,一笔一盒蜂王浆和几粒安定而已,两药吃完,感觉如故,赵红马看看天地,看看升起的太阳和落下的月亮,心中升起团团冷云。
史津麻生动如初,仿佛老伴一死,书记一来,家中岁月就此间起光来,巷院之中也被这光溢满,不但大人,孩子也成群成队涌来。
“苏小二早起行到石牛下……”
史津麻唱得红光满面,脑门中幻出青年时失去的大好时光,飘缈中还有年轻时女票友扭动的影子,此种境界被自己逢见,实在也是不枉了一世,过去的苦难,也算有所补偿了,不唱为何?于是唱得更起劲。又看见赵红马在唱声中的阴郁面孔和颤抖的皮肉,更觉暮年佳境中增添了玲珑的东西,一生被人蹂躏,现在蹂躏别人,一报还一报,此是上苍的公平处,还有什么不起劲的?
正唱到兴头上,赵红马蓦然拉门进来。史津麻愣住了,住已三年,赵红马还从未入过此门,此番突然光临,有何作为?该是来者不善了吧?他目光闪射,恍若敌军突至中军帐前一般。
“你?……”
“有一首歌你听过吗?”赵红马直视史津麻,“叫做自己的事情自己管,大家的事大家管,你我的事情你我管。”
“你……什么意思?”
“那七个臭鸡蛋是我放的,是我让它妨死你老伴的。”
“你想威胁我吗?好啊,来吧,我老史这条命还怕你不成?”
史津麻伸过手,一捺,录音机疯狂地响起来。
赵红马一动不动,看着它响。
“有种的你把录音机砸了!”
赵红马看着史津麻。
史津麻看着赵红马。
看着史津麻这一副嘴脸,赵红马恨不得呸地一口痰射到他脸上去,恨不得搬起录音机摔成碎片!
我看着赵红马你个小醋老,你能脱下裤子翻出什么跟头?
“你不是还有电视么?”赵红马说,“你还可以把电视再打开。”
史津麻说:“对,我再开开让你砸。”
他一扭,电视又疯狂地响起来。赵红马走上前,一伸手,把疯狂响着的两机扭得更加疯狂地响起来。史津麻:
“你……”
“放心,我不会给你弄坏的。”
史津麻一脸铁青,不知当何言语。
我会弄坏你起伏的喉结,史津麻,我双手凝力将你扼紧,噗然一声,你就会提前万寿无疆。
赵红马转身离去。
此刻天暮,县委书记骑车回家。家离县委很远,他每天骑自行车下班,不要小汽车接送,此等习惯已持续多年,一辆自行车从没当书记的时候就骑了过来,车老了人也渐渐变得老,更兼衣着朴素,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寻常的老头,然而这老头是县里的头,县城内外,日日万道目光将他射定。他回家的路上,更是目光连着目光,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从岗亭中的交通警到临街柜台前的女售货员,却都熟悉他,各机关单位的大小干部也是如此,见了面,脸向着他,或恭谦地一笑或讨好地一笑,或敬畏地一笑或友善地一笑,他一概点点头了事。他从不下车,他知道自己没这个权利,如见了人就下,日日都有人将他缠住,从县委到家,二十分钟的路恐怕三天也走不完,他得把精力用在重要的事情上,在其位谋其政,他应干一个县委书记该干的事情。今日却有些意外,下班出来天已向晚,机关里早就走空了人,想着晚上还有一个会,便急匆匆往家赶,走到途中,忽见路边一人向他招手,看一眼是个年轻身影,脑子问了闪,点点头就想骑过去,不想那身影直切过来,一下拦住了去路,慌得书记忙忙捏住了闸。
“你有什么事?”此时他已看清了拦路者是赵红马,语气很不快了。
赵红马说:“书记,我知道你烦,把事说出来你一定更烦,可我仍得找你,还是上次那事。”
书记一时想不起来什么事:“哪个事?”
赵红马立刻把事情说了,书记一听,话就挡出来:“这事我上次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找单位领导吧。今天我还有事,以后再谈好不好?”
“只能如此,”赵红马说,“我知道也只能如此,因此我写了个东西,现在给你,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看。”
他把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交给书记,书记看了看就被动地接过了,拿着它跨上车子走开去,没有说再见,赵红马看得出来,书记的心思还在另外一件什么事情上。
赵红马被遗弃。他想,我已被遗弃。
他站在马路上,看暮色中灯亮了,昏黄的灯光将自己的影子拉长,心里空空的。他向前走,看到有来有去的自行车从身边飞驶而过,他对他们的目的性非常费解,他感到很累,掏出钥匙串甩了甩,链子向左在手指上缠满,又向右在手指上缠满,他捏住钥匙,在路上的电线杆上划出尖尖的响声,他想到游魂,空虚飘渺的游魂,白白地污秽地在马路上荡了整整一个世纪,他想自己在人类的历史上不知道哪一代子孙,幽懑、忧愤或者幽冷已经说不清了。
回屋时已近夜半,老史公目光如旧,噪响之源亦然如旧,操他妈的一切何以竟会如此?进屋关门,嘭然一声弄出大响。他希望更响,地动山摇更好,十级地震,万物就此毁灭,地上生灵将重铸另一种光明。
几天来,赵红马对灯而坐,灭灯而坐,卧于床,坐于床,走于地,唾于墙,脚在地上狠狠一踹,复再开灯而坐,心性纷飞,不知今夕何夕。
噪响茫然之时忽听小院门响,他不动,那是史津麻的客人,没有人来找他的。史津麻闻声前去开门,开门的那一刻不禁啊呀一声。
“啊,是书记!这么晚了书记您……”
书记是来找赵红马的,史津麻热情引书记进自家屋,见到书记明确摆手后敲了赵红马的门,真有些不敢相信。赵红马也看不清这种事实,开门面对书记,口中放出一个反射性音节,之后便无言。书记伸出手,把赵红马手握紧,很用力。
“你的万言书我看了,”书记说,“赵红马同志,我们委屈你了。”
赵红马觉得胃中有某种东西往上升:“书记,我……”
“嗯,没什么再说的了,该说的你在万言书中都说了,”书记松开手,看着小屋,“嗯,屋子低,又潮,还有粘虫和老鼠,嗯,有老鼠。”书记看着赵红马,“你是个人才,光看你的万言书我就能认定这一点,写得很有文采……”
“书记,”赵红马缓过神来了,“书记,现在,别的我都不要求了,我只要求一条,你开个口子,放我走吧,我调走算了。”
“不,赵红马同志,这个口子我不开,你还要留在我们这儿干,”书记说,“留下来,我们需要人才……”
“可……”
“当然,现在大家都讲重视人才,可有些人只是口头上讲,并不是真重视,看看你的情况就知道了。”书记在赵红马身上很长者也很领导地拍了一下,“还是留下来不要走了,你的住房,我们马上研究解决。你的工作问题,也要研究。你先打个住房报告,明天就送来给我。还有什么要求吗?”
“没没……”
赵红马面对书记,机械反应,书记问一句他说一句,书记问过了一切,又说了一些很感慨的话,走了。赵红马觉得这是做了一场梦,真正的一场梦,梦境之中只依稀看见自己把书记送到门外,握了手道了再见,书记仍旧骑那旧车,跨上去挥挥手,很快游向昏黄灯光的远处,深进去不见了。
再回院中,听得一片寂寂然。心为之空,愈觉奇怪,何以突然没了喧响?看那史津麻,恍若一枯弱老叟临门而立,欲向自己搭话状,竟有凄凄相乞之色;他心中半轮苍凉,如一爿冬天的月亮挂到夏天的小院里来了。
他无言,自顾进了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