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和韩立冬在苦水河滩上约会后的第三天,韩立冬还想再约玉儿,谁知办公室江主任找他汇报,说地区商业局来通知让他去开各县局长会。韩立冬想让郑副局长去替开,可江主任说,地区商业局电话上说,是省里下来了一批扶持贫困地区的低息贷款,据说数额还不小,研究分款的问题。韩立冬琢磨,这事儿让别的副局长去了不敢做主或办不好,只好自己去了。会开了一天。
也就在韩立冬从地区乘他那辆枣红色的桑塔纳轿车进了城之后不到半小时,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载了来永一行人也从北京回到了故道县城。
玉儿傍晚下班后进了家门,见来永坐在那里翻报纸。
“你回来了?”玉儿跟来永打了个招呼,就去做饭。她虽装得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因心中有鬼,还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来永看出什么来。
又过了两天,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韩立冬也没找她,好像一切事情都没发生。
这天上午,11点20分,玉儿收拾账本准备下班,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拿起话筒一听,是那个已很熟悉的男中音,心就怦怦直跳。
韩立冬问:“就你一个人吗?”
玉儿说:“嗯。”
韩立冬说:“约个时间,再见见面?”
玉儿说:“不行,他每天都在家。”
韩立冬急切地说:“想个办法。”蓦地想起了二愣子给自己准备的那个小西间,又问,“去城南边我的一个朋友家,行不行?那里绝对安全。”
玉儿生怕这时候有人突然闯进门来,慌乱地说:“不行,不行。以后再说吧。”就忙扣了话筒。抚住前额坐下去,才觉得摸出了一手的冷汗。
她伸出右手,使劲儿按住左胸,心脏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手心儿。而左边的耳朵,也隐隐约约地痛了起来。
玉儿永远忘不了去年的4月7日,挨的来永那一个重重的耳光。那时,城建局的老局长要调走,来永和来永父母上下活动了好一番,都以为这局长是来永的了。不料县里却任命了经委的一个副主任来当局长。来永大失所望,气急败坏,每天晚上在家里边喝酒边大骂县长县委书记组织部长是一群混蛋。又骂玉儿是个丧门星灾星,骂打她进了门,他的仕途就不顺利了。玉儿怯怯地说了一句:“你那个副局长,不是娶了我第四年上提的吗?”来永把酒瓶子往地下“嘭”地一摔:“那是我个人努力奋斗的结果,是你他妈拉个×的给我的吗?”玉儿胆子一壮,忍不住说:“你这刚当了一年多副的,就能当正的?你当不上局长,怪俺有啥用?”来永把桌子“叭”地一拍:“还敢跟我犟嘴!老子就是要当正的!”上去揪住她的头发,“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玉儿一个跟头栽了出去,头在地下撞了个大包。她咬着牙好不容易坐起来,才觉脸已肿了,牙也给打活动了好几个,连左耳朵都听不见了。脸过了四五天才消了肿,而耳朵过了十几天还没完全恢复听力。后来,一到下雨阴天,这只左耳朵就隐隐作痛,连着脑子里一块儿痛。打那儿,她接受了教训,任来永怎么谩骂,自己只连声说是是是。
桃林二建的贾经理又来电话,说请韩立冬去坐坐。这已是第三次邀请了。还说开车来接,最好只去他一个人。本来,批发市场这个项目的建设,韩立冬已召开了局长办公会,同意交给桃林二建了。贾经理请韩立冬去,无非是为了进一步加深一下感情,再砸一砸这个事儿。韩立冬想,去了之后,除了喝得晕头转向,贾经理肯定还得给安排别的节目。而那种节目,是绝对不能办的。刚要拒绝,忽又记起上次老贾给留下的五千块钱。那个信封,必须尽快还给他,以免后患无穷。但他又不想带局里的人去,甚至都不愿让自己的司机开车去,担心他们去了再节外生枝。想了想,就给二愣子打电话,说:“你送我去桃林一趟,有空不?”二愣子一听,说:“没问题!”韩立冬说:“咱早点儿走,下午两点半,我在邮局门口等你。你别上局里来接我。”二愣子说:“明白!”
车子驶出了县城,韩立冬才对他讲了此行的目的,说:“今天去,你跟老贾也认识一下,批发市场施起工来,我给说句话,你从他们手里承包一部分土石方活,干上两个月,问题不大。”
二愣子说:“那可太好了!干这种工地活,比跑长途又安全又合算。再说,经费在你手里掐着,跟他也好结算。”
车子驶近了苦水河东大桥,那黄黄的、浩荡北去的河水,让韩立冬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的目光扫射过桥北侧的那一片碧绿的草滩,突然看到了河滩上方掩藏在玉米地里的一片梨园。嘿!前几天怎么没想起它来呢!
他让二愣子把车停在桥头一边,自己一个人去了那个梨园。十几分钟之后,走回来,车子继续往前开。
二愣子说:“哥,小朵已经去县二小上课了,挺好。刘校长也没多要钱。我几次提出,请校长跟你一块儿坐坐,她坚决不来。我又带了一箱酒两箱牛奶去了她家,她也坚决不收。嘿,还真有廉洁的领导呵!”
韩立冬笑笑:“不收就不收吧!我这个老同学,是个老先进了!明后天,我给她打个电话,表示感谢。”
到了桃林二建,贾经理早已在办公室恭候。寒暄了几句,韩立冬就把那个信封拿出来,让二愣子去放在了贾经理面前。贾经理很是意外,刚要推让,韩立冬一脸严肃地说:“老贾,这事儿是这样,你送我的鱼、桃子、海产品我收下了。但这个5000号炸弹,我坚决不能收。工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保质保量按时完工,我就按合同条款把工程款全部给你,绝对不拖欠你一分钱。”贾经理知道碰上个真不收礼的了,只好挺尴尬地说:“韩局长,那就听您的吧!”又要留下吃饭,说附近有一家炒鸡店很有特色。韩立冬笑笑说:“才几点就吃饭?”站起来,就告辞。贾经理见二愣子出门去了,悄声儿说:“韩局长,晚上就在桃林住下吧!我给您准备了个挺有特色的小玩艺儿,您在百忙之中也放松一下。”
韩立冬笑笑说:“谢谢!”到了公司门口,二愣子忙开了车门,韩立冬钻了进去。这时,二愣子按韩立冬事先的安排,突然把两箱皇后特酿从车里搬出来,放在了地下,说:“贾经理,这是韩局长送给您的!”不容贾经理反应过来,开上车就跑了。
车子朝城外驶去,路过那个贴着蓝色玻璃幕墙、鹤立鸡群的财政局大楼时,韩立冬不觉想起了小乔,心又忍不住怦地一声跳了起来。
二愣子说:“哥,你真行!是个当县长的材料。不贪不沾,问心无愧,才能担当大任。”
韩立冬说:“能担多大的任,现在很难说。故道县的庙就那么大,当个最大的官也不过七品。不像人家省城的厅局,有个团省委副书记是个小媳妇,才二十八呢。再说咱这个市场吧,不收他的钱,你老哥能吃得饱,睡得踏实。盖好了全县开天辟地的第一个大市场,既方便了老百姓,又让小商小贩发了财,还是我的一大政绩,也给我那个副县级加一加油。可是真要收了他那5000,你去检查他的施工质量,肯定心虚心软。他偷工减料、不按标准施工,你敢查他吗?查起来硬气吗?要是大棚盖起来了,轰隆一声塌了架,砸死了人,咱这40万泡了汤,赔偿死伤者几十万,我再进班房,两个方面比一比,哪个合算?”又说,“还有,他给提供的小姐,也绝对不能碰。你别看老贾这工夫为了揽这个工程这么热情,可我真碰了他给找的小姐,到了结账的工夫,他跟你多要几万块钱,就有要挟你的理由了。要是再拿出一盒录像带来,不就更麻烦?”
二愣子笑笑,说:“大哥也太小心了!”
车子开上了苦水河东大桥,韩立冬朝北边梨园的方向瞅瞅,想起一件挺重要的事:“愣子,明晚我再使使你那摩托。”
二愣子说:“哥,你要是晚上有事,我开这车送你去不就得了?要不,就你开这车去。骑摩托总是不大安全。”
韩立冬笑笑:“我也锻炼锻炼吧!”
第二天上午,韩立冬又打电话到商场财务室,出纳员小李说玉儿去了银行。
玉儿中午回到家,刚要做午饭,电话铃响起来,她的心又是一惊,忙去接了,却是来永打来的:“我现在天河呀!临走没来得及告诉你。”
“那,你今晚上能回来不?”
“回不去了,可能得后天吧。来市建筑设计院请几位老总给审核一套图纸。”
“那好吧!”
中午已无心吃饭。她故意晚去上班十分钟,在路上找了个公用电话,见四下无人,给韩立冬打了一个。
韩立冬大喜:“这样吧,晚7点半,你还在老地方等我。”
“好吧!”放下话筒,玉儿只觉额头、前胸、后背都出了汗。
尽管来永说不回来了,可她还是非常担心,就写了个条子“我上秀娟家去了”。又打电话给秀娟,说去一个表姐家看看,怕来永不愿意她跟穷亲戚来往,谎称去了秀娟家。秀娟说:“明白。要是来永来电话,我就说你刚走。”
这次,韩立冬仍用摩托车载了她向苦水河方向驶去。但在桥头上就扭向北,沿着河边不太宽的土路,开了几分钟,来到了一片黝黑的果园的寨门前。下了车,韩立冬推车进去,到一间小屋前,停下车,跟一个看园男子小声说话。玉儿用黑纱巾遮了脸,立在一株树后。借着暗淡的煤油灯光,看了看眼前的树,是梨树。还隐约看见叶子中间挂了些核桃大的小梨。
看园男子从她身边走过去,进了林子的黑暗之中,不见了。韩立冬招呼她过去。在离他还有三四步远时,就扑上来抱住了她。一阵子狂吻之后,他在树底下铺上了塑料布、毯子,又去吹灭了煤油灯。“今晚不会有雨了,我昨天看了气象预报。放心吧!”
“他不会去告诉别人吧?”玉儿担心那个看园人。
“绝对不会的。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从老家来承包了这片梨园。他的香梨,每年都是我给联系卖了的。跟我非常铁。这人也非常老实。上回,嗨,该上这儿来。当时,嘻嘻,怎么没想起来呢。”
“你是色迷心窍了!”
“喔,对!”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韩玉冬仍如一头凶猛的公牛,但玉儿却仍反应平淡。他也不怪她。她的双手扶在他的背上,他觉得她腕子上的一只硬硬的物件硌着自己的肋骨,有点儿凉。
“今天来戴上它了?”
“你送我的,还能不戴?”
他感到了欣慰,问他:“还是没有那种感觉?”
她柔声说:“没有。”
他说:“会有的。这么美的个女子,一定会有的。”一时,他觉得自己成了征服一匹野马的骑手,非常骄傲、得意。
玉儿从梨树的枝叶间望上去,天空辽远深邃,一颗颗晶亮的星星,在没有一丝云朵的天幕上闪烁。没有月亮。
估计已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玉儿说:“行了!咱们走吧?”
“不,咱到凌晨三四点钟再走。”
“别!他有时候半夜回来,要是到了家,见没人,不就坏了?”
“那,你就说回娘家了!”
“不不!可不能在这儿太晚!”
韩立冬说:“那,就再呆会儿!”又想起了什么,说了县委组织部召集全县科局长乡镇负责人搞副县级干部人选民意测验,自己得票最多,排第一名的情况。玉儿自然替他高兴,说:“你们老韩家,老坟上冒出烟来了!”
“那,你这个实质上的县太爷夫人,不祝贺我一下?”
玉儿吻了他一下,撒娇道:“我前几天不是已经祝贺过你了?”又问,“什么时候去上任?”
“没任命,还是一个零。”
“那,任命了呢?是不是像七品芝麻官似的,戴个乌纱帽,穿着红官袍,鼻子上俩白圈儿?嘻嘻!”
“我是小丑呵!”
“哼,有些臭当官的,可不就是跳梁小丑?”
“你那个乌龟男人是不是?”
“你!”玉儿不高兴了,韩立冬忙赔不是。玉儿的情绪一会儿就好了。
韩立冬说:“过几天,等等再说吧!”又说,“我要是当了副县长,她还老跟我闹,我就跟她离!”
“那你不就是陈世美了?有的再婚夫妻,婚前热乎得了不得,婚后反而觉得不行,又离了呢!”
“咱俩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一个老公羊,一个小母羊,天生的一对儿!”
“我要是老了呢?”
“那就白头偕老!”
“你!”玉儿搂住他的脖子,哭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8点,韩立冬要去县政府吕副县长那里开财贸会,因路不远,他又比较廉洁,就没坐轿车,而是骑自行车。走到邮电大楼门口,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叫“韩书记”,声音还挺耳熟的,忙下了车,回头一看,却是湾岔乡卫生院的大夫桂枝。
桂枝体态比原先胖了不少。红光满面,眉眼里全是笑,说是来县卫生局开会。
“挺好吧?”不等她回答,韩立冬就说,“看神气儿就是挺好。”
“那,还不是当年多亏了您。”
“不不!主要还是你个人的努力。”韩立冬又以领导和兄长的口气说,“继续好好干!”
桂枝仍笑着点点头,说:“韩书记,有空去湾岔看看。我给你全面检查一下。快四十岁了,每年都应该检查一次。特别是你们当领导的,工作太忙,太劳累,更要及时检查,防患于未然。”
“好,好!谢谢!”他的目光扫过她那鼓得老高老大的胸脯。“当妈妈了,是不是?”
她不好意思却又掩饰不住内心的幸福,笑着说:“是呵!生了个丫头,一岁多了。”
“好,好呵!我就给你补上个恭喜啦!”
“谢大哥!”
韩立冬看看表,离开会还差十分钟,他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忙说:“我还有个会,以后再联系!”
桂枝却很迅速地把一张“医民联系卡”递给了他:“大哥,有事给我打电话。”
开会听吕副县长做指示时,韩立冬一直心不在焉,一会儿想桂枝那张牡丹花般的笑脸,一会儿又想玉儿那双似乎能看透你心底的冷艳的眼睛。回到办公室,他取出桂枝给的“片子”来,见上边印着“副院长”。嗬,进步得好快呀!
四年前冬天的一个晚饭后,湾岔乡党委书记韩立冬正准备看看上边发下来的文件。那文件一个多月以来积了一大摞,还没顾得上看。他那些天一直忙着各村冬季的村舍规划。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门开了,轻手轻脚进来个年轻姑娘。他不认识。
“你是……”
姑娘走到离他一米多远的地方站住了,大大方方地望着他,没有那种不出门的农姑的扭扭捏捏。“我叫桂枝,今年从平川医专毕业的。现在乡卫生院。”
“噢,白衣天使呀?有啥事?”韩立冬仍没让座,心里还惦着那一大摞文件。如果文件中有比较急的,让自己给耽误了,上边会怪罪下来的。
“我是来告夏院长的状的。”
“喔?”
“我已经忍了四个月,再也忍不下去了。”说着,女大学生的泪就流了下来。
韩立冬吃了一惊,莫非那个又黑又瘦、大马虾似的卫生院长老夏欺侮她了?平日里,只听说那个夏院长贪杯,是个酒鬼,却还没听说他贪色。可脸上仍挺平静,说:“乡卫生院归县卫生局管。你要告,找卫生局长才是正找。”
桂枝的长睫毛上挑着几粒亮晶晶的泪珠儿,说:“这我知道。我是想,如果您说句话,这事儿能解决。”
看来不是那类事儿。韩立冬轻轻舒了一口气,就说:“你说吧。”又一指桌旁的椅子,“坐!”不知怎的,对她有了一些好感。
桂枝慢声细气地说了起来,她家是本乡桂家庄的,那个村很穷。全家省吃俭用,好不容易供她上下那个三年医专来,学的是外科和妇科。她是全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了业一腔热血想好好当个拿手术刀的大夫,为乡亲们效力。分到乡卫生院后,夏院长先让交了3000元什么风险抵押金,才勉强收下她。却分配她去打扫卫生,说是先实习。桂枝不出几天就把脏拉巴叽的卫生院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打扫了两个月卫生,夏院长还不分配她去看门诊。而院里最缺的就是外科大夫。伤病号来了,连轻伤和阑尾炎的小手术也做不了,要送到十多里外的县医院去做。她去找了三次夏院长,夏院长连看也不看她,伸着黑瘦的长脖子,拉着长腔说:“着啥急呀!年轻学生,多实习实习有好处!”桂枝又打扫了一个多月的卫生,一个中年护士悄悄地对她说:“傻丫头,别傻干了!啥实习锻炼呀!你刚来,还不知道院长的规矩哩!”“啥规矩?”“以往刚分来的学生,刚调来的医生、护士,都得先请院长喝上一壶。他最喜欢喝五粮液,一顿能喝八两。再递上个红纸信封,里边起码得装上660块钱,六六大顺嘛!特别你是学外科的,外科医生是个肥缺,收红包最容易。他能轻易把手术刀交给你?”桂枝想了好几天,还是没有下决心请夏院长喝一壶,也不愿送个“六六大顺”。660加一瓶五粮液再加一桌菜,得1000多块。自己哪有?不还得借?上哪儿借?她为难地掉了好几天泪。直到昨天晚上才下了决心,竟是找乡党委书记告状来了。
“俺交的那3000块钱,是找了12个亲戚朋友借的。还有,俺打扫了四个月卫生,院里每个月只发给60块钱。按县里的规定,专科生就了业,工资起码得发140多块。”
韩立冬心头的火已经冒起来了。他望望她——眼睛依然泪汪汪的,清澈明亮,且透出一股子正气。
“你在学校里成绩怎么样?”
桂枝把一张纸片展开来,放在韩立冬面前。韩立冬看了看,表上写着,连续三年都是优秀学生,理论成绩和临床成绩全是“优”。
“做过什么手术?”
“协助中老年医生做过腿部骨折等五个中等手术。一般的外伤、急性阑尾炎、男女结扎、接生、剖腹产手术都能做。”
韩立冬点点头,说:“你先回去吧!”
桂枝走后,韩立冬无心看文件了,先喷了一口长长的怒气,拿起电话打夏院长家。夏的老婆说:“有人请他吃饭。”韩立冬问:“谁请他?在啥地方?”夏的老婆挺横,说:“不知道!”就扣了电话。韩立冬火了,又把电话拨了过去:“哎,你马上去给我找老夏!让他马上上我这里来!我是谁?韩立冬!”夏的老婆一时想不起谁叫韩立冬:“你是谁?谁?啥冬?”韩立冬厉声道:“我是乡党委的韩书记!韩书记!听清了吧?”
过了半个多小时,夏院长在一个中年人的搀扶下来了,脸已喝得黑紫,眼也斜了,腿老划圈儿。一进门就愣怔怔地问:“韩、韩书记,你叫我、我,有、有啥事?”
韩立冬瞪着他问:“喝的啥?五粮液?喝了八两?”
夏院长说:“哪、哪有五五粮液呀!喝的……他娘的皇后特特曲……也就六六六两……”
“是谁又来报到了?摆的报到酒?还得使红纸包上个六六大顺!”从没拍过桌子的韩立冬“啪”地把桌一拍。
“……呃?”夏院长的酒突然醒了一半,“韩韩韩书记,你啥啥啥意思?”
韩立冬指着他说:“啥意思你心里明白!按说,你这个卫生院不归我管。今天我只给你建个议。桂枝是个外科大学生,来了四个月了,你为啥光让她打扫卫生?”
“这个……这个这个……”
“你不用这个那个的。这事儿,你看着办吧!”韩立冬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六六大顺?该送你一包六六六尝尝!走吧!我还要看文件哩!”
第二天一早,桂枝就被安排去了门诊部,四个月的工资也补发了。但桂枝却一直没去感谢韩立冬。
过了几个月,韩立冬听到了群众的一些反映,说桂枝的服务态度相当好,技术也相当不错。过去农民患阑尾炎、摔伤、骨折、烧伤之类的伤病,都是要送县医院的,现在全由她来做。男女结扎绝育手术,做得又快又利索,刀口很小,愈合很快。而且从不收红包不吃请。农民们亲切地称她是乡卫生院的“一把刀”。有一天早上她起了床,推开门一看,门外边居然放了三篮子鸡蛋,两篮子苹果。她不知是谁送的,就把鸡蛋、苹果全拎到了病号食堂。
第二年的8月汛期,天老下大雨,苦水河发了大水。韩立冬连续五天五夜在河堤上指挥筑坝抗洪,被淋成了重感冒,扭伤了脚腕子,还披着雨衣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去查看水情,对干部和农民鼓舞很大。这天,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刚一进窝棚就栽倒在地上。副乡长忙把他架到床上,又让人去叫医生。匆匆赶来的却是在大坝上值班的桂枝。她先用手摸摸韩立冬的头,又把体温表给夹到腋下,再给量血压,用听诊器听胸部。又问哪里不舒服。然后,让他吃了药,挂上吊瓶输液。又双手握住他的左脚腕子,给按摩。韩立冬只觉那一双手又柔软又有劲儿,肿得老粗的脚腕子也似乎不大痛了。输了十几分钟液,韩立冬就睡着了。醒来才知道睡了四个多小时。听棚外大雨仍在哗哗地下着,看桂枝在棚的一角双手托腮,望着大河里汹涌浑浊的浪涛出神。他觉得下身憋得难受,就起身要去解手。桂枝知他想干什么,就去拿了个脸盆来,说:“在屋里解吧。”韩立冬却不好意思,说:“要么,你穿上雨衣,先到外边……”桂枝望望他,说:“没事呀!我是医生。”韩立冬却仍不好意思,说:“那,我到外边……”桂枝只好说:“好好,我到外边。”就穿上雨衣出去了。过了几分钟,桂枝进来了,看看脸盆,问韩立冬:“怎么?解不下来?”韩立冬涨红了脸:“不要紧,可能是发烧烧的。”桂枝想了想,说:“您先坚持一会儿。”就穿上雨衣出了棚子。韩立冬又下床去,咬牙切齿地解,站着解不出,又蹲下去解,还是解不出。小肚子憋胀得挺难受。这时,他才体会到了“活人让尿憋死”的苦头。听得棚外有了说话声,忙又上床躺下。几个村干部进来了,找他汇报抗洪的情况。过了一个多小时,桂枝被淋得像落汤鸡似的回来了,手里拎着根长长的塑料管。韩立冬这才明白她是回乡医院取导尿的器械去了。桂枝让村干部们都出去,并让一个守在门口,不让外人进来。
韩立冬这时就更难为情了,说:“我自己来吧!”
桂枝瞥了他一眼:“你自己?你会吗?”
又是那一双柔软的有力的手,捏住了他的那个挺关键的东西。开始,导尿管插进去了一截,慢慢地再往里插。韩立冬就眼瞅着棚顶,咬紧牙关,双手死死地抓住床板,忍着那股子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儿。终于,管子插进去了足有一尺长。桂枝说:“好了。”但塑料管的另一头垂到床下的脸盆里,尿却流不出来。桂枝说了句:“摔了个跟头,吸尿器给摔到水沟里去了,找了好一阵子也没找着。”就低下头,用嘴含住了导尿管的一头,用力吸起来。韩立冬顿时窘住了,连说:“别别!我来吧!我来!”桂枝却不理睬,缩起腮帮,用力去嘬那个管头。嘬了几下,尿仍没出来,再嘬,一股子热尿“刷”地冒到了口里。桂枝忙把管头放到脸盆中,看尿顺着管子流了出来,才把嘴里的尿去吐到棚外,拿过一只缸子舀了桶里的雨水漱了口。又用那只柔软有力的手轻轻地揉动按摩他的小腹部。韩立冬满心感激和过意不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直导了十几分钟,竟导了小半脸盆,看上去足有两三斤。他这才感到轻松多了。
到了下午,韩立冬的高烧退了,尿也能自己从管子里流出来了,就要去查看河堤的防洪情况。桂枝给他把塑料管打一个结,系在腰带上。他拄着棍子,和乡村干部走进了风雨里。在大堤上又坚持了五天五夜,桂枝每天都来给他检查。到第六天上午,雨停了,滔滔洪水也落下去了半米多。堤内的庄稼、村庄都保住了,抗洪指挥部才撤回到乡里。
韩立冬受到了县和地区的表彰。县委宣传部的新闻干事为他写的通讯《挺立在抗洪抢险第一线的乡党委书记》登在了《平川日报》头版上,还配发了一幅胡子拉碴的他挂着输液瓶和乡村干部在棚子里研究抗洪方案的大照片。桂枝也受到了县里的表彰。韩立冬对这个既淳朴、实在、认真,又有文化的姑娘有了很大的好感。
又一年秋季的一天,文书送给韩立冬一个大红的请柬,打开来一看,却是桂枝邀请参加她的婚礼,还请他当证婚人。文书说,新郎是桂大夫的高中同学,至今仍在村里当农民。
胡泊收拾整理着自己布置的小暗室。这暗室是前几年冲洗放大黑白照片用的。这几年流行彩色照片,都是上小三的影楼去冲扩,小暗室就很少用了。他把一些物品归拢了一下,却找出来一套农姑装。高领、红底、镶黄边、绣着月季花的褂子,红色的裤子,左裤腿上也绣着月季花,还有一双大红的绣花布鞋。是小三经理想上个农姑装的摄影项目,让胡泊去买的,还没给他送过去。
胡泊拿起那件红褂子,看了看,心不由得“忽悠”了一下。
那还是22年前,他和金大章、李长胜在南部山区的那个小村下乡当知青的工夫。胡泊平时爱摆弄钟表、自行车什么的,村里乡亲就常找他帮忙。
这天,胡泊又在屋里给一个村民大叔修座钟。那钟打买了七八年就没修过。在农家房里烟熏火燎,齿轮、发条上全是油泥。胡泊用块从拖拉机手那里搞来的旧棉纱,擦了好半天才擦出点儿黄铜色来。
金大章来叫他,神秘兮兮地。
“干什么去?”
“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
金大章领着他出了村,转过一片苹果园。那果园被浓绿的刺槐围起的篱笆遮着,从枝叶缝隙里可以看见园内的树上挂着一个个青色的果子。
“偷果子?不干不干!”胡泊住了脚。刚到那小村时,金大章常约胡泊、李长胜出去偷西瓜、偷甜瓜、偷萝卜、偷地瓜、偷豆子。有一天晚上去偷西瓜,让个看瓜的人拿土枪追出去一百多米,差点儿丧了命。
“不不,绝对不是偷东西。是,是……你去了就知道了。”
跟金大章又走了一段路,前边是一片菜园。胡泊还要往前走,金大章一把拉住了他,伸手一指:“你看!”
绿色的菜园子里,有个红衫子人儿在推水车,那衫子在落日的晚霞之中,犹如一朵红艳艳的玫瑰花。胡泊定定神儿,看清了那是个大辫子农姑,推着水车一圈一圈走着,不时还把搭到胸前的大辫子挑到身后去。虽看不清她的模样儿,但从体态上看,姑娘长得挺匀称,个头在一米六左右。
“走!找她拉拉去!”
“不不!俺不去,不去!”
“走走,你看你,像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叫驴!”
兴许金大章想找个伴儿,不由分说拉着胡泊过去了。见了农姑,金大章脸皮厚,自来熟,打了个招呼:“哟,雪儿,推水车哩!”全村的十几个俊巴点儿的大姑娘、小媳妇他全能叫出名来。
农姑似乎见过他们,没吭声,只点了点头。金大章为了防止尴尬,忙笑容可掬:“俺洗洗脸,喝口水。刚才,拔草去了,弄了一头土。”
农姑就停了步子,让金大章在水车旁的石槽里洗脸洗手。胡泊却不敢看那农姑,也低着头去洗脸洗手。
金大章跟农姑搭讪了没几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水车木杆,殷勤地说:“我帮你推,你歇会儿。”不由分说就推了起来。
农姑显然有些累了,在一旁站了站,喘息了片刻,就拿一把锨去看水沟。胡泊转脸看,园里种了几畦芸豆,几畦黄瓜,还有两畦韭菜。夏季,黄瓜每天傍晚都得浇一次,下了雨也得马上浇。如果不浇,雨水就把黄瓜根沤烂了。
金大章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农姑搭讪,农姑却只“嗯嗯”地应着。胡泊替金大章推了一会儿水车,金大章就在农姑身旁说话,说的什么,没听见。只看见胭脂色的霞光罩着他们,非常的好看。
浇完地天已全黑下来了,三人就朝村里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农姑独自扛了锨沿着桑树林中的一条小路去了村里。大概是怕跟两个知青小伙在一块儿让村里人说闲话。
村舍被一团浓浓的青灰色的炊烟罩着。村中不时传来狗叫、鸭叫、鹅叫、牛叫、驴叫、孩子的哭声,还有女人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
金大章目送农姑的身影隐入了那一片黑黝黝的桑林,对胡泊一拍巴掌:“嘿!真美!我瞅了好几次了,想跟她说说话,就一直没有机会!这次,啧!真赛!”又问,“这丫头美吧?”
胡泊说:“我、我没看清!”
金大章咚地捣了胡泊一拳:“真是个老逊!连看都没敢看人家?这姑娘是大双眼皮儿,苹果脸儿,身子圆圆的,就跟梭鱼似的。你呀,嘿!”
胡泊真的没敢看农姑的眉眼儿。脑子里的印象就是那一件红花衫子和那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
隔了两天,那农民大叔的座钟修好了,胡泊怕放在屋里让金大章他们弄坏了,也担心让不三不四的人来偷走,吃了晚饭就抱了座钟去那农民大叔的家。走过一条小街,又拐进一个小胡同,迎面扑来的是炊烟、牛粪、青草的浓重气息。在一个小院破败的木板门前,他喊了几声,听得院里传出个女孩的声音:“来了!来了!”随着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开了。胡泊一下子愣住了,怎么是她?
开门的竟是前天推水车浇菜的那个红衫子农姑。
农姑看到了他抱的座钟,明白了怎么回事,嫣然一笑,亲切地叫了声:“哥,快家来,快家来!”忙把胡泊往屋里让。
胡泊抱着钟进了门,见院里堆了一些零散的麦秸和玉米秆,三间小趴趴石头屋坐北朝南,门口有一棵挂满了青黄果子的石榴树。
胡泊还是拘束,想把座钟还给农姑就走,农姑却没接那钟,而是引他进了屋。屋内一张旧方桌上,摆了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乌黑的墙上贴着样板戏的剧照年画,《红灯记》中穿红褂子、高举红灯的铁梅,《沙家浜》中有两个大酒窝的阿庆嫂。正中贴了一张毛主席像。两旁条幅上的字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家里怎的就这一个农姑?胡泊有些窘迫起来,额头、后脊梁上冒出了汗。要是那个大叔在家,跟他还可以说几句话。
农姑这才接过了座钟,放在了方桌上。说:“俺爸和俺哥送俺妈上公社卫生院看病去了,早上去的,到这时还没回来。”又说,“俺妈,有关节炎,走路都挺费劲。那年在地里收麦子,出了汗遭了大雨激的。”
听农姑说话又脆又亮,如铃儿丁冬,实在好听。再壮起胆子看看她,煤油灯不太亮的光晕里,黑红的圆脸儿,黑黑的、弯弯的眉毛,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透出一股子俊气来。果然是大双眼皮儿,睫毛又黑、又浓、又长。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一个姑娘,觉得这农姑跟他那几个一块儿来下乡的女同学很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十几年之后他回味这次看农姑时的感觉,最突出的是她的纯洁、美丽,最重要的是她的诚恳、朴实,就像一棵山荠菜。嚼在嘴里,又甜又苦,一股子泥土味儿。
胡泊问她:“你上了几年学?”
农姑说:“嗨,上了四年。后来妈病了,爸要下地干活,哥上初中,家务活没人干,我就下了学,帮妈干家务,再是照顾妈。”
胡泊在心里算了算,她辍学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又想,城里十一二岁的女孩都在干吗?
胡泊壮了壮胆子,又问:“你叫雪儿?”
农姑“嗯”了一声,说:“那是俺的小名。下了学,也没叫俺大名的了。俺是腊月里生的,生俺的那天正好下大雪。爸就给俺起了这么个名。”又抬眼问,“你呢?哥叫啥?”
胡泊说:“我叫胡泊。同学们都叫我小泊。”
农姑问:“波涛的波?”
胡泊说:“三点水加个白字,水泊梁山的泊。”
雪儿“噢”了一声,问:“哥,你今年多大?”
“19,你呢?”
“17。”
两人一时又无话可说了。煤油灯的火焰扑扑地跳着,胡泊似乎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再看她时,瞅见了对方领口处露出的红兜肚的黑镶边,心跳得更厉害了。
停了一会儿,胡泊瞅瞅那座钟,说:“钟修好了。主要是太脏,好几年没上过油。机器跑不动了。这样就没事了。冬天在屋里做饭,最好把钟放到里屋,用个塑料袋罩起来。要不烟熏火呛的还得脏。”
雪儿说:“小泊哥,那太谢谢你了。”
胡泊说:“不用谢!”说着要走,心里却不想走。
雪儿说:“你等等。”就一头钻进了里屋,接着又出来端油灯,说,“看不见。”胡泊立在屋中央的黑影里,知她是去找什么东西想感谢自己,就要走。他为村民们干活是从不收什么报酬的。有时修了自行车,村民们送他一瓢鸡蛋、一碗绿豆,他都是去交给知青灶上让同学们一块儿分享。
雪儿这时出来了,端了满满一葫芦瓢大红干枣。胡泊不去接。雪儿瞪着他,有点儿不高兴了:“哥,你是嫌俺是咋的?”胡泊还有点儿为难,雪儿却拉起了他的一只手,把瓢放在了他手上。
雪儿的手又粗糙又温暖,以至后来他第一次握住飘儿柔滑小巧的手时,觉得怎么也没有雪儿拉他的手时的感觉。那种麻酥酥的接触,如一股电流迅速传遍了全身。
雪儿一直送他到大门口,临别时又小声说:“小泊哥,有空就来家坐坐。只是俺这个家……唉!”又叮嘱了一句,“要来,就晚上来,别让别人看见……”
胡泊端着那一瓢枣走了十几步,又回头看,雪儿一只手扶住破木板门框,身子斜倚在上边,怔怔地看着他。那神情又神圣又专注,目光是挺复杂的。
那一瓢大红枣,他没让金大章、李长胜他们知道。要让他们看见,不到几分钟就会风扫残云。尤其是金大章那个馋鬼,连地里的生茄子都吃。
胡泊进了知青点小院,见院中无人,忙到院角的麦秸垛边,扒开一堆麦草,把那一瓢大红枣放进了草窝里,又用草盖好。回到屋里,装做若无其事。
第二天一大早,胡泊拿了个洗得挺干净的小布口袋要去装那些大红枣。那小布口袋是妈为他装花生米缝的。当他到了那个草垛边上时,却见草乱糟糟的,显然是被动过了。他急忙扒开那堆草,草窝里的瓢中只剩下一小堆枣。他端起那瓢,数了数枣只有19颗。是谁偷了枣呢?显然不是人,如果是金大章,他早就一扫而光,且得意扬扬地大喊大叫宣扬胜利了。胡泊把19颗红枣仍装进布口袋,装进裤兜,回屋塞进了柳条箱里。几天后的一个半夜里他出来解手,听得墙角有瑟瑟的声响,心中一惊,暗想莫不是蛇?他从小就怕蛇,一听人说蛇头皮就发麻。他壮着胆子打开手电走过去一照,却是一只大刺猬。刺猬见了灯光,先是愣了愣,接着顺墙根儿往前爬。胡泊就跟着刺猬走,走着走着,刺猬爬到一个石窝旁,钻了进去。胡泊弯下腰,打手电往里一照,哟,大刺猬身边还有三只小刺猬,漂亮极了。它们亲昵地围着大刺猬吱吱咕咕地叫着,以致使胡泊都想起母亲来了,鼻子一酸,泪差点儿掉下来。他想,大红枣肯定是让大刺猬叼来喂了它的孩子。他没有惊动它们,悄悄地回了宿舍,从柳条箱中摸出那个装大红枣的布袋,又来到刺猬窝前,把那19颗大红枣倒在了刺猬身旁。看着刺猬妈妈用尖尖的嘴巴叼起了一颗红枣,去喂它的孩子,才又回宿舍躺在了金大章身边。
这一夜,胡泊一会儿想雪儿,一会儿想大红枣,一会儿想刺猬妈妈和它的孩子,又想妈妈爸爸,泪不由得流在了枕头上。他甚至都想,回家跟妈说说,找个人去给雪儿谈谈,让她等几年,他回城的工夫把她带到天河城去。即使当不成自己的妻子,当妈妈的女儿也挺好呀!可雪儿去了天河,工作怎么办?她家里怎么办?自己的回城和工作还没一点儿希望呢。一夜胡思乱想,直到鸡叫好几遍了才睡着。
第二天傍晚,胡泊去雪儿家还了盛红枣的葫芦瓢,和她说了几分钟话。之后又跟雪儿接触过几次。只是碍着知青们和乡亲们的眼,胡泊不敢多去找她,她也从不敢来知青点找他。
一天傍晚,胡泊从地里锄完草往回走,路过一片苹果园,快到知青点小院时,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回头一看,却是雪儿。
雪儿说:“小泊哥,今晚山羊峪有电影,演《海岸风雷》,是外国的。”
胡泊说:“我知道,正准备吃了饭去看。”
雪儿望着他的眼睛说:“你跟我一块儿去行不?别跟知青们一块儿。”
胡泊心里挺乐意跟雪儿一块儿去,又担心被金大章他们知道,有点儿犹豫。
雪儿靠近了他,说:“小泊哥,你就说不大舒服,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病去。躲开他们,我带你走山南边的路,不会碰上他们的。”
胡泊点点头说:“好吧。”
雪儿又叮嘱他:“过一会儿我还在这里等你,别走错了地方。”
胡泊又点点头。
回到知青点小院,值班的女知青已做好了饭。馒头、炒茄子、玉米面糊糊。胡泊做贼心虚似的胡乱吃了点儿饭,对金大章说腿有点儿痛,不去看电影了,要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看。金大章没陪他去也没挽留他。原来金大章正悄悄地跟女知青小李相恋,也说不上是相恋,小李也绝不会跟金大章的。知青们没事儿干吗?用金大章的话说是谈着玩呗!现在谈谈试试,能成就成,成不了将来正儿八经谈的工夫就有经验了。胡泊就骂金大章是个色鬼。
出了知青点小院,胡泊先朝村里赤脚医生家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路,特务似的回头看看无人注意,就加快了步子。傍晚,村民们都在家里忙活着收拾家、做饭、吃饭,街上人很少。胡泊拐了个弯,匆匆朝雪儿方才等他的苹果园走去。绕过几座农舍,下了桑树林中的一条小路,身旁突然响起了一声:“嗨!”吓了他一跳,接着是一串压低了的咯咯的笑声,从一簇灰灰菜丛后闪出雪儿的身影来。
胡泊问她:“你吃饭了?”雪儿说:“吃了。”胡泊又问:“吃的什么饭?”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估计雪儿家白面是很少的,忙从拎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个手绢包,送到雪儿手里。那里面是他吃饭时悄悄包起来的两个大白面馒头。“你要是没吃饭,就先吃点儿再走。里面还夹着咸菜。”
“不,”雪儿接过手绢包,摇摇头,“咱们走吧。”她想起了躺在床上的妈,她想让她尝尝这白馒头。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了山路。山路挺窄,又黑,雪儿不让胡泊打手电。胡泊是城里娃,走不惯山路,还被石头绊了好几次,差点儿跌倒。雪儿就在前边走,又伸过手来拉住了他的手。这是胡泊第一次跟一个女孩子拉着手,心中荡漾起一股浓浓的春意。当两人上了一个山坡,又进了一个山坳时,听到了哗哗啦啦的流水声。细看山坳下边有一条闪着星光的小河,水是从山里流出来的。
雪儿说:“你累了吧?咱歇会儿?”仍拉着胡泊的手不放。
胡泊也觉得这地方挺美,静谧,安详。夜空中有一些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草丛中许多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唱。就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雪儿也挨着他坐了。胡泊还是第一次跟一个少女坐在一块儿,而且挨得那么近。两个人的手也越握越紧。他的心不由得咚咚跳起来。想,莫非自己真的喜欢上雪儿了?要是真的喜欢上了她,怎么带她回天河呢?正胡思乱想,雪儿却把身子贴紧了他的胳膊。又过了一会儿,觉得雪儿的肩膀一耸一耸,身子也在颤动。他吃惊地扶住了她的肩头:“雪儿,你怎么了?你哭什么?”他还以为雪儿是哭她那个贫寒的家。
雪儿却抽泣得更剧烈了。她双手捧住了脸,伏在了他的腿上,整个身子都在抽搐。
胡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雪儿的头就在自己怀里,大辫子搭在自己的手腕上,弯弯的脊背紧靠着自己的胸膛。终于,他鼓起勇气,用手去抚摸她那浓密的头发和那两条粗粗的光滑的大辫子。
雪儿哭了一阵子,似乎痛快了些,抬起了头,伸过一条胳膊,勾住了胡泊的脖子,说:“小泊哥,俺没福气,也不能跟了你。俺告诉你,你别嫌弃俺,俺是太、太喜欢你了!俺、俺做梦都梦见跟你在一块儿,梦见你搂着俺,用自行车带着俺在县城的大街上走。那么多人羡慕地看着咱俩。俺还梦着去见你家俺大婶,俺叫了她一声妈,她高兴地过来搂住俺,亲俺。俺,俺真是太想你了,太……”她又哭了,哭得说不出话来。
胡泊忙用手去抹她脸上的泪。虽然天黑看不清雪儿脸上的表情,可他却像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那一双黑眉毛下一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闪烁着晶莹的泪花。胡泊胸膛里低低地叫了一声,忍不住搂紧了她。雪儿两条有力的手臂也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中午12点20分,玉儿刚回到家,就接到了来永打来的电话,说:“我还在天河,今天还回不去。”玉儿的心又狂跳起来。又是晚上班了十分钟,路上又找到上次用的那个公用电话,给韩立冬打,却没人接。又打他的手机,“嘟”了三次,通了。韩立冬说:“你等一下。”大概是在开会,到门外去接的。听了她暗示的话,只说了句:“还是那个时间,老地方。”
“好的。”
“再见。”
“唔。”
晚7点15分,玉儿临走,仍把那张“我去秀娟家了”的条子,放在了门厅的茶几上。
当晚的夜色,似乎比昨夜更温柔,更美好。
进了看园人的小屋,玉儿见里边收拾得挺干净。小床上摆着洗得发了白的旧军被,墙上挂着草绿色的军上衣和军用水壶。看来这个看园人是个退伍兵了。
韩立冬掩上门,回身抱住了她。两人就吻在了一起。但只持续了几秒钟,玉儿就松开,扭了头,说:“才7点多,你就去灌马尿?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韩立冬说:“局机关的一个职工结婚,非让去喝喜酒。我随了一张大票,说了几句贺喜的话,喝了新郎新娘敬的三杯喜酒,赶紧就去湾边的大柳树那里了。”“你直接去的?”“我骑上摩托,在后街上转了一个圈,从湾西边过去的。”“嘻嘻,狡猾的家伙!”韩立冬放开玉儿,就去墙角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瓢水,刚要喝,玉儿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哎,你,可不能喝凉水!特别是待会儿还要……”脸就红了。韩立冬忙说:“不喝不喝!我漱漱口,别让酒味熏着你了!”玉儿这才松了手,却双手搂住了他的腰。
漱了口,放下瓢,韩立冬回身抱住她,双手扳着她的肩胛骨,问:“哎,小美人儿,说老实话,商场现在还存着多少钱?”
玉儿又好气又好笑:“这是什么时候?又说业务上的事?孙经理不让我说的,我绝对不说!”
“嗬,行啊!过几天,我就把你调到局财务科来!先委你个副科长,两年以后,当正的!”
“哼,别吹牛,你敢调?”
“敢!”
“你敢调,我也不敢去!”
韩立冬抱她到小床边,说:“刚才看了人家娶媳妇,今晚我也娶一个!”就动手脱她的鞋袜。玉儿白了他一眼:“你娶啥,娶小老婆?我可不给你当妾。”韩立冬怕惹得她不高兴,忙说:“不不,我可不是那个意思。”说话间,就给她脱去了上身衣服。
第二天上午,来永回来了。晚上刚过9点,就让她进了卧室,玉儿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还有了一点儿主动。可他只过了五六分钟就有些力不从心。之后,还出乎她的意料地去冲了一杯麦乳精,喂她喝了,玉儿一时有些感动,竟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似的。就想,兴许是他在外边打野食消耗了精力体力吧?也许是他工作太忙太累了。躺下后,来永一反以往独自仰面朝天的睡姿,竟从她身后将她拦腰搂在了怀里。她像一只知了狗蜷曲着身子,顺从地任他搂着,心中老是忐忑不安,也不敢合眼,直担心梦中叫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来。半夜里他又跟她来了一次。第二天一大早,他含住她的口,又跟她做。大概是歇了一夜,缓过劲儿来了,竟越来越猛。她一反常态,把舌头伸到他的口中,还伸出双手,扶住了他的腰。来永很是惊喜,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大汗淋漓地瘫在了她的身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她起了床,去给来永做了荷包蛋面条,还切了一盘他平时最爱吃的细细的辣椒疙瘩咸菜丝。连来永也觉得有点儿意外。
雪儿出嫁的那天,知青们都去看热闹,只有胡泊没去。他一个人悲哀地缩了头,蜷曲着瘦瘦的身子坐在门框上,双手捧着脸,望着对面破败的院墙呆呆地出神。看着雪儿骑着一头铺着花褥子的灰毛驴叮叮当当地走远了,金大章回来遗憾地直拍大腿:“嗨!嗨!一个新的家庭又诞生喽!嗨!嗨!一朵美丽的野菊花凋谢喽!”
胡泊恐被他看出心事,转身回屋去了。打那,他老是无精打采,浑身乏力,一点儿笑模样儿也没有。过了一个多月,才缓过劲儿来。他老想去东山里看看雪儿,看看她过得怎么样,还想给她带去一盒母亲给他的又没舍得吃的冰糖。可他没有勇气去。去了说什么呢?雪儿的男人会对自己怎么看?还有雪儿的公公婆婆。自己这一去,说不定还会把雪儿逼到绝路上去呢。还是,还是,还是把这一份思念深深地埋到心底里吧。过去了好多年,胡泊一想起那个山里的夜晚,心就止不住地颤抖。他老觉得对不起雪儿,也隐隐觉得对不起雪儿的男人。他又很为自己最后没对雪儿怎么的而感到了高尚。当时自己是挺冲动的,可怎的有那么强的自抑能力?在那之前,除了金大章向他灌输过一些乌七八糟的知识之外,别的方面一无所知。其实金大章也没有亲身体验。如果当时自己真的做了那种事,说不定更要后悔一辈子,就更感到对不起雪儿了。说不定雪儿去了东山,那农家小伙子待她很好,公婆也待她很好,她会生活得很愉快,很幸福,说不定还会对她跟胡泊在那小河边茅草地上的行为而后悔呢。呵,这男女之情,真是一团麻,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