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盲点-一个人的极限

遇见女人或男人,大家都羞涩回避,可以肯定,事情是传开了,是风一样潜行了,这一切如磐石当顶,魂孤孤地昭示着那种阴险,不然大家不会鬼祟如此。面和心不和也罢,刀子和死亡相逼也罢,软线吊着脖子也罢,总之是十字路口无绿灯,人心为此忄西惶凶狠,如同白刃高扬横空砍削,血氛血溅的味道漫天嚣张了。肉体的盲点,灵魂的盲点!

迷惘的鞭炮

遇见齐从吕,大家都羞涩回避。齐从吕认定,事情肯定传开,不然,众人不会鬼祟如此。他走进县委大院,遇到办公室主任老马,老马一如既往,冷静地向他打招呼,可他一眼就在老马脸上看到了异样,并感到老马打过招呼就想折过脸去回避。

他把老马叫住。

“马主任,”他说,“你来一下。”

老马稳舵煞闸,顺从地跟着他走。他感到老马的眼光在自己的背后扫来扫去,似乎要撕开他的皮肉看到他的心里。他感到那眼光是红色的,里面夹了些不怀好意的血丝。

到了他的办公室,老马才分寸感极强地问:“齐书记什么事?”

“那些人已经来了,你听说了么?”

老马的神情一瞬间飘忽,定格在眼光迷惑上:“哪些人?”

“查我的人,”齐从吕加强了语气,“中午到的,住在政府招待所的东小楼。好多人都知道了,你怎么消息这么闭塞?”

老马一时语噎,处世功夫露出破绽。齐从吕心里闪过短暂的快意,但马上控制了这种情绪。“马主任,你说句话,我们共事多年,你觉得我齐从吕这个人怎么样?”

“齐书记,”老马有些慌乱,这种话题超出了寻常话题之外,他显然精神准备不足,“关干这个,大院子里早有定论,齐书记大公无私,为政清廉,这不是一两个人看到的。”

“可现在事情在变,有人说我是一方皇帝,泰山压顶要来搞我……”话到此处,他突然觉得现在过多地说这个没有价值,就马上打住,“关于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小雷来了吧?”

“来了。”老马答。

“你让他到我这儿来一下。”

老马站起来,恭敬地出来了。齐从吕知道老马出门后的第一个感觉是嘘了口气的轻松。他太了解老马了,不,应该说他太了解县委大院里的这些人了。整个大院如一座塔,在四季里响动风铃,他齐从吕是塔尖上的眼睛,每个风铃怎么摆,他看得清清楚楚。

秘书小雷奉命推门进来,极为精干地站在齐从吕的面前,问齐书记有什么吩咐?

齐从吕问:“那些人已经来了,你听说了么?”

小雷答:“听说了。一共来了四个人,我去看了,”小雷顿了一下,看看齐从吕的表情,又接着说,“他们来之前,我和省里的一个同学通了电话。就是为那点事,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和司机小姜还有勤务员小宫都是证人,都可以作证。没什么可怕的。”

齐从吕问:“你觉得事情很简单,是不是?”

小雷答:“是的,事实如此。”

齐从吕含意复杂地笑了一下:“有时候,一个小卒可以吃死老将。好吧,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小雷走后,齐从吕看窗外。秋气正紧,树梢叶黄;蓝天上明净如洗,鸿声滑过后阳光开始变得生冷。他看到那蓝白条相间的电视台采访车开进县委大院,车上印着漂亮的仿宋美术字。几个奇装异服的记者走下采访车,对他笑脸围攻,样子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他的声音洪亮地叫秘书:“小雷,雷东林,你安排接待一下。”

小雷露出油亮的脑袋,三十来岁,已有些歇顶,一眼看上去有点像成熟的地瓜。齐从吕想,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纷纷传说齐从吕的儿子齐卫东和人打了起来,就在东关头子那棵老槐树酒馆里。此传属实。老槐树酒馆座落在一条青石板小街上,街两侧居民拥挤。日日拖拉机驴板车来来往往,肩挑叫卖人声鼎沸。酒馆里雇了几个女服务员。个个胸挺腿长,面目姣好,使那些好色之人,望一眼就免不了怦然心跳。有钱的吃饭,没钱的流涎。酒馆由个人承包,承包者知道钻研人心,老槐树酒馆为此大大有名,每日客满。

齐卫东和几个哥儿们在街上逛,只干一件事情:看漂亮女人。看到好的就眼光发亮。

“嘿,嘿,瞧这个。你瞧瞧奶,那条子,那眼睛,干一夜保准成仙。”

“别光叫,有种的上去挂挂。”

“其实这妞儿我以前就见过,她是百货三店的营业员,也是个骚货坯子。”

“又是臭骂,吃不到葡萄就说酸,他妈的。”

忽然发现地上有十元钱,秋风吹动,在石缝里挣扎。齐卫东大乐,指定那钱。

“哥儿们,上帝送酒钱来了。”

几个人一齐欢呼,拿了那钱,径去老槐树酒馆。十元不济事,每个再加十元。说定了,钱都掏给齐卫东捏着,成一窝蜂朝酒馆门里涌。酒馆老板是个胖子,眼神极灵,一眼看见齐卫东,赶忙将长把儿香烟甩过来。

“齐队长,来啦,里面请。”

“胖老板,请个鸟家伙?连个座都没有,你让我们坐在哪?抹点浆糊粘在墙上?”

“齐队长别急,座还能没有,来来来,我给你安排。”

胖老板左腾右挪,把几个正吃饭的顾客并到一张桌子上,很快弄出一张桌子来,有人想上去坐,胖老板一拱手:

“对不起,稍候,这儿有人了。”

齐卫东挥挥手,让几个哥们坐上去。一转眼,几个都叼上了老板从的烟,齐卫东把手里的几张纸币递给胖子:

“就这么些钱,看着办。”

“好说,请放心,马上就来。”

几个人东张西望,甩头斜眼地看女服务员。

“嗨,”齐卫东对个女服务员说,“张丽丽,你过来,别装不认识。”

那个姑娘似笑非笑地走过来:“哦,是齐队长,你可是稀客呀,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就让你过来。”

“行啊,我还要上菜哪,马上就来。”

名叫张丽丽的回身厨房,却见刚吃过出去的一个人在门口摆弄自行车,弄几下就架到门正中不动了,她断定那人已经差不多醉了。

“喂,”她过去对那人说,“你怎么把车架在这儿?碍事,快推走。”

那人看看她:“是说我?”

张丽丽说:“不说你还说谁?快推走。”

那人忽然咧嘴笑了:“小风流女,你要让我摸摸,我就推走。”

张丽丽的脸腾地红了:“流氓!”

那人一跃就蹿上来,带着一股酒味,一把揪住张丽丽的衣领,甩手就是两耳光,尔后笑道:“小风流女,这下不流氓了吧?”

笑犹未了,他忽然倒地,并在地上翻了一下,一半脸红肿起来。他揉揉眼,看见握紧拳头怒目而视的齐卫东站在身边。

“青天白日,侮辱良家女子,”齐卫东说,“快起来,滚你妈的!”

“嚯,是书记少爷,”那人爬起来,“你知道老子是谁?”

“你不是有名的东关土鳖吗?告诉你,别人怕你,我不怕你。快滚你妈的。”

“我操你书记少爷的亲娘!”

两下立即动起手来。齐卫东的几个哥们一涌而上,计划把东关土鳖好好教训一顿。不料东关土鳖人更多,挥手向后面招了招,呼啦一下就来了八个。齐卫东赶紧后退;东关土鳖们紧逼不放。两下势力悬殊,齐卫东见事急,立即指挥几个哥们背靠背防卫,自己瞅空子跳窗逃了出去,不一会儿,搬来了十多个救兵,一声呐喊,东关上鳖们纷纷溃逃,没逃走的两个被逼后退,最后退到一所房顶上,揭瓦向下砸,后来一个也借机逃了,只剩下东关土鳖一个。他守紧房上阵地,下面一齐叫放下瓦不杀,最后有几个人冲了上去。他防卫不得,被一拳一脚从房上打了下来。十多个围一个,踢死猪似的打得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烫他。”

不知是谁,迅即从老槐树酒馆的厨房里舀来满满一大木勺开水,兜头朝东关土鳖浇下去。一声惨叫,土鳖变形。

齐卫东跳起来了,一拳打倒浇水的人:“操你妈!谁让你烫的?烫死了你抵命!”

齐从吕脸涨得彤红,吐一口烟,问:“后来呢?”

齐卫东说:“后来看情况不好,就拦了一辆拖拉机,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了。”

“估计会不会有问题?”

“不会有什么问题,也就是破了点皮。”

“人死了你也会说只破了点皮!”齐从吕把眼一瞪,“你这个孽障,打架闹事是一个交通警身份的人干的事吗?你还觉得自己是个无业的毛头小青年吗?打出事来你负责。”

齐卫东嘟哝一句:“我才不怕哩。”

“什么?”齐从吕啪地一拍桌子,“你有什么不怕的?就凭你老子是县委书记?告诉你,死了人,你老子救不了你。”

“真死了人,算我是为民除害。”

“放屁!”齐从吕盛怒,“真死了人,老子第一个下令逮捕枪毙你!”

齐卫东不服气地走向另一个房间,齐从吕把他叫住。

“你回来!我问你,城关镇那辆肇事的汽车驾驶执照你为什么不还给人家?还有,河南的那个执照你为什么也不还?不都处理结案了吗?你是不是还想逼人家孝敬你点什么?告诉你,再让我查出来你有什么不检点行为,我就叫你回采石场砸石头!”

电话铃大作。齐从吕抓起电话,是秘书小雷从医院打来的。

“现在医院正在全力抢救,”小雷说,“烫伤面积较大,内脏可能也有些问题。”

“我马上就去看。”

“齐书记,依我看……你还是暂时回避一下吧。”

“为什么?”

“这儿围观的人特别多,从大门口一直排到鲜鱼巷口,都是人。我看人群里的情绪有些不对,他们好像是……”

“小雷,有话直说。”

“他们好像都希望受伤的人能死……”

“嗯?!”

“人一死,人命关天,事情就闹大了……”

“嗯。明白了。”齐从吕不想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上了。

骑车到鲜鱼巷口,果然就见到了闹哄哄的人群,齐从吕下车,拉低了帽子,在一堆议论纷纷的人前放慢了脚步。听了一会儿,大致听明白了。众多的议论只一个意思:书记的儿子不除,民愤是不会平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能包庇过去,若真死人,看谁能包得过去?

夜色昏暗,路灯不明。有人大声说:“为了全城人民的利益,东关土鳖,你就把宝贵的生命献出来吧!”

众人一阵哄笑。

齐从吕紧咬牙关,推车快走。在大门口,小雷和医院院长早已等在那里,见了齐从吕,马上把他领到一间房子里。

“情况比较严重,”院长汇报说:“Ⅱ度烫伤27%,多在面部。脾破裂,需要手术切除,身上其它软组织损伤也较严重。”

“要不借一切代价抢救!”齐从吕说,“不惜一切代价。”

门眶地响了一下,一位老者鲁莽地撞门进来。院长立刻迎上去。

“来来来,”院长对老者说:“这是县委书记。”又给齐从吕介绍,“这位是伤者的父亲。”

齐从吕站起来,伸过手去。老者狠狠地看了齐从吕一眼,却不伸出手来。

“哦,齐书记,”老人说,“你儿子打架的本领不错啊,眼看就要死人了。”说完一车身子转向院长,“院长,你出来,我找你有话说。”

院长看看齐从吕,无可奈何地地轻轻摇头。齐从吕挥手让院长自便。

“你是院长,医生都归你管是不是?”走到走廊里,伤者的父亲老何就直来直去地说,“你让那些医生停下来,不要瞧我的儿子了。”

院长愕然:“老人家,这是为啥?”

“我是他爹,我给他当个家,他这条狗命,就当送到海眼里去算了。”

“这可不行,医院嘛,就是救人的地方,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这话万万提不得。”

“院长,你不知道我这个儿子,他太不成气候了,偷抢扒拿,什么都干遍了,局里也去过了好几回,他娘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现在我这个爹管他,管急了,他还要拿刀把我也剁了。这样的孽种,留他有什么用?”

“老人家,”院长耐心地说,“消消气,其它的话以后再说,我们医院有医院的规定,并不是要不救谁就不救谁的。老人家,消消气,啊?”

老人说:“你院长当真不松口?”

院长说:“老人家,这个口松不得。”

老人说:“话就封得这么死?”

院长说:“老人家,话只能封得这么死。”

“你这个院长没有县委书记大是不是?你是被他拿捏着是不是?你是怕死人头上有浆子,抹到他齐书记的头上揩不掉是不是?给你院长说,我那个儿子大限到了,我这当爹的心里有数,就是我想救,你们也救不活他。”

老人说完,一转身走了。

深夜一点,齐从吕才离开医院往家走。秋夜很静,围在医院门口和街道两边的人都已散去。伤者脱离危险的消息一传开,人群在一片失望的情绪里观望了许久,然后散去了。

深夜的秋风吹动寂静,鲜鱼巷口的避风处亮着一盏电石灯,一副馄饨挑子在等着下夜的工人。齐从吕骑着自行车,无声地走过街道,脑子里仍是哄哄闹闹的人群。他感到事情非同寻常。

齐从吕的家在老城区一条臭水沟弯,马路斜岔下去一百米便是。他在那儿已经住了二十年,是三间老旧的砖房。天气一暖,蒿子就顺着沟岸长到屋后;蚊虫在那里嚣张;水沟臭气晃荡进窗,熏着齐从吕老少一家。早就有人提议换处房子,齐从吕不允。理由很简单:什么时候县城没了房荒,什么时侯县委书记再迁新居。为此,儿子齐卫东经常大骂老子。齐从吕不理儿子,他眼睛看着自己的良心。可是,那些同哄哄冲着自己来的人,连臭水沟也忘记了。这些人是怎么了?

他岔下马路时看到了屋里的灯光。进了屋子,见公安局长领着两个人在坐着。妻子正陪他们。他们见了齐从吕,都一起站起来。

“这么晚了还没睡?”齐从吕有些吃惊,“医院里我们不是碰过了么?”

“是这样,”李局长说,“今夜我们突击调查了事情的全过程,包括双方斗殴的人员和老槐树酒馆里的人,还有一些目击者。初步认定,齐卫东等人确定是见义勇为。那个受伤的陈二虎绰号东关土鳖,早有前科,这次他又酗酒后公开侮辱妇女。他本来就是我们的重点目标。”

“齐从吕有些困。在李局长说话的同时,他在想着对方从交通监理所所长升为公安局长的过程。这当然是他齐从吕的提名。没有别的原因,非亲非故,只因为李某能干,是个人才,虽然年龄嫩了点,可他一坚持,还是通过了。

是不是因为这个,儿子齐卫东才不声不响从采石场到了交警队呢?

李局长说:“我们的意见,在事实进一步澄清后,就宣布齐卫东见义勇为,陈二虎是罪有应得。”

“哦。”齐从吕看着对方,“是不是因为齐卫东是我的儿子?”

“若是为了这个,我是不会当上局长的。”

“上晚在医院门口的那些人,看见了吗?他们议论些什么,你听到了吗?”

“情况我们是都知道。群众不明真相,但我想,不管群众什么情绪,我们都应该实事求是。不能因为群众情绪激烈就不敢于正视事实。”

齐从吕看看李局长,一时无语。

那辆蓝白条相间的电视台采访车开出县委大院,县委宣传部的新闻干事马军坐在驾驶员旁边。他戴着眼镜,神气地看着落叶秋天的县城。县城里没有狗了,他想。齐书记一声令下,全城的狗都被套上脖子勒上了树。总共一百四十九条,他写报道时写下了一百五十条。多写了一条虚头不算什么。防止狂犬病,全城打死狗。省电视台就为这个要发一条新闻,并且专门派一个组来采访。他们拍了齐书记,拍了县城,拍了绷在墙上还没有完全晒干的狗皮,遗憾的是拍不到活狗。齐书记把事儿交给了秘书小雷,小雷就安排具体接待和陪同。拍了一天,诸事皆备,只欠一条活狗作为打狗的代表,如何是好?马军关键时候拍一拍腿:

“有了,跟我走,齐书记家还有一条!”

齐书记家的狗一身黄毛。黑嘴,竖耳朵,威风凛凛。打狗运动一开始,齐书记就要吃它的肉,可它忽然不见了。全城的狗打尽了,它才又出现。原来齐卫东做了一只笼子,把它送到别处关了。运回来的时候打狗运动已经过去,这条狗已习惯笼中日月,放在院中,吠声也比以往低了许多,完全成了一只观赏狗。齐书记再要打,儿子大吵大闹,妻子也说起情来,笼中的狗就此获得一命,现在关键时候倒发挥了作用。

一行人驱车,直奔齐书记家。

“齐书记住什么地方?”一个记者问。

马军说:“捡发臭的水沟去。臭水沟边上的便是。”

正行间,有人拦道,司机煞车,马军走下车来,问有什么事?

拦车的是一个老头和一个中年人。中年人戴眼镜,一副书生模样。马军记得在哪儿见过,好像是中学教师;老头儿一脸黑胡子,马军一眼就认出他是东关土鳖的父亲。

老头说:“喊冤。”

中年人说:“我没有冤。我只是仗义执言,想帮这个老人向记者反映真实情况。”

“你们让开,”马军说,“记者不管这事儿。”

可是记者们都纷纷下了车,将两人围住,精力过剩地打听出了什么事?是怎么回事?

“青天白日,齐书记的少爷打了我的儿子。”

“这不是人民的国家吗?”中年人说,“书记的那个儿子一向胡作非为,群众早就对他恨之入骨,可是他有老子作大树,谁也动不了他。”

记者说,“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们写状子嘛,向上告。”

马军再要驱赶,记者老王挥手阻拦,请两个拦车的上车去谈。两人上车了,车开到城市一隅,谈了一小时,两人才干恩万谢地下车走了。

“惭愧。”老王说。“记者本应是无冕之王,可我们肯定要有负他们了。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马军说:“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还是拍我们的电视吧。”

老王无语,大家都无语。车继续向前走。

老人忽然拍腿骂人:

“操他妈的。”

众人看老王,老王看天。天上的太阳依旧如故,老王又狠恶恶地骂了一句操他妈的。

车到目的地,众人扛了机器下车,马军率队前行。齐卫东在家,马军嘻嘻哈哈打招呼,说电视台拍一组齐书记消灭狂犬病的镜头,急需一只活狗云云。话一说过,老王就指挥记者开机拍狗。笼中不便,就把狗放了出来,一会儿就拍完了。几个人不抽烟,不喝水,扛上机子就走。

马军说:“齐队长再见,有空到宣传部去玩。”

上车后老王问:“打人的就是他吧?他是什么队长?”

马军答:“是他。他不是什么队长。他在交警队,当着队长的大半个家,所以大家都叫他齐队长。”

“这个杂种。”老王说。

采访车开过百米小路,带起许多灰尘,马军一眼看见齐从吕骑着自行车向回走。

老王说:“加速,别理他。”

采访车加速,扬起更多的灰尘。尘浪直扑齐从吕。他下了车,迷惘地看着采访车滚着灰尘飞远去。

回到家,齐从吕第一句就问:“省电视台的车到家里干什么?”

齐卫东说:“拍镜头的。”

齐从吕警惕起来:“拍什么镜头?”

“说是拍一组你为了消灭狂犬病的打狗镜头,少一条活狗,就来拍了咱们家的这一条。”

“什么?”齐从吕一怔,“你让他们拍了?”

“让了。怎么?”齐卫东迷惑起来。

“糊涂。”齐从吕急急匆匆在屋里走了几遭回来,忽然停住,他抓住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小雷?去通知小姜,立即把车开到我家来。马上来,你也来,让小宫也来。”

齐卫东更加迷惑起来:“怎么了?”

“真是一条糊涂虫,”齐从吕说,“他们拍了,在电视上一放,老百姓认出来,该会有什么影响?你这个孽障,总是给老子惹事!”

齐卫东无语,样子是承认老子的话有些道理。

“你在老槐树酒馆惹的事还没了哪,又要给老子惹事!你马上去把胶片给我追回来!”

齐卫东点点头,伸手去抓电话。

齐从吕问:“又拿电话干什么?”

“给交警队挂个电话,叫他们也出车去追。”

“不要那么兴师动众,派辆一般的车就行了。”

省电视台的车没有走远。从齐从吕家出来,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路边停了一会儿。第一让县宣传部的马军下车;第二有人提出意见,要去拍一下被齐卫东打伤的陈二虎的镜头。马军完成任务,下车走了,车上却为去不去拍陈二虎的事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主拍的强调社会责任感和干预生活的精神;主撤的认为插这一杠子没有多大的意思。况且只是听了老头子一面之词,万一搞错了我们别想回去了。最后大家都看头头老王。老王好久不说话,长叹一声挥挥手,意思要司机开车。主拍的主撤的此时都仰面往背上一靠,共同骂一声娘,车开了。

车在秋风里回程,行未远,一辆小车风驰电掣超过去,一扭头,停在去路上不动了。车门打开,齐卫东等跳了下来。采访车急煞车停住,老王从车窗里伸出来。

“老王,”齐卫东说,“对不起得很,找你点麻烦。”

“有话直说。”

“我爸发了话,你在我家拍的胶片不能带走。”

老王说:“这怕没有道理吧?记者采访,这是法定的工作,采访胶片如何不能带走?”

“不能带走就是不能带走,”齐卫东口气生硬起来,“那种胶片放出来影响不好。”

“我们明明是宣传令尊大人,有什么影响不好?你们这样是太有点不地道了吧?”老王的口气也生硬起来,一挥手对记者说:

“保护好胶片。”

齐卫东问:“当真不交胶片?”

“当真不交。”

“你以为不交胶片能走得了吗?”

“你以为我们不交胶片就走不了吗?”

话不投机,两下吵了起来。齐卫东一挥手,秘书小雷司机小姜还有勤务员小宫都涌向采访车的车门,拉开门就去扯摄像机。车上哪里肯让?两下你推我夺,然后一声响亮,摄像机摔在地上,坏了。齐卫东眼疾,一伸手从坏机上把胶片扯下。

老王说:“姓齐的,你在县城耍要皇帝派头还可以,如今耍到老子头上来了?你等着!”

老王指挥人,抱起坏摄像机往齐卫东的车门里一塞,然后上了自己的车,呜啦一声就开走了。看着远去的车尾,齐卫东骂一声他妈的,便让车回转。

本来也没有什么,世事纷繁,哪一天不出上几千几万件?偶发一件,处理一下也就完了。可这种事越闹越大,老王和那几个记者回到省里,四处活动,说县委书记齐从吕侵犯人身权利,扯坏胶片,砸坏并劫夺摄像机,派人派车追击、殴打记者。一声呼唤,好几家新闻单位联名上书省委,要求从严查处此事。省委见众怒如此,便责成有关部门组织调查。调查组迅速深入实地,了解有关知情者。调查上来的材料,分类成两种完全不同的证词。一是说齐卫东只是找记者们交换意见,记者们却大发其火,自己跌坏了摄像机还赖人;一说齐卫东确实打了人,砸了摄像机。前者的证明是小雷小官小姜和齐卫东自己;后者的证明人除了记者们自己外,还有十个群众。

调查组在县城一呆几天,县城里哄哄传得邪乎。众多的人都说调查组是为齐卫东打人的事而来的;还有众多的人则说调查组是为齐从吕整人而来的。有个自称叫“齐为民”的人动手写了一份材料,历数齐从吕的“十大罪状”,一份寄给了调查组,一份贴到大街的墙上。

可是几天过去,一切平平静静。

有人震怒了,在街上公开宣传人世不公。调查组下榻的招待所不断有人来反映情况。

至此,调查组又请示省委,扩大了调查的力量,地区也派员前来指导,但时间一晃几天,调查上来的材料仍大致如前。孰是孰非,难下结论。省委一位副书记致电地委,指示地委当机立断,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迅速了结了此案,以避免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地委立即召回调查组,连夜开会。

这几天,齐从吕就在家里等着地委的结论。

齐从吕彻夜失眠,眼里布满血丝。他痛心异常,也迷惘异常,自己在哪儿犯下了大罪?遭到众人如此不满呢?

几天了,地委仍无消息过来。深夜,齐从吕走上大街,主要街口仍然人多,间或有一两声令人迷惘的鞭炮。他在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碰碰一个小伙子:

“年轻人,你们对齐从吕有那么大意见,他哪儿不好呢?”

小伙子说:“谁知道,不说有十大罪状么?”

“那十大罪状你自己见过么?”

“没见过,听人说的。不过干嘛非要亲眼见呢?这年头当官的有几个是好的?”

“年轻人,”齐从吕让自己的口气更加和蔼,“这是不是有点偏激?”

“当然偏激。”小伙子说,“啥时候好人都是多数嘛。”

突然鞭炮炸起,火星四迸,夜,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