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被一种力量重重地、不可抗拒地摔到了这个地方。一片寂静。亘古如斯的青天犹如客观存在的万钧实质。紧紧碾压着这片劲峰挺出的绵绵群山。水库在山壑里铺展,白漫漫地托着一个烟波浩森的境界。
一声吆喝起来:“喂,那是不是雷东林?”
天水之间,一叶小舟醉悠悠地摇晃过来。他冷冷地打量着摇橹人,沉闷地点了点头。
小船傍岸,摇橹人悠然自得地跳下来。
“我是小岛上的姜布鱼,欢迎你啊!”
“唔。”他面无表情地握了握对方伸过来的手,恨恨的情绪昏鸦一样飞起来。我见过你,姜布鱼,我囚徒期满回县城的时候,你正红得发紫!
姜布鱼提了他的所有行装,一床被褥和一个破包,上了船,然后招呼他也上去了。小船在岸边挣扎了一下,扭过头,飘飘地向水中央那个小岛荡去。
“岛上原有三个人,”姜布鱼说,“一个考大学,一个调走,眼下就我一个人,你来了,我真高兴!”
姜布鱼显然不认识他。不认识我没什么奇怪,他想,但愿他妈的谁也不认识我,谁都把我看成石头里蹦出来的人,只有现在和未来而没有过去,可他妈的这怎么可能呢?操他先人的祖宗!他包斜地膜了姜布鱼一眼,恶狠狠地咬了咬牙。
“小岛上有四间房子?姜布鱼说,“生活用品一周下去买一回。我们的全部工作,就是侍候好三百棵苹果树。”
他没作声。上岛了,四面是水,是山,是静静的荒野和天空,一个休生养息远离人世的地方。
“姜布鱼,”他忽然说,“你不能也调下去吗?”
“我?”姜布鱼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之后恰然一笑,“干嘛要调?难道这儿不很好吗?”
他阴阴地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走向白墙红瓦的屋子,开了门,屋里全空,正中摆着一个粗糙的乒乓球台。他看到球台的存在就突突心跳。奇怪的是球台的一头竖起了一张木板床,极为别扭地把球台变成了一个别的物件。他伸手在木板床上敲了敲。
“这个,”姜布鱼难为情地笑了,“岛上没有对手,一个人玩玩的。你也爱玩球吧?”
姜布鱼顺手抄起球台上的球和球拍,碰了几下,那球碰过球台撞到对面的木板床上,碰回来,然后再打过去。
“我们来一盘?”他看着姜布鱼。
姜布鱼眉毛一挑:“现在?”
他肯定地点点头。他们动手拆那个木板床。
你姜布鱼也会打球吗?你知道,老子除了偷人和打架,就是会打球。
他抓住那个木板床,待姜布鱼解去最后一道绳子,他就把它搬下来,重重地扔到角落里。
“来吧。”他说。
那个白色的小球轻飘飘地飞起来,他骤然一拍,立刻,一道弧光飞过去,姜布鱼一愣,那个白色的精灵已啪地响过,飞射到墙上了。
“好球!”姜布鱼说。
他不动声色。
姜布鱼抓住那个蹦来跳去的小伙计,球拍又动了,球仍旧轻飘飘地飞过来,他重复先前的角度和速度,啪地一声,球没过网,却斜斜地飞到远处去了。他看了看球拍,球拍没有问题,再抬头看姜布鱼,姜布鱼正阴谋得逞似的微笑着。一股生烟蹿到鼻子里来,他弯腰抓过球,飞起一拍甩过去。他有一种本领,几乎能把任何又低又矮的球抽杀过去,带着旋转的劲力,像一股有生命的风,靠了这种本领,他一度曾杀败过县城大大小小的高手。姜布鱼见了他的球,显出了吃惊的表情,球却仍旧打过来了。他咬紧牙关,猛力再拍杀过去,球又被打了回来。紧张的节奏持续了十来个回合,只听姜布鱼叫一声:“死啦!”那球一拱头,瘫了似的在台上挨了挨,不动了。他红了眼,抓起那球猛力一打,再度抽杀,可球认定叛逆了他,总是在他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刺地避过球拍,或一拱,或射向一边,死了。他咬牙切齿,可是无用,那个白色的混帐小东西总是完全不听他的,沮丧的情绪天塌地裂般地将他陷住了。
黄昏悄然到来。
姜布鱼围着灶台,兴致很高地忙着,烧火,炒菜,一个人干。天擦黑,菜做好了,一共六个,热腾腾地端到球台上来,还有一瓶酒。姜布鱼拿来两只空碗,在他面前放上一只。
“来,大碗喝酒。”姜布鱼解嘲地笑笑,在两个大碗里哗哗地倾上白酒,“为你接风洗尘啦。”
他举起酒碗,非常勉强地一笑。
“岛上没有什么菜,”姜布鱼说,“你老弟来了,我专门买了这些。来,干吧,以后是搭档啦。”
他把碗凑到嘴边,大大地喝了一口。一股辣味刀子似的从嗓子划到胃部。姜布鱼也大大地喝了一口,高高兴兴地冲他笑着。
酒喝得很快,菜也吃得很快,闲话东拉西扯地谈一些,他发现姜布鱼张开指,插进头发恶狠狠地拽着。
“你,好像不快活?”他漠然地说。
“哦,没什么!”姜布鱼又大大地喝了一口,“没什么啊,好久没喝酒啦,来,伸过你的碗来。”
他挡住了酒瓶,不要了。
“怎么?不喝了?喝啊,咱弟兄俩在这里相见,很难得啊。来,来!”
他再次推开姜布鱼的酒瓶,沉默了一会。“你怎么也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问。
“你问这个吗?老弟,这很简单啊。”姜布鱼说,“当初,我不当干部当农民,不拿工资拿工分,放着教育局长不当,下来扛锄头,后来形势变了,就搁了浅啦。唉,真像一个信上帝的人,缚了石头到水里自沉,以为那样可以升入天国,沉了一半,知道是白白送死,待要自救,已经来不及了,晚了,老弟!”
姜布鱼向他两手一摊,做了个“什么都晚了”的表情,非常痛楚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姜布鱼:“你自杀过吗?”
“自杀?”姜布鱼说,“自杀那玩艺儿,想过。”
他阴阴沉沉地一笑:“我自杀过两回。”
“你?”
“我生父死得早,”他说,“继父讨厌我,把我看成是只会吃饭而不会挣钱的野狗。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扔出来了。我偷过、抢过、打过,很快就进了教养所;两年后出来,就又偷,又抢,又打,又进了监狱。去年,我出来了,无家无业,每天出入饭店,狗一样地舔盘子过活。盘底填不饱肚子,我就去医院卖血,不久大病一声,一口气吃了三百片安眠酮。可是没死成,被救活了,上面的头儿还指示镇上给我安排工作,镇上说:‘好人还安排不了呢,哪有地方安排二劳改?’我一口气又吞下两瓶安眠酮,这回又没死成,奶奶的又没死成!……到后来,体委那个教过我打球的教练,找人把我安到这儿来了。看看,我又有出路了,这不很开心吗?啊?哈……”
他突然歇斯底里般地大笑起来,浑身抽动,腰深深地弯下去。姜布鱼伸手拉他,他狠狠地拨去那只手,煤油灯碰翻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黑暗中,他泪流满面。
许久许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一夜他睡得不好,半夜里外出,但见漫天星斗低低地窥视着小岛,大千世界沉沉安睡,宁静拱卫着他。他呆坐着,直到东方泛白。当他回到屋里的时候,姜布鱼已经醒来了,那张惺忪的睡脸在星光中歉疚地冲他一笑。
“最主要的,是这种缠丝劲。”姜布鱼说。
闹什么玄?他想,是在有意逗弄老子?
“缠丝劲这东西,怎么讲呢?”姜布鱼说,“它是缠,是旋,是削,是扰,是推,是拉,是包涵笼盖和发射收回的艺术,是一种只能靠体验而难能用语言来传达的打法。”
姜布鱼把球拿过来,轻松自如地挥了一拍,球飞速地弹射过去,几乎没离球台就一拱死了。第二拍姜布鱼用力向回抽手,球弹射过去,一触球台,就又受惊似的跳到一边去了。姜布鱼得意非凡地又打了几个球,神态举动牵连勾挂,使人产生许多极新鲜极难见到的印象,好像一个人在漫不经心地向地上掷绿豆,每掷一粒就准确无误地打死一个苍蝇。
他看着姜布鱼。你他妈的不要神,他想,老子若不是倒了运,说不定早已是国手啦,还用得着看你这么神吗?
正是寂寞难耐的时候。给苹果树修枝、翻地、施肥,机械地做,太久了,太乏味了,该打打球了。
他们对阵站好。球神秘莫测地飞过来,他伸拍去接,没接着。姜布鱼脸上堆满耐心施教的庄重,照样神吹般地讲了那套理论,做动作给他看,然后发了一个一般难度的球给他。他毫不犹豫地抽杀了这个球,球拍击球的清脆响声送来一种快感。第二个球过来,仍然如此。姜布鱼笑了笑,凝住神,很快接住了他的球,并且稳住阵脚,然后反败为胜,打他个无可奈何。
“要好好练呐。”姜布鱼说。
操你祖宗姜布鱼!他想。
他沮丧,内心深处有一种意识,觉得姜布鱼的生活高高耸起着,球的绝技耸在生活的最尖端,它不仅仅是球的绝技,而是一种象征,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生活方式的折射,它在一种生活原则的支配下不可剥夺也不可模仿地归一种人所有。他不属于那种人。
一个月后,姜布鱼宣称他的球技大有长进,他报之以难言的苦笑。
“我学不到你那水平。”他狠狠捶着自己的脑袋。
“唉,是啊是啊,是学不来。”姜布鱼也长叹一声,拖着腔调说,“按说打球只是为感受那种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愉快,可你,功利太强,一心只想打败我,一心只想掌握一种技术来打败我。难怪啊。”
我当然想打败你,他想,我以前打败过那么多人,靠的就是这种意识:“我一定要打败你。”结果我胜了。一切对抗性的技击都要把对方打败,这他妈有什么不对?
“打球的功夫不在球内而在球外。”姜布鱼又是施教时的庄重和玄乎,“古人讲,人生在世,立身,立功,立言。我现在是三立全无,但我不彷徨,不沉迷,不怨天尤人,我认认真真地对待生活,做什么都用心去做,都视为一种目的而不视为一种手段。就为这,我的一手球才打得凑合。你所差的那点火候,就正在这个上。”
“玄了吧?”
“不是玄,老弟,是你还没有很深地潜进生活和理解生活。你在生活的表面呛了水,等有朝一日你把喝进去的那些水都吐出来,你就不觉得玄了。生活中遭到了挫折的人,不论具体遭遇有什么不同,关键的问题都是将破碎的灵魂收聚起来,踏踏实实落进生活,想出一种明确可行的原则,然后奉行它走下去,必有好境界出现。事事如此,就像这岛上的三百棵苹果树,都说年年产不了一千斤果实,可去年一年,我就叫它产了八千斤。”
他看到姜布鱼的球拍又挥动了一下,击过了那个球,他急急伸拍去接,没接到,球飞到屋梁上去了。你混蛋打的这球啊!他想。一丝妒意徐徐降临。恶骂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自卑地缩成了一团。
球仍在啪啪地打着。玩。练。
无论怎么说,他想,对抗性的搏击还是要把对方打败,生活着本身就是这样对抗性的,你抗不住,就有力量要把你打得大败。
那个名叫赛必克的少年,在和他对阵前一刻还没想到他会出现,然而他出现了。少年穿一身带白条的红运动衣,稚嫩而机敏。他觉得这少年有点像十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也有这样苗圃式的长势,他想,同样打得一手好球,可是我没有红色带白条的运动衣,我的裤子打了十三块补钉,有一回打球,一跳起来,嗤地一声,裤裆开了……一瞬间他感到无比悲怆,可他克制了自己,尽力和蔼地冲少年一笑。
他不认识这个少年,知道这个少年的存在也只是一小时前的事。他在大街上走,采购岛上的生活用品,听到过路人议论,说县城又爆出了一个乒乓高手,不单单赢得了全地区八个县的少年冠军,而且那球打得太神了。他听出了眉目,就到这个工会大院来了。少年正在和人打表演赛,他看了一会,非常失望。虽说和少年对局的人也只打得一般,可少年的球技远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精湛。正欲退场,有人出来讲话了。
“赛必克,”那人说,“使出你的真本领来,看能打到什么程度。”
少年向那人笑笑,并不说话,只回头去看旁边的一个中年人。中年人向少年点了点头。
场上情况立刻大变,少年微微弯下腰,机敏地晃动着身子。有人上场了,可是转眼大败,每局最高得球数不超过两球。满场哗然。如此换了五人,都是秋风扫落叶一般。没人敢出场了。冷了好一会台,一群人闹闹嚷嚷准备散场。这时,他不晓得怎么想也没想就走了出来。
“我来和你试试。”他说。
现在比赛业已开始。少年发给他一个低低的球,劲力很大,他手起一拍,球飞了过去,紧贴着球网。少年没有惊慌,也没有后退,就站在台前飞手一拍,球笔直地弹了回来。这个来势凶猛的球高了点,更加有利于他的抽杀,他不失时机,起手又是一拍。少年顺变退步,在离球台数步远的地方接回了这个球,他又毫不费力地把这个球砸了回去,少年紧紧咬住他砸过去的每一个球。他砸到第七拍时,少年突然跃到台前,闪电般地挥了一拍,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那球已带着一股劲风从他耳边飞了过去。
人群中哄地一声。谁都看出来,这是个险球,是少年急中生智使出的险招,虽然也许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可是竟然碰上了。一比零。
第二个球发过来,他一看就觉得似曾相识,这个球与姜布鱼的有点像,但直露而缺少内涵,他轻轻一削,球就飞过网,响一下落到地上了。
“你这球……”少年不大明白地看着他。
他非常开心,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少年。你不要急,他想,好戏还在后头哪。他握紧球拍,心里烧起多年未见的激情,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压缩收紧了。他忘了自己的对手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忘了这是一场没有多少实在意义的比赛。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杀败对手!
第二个球以后,他就发现少年比他想象得要厉害。第三个球打了好长时间,彼此紧紧咬住,难分难解。少年的打法刁钻,变化莫测,几次差点逼死了他。关键时刻,他不可思议地变得极端冷静。这是他的特点,他总会在遇到劲敌的关键时刻突然变得十分冷静。与他比起来,少年显然不够沉着,在失了第三球后就更加沉不住气了,连连打了好几个奥球,这使他激情陡增,一鼓作气直取了第一局。这一局,少年仅得十球。台外观众一片哄乱。
他像作了一个梦。他感到自己身上流贯了一种男子汉的气概,几乎陌生了的自豪感像从遥远的大雾后面挺进而来,注入了他的每一根血管,他的眼睛湿润了,嘴唇嚅动着,想尽力喊些什么。他握紧了球拍,等着第二局的开球。可是突然间,他的一切激情都凝住了,人群里,他看到了体委的那个教练,不错的,那个教练。他浑身一散,跌落般地矮下身子,说了声“不打了”,便匆匆扔下球拍,挤出了大院。
人群哄然中有什么议论,他全没听见。
姜布鱼讽刺嘲弄说:“你要是把三局都打完就好了,你准能赢他。”
“可是我看见熟人了,”他说,“一看见熟人我就像被人揭了老底,毫无兴致了。”
“要是我啊,就一定打下去,管他熟人不熟人。”
外面下着雨。透过窗上的玻璃,他看到绿岛以外的水面一片迷茫,水那边的远山全然看不见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刚才什么意思来着?”他问,“要是你为什么就一定打下去?”
“当英雄啊,”姜布鱼说,“打败了那个少年冠军,显得多威风,多了不起。”
他的脸倏地红了。
“姜布鱼!”他放声吼,“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姜布鱼吃了一吓,紧张地审视了他一会,马上故作讨好地笑了:“嘿,老弟别发火,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说你老这样毛毛躁躁,恐怕难学会我那手球。”
“你那手球有什么了不起?”他呸了一口,“不就是什么包涵笼盖发射收回吗?”
他跳起来抄起球拍,嘲弄地打了一个,意思也像包涵笼盖发射收回一个,可那球一下飞得没有边了。
“好球啊!”姜布鱼龇牙咧嘴地笑起来。
“看你这蠢相!”他手向姜布鱼一指“蠢相!”
“我蠢,我蠢。”姜布鱼频频颔首,仍然龇牙咧嘴地笑着。
“你不要笑,不要蠢笑!”他拍案而起,猛力一撞,将姜布鱼掀翻在地。
姜布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掉你这个蠢东西!摔你个蠢东西!”他挥着拳,非常希望姜布鱼跳起来和他撕打。
可是姜布鱼只当没听见他的话,也只当无意中摔了一跤,慢慢爬起来,无事地走了。
他忽然觉得很无味,甩了甩手回到床上,歪歪斜斜仰躺下去。
雨仍旧在下。无边的雨丝绵绵无尽,织出一片郁闷沉静的大网,紧紧罩住了小岛。难耐的寂寞灼人似的无处不在。
我踏着漠野走呀走
前面是硕大的紫色黄昏
我那年迈慈祥的妈妈呀
她在遥远的故乡将我静等……
歌声。姜布鱼在唱歌。歌声像天际刮来逝而不返的柔风,丝丝缕缕团团转转压进了寂寞,缓慢,低沉,粗哑,慢慢升起又慢慢降下去的声调里仿佛塞满了人生的孤独和遗憾,纯洁和渴望揉合而成的一种倾诉。他惊讶地转过脸,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直直地竖了起来。他从没听到过姜布鱼唱歌,此刻,这欲归难归的歌声在他心壁上碰撞而返,共鸣不息。他深深地激动了,泪水盈满了眼角,一动不动地直到这支歌唱完。
宁静重归,雨声浙沥。姜布鱼慢慢走到球台前去。
“要不要……我陪你打一球啊?”他拭了拭眼睛,涩涩地说。
姜布鱼点点头。他走过去,拿起了球拍。
他们一球一球地打着,缓慢得像屋外的雨声。慢慢地,有些热了,球也打得有些急。他们互相看看,难为情地笑了。姜布鱼张口想说什么,又没说,忽然用力一拍打过一个球来,他不无理解地接住了这个球。
他们配合默契。有一小会儿,他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一种新颖的与以往不同的感觉,好像一种升腾和飞跃,好像爬到岩石半腰又随时可能摔下来的螃蟹。他咬紧牙,一声不吭。
天突然暗下来,风来得很急,水掀起高高的浪头,树叶呜呜地响成一片,远远看去,那个魔样的风柱逼过来了。
他侧身伏在地上,死死地抓紧野草。云密密集结,整个天宇黑成一片,接着当顶裂缝,日射云飞,躁动不安充斥了整个天地。瞬间,一条细细的弯来弯去的尾巴从云端伸下来,越伸越长,越伸越低,蓦地,直直地插到地上,突然加粗,像是顶天立地的树干,并且通体沸腾起来,地上的水如倒流的瀑布,顺着树干滚滚淌向云天;在树干的尾部,一个巨大的喇叭口罩在地上,日光一照,灿烂辉煌。
“龙卷风!”姜布鱼高叫一声。
龙卷风在移动,龙体上下闪动着巨大的鳞片,鳞片停止闪动时,倒流的水没有了,呜呜的风声压过群山和水面,震动了小岛。他看见龙尾扫过的地方,断枝落叶和割下的山草被卷上天空,像俯仰盘旋的疯狂鹰群在追逐无处飞窜的燕雀。龙卷风!龙卷风!猛然间,他意识到这不是隔岸观火的把戏,一场狂风横扫小岛的悲剧就要发生了!
沉重的感情袭上心头。一时间他感到奇怪,我也会为这三百棵苹果树担心吗?扫就扫他妈的,我不一直希望天能塌地能陷吗?扫吧,让风把它们的青果它们的叶子统统扫个干净吧!他企图咬牙切齿地想,可是不行,上岛三个月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暗暗连接了他的心和苹果树,他一点也不晓得,这会儿鹰爪要抓走刚挂枝的苹果,他才突然感到这一点。这时候,他见姜布鱼早已失去了固有的平静,双手狠狠地插在泥土之中,变得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在那张脸上,那双眼睛几乎喷出了带血的怒火,他在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上看到了姜布鱼对龙卷风的全部态度:没有恐惧和悲戚。只有憎恨,咬牙切齿的憎恨!
龙卷风驰过群山,压到水面上来了。他看到,风在脱离山脚之前,山上所有青藤都直直地人一样地站了起来,十分疾人地颤抖着。龙尾扫到水面,水面上出现巨大的漩涡,倒流的瀑布再次出现了。大而稀的雨点重重地石子一样地砸下来,落地咚咚冬冬有声。龙尾将要扫过小岛,谁也无力改变了。
“龙卷风啊!”姜布鱼突然长嘶一声,那是无可奈何绞着切齿憎恨的嘶叫。
他掉过脸去,看到的却是姜布鱼十分平静的面孔,他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那张面孔。他妈的姜布鱼,你平静了吗?他张了张嘴,一颗雨点重重地击到嘴里,他狠狠地呸了一口,心里的狂怒更加强烈了。我操你龙卷风万世万代的祖宗!
他看着水面不断移近的漩涡,一动不动,他也想平静地等待着不幸的到来,可是不能够,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人生的克制力量是怎样的东西。他心里一片骚乱,不时破口大骂,满脑子大风登岛的悲惨景象。然而,就在他悲愤的感情慢慢升到极点的时候,龙卷风却忽然一转向,直朝空空的水面卷过去了,并且越卷越远,越卷越小;然后尾巴渐渐变细,缩回云层消失了。
宁静了许久,他才如梦初醒,看到姜布鱼脸上仍是先前的平静。姜布鱼,你看着大风来了能平静,看着大风走了也能平静吗?他想问,可是没有问。
“第一次见到龙卷风。”姜布鱼说。
“我也是。”他说。
“打球吗?”
“打啊。”
他们回到屋中,他也像姜布鱼一样平静地拿起球拍。其实,他想,风真的来了,你哭叫和不动声色不都是一样吗?他挥动着球拍,一个接一个打回姜布鱼的球。他感到第一次打得如此轻松,如此不计较得失。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降临了,像是广阔平原上移近的一道彩虹;同时,他感到一种静静的力平行着移到了球上。他冷静地保持着那种感觉,仍像爬到岩石半腰停在那里的螃蟹。
他把那种颖悟的意识延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万里无云,螃蟹还在岩石半腰。他一觉醒来就发现了这一点,只是岩石的顶端已被霞光照得清清楚楚,不再在浓雾厚雨之中了。他起身打开门,走进一片早霞之中。大自然的灵气顿时将他融化了,他感到浑身轻松,思维明晰,一切阴沉不快的情绪全都不见踪影。我要会那种球了,他兴奋地击了击双手,真的,我已感到了它,它不会再从我的心里逃走了。他想急急地奔回屋去,告诉姜布鱼,我要会你那个球啦!可突然间,像有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将他拉到水面上——那里,蓝天绿水间填满了早霞,一叶扁舟摇摇轻飏,那个叫赛必克的少年立在船头,挥手搅动霞光,向他呼喊着。
哦,哦哦!他一阵兴奋。
“姜布鱼!”他大声喊道,“老姜!你出来啊,来客人了!”
这时,蓝天绿树间的东山顶上,露出了红红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