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要毙人,昨晚开了一晚上会,开得人都晕乎了,天又热,几乎一夜没睡实,闹钟响时睁开眼,还以为是夜里,其实早已是早晨六点了。雷东森摸摸身上,粘粘的,这天真要命,还没到六月,就热成这样,难怪犯罪率越来越高。瘴气这天!想着,就洗漱,吃东西,忙忙的,六点半必须到看守所,不能晚了。还没准备停当,忽然有人敲门,梆梆梆!梆梆梆!很急促。雷东森赶紧开门,不禁啊呀一声,忙叫三嫂。
来人是个青年妇女,乱发,赤脚,脸上汗津津的,眼睛很红,是流过许多泪的样子,焦急异常。一个劲说不好了,你三哥被抓起来了。
雷东森说:“三嫂别急,坐下慢慢说。”
“你三哥被抓起来了,”妇女说,“是为五拐子打架被抓起来的。”
雷东森脑子激灵一闪,闪出五拐子的样子来:阳光下的城郊街市上搭起的随风起伏的布凉棚,下面摆着各色物品,一位男子端坐在那里,嘴上叼着支很高级的香烟,那就是五拐子了,人并不拐,不知何时落下这个名声,身子是极强悍的,脸也一样,看人时眼睛直往脑门上移。
“昨天有两个乡下姑娘来买袜子,”三嫂道其缘由,“到五拐子摊上,看了半天又没买,五拐子恼了,硬说人家姑娘偷了他一双袜子,人家说没偷,把包和口袋都翻给他看了,他还不依,高低不让走,弄得两个姑娘都哭了,引得许多人来看,最后他又对老婆说,给我扒了衣服搜!他老婆就硬把姑娘拉到路边的厕所里,扒了衣眼看,那厕所的墙只有大半人高,又没顶子,能遮住什么?人家姑娘哭得死去活来,五拐子还咋呼叫老婆好好搜,朝里头也抠抠。路人都看不下去。这时东大就出来了,叫他不要这样干,两句话没说好,动起手来。打过也就没事了。五拐子照旧卖东西,可今天天没亮,乡派出所忽然把东大抓送到县里来了,说是五拐子受伤住院了,要判你大哥蹲大牢。”
三嫂还说了一大堆细节,说得一声长一声短,咬牙切齿流泪不止,雷东森反复安慰她让她别急,等问问情况再说,最后总算把她稳住。
雷东森到班时已经迟了,看守所的大院里已站满了武警和公安人员,全都着装整齐。他架好车,就匆匆朝会议室走,碰到本所的马军正从里面出来,就问开始了吗?马军说没什么事,刚七点,七点半才能开始呢。他松了口气,回过头找到一个拘留所的人,问他今早有没有送人进来?那人想了想说,哦是送来了一个。不过不是关在我们所,是关在你们所。雷东森点点头,这事是经常的:那帮人为了镇住被抓来的人,常把该送到拘留所的送到看守所。雷东森想想三嫂说的有关蹲大牢的话,心就沉了一沉,他见马军还站在院子里,就走过去问他:“今天一大早送来的人关在哪个监?”马军说:“在黄伍那个监。怎么?”雷东森说:“那是我的一个堂兄。”马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会议室里人很多,电扇吹得嗡嗡响。大家正在谈论枪毙人的事。雷东森听了一会,就到黄伍跟前说:“老黄,今早送来的一个人,关在你的监里么?”
黄伍正听得来劲,听雷东森一问,顿了一下说:“嗯,是的。怎么?”
“他叫雷东大吧?是我的一个堂兄。”
黄伍一点也没在意这事:“是堂兄呀?好。”想了想又觉不妥,便关切地问:“你要见么?等死刑犯过了再说吧,啊?”正好这时外面有人喊:“都出来准备好,开始了!”
大家立即都向外走,雷东森跟在后面。
停在院中的大卡车放下车后的挡板,两队武警站在两边。大家的眼睛都向警戒线里面看,不时地也扫一眼外面的墙头。墙上很安静,一片青天晴得没有一丝云彩,半点危险的迹象也没有,但大家还是煞有介事地拿着手里的家伙,做着随时准备着的样子,上膛的子弹是不能随便动的。很快,警戒线里面禁区的门打开了,武警押着一对五花大绑的犯人走出来,后面还有一串今天要一起宣判的,没有上绑。两个死刑犯到汽车前都上不了车,武警不得不在上面拖他们。后面的犯人全都一个跟着一个爬上了车。车上站了一圈武警,犯人站在中间,要死的和要不死的实在不一样。押犯人的车缓缓启动,刚出大门,外面的警车就叫起来,叫着叫着,就远了。大铁门咣当关上了。雷东森抬头看看墙头,夏日的充足的阳光已将墙头照得剔亮,一只自由的鸟穿越阳光,队墙头上一掠而逝。
子弹上膛,子弹打出枪膛,他想,子弹又正在上膛。
初来时,他满脑子都是钢铁,觉得整个看守所简直由钢铁建造起来的。
“细细想想,又并非如此,看守所用钢铁的地方并不太多,只是门是铁的,有些窗子是铁的,其它都是砖石水泥建筑,可怎么就觉得到处是钢铁呢?”
所长听了他这个说法哈哈大笑,说:“好,你这个感觉好,这才是干看守所这一行该有的感觉,看守所嘛,是关押社会上最危险分子的地方,就该有这种钢铁般的意思,在这里工作,人要钉是钉铆是铆,半点差错也不能出。”
所长说这话的时候坐在一张椅子上,椅子旁边的地上很随意地扔着几把铐子。雷东森两眼盯着铐子,看着一条铁链两端连着两个开着的活动铁环,铁环如两张期待的铁嘴在等着人的双腕。当兵多年,真刀真枪什么都干过,偏偏没有见过铐子,它的具体样子是从电影上得来的,并没有实在的意义,今天面对铐子,不禁想起对铐子的神秘传闻,说是这种东西铐在手上,你越动它越紧,最后能卡到你的骨头里去。
他问所长:“铐子果真会越动越紧,最后卡断人的骨头吗?”
所长说:“没有那么神。不过铐子也算得上看守所的镇所之宝中的一个了。”所长把地上的铐子提起来,咔嚓一扣,说,“你看,全在你扣得用力不用力,用力了,它就紧,不用力它就松。若是扣紧了,人犯就会受不了。”
雷东森注意到所长把犯人说成人犯。他问为什么叫人犯而不叫犯人?所长告诉他,犯人是指判过刑的,而看守所看押的人是待判刑的,又不是自由人,所以叫人犯,这里是自由世界和非自由世界的中间地带。哦,雷东森想,没有自由的真空地带,所以到处都是钢铁。
一瞬间,他强烈地渴望把手铐戴到手上试一试,试试自由不在的时候是什么滋味。
雷东森看到角落里一个木箱子被一个手铐铐在旁边的桌腿上,于是立即想到在部队时用子弹壳做水果刀的情形。这是近山吃山,靠水玩水,完全是不同的天地了,看守所,一切就是看守所式的,就像部队的一切是部队式的一样。所长说:“在这里上班,就好比子弹上膛,随时都要紧紧张张的才行……”
雷东森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子弹上膛?当初在部队,连长也说过这个话,连长指着哨位下面的海崖说,你看那里的大浪花,只要有风,只要涨潮,总有海水急急地冲到这个尖角里来撞出白白的浪花,这就是子弹的原则,它们走到这条路上来了,只有冲,别无选择。他看着海崖下白色浪花的飞扬,日日夜夜,没有战争的岁月,子弹的原则就那么紧腾腾地然而又空空地过去了。现在,从海边到内地,从连长到所长,这个原则又被提起,子弹上膛?他闭上眼睛,想起自己以前的中学老师说:“同学们,你们走到学习这条路上来了,就好比……”老师没说子弹上膛那句话,可是现在他想起来了,老师当时就是这个意思:子弹上膛。
他就真正子弹上膛了。
早晨上班,二十分钟交班,值班干部介绍各监室情况:秩序怎样,卫生怎样,遵守时间怎样。你千万要沉住气,若是没有问题。这是应该的;若是有了问题,你就务必要搞搞清楚。你得下监室,一个一个与人犯谈,他们都不是正常人,他们听到监室的门一响,全哗地都看过来,都看你的脸色。你要运用心智看透对方,取得对方对你的信赖,稳住对方,使监室能够保证平安无事。你一句话可以让一个人犯想死,一句话又可以使想死的人犯两眼闪光。你打开铁门,叫一个人犯出来谈话,人犯走过自由阳光照耀下的一分钟路程来到提审室,那一分钟自由阳光照射,会使人犯感到你的权力的无比巨大。你递给人犯一支烟,那烟简直就是根金条。你明白你的管理思想是文明管理,但你一时兴起一拳打在人犯的脸上,人犯认命地看着你,你一下就会明白蓄奴制下的奴隶是怎么回事了。逢年过节你特别要注意,要给人犯送去平时不能玩的扑克象棋,千万不能让某个绝望的人犯哭起来,一个哭,就会一室哭,一室哭就会引得全部监室一齐恸哭,让你想到人犯也是人。
还要记住:你监管的人犯里有阴谋家、天才和亡命杀手,他们可以用肥皂刻出一支可以乱真的手枪来,逼着你打开门放他们走,也可以一个监室全联合起来,在地上通气孔什么地方挖个大洞跑出去;你安插的“耳目”,完全可能是个双重间谍,他把你要了,也许你还要给他报减刑材料呢!总归一条,这里的人已经不是正常的人,他们是人犯了,你得像老游击队员一样,睡觉都要在手里捏一根点燃的香,以防睡长了没有好运。
有时顺着看守所的外围走一圈,雷东林见高墙外长着浓绿的常青树,树后的高墙隐隐绰绰,极不显眼,常青树外就是公路,行人和来往的自行车平静地穿梭往来,并没有人向墙的方向多看一眼,多数人不知道这是看守所,甚至根本就没去想,真的,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又何必费心呢?
然而雷东森子弹上膛。
堂兄雷东大处境欠佳,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这时正抱着头蹲在地上,那蹲的样子活像个狗熊。旁边的人犯就喊他狗熊,他也不理,只抱着头蹲着,身上刚被搜过,裤带也抽去了。搜身的麻子还脱下他的牛皮凉鞋,在鞋底上找来找去,把鞋根上磨亮了的鞋钉子全用钳子夹了去,弄得鞋跟快掉下来了。他由着折腾,他知道不由着折腾不行,从在床上被拖起的那会儿起,到现在才不过几小时,他比半辈子学到的东西还多,入了这个门,就得随这里的规矩,余下的事情只能靠后说。他倏忽记起以前来找东森时看到的情景,那景象与现在完全不同,那是在警戒线以外,从未进过禁区,有两回他想到里面看,东森都没让,现在却是这个样子进来了。他感到有些累,想在床上躺一会儿,床也不是床,是靠墙一溜板子,像北方的大坑似的,整个房间差不多就被这个炕占满了,还有一个过道,靠里是个自来水龙头,龙头旁边是个通到外面的便池,窗子又小又高,上面栅着铁栏杆。他脑子里大牢的情景是人在脏水里站着,四周围着木笼,比这恶多了。他寻一块地方欲躺,有人在他腿上踢了一脚,他看了看那人,再要躺下,又被踢了一脚,他说干嘛踢人?那人嘬了嘬牙,低声威胁了一句,他听清了,说要不是今天上面哄哄的都是人,老子剥你的皮,滚下去!他忍了又忍,才没冲上去揍那个家伙。他下了床,蹲在地上,想自己晦气。
外面的门响了一下,接着第二道门又响了一下,门开处,黄伍叫:“雷东大,出来。”
雷东大已经认出这个长着两条短腿的老年胖子。以前来这里找东森,似乎见过这个人,早晨进来,自己刚想把“一面之交”的盾牌和东森搬出来,还没开口,就被这个短腿胖子一顿猛熊。这会儿听到叫声看看脸色,不是早晨那么凶,可能是东森来救自己了。
短腿胖子并不和他说话,只领他走,走到一个门口,一指:“进去吧。”
门上三个黑字:提审室。他走进去,进门就听门在背后“眶”的一响。
雷东森坐在对面。一室两间,中间半截墙,墙上一道铁栅栏顶到天花板。雷东森就坐在铁栅栏那边。
“东森。”
“三哥,坐下吧,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操他妈个五拐子,我操他五拐子叔子马江礼的亲娘,老子饶不了他们!”
雷东森说:“三哥你别激动,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给我一根烟。”
雷东森给他一支烟,划火柴给他点上,雷东大隔着铁栅栏接受这一切,吸一口烟喷出来,忍不住猛的一掌眶地打在铁栅栏上。“那些杂种,把老子弄到这里来了!”他说,“等老子出去,非找他们算帐不可。”
雷东森说:“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三嫂没给你说?”他反问,又并不要雷东森回答,吸一口烟继续说,“这地方,应让他五拐子蹲蹲还差不多。”想了想,“是昨天上午,两个乡下女孩来买五拐子的长统袜……”
雷东森注意听着,听他讲出的细节,大致和三嫂讲的没有出入。他仿佛看见雷东大一个箭步冲向五拐子的情景。
“他五拐子是什么东西?”雷东大愤愤然,“仗着他的叔子是官,什么横行霸道的事都做,试问,人家十八九岁的姑娘,你能在路边当着那么多人扒掉人家衣服吗?有人心的人谁能看得下去?我让他别这样,他说,嗬,挖藕挖出个鸡巴,你算哪一截子的?我实在忍不住,我说你五拐子要不叫你女人住手,我就砸烂你的鼻梁,他说,就怕你没有种,又叫他的老婆,说给我扒光了搜,朝里头给我抠抠。他的女人泼,一扯就把一个女孩的短裤扯了下来,小女孩就像杀猪似的哭,我实在忍不住,就打上去了。”
“五拐子伤得重不重?”
“重个球,我根本没打到他的要害,昨下午他还卖了一下午货,肯定是昨天夜里他叔子马江礼出的鬼。”
“你得罪过马江礼吗?”
“要说得罪,那你也知道,就是我开汽车有两个钱,没好好孝敬他,钱是我自己挣的,买汽车是国家允许的,我干嘛要孝敬他马江礼?”
“这个我知道。我很理解这种矛盾。”
“东森,”雷东大说,“你好孬也为国家扛过枪,现在又是干警,你得为我出口气。”
“三哥放心,任何人,不管他怎样胡作非为,到时候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这是逃不掉的。”
雷东大的神经痉挛了一下,欲说什么,又没开口。
雷东森说:“这事三哥你先沉住气,由我给你办。”
“我现在要出去。”
“这不行,你进来了,出去就得要一些程序,不是说出去就能出去的。”
“那马江礼呢?你怎么一弄就把我弄进来了?是他权大?只要手中有权,别的都是狗屁是不是?”
“话不是这么说。看守所的情况,以前我也给你聊过,你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雷东大沉吟了一会:“那你能不能给我换个好点的地方?我那号子里的人多数不是东西。”
“这事我来安排,今天你先回原处,待会我跟黄伍说说,让他关照一下。”
雷东森到值班室拨了个电话到城郊,他有个同学在那当副乡长。电话一通,碰巧就找到了那个副乡长,几句对答,副乡长说,过来谈吧。放下电话,他就骑着自行车向城郊去了。
太阳很大,顶着太阳一身汗,一出城就见庄稼树木绿到天边,就让他想起东大的种种好处来。小时候家里养了十多只鸭子,他跟在东大后面放,下雨天顶块塑料布坐在田埂上,听东大讲韩信和刘邦的故事,那些故事至今仍淋着田埂上的雨滴印在脑子里。队里挑稻子自己跟在后面拾稻穗,抹过人眼东大总要故意留下一撮来让他拾,耙水田就更不用说,田里有鱼,东大把枯牛打得飞快,把水放干,只留下白鱼在泥上叭叭地响,自己就跟在后面逮,有大小孩欺负自己,东大并不断喝,只走过来一巴掌,便把大小孩打翻,东大在看守所里,也永远在他脑子里。
到乡政府时,副乡长已准备个大西瓜等在那儿了,见了老同学,哈哈一笑,把西瓜切开,红红的瓤子里透出一股凉气。吃吧吃吧,副乡长说,一边吃一边谈。副乡长说,事出的那会儿他不在场,不过听在场的人说,是五拐子太过分了。耍流氓的没有罪,管流氓的人反而有罪。东森说:“你怎么也这样发牢骚?”副乡长低头吃瓜,不语。
吃完瓜,副乡长领东森沿街走下去,走到一处,副乡长停下,指不远处一家墙上红字写着“饭店”的,说:“去那问,他家姓李,就说我让你来的,问过后你再到我这来。”东森问:“你不去?”副乡长说:“我去了不好。”东森明白他的意思,就一个人走过去,进了饭店,见到一个赤膊的胖子,就问:“你是李师傅吧?”胖子见东森穿一身警服,有些警惕,东森赶忙说明来意,并把副乡长的话捎了出来,胖子一听就放下手里的活,拉凳子让东森坐,又递烟。“这个事是五拐子不像话,”胖子说,“别说东大那个性子,就是我也差点没捺住火,在场的有上百人,谁没看得真切?别说打他两巴掌,就是打断他的腿也活该。”东森说:“李师傅,这事你能写个字据证明一下吗?”胖子一听,说:“好,你等等。”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就领进五六个人来,说:“这些人都是在场的,全可以给你写证明。”胖子找出纸来,先写了,按了手印,又让其他的人也写了,也按了手印。雷东森感激不尽,又问起五拐子伤情,大家都说他装熊。东森与大家一一握了手,告辞了。
回到副乡长处,副乡长问顺不顺利?东森出示收来的证明给他看,他说好,又说,我给你问了,两个乡下姑娘是本乡菜岗队的,你要不要去问问她们?东森说这再好不过了。
东森找到两个姑娘家时,两个姑娘却死也不愿见人,没法子,一个是由姑娘的母亲代替,另一个由姑娘的嫂子代替,所说的情况,都大致不差。
“我们要求政府严惩那个流氓。”那个当嫂子的说。“那个救我家女儿的好人,政府要好好表扬才对。“那个当母亲的说。
东森一律说那是那是,要她们都出了证明,由两个姑娘亲自按了手印。
再回到副乡长处,副乡长已把五拐子的伤情打听清楚;脑震荡,脑内严重淤血,外部软组织多处受伤,可能有严重的后遗症。
雷东森大惊:“有这么严重?”
副乡长说:“能有这么严重吗?若真有这么严重,还能坐到床上啃烧鸡喝啤酒?”
下午两点,是看守所最热的时候,天空一无遮拦,太阳火爆爆的,地上的回热一蒸,人身上就和水洗的一般,号房里就更加不堪忍受。新进来的人犯不停地骂人,老人犯则知命地不动弹。雷东大初来乍到,极不适应,热得想发疯。号房里的头头让大家一齐喊;一二三,热死了!一二三,热死了!雷东大不喊,他觉得自己的兄弟在外面管事,自己这样不好,何况东森和短腿胖子都给自己讲过,进来了,就要好好地遵守监规,等事情弄清楚,不能干邪门的事情。头头见他不喊,就过来找他。头头一脸麻子,大家都喊他“九饼”,就是一进来不让雷东大睡觉的那个。他说,小子,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喊?东大说,我不喊,外面的雷干事是我兄弟,我不跟你们起哄。“九饼”说,嗬,雷干事是你兄弟?你他妈的想用这个来吓唬老子吗?他叫身边的一个光头:“下狗,给我打他个毛毛嘴。”
被叫为“下狗”的光头嗖地跳起来,但马上又有些犹豫:“雷干事是他的兄弟,这……”
“熊,”九饼上去就给下狗一脚,“狗日的,不听老子的话?来呀,罚他一个‘看乌龟’!”雷东大被暂时搁下。叫下狗的被罚面对着马桶里的大便,那情景令人呕。九讲却很满意,过了一会儿,走过来问雷东大:“你自己说怎么办?打你个毛毛嘴还是打个熊猫眼?”东大不语,摆姿势准备好。九饼乐了:“嗬,看你个样子还不是个熊种。好吧,我考考你,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你是几?”东大头脑闪了闪,模模糊糊记得有那么回事,五就是“武”,九就是“下九流”,要挨打,等等,他谨慎地想了想,说:“四。”九饼说:“哦,四,你还是个懂事的好佬,就算你走运,我打你一拳,你跪下喊我一声爹了事。”说着就伸拳打过来,东大一挡,九饼一惊:“狗日的这个你还不服?”旁边有人碰碰东大:“服了吧,这是最轻的。”东大说:“球,我兄弟在这当干部,老子干嘛要受他的气?”九饼更不搭话,也不上,反向后退,退到一定位置,就叫一声:“给我上!”立即就有几个人跳上来拳打脚踢,东大一边招架,一边大叫:“来了哪,六监里打人啦!来人哪,六监里打人啦!”
喊声惊动了看守,上面窗口很快露出一个人影来:“住手,打什么?不想好了?”
全都立即住手,像听话的孙子往一边缩,唯有雷东大站在那里,气恨恨地两眼冒火。
外面传来闲话,说雷东森利用工作之便,包庇雷东大,给他通风报信,说雷东大在看守所根本不是犯人待遇,自由得很,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和走亲戚没什么两样。
雷东森非常恼火。所长让他不必恼火。
“地方上不比部队,”所长说,“老几辈子都在一个旮旯里转,盘根错节,情况复杂是正常现象,若是不复杂反倒不正常了。就当没这个话算了,大丈夫生天地间,要经得住风吹雨打,几句闲话算得了什么?”
东森的气平下去。所长问:“怎么样?你家兄在老黄的监里还好吗?”东森说:“不好,老黄的监里管得松松垮垮的,乱得很,打架斗殴的事非常多,牢头狱霸也有所抬头,我正想给你说呢,看能不能给东大调个监——这不算搞包庇吧?”所长说:“这算什么?调吧,别说你家兄是冤屈进来的,即便不是,这点优惠也是该有的。”想想又说,“老黄这个人,实在不像话,我给他说过多次了,他这个监这样下去,早晚非出事不可,你想调到哪个监?”东森说:“十四监。”十四监是马军的监,马军原是地区武术队的,改行到看守所,管犯人很有一套,其中一条就是拳脚上前,三句话说不好,劈脸就给你大力鹰爪,他常被批评为不够文明管理,可他的监里的纪律最好,所以东森要把东大调到他的监。“所长,”东森说,“这事我已跟马军说过了,老黄那里你去说一下吧,我直接去说不好。”所长说:“行,我去。我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说他。”
雷东森把马军叫来,在监室外等着。过一会,黄伍气冲冲地来了,两条短腿拨弄得比平时快得多,手里拎了个铐子,见了雷东森也不搭话,故意把铐子弄得哗哗响,一副撒气的样子。口中刚吸了半截的烟,也“噗”地吐到地上。雷东森知道是冲自己来的,就对马军暗笑笑,暗摇头,马军做了个鬼脸,耳语道:“这个老东西,又发神经了。”黄伍猛一回头:“你说什么?”马军忙笑:“没说什么,我们说这夏天,啊,这个这个不好过。”黄伍把雷东森看定,硬要问他谁是牢头狱霸?东森说:“老黄你这话是从哪儿说起?我说什么牢头狱霸了?”黄伍说:“那真是见鬼了呢,怎么转眼间普天下都知道我的监里有牢头狱霸了?”东森说:“老黄你别误会,我把人调出来,只是觉得马军的监里更方便些,没有别的意思。”黄伍的脸黑黑的:“当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因为我的监管得不好,出了牢头狱霸。”雷东森还想说什么,黄伍不听,短腿一拨,一扭身开了监室的门,大声叫里面的九饼,“你给我滚出来!”接着是九饼的声音:“黄干事黄干事,我可没干什么呀……”雷东森知道,黄伍又要搞把人犯往死里整那一套了,而且是冲自己来的。
东森把东大带到提审室,中间依旧隔着那个铁栅栏,递一支烟过去,把近日的情况给他说了,问他有什么想法。东大说:“东森,我相信你的话,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人民政府是不会含糊这两条的,他五拐于和马江礼手再大,也遮不了天,不过……”东森问:“不过什么?”东大就说:“东森,我是觉得你我不外,我能说这个话我才说的,自从我进了号子,我好像觉得你对我不太那个……”东森吃了一惊:“三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东大说:“譬如说,谈话不让到你办公室,就在这么个地方,中间隔着这个铁栅栏,越看就越觉得不是味,我好像真是罪犯似的。”东森说:“三哥你……”东大打断他的话:“不是我讲你,东森你也太熊了点,你是当过兵扛过枪的人,应该有点火气,他狗日的马江礼敢把我硬弄进来,你就真没有这个胆子把我硬弄出去?我在那号子里,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东森说:“三哥,你要忍耐些,我已给你说了,进了看守所这一亩三分地,处处条条都要按这里的规章办,你这是打架的事,若是经济犯什么的,我连见你都不行。”
东大良久不语,想了一会说:“那你给我换个好点的地方关。”东森说:“马军这个号子就是最好的号子了,这个号子里一般不会有打人骂人的事。”东大问:“在你的号子里成不成?”东森说:“不成,绝对不成,那样别人更会说闲话了。”
东大又是良久不语,他看着东森,眼光忽然失控似的固执起来:“说什么闲话?我是你哥,还能连这点便宜不占?你怕事也不该怕到这个程度。”东森顿时觉得委屈,他看着东大,想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然而在他的注视里东大失控似的固执不但没有回退,反而急剧地不近情理起来,他说:“东森,你我是兄弟,自小的时候我是对你最好的,这你心里也有数,怎么现在我受了人的害,你这么不出头?你一定要把我先弄出去,我要先出去,越快越好,今天现在更好,我要先出去。”东森要插话,东大不让他插:“要什么花销,你不要在乎,你抽空到我家去,找你三嫂,就说我说的,交给五千块钱去砸,不够再拿,只要把我先弄出去就行,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身上都起痱子了,东森,你来火气吧……”东森“梆”地一掌击在铁栅栏上:“三哥!”“梆”地又击出了一掌:“三哥你是怎么啦?”东大一怔,看着东森,仿佛被震清醒似的,有些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东森看着他,心中一阵迷惑。
正在这时,马军破门而入:“快,东森,为你哥的事,老黄又和所长吵起来了。”
东森立刻站起:“三哥,你随马干事进号子吧。”说着就走了出去。
雷东森到所长办公室,正见黄伍把桌子拍得山响,吹胡子瞪眼睛,活像一只刺起毛的老公鸡,所长的样子也气得不行,却又毫无办法。黄伍对着所长大喊,“你让雷东森把雷东大调出去,就是在说我的监里管得不好,我问你我哪儿管不好?逃跑的,有吗?自杀的,有吗?吃钉子吃铁的,有吗?我黄伍今年五十有九,再过一年六十,我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入党,我可不愿意随便让人踩着我。”
所长问:“谁踩着你了?你说清楚,谁踩着你了?”
“你,”黄伍说,“我好好的人犯,你为什么要调出去?”
所长说。“我已给你讲清楚了,我不想再讲了,你要想调,你再把他调回来就是了,你不要在这跟我吵!”
“我就要把他调回来!这一半天我越想越气,我好好的工作,干嘛让人随便挑刺?”黄伍越嚷嗓门越高。
雷东森走到两人跟前。
“怎么回事,老黄?动这么大的气?”
黄伍根本不看他:“我在和所长谈话,与你雷东森没有关系。”
雷东森说:“老黄,雷东大是我弟兄,又是冤案进来的,我把他调进马军的监里,完全是为了更方便一些,这我也跟你说过了,没有别的意思。”
黄伍呼地把脸转向雷东森:“你说的倒中听,没有别的意思,那我问你,在我的监室就不方便吗?是我会虐待他是怎么的?这分明是你眼里根本没有我老黄,我老黄五十有九,再过一年就六十,在你眼里也根本不算回事,你想怎么踩着我就怎么踩着我,想怎么在所长面前说贬我的话就怎么说……”
雷东森说:“老黄,你这是什么话?各人工作干得怎么样,大家心里有数,你干得好不好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你这样子干什么?”
“我什么样子?你说我什么样子?”
“不要再吵了!”所长一声断喝,“黄伍你要调人,你就调,雷东大是冤案进来,出了问题你得负责。”
雷东大回到六监以后举止失常。“耳目”反映他有时整夜整夜不睡,有时睡着睡着又呼隆一声爬起来,大叫毁了,满嘴的胡说八道。黄伍把他提出来,问他:
“雷东大,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有意和我过不去?”
雷东大说:“没有呀!我什么也没有。”
黄伍说:“那你干嘛神神道道的?”
雷东大说:“没呀,我没。”
“这么说是我冤枉你了?雷东大我给你讲,为你的事,我和一圈子人都吵恼了,你不要听什么人的戳弄来有意给我找麻烦,我黄伍今年五十有九,再过一年六十,你要和我玩心眼,没你的好果子吃。”顿一顿又说,“我给你讲明白,你也用不着玩邪的,你那点子事,本是小菜一碟,你家兄弟正在给你跑头办,用不了几日就会回家开你的车赚钱。现在你回号子,好好的,不要胡闹了,听明白了?”
雷东大点头称是。可是回去没两天,“耳目”又反映了,说雷东大还是先前的模样,跟他说他也不听,还矢口否认。
在“耳目”所说的时间里,黄伍来到监控室,果然从电视机屏幕上看见了雷东大在捶胸顿足,大喊冤枉。黄伍随即把雷东大提了出来,大声喝道:“你这一回闹了没有?”“没有。”黄伍有点恼怒,使劲把雷东大往提审室里一推,呼地关了门。
不一会儿,雷东森走进提审室。
兄弟间仍隔着那道铁栅栏。
“三哥,怎么回事?这些天你怎么老跟黄干事过不去?”
“这些天我的梦不好,东森,我的梦不好。”
“你不要胡扯淡了,什么梦好梦不好?你是在生我的气吧?我已经说了,让你回六监,这是因为所里的人事关系有些矛盾不好处才这么办的,反正你在这里也呆不长,忍一下就成了,你四十多岁的人,难道连这点忍耐力和自制力也没有吗?”
“我老觉得我出不去了,我要陷在大狱里了。”
“这是不可能的,我给你说……”
“可能的,怎么不可能?”东大的那股失控的固执劲又来了。
“不会的,这事由我给你保证!”
“东森,你年轻,天地间的事你还看不透,恐怕不会是你想的那种结果,马江礼当书记十多年,是个不倒翁,县上县下的根子比你粗。”
“我不相信根子,我相信正义和法。”
“正义和法都是狗屁,你想想,左的时候,我们家出身不好,被人那么揉那么踢,那时候正义和法是什么?这会儿,我打了流氓,反被流氓送到这里来,让自己的兄弟看着蹲班房,那个短腿胖子还动不动就训狗似的训我,这正义和法又是什么呢?”东大那股失控似的固执进一步顽强,到了不通情理的份,他说,“东森,捅开天窗说亮话,你这一回要不答应我把我弄出去,我就死也不回号子。”
“三哥,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回有人要欺负你,他们八个人,你就一个,正在割麦子,你手里拿了镰刀,那八个人手里也拿着镰刀,你的气势把他们吓住了,结果你赢了。事后我问你为什么不怕,你说关键的时候就要拿得起放得下。”
“记得。你是说……”东大说。
“你得先回号子,耐心地等着结果。不然,黄干事正拿着铐子站在外边,那样你可就要真怪我了。”
所里开了一个会,除了值班内哨的,都参加。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次会与黄伍和所长的一顿吵有关。黄伍心里更明白,所以他一进来表情就狠呆呆的,两眼向上翻,一副随时准备应战的样子。所长却显得坦然自若,好像无事似的,他先把近日所里的工作作一小结,然后重点落到监室管理上。
“最近,局里吴局长查问所里的监管情况,”他说,“我给他汇报了,我们现在有些监室潜在着很多问题,有什么问题呢?我现在从十四监开始,一个一个往下谈,十四监是马军同志管的,这个监纪律好,遵守监规,人犯之间么,也……”
所长正往下说,值内哨的干部急匆匆地推开门,说不好了,出事了。
“有人犯吞下东西了。”
“几监的?”
“六监。”
黄伍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是我的监?”
确实是六监,而且吞下东西的不是别人,正是雷东大!
“我们听到下面喊报告,就赶紧开门进去了,”值班干部说,“进去就看见他这个样子。”
雷东大被带到医务室,他脸色苍白,一副支持不住的样子。雷东森摇着他的肩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这不是找死吗?黄伍也铁青了脸站在旁边,汗出得比谁都多,也一个劲地说找死真是找死,只是底气明显不足。雷东大狠狠地看着大家,一句话也不讲,谁问他,他都像没听见一样。
所里的医生观察一番,说:“看来是得了什么急病,不是吞下东西。但情况非常严重。”
黄伍很害怕,问雷东森:“你说有没有事?没有事吧?”
雷东森说:“拿不准,现在还拿不准。”
医生给他量了血压,量完了报告:“血压很低,76/44minHg。”
没有选择,立即送医院。
到医院的透视和穿刺等检查,发现腹内脏器出血,必须立即剖腹探查并止血。立即手术。
医院的手术报告单拿来,雷东森说:“我签字吧。”他在手术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雷东森。他读着上面可能出现意外的一二三,心沉沉的。
进手术室的前一刻,雷东大才告诉东森详情,说是六监的下狗打的。下狗刚满二十岁,身强力壮,因抢劫嫌疑被收审,一身精力无处发泄,就打人,除了九饼,谁他都打,今天无缘无故趁东大不注意,一下把他扳倒,一连打了好几十拳,若不是有喊报告,也许就打死了。
“三哥,我对不起你。”东森无言,退离开去。
剖腹结果,脾脏有五处破裂,其它内脏有小的损伤四处,没有办法,只有切除脾脏。
“九处出血,不是别的数,是九,”术后清醒过来的雷东大喃喃地说,“九则大数,上九为君,九九归一,一生三,三生九,九生万物,万物劫数难逃。天要灭你,这就是你的命。”
雷东森和三嫂一起,一直守护在雷东大的床前。东大五岁的儿子也在。看着儿子,东大常会在突然间惊慌起来,说不出是为什么。三嫂和侄儿不在的时候,就由东森陪着他。
东森对他说:“三哥,你要原谅我,我没能早早把你搞出去,这是没办法的事。”
东大的眼光看着窗外很远的地方,一句话不说,神情有点悲哀。
“三哥,你不说,我就说给你听,你躺着不要动,你听。你吃苦了,这些天,我知道你肯定是怨我,也许以为我没有家族观念。不瞒你说,我确实没有,在那些难而又难的日子里,雷姓家族方面没给过我任何帮助和力量,因此我就没欠下家族什么厚恩,可是三哥你除外,你是唯一一个在我满身污烂破衣衫时把我当人看的人,即便你不姓雷,我也会把你视为永远的兄长,这一点是一丝假都没有的。我没能把你早早弄出来,是因为在看守所里面,兄弟情分没有广阔的天地,在外面也许有。在里面我更多的不是你的兄弟,而是电网上二的一截铁丝,我身上迈着电,与电网上其它铁丝连起来,功能是阻挡进来的人犯不要逃跑,我这个功能是至高无上的,甚至是唯一的,我不管人犯是应该进来的还是不应该进来的。我这截铁丝必须尽职尽责地通电,我若上了锈或断了,接着发生的事就是立即检修或调换新的铁丝上来,这是改不了的一种原则。这个话不玄。”
“看守所那些人,总是少一份人性!”雷东大突然一语打断了雷东森。
雷东森感到一阵被误解的委屈,他沉了沉,说:“三哥,你说这话是非常不对的,若是我具体给你介绍介绍几个所里人,你就会服了。”
“你要讲谁?黄伍?所长?还是马军?”
“好,我就讲这三个人。”
先讲黄伍。黄伍这个人是顺毛驴,意思是你只要把他理顺了,一他干什么都拼命,激动起来能跪下叫你爹。若是理不顺,他就处处髭毛,三岁小孩嘎子似的说变脸就变脸,他这个人心地狭窄,为人任性,却不是什么坏角色,他的前半辈子不顺,总是挨整,有点被整怕了。他比所长大十岁,一直住一个院子里,所以对所长不服,又不敢不服。
再讲所长。所长这个人怕老婆,他以前不是干这一行的,他是教师,他的老婆是他的学生;长得又高又大,活脱脱是老天爷派来管他的,也不知道当初他是怎么看上她的。所长回家,不挨骂的时候少,弄不好,老婆漏风的巴掌还要搧将上来。从当丈夫的角度看,他算是不幸的了,可这在所长方面却成全了他,家中不能呆,看守所就成了他的避难所,他几乎一天到晚呆在所里,不论有没有他的班,他都在里面转,星期天也不例外。所里其他人若有事,就说,所长,代我值个班吧,不用说,准成。所以所长是所里第一号得人心的。逢到他老婆来所里找他,大家就总不让进,遮掩子说出去了,这省了所长的许多麻烦,所长心里也感激大家。可是,所长最恨工作上失职行为,他收拾所里的工作,就像收拾家似的,容不得不顺眼的事。上面布置下来的事情,他总钉是钉铆是铆地干,有谁想从他那里通关节给人犯传信息,那是休想。可是,有二十年了,每次有死刑犯,他都是自己出钱买几包好烟送给犯人,不抽烟的就送糖,死刑犯临走时,他总要给他们点上一支烟送到嘴上,不抽烟就剥一个糖送到嘴里。而这些钱都是瞒着老婆自己存下来的。
现在给你讲讲马军……
“讲讲你自己吧,”东大说,“我想听听你自己。”
“我自己?好。我自己也许总结不好,可我给你先讲一件事。早前在部队时,我值勤的哨位下面就是一道海崖的尖角,每天每天,海水都急急地冲到尖角上,溅起大大的浪花,我们的连长就告诉我,海水在尖角上冲起,那是子弹的原则,因为海水顺着海崖过来,只有冲,别无选择,扛枪当兵站在哨位上,也一样,完成任务就好比海水顺岩过去冲尖角,也别无选择。后来到看守所,所长也给我说过类似的话,那时我只是浅浅地理解,并没有深刻体会。后来,有一次,送进来一个文质彬彬的戴眼镜的人犯,我看他谈吐很有知识,不像是一个有意犯罪的人,就对他产生了信任感,还把他当耳目,有一天他要我的瓷缸子喝水,我给他了,没想到他一下把缸的把子扭下来吃下去了,没办法,只好给他保外就医。那是我进看守所第一个月的事情,那事几乎把我压垮了,后来所长反复找我谈,我才真正体会到所谓子弹的原则在看守所是怎么回事了。你像子弹一样只有尖头向前,扳机响时你向前冲,扳机不响你就得时刻准备着。”
雷东林说到这儿停了一会,还想往下说,又打住了,心里挺难受了。
“东森,你怎么了?”
“没什么,三哥,你躺着,我回去给你拿饭来。”
雷东森骑车回家,恍恍惚惚的。妻子把东大的饭已经做好了,装在一个饭提子里,自从东大住进医院,饭都是在这儿做的。他拿了饭,没有多停留。
在医院门口,他看到公安局的车停在那里,他问司机,来这干吗?司机指指里面,说出了大事,司机不愿说得更多。他走进医院,见局里的吴局长和其他几个人正站在那说话,便走过去,吴局长一看见他就急急地迎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扯到一边,低语了几句,雷东森失声大叫起来:
“不!这怎么可能?!”
某日晚,火车站。本县马圩乡途家郢妇女梁花刚下火车,正愁天黑了没汽车回家,一辆卡车缓缓开过来,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问:“去哪?”“马圩乡。”“巧了,我也去马圩乡,上车吧。”车出县城不远,到一片空地,四周全是马尾松山坡,车一拐,拐进了松林停住,梁花被一把扯下来,还没反应过来,即被劈脸几拳打昏。梁醒后见自己躺在草地上,已被强奸,随身的行李和人民币均不知去向,下身衣服也被拿走了,只留下一件褂子。梁回忆,罪犯是个大个子。
某日晚,县三中十四岁的女学生秦丽丽送母亲上火车后回家,行到路灯暗处被一高大男人持刀劫持到一辆卡车上,开到离城二十多里的山里强奸,奸后还堵了秦的嘴,将秦绑在一棵树上,过了一个白天后又去强奸了一次才放她走,并拿走手表钢笔等物。
某日晚,火车站附近,常水乡供销社女供销员李某,被一持刀男人劫持到一辆卡车上,拉到县城外麦地里强奸,李不从,被毒打,并在李脸上划了“十”字,奸后拿走了李的全部行李、人民币和全部衣服,赤身裸体把在李丢在麦地里,天亮后李不得不向路人求救。李回忆,罪犯是个大个子,说话声音沙哑,车号记住了前面两个字“55”和后面的两个数“55”。
某日晚,火车站……
雷东大再被带回看守所,一切都变了,变得沉重窒息。雷东森同样在提审室和他说话,中间同样隔着顶到天花板的铁栅栏,一人一支烟,都不说话,许久,东森说:
“想明白了么?为什么又这种样子把你弄进来?””
东大说:“我就是不明白,死也不明白。”
东森说:“天要塌下来了,是你自己捅塌的。”
东大一愣,死死地盯着,东森不看他,只看别处。
“东森,你要说什么?”
“强奸抢劫!”东森唰地把半截香烟摔到角落里,“你强奸抢劫!”
东大手里的烟也一下被震落:“你……你什么意思?”
“你少装蒜!你自己干的事你自己知道。”
东大瞬间慌乱,又瞬间平静:“我干过什么事,你要说什么你就说。”
“我不说,我要你自己说。你说,你一共干过多少回拦路强奸抢劫的勾当?”
“我没有,我一回也没干过,我会干那种事?”
东森一字一顿地说:“事发了,我给你讲,要抵赖是没有用的,现在唯一的机会是坦白从宽争取宽大处理,如果要放弃这个机会,那你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东大看着东森,隐约觉得情况有点不妙。
“我什么也没干,”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狠狠地说:“不论谁来问,我什么也没干,我是因为打那个流氓五拐子被冤抓进来的。”
然而雷东森已对事实确信无疑。种种迹象表明,很长时间来一直被谈起的那些恶性强奸案的案犯就是自己的这位三哥,这种现实太残酷了,大无情了,却又是不容怀疑的事,他试图怀疑,但又觉得自己的怀疑苍白得像骄阳下的一滴水珠,转眼就化为乌有,他只是不断地问自己:是他吗?这种事会是他吗?
看守所像根琴弦被重重弹了一下,顿是响动起来,检察院的公诉人也来了,一天一遍对雷东大进行提审,雷东大只是神色如铁,拒不承认。他的拒不承认到底有多大用?雷东森对此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安局吴局长再次来到看守所,指示对雷东大必须严加看管。火车站一带抢劫强奸事件已经持续近两年,多次发生,一直未能破案,省地县各级都非常重视,多次指示必须破案。现在找出的雷东大虽然自己拒不承认,可多方材料证明罪犯必他无疑,案情有待进一步查清,此间务必要监管好雷东大使其不出意外。所里讨论这事,决定照例实行“外紧内松”方案,即各方面加强对雷东大的控制,而当他的面又尽力把案情说得轻淡,以求稳住他从而等待最后结局。
吴局长找雷东森谈了一次话。局长说:“东森同志,给你说个事,雷东大与人打架一案,对方已经撤诉了。”东森说:“哦,是吗?他也该撤诉了,不撤诉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局长问:“你对这事有看法吧?”东森说:“当然。我在想,与五拐子打架这事是引子,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借此发挥来陷害雷东大的?”局长说:“不排除这种可能,可是,这个问题现在已非常次要,主要的问题是,雷东大已基本可以确认为火车站恶性抢劫强奸案的罪犯。”东森问:“会是死罪?”局长点点头:“会是死罪。”局长说:“为此我想和你好好谈谈,你是他的堂弟,据说感情又好,这一次,你一定要处理好,要做有利于搞清案情的工作,不要把个人感情看得太重了。”东森说:“这一点局长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吴局长走后,雷东森又把雷东大提出来,同样在提审室,中间还是那道铁栅栏,同样都点着烟,气氛比每一次都沉重。
三哥,我佩眼你的意志,可这已经没有用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在是在你身上应验的时候了,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将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也不能例外。你不要再抗拒了,尽管你的所做所为坦白了也很难从宽,但你也得坦白,因为,除了这“一条路,你的前面再也没有别的路了,你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你看看这看守所的钢铁,你读不懂它们吗?
“五拐子撤诉了,”东森说,“这个事是领导今天告诉我的。”
“撤诉?”东大有些意外,可马上说,“狗日的他撤了个小的,诉上来一个大的。”
“这次起诉的不是他,是检察院。”
“检察院还是五拐子,我看都是一个意思。”东大说,“怎么样东森,打我话上来了吧?我就知道我这样蹲下去没有我的好事。”
“三哥,你说这个话也不脸红,你和别人可以玩花花绕,我隔着肚皮看到你的心里去了,你的心是虚的,你干下了那种事,你在强装镇定,你用不着再搞这一套了。”
“搞哪一套?你东森也这样栽我的脏?”东大一声冷笑,“强奸、抢劫,好嘛,既然这样,判我好了,还者找我谈干什么?我可不怕这一套!”东大硬硬地说,脸也全黑了,“你不用和他们内外夹攻搞我,我铁了心给你讲,我什么也没干,现在我被这么折腾,完全是身不由己,可我心不偷凉嗖嗖,我什么也没干,你要是还怀念过去的情分,就不要和他们对我墙倒众人推,鼓破一起擂,你要知道我是冤枉的,是打流氓被抓进来的,你要想法子救我!救我!救我!”
东森不语,许久,问:“刀伤怎样了?”
东大一语答:“死不了。”
雷东大再回到六监时,看到大部分面孔仍是熟悉的,两个消失掉的熟悉面孔,包括下狗,由两个新来的陌生面孔代替了。九饼迎着他走上来,给了他一拳:“小子,一刀开好了,欢迎你二进宫,这一回你来,不会有人再接你了,我们这个号子也该整顿提高了,我是组长,大家都是组员,心里有不快活的事也给我说。”雷东大说:“好,祝贺你当组长,我以后有什么就常向你汇报,现在我要向你汇报的是,我是打流氓被冤抓进来的,可现在他们硬要说我强奸抢劫,我不服。”九饼说:“这个好说,好说,人民政府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更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心不偷,凉嗖嗖,你怕什么?就是退一千步说,你强奸了,有什么了不起,搞娘们的事,最多也不过判个三二年,比我强多了,想开些,想开些。假女人,拿条毛巾来,给老雷揩揩脸。”
雷东大在一片礼遇里变得非常安宁,他目光阴阴地在每个人在目光里走。他被当作特殊的客人对待,扫地,刷厕所,什么活也派不到他,甚至连他的饭碗也都有人要给他涮,他偶尔发起火来,被发火的对方就向后缩。他直盯盯地看着九饼问他:“为什么这样?这是什么意思?”九饼说:“没什么,你的老弟是所里的干部,大家能不敬着你一点?”他不再问,神情缄默了。一连好几天他缩在一个角落里,目光看定了一个地方,一只麻色的苍蝇天天在那个地方转,转一会,在屋里飞一会,又转回来,看到第十三天,他突然产生了无限的恐惧,因为苍蝇在屋内飞行的圈子渐渐靠近窗户,在他看定它的十几天,它都是矢志不移地靠在屋子里面飞的,然而现在靠近窗子了,而且一次比一次靠近,飞到中午的时候,它甚至在窗的铁栏杆上停了两次。雷东大攥紧双手咬紧牙关,中饭也没吃,他那种不样的预感越来越强,果然,到傍晚的时候,那苍蝇嗡的一声飞过窗棂,一下就没有了。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那高高的窗子,忽然唉的一声哭出来。“它走了!”他说,“它真的走了!”九饼一伙人围上来,问他谁走了?老雷你是怎么了?问死了他也不讲。九饼打了个响指,说:“他妈的,天下的事,全是活见鬼。””
雷东森又一次骑车到城郊找同学副乡长,两个相对摇头,阵阵叹息。副乡长说,传得什么都知道了,东大出这样的事,真是没想到,平时看他也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他呢?该不是弄错了吧?
“哪里会错。”东森摇摇头,“这已是板上钉钉子的事了。现在我想来问问你,东大平时的为人到底怎样?他有没有干这种事的迹象?”
“我觉得他不该是干这个的人,”副乡长说,“要讲抢劫,他开车有的是钱,根本不值得去干那种鸡鸣狗盗的事。要说搞女人,他自己的老婆又年轻又漂亮,也用不着下那个水,就是退一万步讲,他下女人的水,手里有票子,这年头,也不是没有路子去下,哪里用得着去玩那个邪的?”
“可他总该有点什么迹象,譬如,平时说个什么话,做个什么事等等,有没有露过这方面的意思?”
“没有,”副乡长很肯定的说,“他这个人,在讲家庭成份的年头就耿得很,现在也还是耿,虽然手里有钱,却从不拿出来盘干部,只是有时请我喝喝酒,当然也不是因为我是副乡长,而是因为我是你的同学,平时对他还不错。有一回我劝他说不该把钱攥得太紧,该拿出来盘的还要拿出来盘。他说,哼,那些个东西捞得还不够吗?还要我去盘?总之我觉得东大这个人很耿直,不是干那种事的人。”
“我想见见马江礼书记和五拐子,”东森说,“他们在吗?”
“马书记不在,五拐子在,我去给你叫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
雷东森找到五拐子,五拐子正在自己的小店里卖货,见到雷东森进来,他一愣,接着表情就极不自然地强笑起来,打了招呼,递出烟,又从柜台里绕出来给东森搬凳子。
“你不用忙了,”东森说,“我来问你几句话,马上就走。”
五拐子掏出打火机,殷勤地给东森点着火,“凡是我知道的,你只管问。”
“你和雷东大打架之前,你知道他那些事吗?”
“对天发誓,不知道!他不像是干那种事的人。”
“那你把他搞起来,动机是不是很单纯?我的意思是,仅仅是因为和你打架?”
“这个么,”五拐子有些讪然,犹豫了一下,说,“事已到这样了,我就给你直说吧,把东大搞起来,这是我的意思,也有我叔子的意思,当时我们也不想把他怎样,只要想煞他的气焰,吓唬吓唬他,关他个半月一月就算了。”
“他有什么气焰?因为他先动手打了你?”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他平时见到我和我叔子都爱理不理。”
“爱理不理这只是一种态度,彼此间的关系一般化或不太融洽,这是很正常的,怎么会是气焰呢?”
“这个么……反正就觉得是那么回事,也讲不清。”
“这就请你讲这个。”
“真的没什么可讲的,若是说么……那就是那么回事,也讲不清。”
“我就请你讲讲这个。”
“真的没什么可讲的,若要说么……那就是我叔子是一乡的书记,你总要敬着点,不该那么……”
“明白了,那你呢?你是书记的侄子,对你也该敬着点,是这个意思吧?”
“东森,你不要误会,东大他出了后面的事,我们都确实不知道。”
“噢,没什么,知道不知道都是一个意思。”
东森又来到东大家,一一查看了东大的东西,他开的车,他看的书,他平时的小用具,他向三嫂问了一些情况。三嫂样子是一下老了十岁,整个神都没有了,她两眼空空地看着东森,显然泪水已经哭干,哭不出了。
三嫂说:“他这个人,结婚这么多年,我总觉得他心和我隔着什么,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
三嫂找出一张纸给东森看,说:“你看这个,这是有回他喝醉了的时候画的。当时我问他为什么总是隔着点什么?是因为啥?他就画了这个图给我看,说就是为了这个。”
东森接过纸,眼睛立即刺痛了,长条纸上是一串儿东西,一株草,一只免去吃,一只狼,跟在后面去吃兔,狼后面,是张着口的虎;一个枪口对着虎,人端着枪;人后面,一把飞刀正飞向人的后心!
雷东森浑身冷飕飕的。
按惯例,开庭的前一天,所里开了个准备会议,以便判决书下来后对雷东大的表现作出反应。一般来说人犯在得知自己死罪以后,都会有极失常的表现,雷东大也肯定不会例外,根据他的案情,死刑是肯定的了,开会前,所长找雷东森,要他不要参加了,雷东森摇摇头:“我要参加,我是一个干警,我有责任参加。”所长再劝,雷东森坚定地坚持己见,所长摇摇头,就不再阻挡了。
“雷东大要判死刑了,”在所长的开场之后,雷东森说,“雷东大虽然是我的弟兄,可是个罪犯,因此,我一定会和大家做好该做的工作,绝不使反力。”
你也没有反力可使,他想,你只要向前,因为子弹总是向前的。
“在雷东大得知自己死刑以后,”他说,“如何保证他不出事,这也是老套子了,准备一个五十斤的大镣,一个防止撞墙自杀的摩托车头盔,再加三个日夜看守的值班小组。别的,还有什么?”
一股莫名的悲哀从遥远的地方向他侵袭过来。他看看大家,大家都是按部就班的表情。
“还有就是大家合伙起来做雷东大思想工作,尽量把案情往轻处说,把生的希望说出来,使他相信自己还能活,至少还有活的希望,只要有一线活的希望,他就会坚定求生的,这样会对监管工作有利。”
你在说废话了,这个谁不知道,这已经是经验和规律,还要你来重复吗?
大家一一摆了情况,直摆到结束。那从远处侵袭而来的悲哀一直在心上压得很紧,但他紧紧锁住自己,不露声色。
第二天开庭的时候,雷东森在大门口,目送雷东大上车,彼此没有说话,雷东森只用眼睛说:“去吧去吧。”眼前恍惚看见雷东大被带上大镣和头盔的情景。
中午雷东大回来时,雷东森没有看见,听法院的同志说,法庭上的情况非常出乎意外,雷东大一反平时的抗拒态度,吞吞吐吐把什么都讲了,因为被害人中有一名妇女出庭作证,那是个外县的乡下妇女,她一眼看见雷东大,就认定是他,妇女还哭了起来,说她被害时曾在雷东大左胁下狠狠咬过一口,当庭验证,那儿果然有个牙痕,至此,雷东大就抖起来,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一切都供认不讳了。法院判定死刑。现在雷东大在监室里,情绪非常低落。
雷东森来到六监,见一切都和想象的一样,雷东大已被挂了大镣,只是头盔未戴,满面惟淬,半天不见,他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四个人犯围坐在他的旁边,像四只猫守定一个老鼠似的。他抬眼见了东森,眼泪就哗地下来了。“我被判了死罪。”他说。东森说:“知道了。”全监的人犯都盯着他们看,九饼就向大家吼:“好好的,有什么好看的?都出去,都到放风场去!”
人犯都出去了。东大又说:“东森,我被判了死刑。”东森说:“三哥,我问你,你干嘛干那些事呢?”东大说:“干嘛要干?这个你想不明白吗?你看这年头,谁有能耐谁就拼命地占,什么都占,能耐大的占大的,能耐中的占中的,占到我这一级,什么都没有了,凭自己力气挣点吃的,还有一帮人等着占你,这还有什么说的?”东森说:“你讲具体的,你到底为啥要干那些事?”东大说:“我在社会上平白无故被人欺那么多年,我心里有恨,我现在还要被人欺,我更有恨。我就是要发泄,给别人弄点疼的,这个意思就是说,在这个到处乱占的年头,一个人要闹出点事,他的力量绝不是无足轻重的,别人不都说一个人的力量就渺小吗?我看就不是这样。”东森说:“所以你就要付出代价了。三哥,你就没想到法律么?”
“想到了,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东大摇摇头,痛心地打了自己一拳。
东森说:“还有,你干吗早不坦白呢?为什么到最后才讲?”东大说:“不是很流行一句话吗,叫‘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拒抗从严,回家过年’,意思是越抗拒越没事,越坦白越有事。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东森,死前能让我见见你三嫂吗?”东森说:“能,不过,三哥,现在先别说死的话,现在只是一审,你还可以上诉,按照你这情况,判死刑是重了。”东森想,我开始说假话了。东大看着东森,眼光一下亮起来:“你说我不该判死罪?”东森说:“不该。我现在来就是给你说这个事。你要上诉,外面我给你跑着找人,是不会判你死罪的。”东森想,我就要这样说假话,一直说到你死。东大眼里的光更加亮起来。“东森,只要有救,我干什么都愿意,今天你就去找你三嫂,把我家中所有的七万块钱全拿出来,不够的话就卖汽车,卖楼……”东森说:“不需要那些钱,你只要安下心来写申诉就行了,其它的事,由我来办。”东大看着东森,忽然扑上去头抵着他呜呜哭起来:“东森,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没有我,你三嫂带一个孩子可就苦了……”东森忙说安慰话:“别这样别这样,三哥,没事的,请你相信我的话。”
雷东森微眯着眼,沉在宇宙一时间的静穆里。太阳已经退了,晚霞浑沉地燃烧起来,大水一般红彤彤地往上漫。他扶着桥栏,感到自己向上浮起直到记忆中的那个黄昏,夕阳西卞,天空湛蓝,几条晚云凝坠西山,将晚霞切割成几束巨大的辐射光,东天上显得更加空阔高远。他仰躺着,听到夹带着细碎黄花的音响飘浮在地平线远处,那么悠长,那么动心又那么永不可得。
“你说,这河里有鱼吗?”陪在身边的妻子指着桥下的水面说。
“没有,”他说,“时代前进了,水里的鱼却越来越少了。”他说,“我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到处都是鱼,随便一条水沟,干了水,都能抓上半桶鱼。那时候我常和三哥去抓鱼……”
“这一半天你老是讲你三哥。”
“哪能不讲?尤其在这样的黄昏。”他指了指远处,“你看,过了那个岗子,向前走不远,就是雷家郢水库,那时候太阳落山以后,我常拿了钩去水库里下鱼……”
妻子说:“是钓鱼吧?”
“不,是下鱼。”他说:“钓鱼是只一杆钩,鱼一来就一甩,下鱼可是几十杆钩,钩也是三道弯的,鱼一吃上就跑不了,把一条活泥鳅挂背悬在水面上,一动一动的,是引诱的活饵,夜深时大鱼看见,就过来吃。几十杆钩下下去,往往可以下上来好几条大鱼。”他说:“这法子也是三哥教我的,一般是天没黑我就去了,天黑了,三哥收工回来就过来看看,第二天天不亮总要陪我去收钩。那时迷信,说水里有水鬼,我一个人不敢起绝早收钩的。有时候我们就在水库边上过夜,拿了条席子和单被,铺在水边上,夜风从水上来,凉悠悠的,不时可以听见大鱼在水面上扑腾的声音。我们都仰躺着望天,夜越深星就越低越亮,有时半夜醒来,见三哥没有了,正害怕,他来了,抱个大西瓜,是从地里弄来的,大指甲掐一掐,一捶两半,一人一半就抠瓜心吃,吃过了就将瓜壳埋到水库的泥里去……”
“东森,我们在外面转得久了,回吧?”
“你先回一步好吗?我想一个人到雷家郢水库那儿走走。”
“一个人?”
“一个人”
妻子想了想,点了点头:“快去快回。”
雷东森骑着车子来到水库边,天已完全暗下来了,无风,水面上的天空明起一弯金亮的月牙,连同满天星斗一齐映在水里,水阔得很远,中间似有一条船在慢慢地划,细看又不是,对岸有几点微火,凝着不动,架上车顺水边走,抠一把泥在水里揉揉,极软,扑通一声扔下水去。月牙和星星都抖了起来,于是又记起昔日吃西瓜的情景,便坐下,用泥手撮地上的泥土,撮一把撒出去,一阵沙沙声便溅起在夜色里,一撮一撒,手上的泥渐渐无存。一股凉意从水面上过来,很厚很大,继而是微风徐徐,远处有一阵笛声飘过来,悠悠扬扬,如歌如泣,再一听,断了,不一会儿又飘过来,丝丝缕缕,使人不由得正襟危坐,摸一摸头发,已知是下露了,泪水不知何时流了出来。
不久二审判决也下来了:死刑,立即执行。为了稳定情绪,判决书没有先与雷东大见面。宣判大会的前一天,所里照例召开准备会议,此次的死刑犯只有雷东大一个,此外还有一批有期徒刑犯,刑量判得都不特别重,所以会议的重点是讨论对雷东大的处置程序问题。
雷东森自始至终参加了会议。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参加,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他自己。人人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知道人活在世上,最大的事情就是偏离不得。你在河边走,偏离一步就会掉下河去;你在路边走,偏离一步就会轧到车轮下去;你在人心上走,偏离一步就会坠到人心底下永远看不到的地方。他不能坠下去,所以他坚持参加会议,并且不把自己的悲哀露出来。
会上,他咬紧了牙关才没发言,这一次,该出自他口中的那些话全由别人说了,他听着别人发言,眼里却看见东大从高高的地方坠了下去,爱莫能助地痛心地坠了下去。
此时此刻,最明确的事情,他知道就是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如同站在悬崖边一个窄而又窄的板子上,自己的权力是这样有限;仅仅可以站着不动,动一动就会跌落下去,千年万年造就的原则规”定了这一切,别说是你的亲人,就是太阳和月亮从你身边掉落下去,你也只有一动不动的份。这就是人生在世赖以生存的唯一哲理的内核?
下午,他仍然跟局里的车去选刑场。
这一次是出城向南,驶到十多里外的一片山里,车拐下马路,在一片树林中的空地停住,这是一片本地特有的自然树林——琅阝琊榆,树皆高大,坚挺,树根多露于地面,盘结在山上嶙峋的石头上,树杆钢青,扭结上升,千年古意挂在树干上,高高地俯视着世间短暂瞬息的变化。雷东森身临此境,突然觉得自己小如一点尘埃,山里的微风就可以轻易地把自己卷走。
选场的走到空地中间,看了看,满意,用脚踢踢一个地方,说,就这儿吧。
雷东森走过去,把搬在手上的石头放下去。这一瞬间,他忽然对东大万分憎恨,恨不能亲手毙了他,你撮,你好好的日子被你撮掉了,这回你不撮了吧,明天,就在这儿把你送上西天。
上车前,他同样回头看了看石头,石头坚硬无情地蹲在地上,在阳光下显得白刺刺的。
这天晚上雷东大似乎就有预感,他怎么也不睡觉,只一个劲地说,我的大限到了,我要死了。半夜的时候,东森来了一下,从上面的窗子向下问:“东大,你闹什么?为什么不睡觉?”东大说:“东森啊,见了你三嫂,给她说,她还年轻,不要守了,我去了以后,让她能走就走吧,可我的儿子要姓雷。”东森说:“你不要胡想。”东大说:“我做了个梦,把什么都梦到了,你不用再瞒我了,给你三嫂讲,我对不起她,那七万块钱,让她自己用两万,剩下的五万存起来,供我的儿子上学。”东森说:“你不用再说了,先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讲。”
天刚亮,东森又来了,东大一见东森,就把昨晚他走后写的东西给东森看,说:“搞那个女中学生的事,情节不对,我把她绑在树上不是一天而是大半天,这个我全写了,你给我转上去。”东森神色暗淡地放下纸:“三哥,晚了,来不及,没有用了。”东大看着东森,“我的大限真的到了?”东森不置可否:“过一会,有人来给你读二审判决。你还有什么话,给我说说吧。”东大说:“该说的都说了,我还能不能看看老婆孩子?”东森摇摇头。东大说:“我的大限就是今天?”东森摇摇头:“过一会,有人来给你读二审判决。”东大又愣着,口中没有话。东森说:“三哥,还有话吗?没有我就先出去了。”东大摇摇头。东森站起来,出去了。
不一会,就听到黄伍在喊:“雷东大,出来。”
雷东大站起来,拖着大镣向外走,刚到放风间就看见几个武警站在那儿,他愣着。这时一个人过来向他读判决书,读的什么他全忘了,只记得一句话:“死刑,立即执行。”读完了,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说吗?”他摇摇头,黄伍给他打开脚镣、手铐,然后让他换衣服,他手脚很不利索,换了半天,终于换好了,看了看黄伍,说:“我里面的内裤脏了,我把它换下来吧。”黄伍说:“算了,别换了。”他又看看黄伍说:“我头发太长了,要理个发。”黄伍说:“不要理了。”他也就不作声了。这时武警过来给他上绑,绑得很顺,刚绑完,雷东森进来了,雷东大看看他,没有作声。东森说:“三哥,还有什么话吗?”东大摇摇头,但说:“让三嫂带好我的儿子,儿子长大了,什么都可以干千万别犯罪,别犯死罪,法律无情。”东森点点头:“还有话吗?”东大摇摇头。
东森这时想起诸葛亮含泪斩马谡,可又想不起二者有什么联系。
两位武警退到门外,另两个武警推着东大向外走。东大看着东森,忽然说:“黄干事他对不起我。”东森说:“为什么?”东大说:“我内裤脏了,我要换,他不让。”东森看看站在门外的所长,所长点点头,东森就让武警松开手,自己给他松开裤子来换,一股难闻的味道直刺他的鼻子,他给他换好了。东大又说:“我的头发长了。”东森摸摸东大的头发:“三哥,头发并不长,正好。”东大不作声。武警又推他向外走,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想说什么,张了一下口又没说,武警见状停了一下等着,他又张了一下口,还是没说,如此三次,武警见他如此,就又推他走了。
雷东森跟着走出门来,想起该给他一支烟,可发现他嘴上已叼了一支烟了,所长给的。他看着两个武警押着东大走,一个武警拿着电警棍跟在后面。大院里的情景是熟悉的,该来的人都来了。东大到车前也同样上不去车,人把他拉了上去。东森站在一边,看着东大,东大却没回头看他。东大不知道他站在那儿。过一会,其他人犯也押了出来,都上了车,一队武警先撤了出去,接着是一队刑警;接着大门开了,车启动后缓缓地走,外面警车先响起来,车出大门,外面的警车已叫成一片,叫着叫着,就慢慢地远了。
雷东森站着不动,许久许久,见面前来了一个人,嘴动着向他说话,他非常费力地锁了半天眉,才听懂对方的话:“东森,我们的清场车就要走了,你要是不去……”
“我去,”他马上说,“不是讲好的吗?”
他出去上了预审科的清场警车,直向城南开去。车窗没关,一阵风来,很冷,车窗外无边的枯黄映入眼帘,车过处,路边的树叶哗哗落下,很黄;抬头看天,天又高又远,蓝得透心,太阳明晃晃地挂着。他很奇怪,何以会如此苍凉?忽然看到一队雁正把“人”字撕成“一”字,惊慌地掠过天空向南遁去。呵,秋天了!秋来了么?这么快?季节在什么时候转换的乙他捺捺自己,自己早已穿上了毛衣。哦,秋!他头伸出窗外,冷风浴面,呼呼地响,像一颗子弹打出去的感觉。
天空,大雁已经无踪,只有空空的天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