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心情在别处

韩立冬的出现,如一池死水中投下了一枚沉重的石子,在玉儿心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澜。以往,她一直是认了命。人这一辈子的命运,不是由自己说了算的。人这一辈子很难预测自己有什么吉凶祸福。研究了十几年《易经》的罗老师,还预测玉儿绝对能考上大学,甚至可以当研究生的。可到头来,却是作为一件礼物,一个人质,与来永和来家当官的父母的权势做了一次交换。自己也就只能逆来顺受,给来永当一辈子洗衣做饭的佣人和供他玩弄发泄的工具了。

真应了三猛的骂。

一年过去了,玉儿的肚子平平的。

两年过去了,玉儿的肚子还是没鼓起来。

来永倒不太急,守着这么个美人儿,得趁她年轻娇嫩尽情地享受几年。可来永的父母却沉不住气了。老来头是独子。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玉儿给生个孙子接续香火呢。为了怀上个孩子,为了怀上个高质量的孩子,当然是男孩,来永戒了烟,还戒了半年酒。选择了两个人的最佳时间段去怀。可怀了好多次,直至又过去了一年,玉儿仍没有一点儿怀孕的迹象。来永的母亲急了,找了辆奥迪车拉了玉儿,去平川地区医院请妇科专家检查。查了一天,医生说玉儿没毛病。来永母亲还不甘心,过了一个月,又拉玉儿去查,还是没查出毛病来。来永母亲就又让儿子去查,儿子只说没有问题,就是不去。原来来永心里有数。他跟春光宾馆那个“赛金花”胡搞的工夫,“赛金花”不知怎的怀过一次孕,说是来永的,到医院去流过产。那个事儿,把来永的胆都吓破了。

三年、四年、五年过去了,玉儿就是没给来家怀上一个娃。

来永的不少同学同龄人的孩子都八九岁、十一二岁了,有的同学还生了两个。来永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加上外界,特别是百货商场的那几个快嘴娘儿们,飞短流长地,更使他气恼。有的说,女人太漂亮了反而不能生孩子。你看西施、貂蝉多么美,中国古代有名的美人,你听说过她们的儿女是谁吗?有的说老来两口子太霸道,不积德,这是老天爷的报应。有的传说来永是个骡子,他的那些个生命的种子全都是秕谷。小香瓜则悄悄地对孙经理说,玉儿跟来永的八字相克,来永即使是个健全的男人,那些长尾巴的小蝌蚪到了玉儿身体里,也得让一种什么液体给杀死。

来永气得火冒三丈,回到家大骂玉儿是养了个母狗不下崽。玉儿挨了骂不吭声,暗想你们来家活该!谁让你们稀罕我呢。你现在不要我了,跟我离婚,我才高兴呢。

可来永却从不提离婚的事。倒不全是他贪恋玉儿的美色,因玉儿打跟了他从来没冲他笑过,他打心底里就烦了、够了。常常骂玉儿是“冷血动物、泥胎”。他最大的顾虑是怕离婚影响了自己的高升。来永才34岁,已当了两年多副局长。眼下正局长已48岁,顶多再干三四年就得退居二线,或上人大、政协。这局长的椅子就等着他去坐。干上了局长,以后还可以争取当个副县长或者副县级呢。离婚?他可不干那个蠢事。

玉儿想了两天,那只紫红绒绒盒里的手表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铮铮铮铮地走了两天。送还是不送,她一直在犹豫。

她也有点儿预感,自己这样跟韩立冬交往下去,会不会出点儿什么事。她甚至感到县商业局的那座楼就是一片雷区,每踏一步都有可能踩着一枚地雷,引起轰隆一声巨响,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她回味起韩立冬的每一个动作,说每一句话时的语气,以及瞧着自己时的神态、举止,心里已暗暗有了些感觉。

尽管那座大楼似乎是一座弹药库,可她还是有些抵挡不住它的诱惑。趁财务室里只她一人,拿起话筒,按动了早已背过的那六个号码。

话筒里刚鸣响了一下,她的心就急促地跳起来,响了第二下,心跳得更厉害了,就像有一只小老鼠在不住地往上蹦。她不由自主地用左手使劲按住了那个咚咚跳荡的地方。但话筒里嘟——嘟——地响着,没人接。又打手机,却是关着。过了一个多小时再拨办公室,还是没人接。直到快下班的11点半,又拨,以为还是没人,不料话筒里却咯儿响了一声,接着是一个熟悉的、浑厚的男中音:“喂!”

一时,她怔住了,以至想马上放下话筒。她觉得,再往前迈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了。话筒里又“喂”了一声,问:“哪里?”

她仍没有吭声。兴许韩立冬听出了她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咚咚的狂跳声,突然说:“说话呀!我猜出你是谁了。”

她禁不住“呃”了一声,说:“您、您猜出我是谁了?”

韩立冬听她的声音有些异样,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玉儿慌乱地说:“没,没什么事,没什么。”

韩立冬那边有人,显然说话不方便,就说:“过一会儿,我给你打,好不好?”

玉儿说:“好。”

十几分钟之后,韩立冬的电话来了,问:“这几天,挺好吧?”

玉儿的心略平静了些,一手撩撩头发,说:“挺好。”

韩立冬突然又问了一句:“是有点儿事吧?”

玉儿说:“秀娟让我感谢您。”

韩立冬说:“你不是已经谢我了吗?”

玉儿说:“不是,是秀娟让我带给您一点儿东西。”

韩立冬问:“什么东西?”

玉儿说:“嗯……”她突然鼓起了勇气,“我想当面交给您。”

韩立冬说:“我中午有客人,要陪客人吃饭。这样吧,下午我给你打电话,好吗?”

玉儿说:“好。”又问,“几点?”

韩立冬说:“3点左右吧,好,3点!”

中午,玉儿提前了半个小时去上班,到了商场后边的旁门前,下了车子,正要进门,旁边却走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苗姐!”

玉儿定睛一看,这不是广东的那家南天香日化公司的业务员老汤吗?

“噢,汤经理呀?你又来了?”

老汤带着笑容的脸上满是无可奈何:“来了四天了。每天都找孙经理,想结一下账,可孙经理老说没钱。”

钱,还是有的。玉儿心中最有数了。这是孙经理的老战术,货款能拖就拖。

“那,你不叫小香……给孙经理去说说?”一时,玉儿竟想不起小香瓜的大名来了。

老汤压低了声儿:“小香姐去跟孙经理说了好几次,可孙经理就是不点头。再说,小香姐为离婚找朋友这事儿,闹得挺厉害的,给孙经理惹了不少麻烦。孙经理正烦她呢。”又说,“给孙经理送东西吧,她坚决不要。她是个太太,又不能给她送小姐。唉呀,这事儿,真愁坏了我啦!我在这儿住着,天天睡不着觉呵!再要不回这笔货款,公司经理该解聘我了!我的工资、差旅费,全都包括在这里边呢!还有,我八十多岁的老娘病了,躺在医院里,我都没法尽尽孝心。”说着,这个大男人的泪都流下来了。

虽说玉儿也知道这些南方商人挺精明,甚至是挺狡诈的。有不少还是骗子。孙经理就上过好几次骗子的当。可看老汤可怜兮兮的,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就说:“这样吧,上了班,我帮你问一下孙经理。”

“那可太感谢您了,苗姐!”

玉儿去了办公室,掩上门,碰上锁,开了抽屉上的锁,把那只装石英表的红绒绒盒放进自己棕色的小挎包里。再去打开门锁,把门虚掩着。又拿起桌子上的一本大美人封面的杂志来看,却怎么也看不下去。百无聊赖地熬到2点10分,就去找孙经理。说:“大姐,南天香日化老汤的那笔货款,您看,能不能给他结了。我看那人挺那个的。”

孙经理斜眼瞅瞅她:“他又找你攻关去了?让那个小子请了一顿,又陪你跳了半夜舞?哎,可别耐不住,中了美男计呵!”

玉儿红了脸,说:“大姐,我能看上他?就是看上了,我有那个胆儿?”

孙经理说:“那好吧!看在妹妹你的面子上,就先给他一万。”

玉儿说:“大姐,我看就都给他算了。他来几趟也不容易,每一趟光路费就得花上六七百。他说还得回去伺候80岁的病老娘。”

孙经理想了想,说:“那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那就都给他结了。”

玉儿忙到商场门口去找老汤,却没了人影儿。当她回到财务室时,老汤却急匆匆地赶来了。他双手抱拳,刚要说感谢的话,玉儿忙对他使了个眼色,很麻利地给他结了账。老汤装上那张38000元的现金汇票,只说了声谢谢,就转身走了。

心七上八下地乱跳着,等到下午4点多,韩立冬的电话也没来。玉儿就想,这个人是怎么的?忘了?喝多了醉到宾馆里睡着了?还是陪客人出去了?

这时,老刘在一旁翻报纸,还不时地跟玉儿说几句国内外新闻。

玉儿心不在焉地跟他聊着。出纳员小李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下午又没来,也不知上哪儿去了。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玉儿生怕老刘先接了,忙伸手拿起话筒来。“喂,是我,听出来了吧?你现在出来一下,在商场后边沉荷湾旁的那条小路上等我,我开车过去,是辆深蓝色的捷达。五六分钟就到。”说罢,不容玉儿说什么,就扣了。

玉儿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椅子背上取下挂着的小皮包,对老刘说:“刘老师,我出去有点事儿。”老刘正戴着老花镜看新闻,头也没抬,说:“去吧。”

沉荷湾边,芦苇高高的,湾边的路上空无一人,只从苇丛中传来几声水鸟的脆鸣。西边驶来一辆深蓝色的轿车,车子在她身边停下,左侧后边的车门打开了,就听一个男中音说:“快上来!”

进了车,玉儿脑子里一片空白,竟忘了带上车门。韩立冬说:“带好门子。”玉儿还是没反应。韩立冬欠起身子,朝后伸过手去,拉过车门“叭”地带上,车子“嗖”地一声驶向前方,拐了个弯,驶过望荷桥,又上了一条较宽的路,三拐两拐,驶出了县城。

玉儿没有说话,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也没看韩立冬。公路两旁的麦田已变得绿黄,再过几天就该收麦子了。玉儿想得请几天假回家帮爹和娘去忙忙麦收。车子向南驶出去五六里地,又拐向东,再行驶两三里,上了一座立着个“苦水河东大桥”石碑的桥。

过了桥,拐弯,驶上了茂密的刺槐紫穗槐掩映着的河堤,往前开了二百多米。槐树把车子几乎全遮在了里边。韩立冬停了车,前后看看,没有车,也没有一个行人。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一条宽阔的大河在堤下边浩荡北流,水面上反射着阳光斑斓的色彩。几只黑色的野鸭子在岸边觅食。

野草野花浓浓的香气从窗口涌了进来,几只蜜蜂也飞进了车里,嘤嘤振翅。

还是韩立冬先开了口:“不是送给我礼物吗?给我。”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玉儿觉得浑身无力,把棕色的小包递给了他。韩立冬打开小包,从中取出那只红绒绒盒,打开来,说了声:“嗬,好漂亮呵!”先捋下腕上的表放在车窗前的台子上,又戴上了那只石英表。表壳表带金光灿灿,有几束光反射到玉儿的脸上了。

玉儿说:“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送我回去吧。”

由于紧张和害怕,她心里直发冷,冷得心房直颤抖。

韩立冬微微笑了笑,从身边的一只小包中也取出了一只方形的盒子,打开来,托到玉儿面前。玉儿木木地瞅瞅盒中那只翠绿色的玉镯,没什么反应。韩立冬用食指拇指捏起玉镯举到她面前:“这算是我回赠你的。”玉镯在斜照的阳光下闪出耀眼的白光来。

玉儿像被那光刺了一下,说:“不!不行,俺不要!”

韩立冬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么点儿面子不给吗?不要,我可扔到河里去了。将来谁捞上来,还以为是古代文物呢。”

玉儿看着前方刺槐相交处的一片绿阴,身子一动不动,像一尊玉雕。

韩立冬看看车前车后,一个人也没有,就下了车,开了车的左后门,钻进去,坐到了玉儿身旁。拉起了她的左手,把玉镯给她戴在了手腕上。那条洁白如藕的胳膊配上一只翠绿色的玉镯,非常协调,非常好看。韩立冬紧紧握住了她的那只柔软的冰凉的手。玉儿往回抽了几下没抽回来,抽拉之间坐立不稳,韩立冬伸过一条有力的胳膊猛地搂住了她的肩膀,脸也贴到了她的头发上。玉儿挣扎了几下挣不开。韩立冬的嘴在她的左腮上后颈上吻个不停。玉儿大惊失色,连叫不行不行!韩立冬说了声:“我豁出去了!”双手捧住了她的头,往上一抬,使那勾着的脸昂了起来,下巴儿也翘向了车顶。他不由分说,一下子把自己宽厚的嘴唇堵在了她的嘴上,“啧”地吻了一下。刹那间,一股浓浓的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扑面而来,钻入鼻孔,沁入肺腑,整个身心都被这花的香气熏透了。玉儿一时竟被这巨大的冲击力惊吓得晕了过去,身子瘫软在了座位上。韩立冬却以为玉儿顺从了,越发贪婪地吻着她的红唇,又频频地吻着她的嫩腮、酒窝、额头、鼻子、眼睛、眉毛,狂吻着她长长的白皙的脖颈和洁白的胸口。见玉儿闭了眼没有拒绝,胆子越发大起来。伸手就握住了她胸前一只凸起的东西,揉了这一只,又去握另一只。玉儿惊叫一声,醒了过来,双手用力推挡着,脸羞红得如一朵牡丹。

韩立冬还要吻她搂她,她双手捧住脸,把头伏在膝盖上,先是抽泣,接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韩立冬一时不知所措,又是安慰又是抚摸她的脊背,说:“玉儿,我是,我是太喜欢你了!我实在是控制不住了。这些天,我每天都在想你,晚上做梦都梦见你……”

玉儿哭着说:“你,你是看我长得好一点儿,玩玩我就是了……可我,我怎么办……”

韩立冬急忙分辩道:“不是,绝对不是!如果我只是想玩玩你,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我知道跟你来往,头上吊着一把铡刀,随时都会掉下来,把我劈成两半!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今天,我亲了你,抱了你,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玉儿长叹了一口气:“都怪我没有志气,为了哥哥,嫁了那么个人。要是不走这一步,我上研究生也该毕业了。人哪,不认命是不行呵!”

韩立冬看看车前车后,仍没有车,也没有人。又抱起她,让躺在自己的怀里,含住她的嘴又是一阵长时间的狂吻,边吻边把手伸到她的衬衣下边去抚摸她,那皮肤竟如羊脂一般光滑细柔。他掀开她背上的衬衣,要解那白色胸罩的挂钩。只见那背部的皮肤,白得如雪一般,还微微泛着粉红色。玉儿慌忙扭转了身子,说:“不!不行!你把我诳出来了,就欺侮人!”韩立冬托住她的下巴,咬着牙说:“玉儿,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一定会对得起你的!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要是我背叛了你,对不起你,出门用不了三天就死在车轮子底下!”

玉儿僵硬的肢体软了下来,双臂抱着他的腰,流着泪,任他亲着。韩立冬猛地想起了秀娟那天晚上在沉荷湾边说的话,就解开了玉儿衬衣的第二颗纽扣儿,看她的胸口,果然有一朵刺成了梅花状的青斑。他用手指摸摸那块刺青,又低下头去吻,似乎想以此来抚去她心上的伤痕。当他忍耐不住燃烧的欲望,下意识地伸手去捏住她的一个挺柔软的地方时,她惊叫了一声,忙拿开了他的手,猛地坐了起来,拢拢头发,带着哭腔说:“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他会杀了我的。我怕死了!求求你,咱们快回去吧!”

韩立冬咬牙切齿地说:“小妹子,你说对了,我既然把你诳出来,还能轻易地放过你?”又搂住她,狂吻起来。

车子飞驰在返回县城的公路上,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又开了三四里远,韩立冬突然问:“哎,财神小娘子,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

“你们商场,现在到底还存着多少钱?”

“孙经理不是每个月都给你汇报?”

“她报给我的,跟你们实有的,肯定不是一个数。”

“你想干什么?想调我们的钱?”

“我想,建批发市场让你们多出点儿。”

“那,你还是去问孙经理吧!”

“嗬,还真能保守商业秘密哩!守口如瓶!我明天就让钱总去查你们的账。查出小金库藏起来的,全部没收!”

“哼,你查吧!谁来也查不出来!想让我当特务,存心不良!”玉儿又补上一句,“你这个人,简直是太坏了!”

韩立冬把车开进了二愣子的院子,直接去了后院,只见那株大核桃树的叶子已长得挺繁茂了,翠绿油亮,生机勃勃,覆盖了大半座房子。刚下车,身后过来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定睛看看,却是小朵。穿着校服,背着书包。

“朵儿,怎么,上学了?”小朵跳下车子,转过脸来,脆生生地叫了一声:“韩叔!大哥说,家里没多少活干,我闲着也是浪费,就让上学去了。只是,得从四年级开始上。”说到这儿,女孩羞涩地笑了笑。

这时,韩立冬惊奇地发现,仅仅半个月没来,小朵就变白了,变胖了,腮蛋儿也鼓了起来,个头也好像长了点儿。眉眼里很是精神,性格也大方开朗多了。唔,真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呢。

这时,二愣子从前院过来了,让韩立冬屋里坐,说吃了饭再走。韩立冬说:“不了,得抓紧回去。晚上县里还有会。”又一本正经地对小朵说,“朵儿,我送你一句话,那就是一定要学好文化,别怕自己年龄大。上学的工夫,也别怕比你小的同学笑话。我考上中专的那年,班里有个同学29了,还有了俩孩子,他现在已经是大学的副教授了。过去有句老话,叫做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有个供你上学的,你就沉住气上。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要是能考上大学,这辈子的命运就能由自己主宰了。”

小朵咧开红红的小嘴儿,绽开两排细密的小白牙,羞怯地笑着,不住地点着头。二愣子对她说:“你做作业去吧!”小朵就进了屋。

韩立冬说:“你这是又扶贫又助学呀!唔,这个决定是对的。”

二愣子说:“小朵这么大了,没文化真是不行。我想,起码让她上到初中毕业吧。到那时,21岁,就得考虑找个工作或嫁人了。”

“你这后勤保障怎么办?”

“她做完作业,抽空还干家务活。我还是想尽量让她集中精力学习,上上一两年,看看能不能跳一级。我也学城里人,雇了个后邻的大嫂子来干钟点工。每天做一日三餐,再就是给俺俩洗洗衣裳。看门表哥的吃饭问题,我给买了套炉具,由他自己解决。”又说,“哥,还有个事儿求你呢。”

“别说求,什么事,说吧!”

“小朵上的这个城关镇三小,教学水平不大行,离家也比较远。我想让她上县二小,那学校是地区的重点小学,离家也比较近。要是那里能进,我多拿点儿钱也行。”

韩立冬“唔”了一声,说:“还真让你问着了。我儿子就在那儿上学。县二小的刘校长,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你去找她就行。我明天上午给她打个电话。”

二愣子“哎哟”了一声:“我的亲大哥耶!回头我得让小朵敬你两杯了!”

韩立冬临走,警告了他两句:“这女孩越长越大,你可别生坏心眼儿呵!”

二愣子嘿嘿地笑笑:“没问题!我这心眼儿,绝对的优质产品!”

回到商场财务室,玉儿定定神儿,又若无其事似的上了半个小时的班。下了班骑上车子,刚拐过商场的大楼,忽听有人在旁边叫了一声:“苗姐!”转脸一看,却是那个南天香日化公司的业务员老汤。

老汤急步走上来,弓着腰,就差点儿要跪下了:“太感谢您了苗姐!您真是大慈大悲的菩萨,救了我的命呀!否则,我这次再拿不到钱,老总非炒我的鱿鱼不可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了玉儿面前的车筐里,“这点儿小意思,就算我给您的孩子买点儿小礼物的吧!”

玉儿顿时慌了。忙停下车子,把那个信封拿起来,塞到老汤手里:“不不!这我绝对不能收!不行!不行!”

老汤见玉儿是坚决不收了,想了想,拉开背包,取出一只印着美女头像的盒子,放在了她的车筐里,说:“您收下这个,总可以了吧?不然,我这心里,老是不安哪!”

玉儿知道,那一只盒里装了12小盒南天香润肤霜,每小盒零售价28元。也是不便宜的。她看看老汤,刚要推辞,老汤却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取出一只印着商标的白塑料瓶,放在了她的车筐里,说:“这个香尔宝,是我们公司的最新产品。女性专用,既可以预防和消除各类妇科炎症,又有保护皮肤的美体作用,还有三日不散的香味儿。”玉儿的脸微微发烫,她生怕在这儿呆久了被熟人碰上,再引出什么闲话来,就只好说:“那,就谢谢您了!”

老汤说:“苗姐,我以后,是不会再跟你们商场做生意了。这批货的苦头,我吃得太大了。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讲信用。可孙经理,唉!”又说,“苗姐,我不会忘了您的,这辈子也不会忘了您的。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您对我的恩,就是涌泉呢!苗姐,您积德行善,将来会大福大贵的!如果,您以后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随时都开着。”

一天,桃林县第二建筑公司的贾经理,听说故道县城建局要在城南修一条两公里的排水沟,来找一个姓何的税务所办事员表兄弟,想托他找来永揽这个工程干干。何税务是来永的初中同学。汪包工头和何税务都知道要揽工程不送礼是办不成的,在去来永家拜访时,临走留下了一盒香烟,里面装了20张“四伟人”大票。但第二天一早,来永就给这个何税务同学打电话,说让他告诉那个贾经理,到办公室来取“那盒烟”。何税务和贾经理都骑虎难下,又合计怎么办才好。这天傍晚,贾经理开来了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拉上来永和何税务出了县城,直奔一百多里外的一个大水库。水库旁有个“三鲜酒家”。小店门口的白墙上,用红油漆写着“羊羊羊、牛牛牛、鱼鱼鱼”的广告字,门两旁的红字是“闻香进店,好吃再来”。在小店的单间里,三人吃着来永最爱吃的全羊宴,开怀畅饮。酒过三巡,又互相敬了几个,一个穿白短袖衫白裙子的年轻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给来永敬酒。贾经理介绍说,女子叫六儿。又恐女子知道来永的真实身份,介绍是“王总经理”。来永没想到这碱地野店还有这么美的女子,高兴得连饮两杯,又和六儿喝了两个交杯酒。这时,来永才发现何税务和贾经理都不见了。来永已喝了个六分醉,瞅着六儿那嫩嫩的小圆脸儿,就忍不住双手捧住,亲那红嘟嘟的小嘴儿。不料一亲竟有一股子浓浓的桂花般的醇香。来永起身去闩上门,回身就把六儿抱到了腿上,问她:“陪我一宿,要几两银子?”六儿微笑着摇摇头。来永有点儿吃惊:“白陪?”六儿仍微笑着,点点头。来永就明白这六儿是贾经理雇来的了。又问今年多大了,六儿眨眨眼一笑:“十七。”又一笑,说,“十九。”来永看她得二十一二岁了,就不再问。

这时,听得外边有脚步声,两人慌忙分开。六儿开了门,出去之后,贾经理和何税务进来了。贾经理恭恭敬敬地问:“老总喝好了吧?”来永惦着六儿,又不好问,就说:“行了,行了。”何税务趁机说:“那,老同学咱先去休息?”于是,两人搀着来永出了餐室,来到僻静的后院,进了一间客房。贾经理说:“老领导,这里乡村小店,条件有限。您多担待着点儿。睡觉的工夫,闩好门。在这里住,您放心,绝对的安全。”又把一把拴着链子的钥匙给了他。

贾经理、何税务走了之后,来永还为没能再跟那个小六儿进一步亲热而扼腕遗憾,到门外冲墙根呲了一泡尿,回到屋里,闩上门,想去里间睡觉。推开门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柔和的灯光里,床上用一大块粉红色的纱巾罩着个女子。

来永用手托起女子的下巴儿,看看果然是方才的那个六儿。他瞅着那红樱桃般的小嘴儿,野性子一下上来了,就急不可待地扑了上去。

来永在那个“三鲜”野店住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来永想明天必须走了,心里既恋恋不舍,又老大过意不去,要给六儿表示表示,可身上只带了二百多元钱。就要六儿留个地址,说随后一定给寄五百。六儿一不留地址,二不要“表示”,还双手攀着他的脖子,不住地亲着他说:“能认识王总,是俺六儿的福气。”来永用手抚摸着六儿那鱼一般光滑的脊背,六儿“哎哟”叫了一声,身子也如鲤鱼般打了个挺儿。来永这才意识到是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硌着了她。稍一转念,就把戒指取下来,抓过六儿的一只脚丫,戴在了那涂着紫红指甲油的二脚趾上。

跟六儿难舍难离地折腾了大半夜。早上醒了,来永又要六儿留个地址和真实姓名,六儿坚决不肯,又用手按着他的胸口说:“你这里边装着我,不就行了?”来永仍要六儿留个纪念物,说以后睹物思人,有点儿想头。六儿就给了他一张自己用纱巾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光着身子使红绳绑成“拴媳妇”的彩色照片,又把这几天梳下来的一团细细的微黄的头发放在了来永手里。来永大喜,将头发用个塑料袋装好,和照片一块儿放进了西装上衣内侧左边的口袋里。来永再次恳求六儿说个真实名字和她老家的地址,说以后想她了好去找。六儿竟说了一句唐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上午,贾经理开伏尔加送来永返回县城。来永就把修建那条两公里排水沟的工程交给了贾经理。

贾经理算了一下,这工程干完自己能赚两万。而雇了那个六儿来,才花了六百块。加上来永的吃喝,又拿五百块谢了何税务,一共也不过花了两千多。值耶!

可这次的野店之行,来永没料到却在玉儿面前露了馅。

这天来永去赴宴回来,说西装洒上了一些油汤,让玉儿去干洗店给干洗干洗。

玉儿用一只蓝尼龙兜盛了西装去县人民银行对面的风华干洗店,店老板是个少妇,跟玉儿比较熟,开玩笑道:“掏掏口袋,别装着存折、现金。”玉儿先掏西装的外口袋,有一块印着“海鲜酒家”、“欢迎光临”和电话号码的白手绢。再掏内侧口袋,有一支签字笔,就拔下来放进尼龙兜里。再伸手掏,指尖触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掏出来却是一只小塑料袋装着的一团头发。玉儿一看那头发,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忙装进了尼龙兜中。又一掏,掏出来一张照片,一看上面竟是个红纱巾蒙面红绸子绑着的裸体女子。怕女老板瞅见,慌忙又放进了尼龙兜。

回到家,她取出那团头发捋捋看看,又细又长,还微微发黄,肯定不是自己的。灵机一动,从中抽了十几根,用一只信封装好,放进自己的小挎包里。又看那照片上的女子,却不认识。想了想,咬咬牙,把那张女子的裸体照也放进了自己的小包里,又带到财务室,和那一缕长头发一起锁进了抽屉。暗想你来永跟我要时再说。等到第二天下午取回西装,把酒家的手绢、签字笔和那袋头发照原样放回西装口袋里,装做若无其事。她又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了几日,发现来永左手中指上常戴着的那枚戒指也不见了。

玉儿开始觉得这事儿还可以理解。来永在自己身上得不到乐趣,很容易去找别的女人。这几年,她从一些迹象也隐隐约约感觉到来永在外边肯定有采花盗柳的勾当,只是没抓到证据。又一想,你既然想得到满足,为什么不要那个对你百依百顺的小秀,反而不择手段让我辍学当了你的老婆呢,你既然要了我,就该对我好。你对我好,拿我当个人,我也会好好对你的。说不准还心甘情愿地当你的马当你的牛呢!可你根本没拿我当人待,硬占了我不算,还逼我喝兽药,在我胸口上刺青,使老虎夹子夹我,动不动就打我骂我。农村里就是驯马驯牛,也没这么个驯法的。又担心他在外边胡搞,别沾上了性病,传染了自己。每回来永跟她做了那个事,她都使香尔宝仔细地洗一洗。一个报复的念头也渐渐涌上心头。姓来的,你等着瞧吧,只要有机会,我非离开你这个家不可。结果,来永一直没提那张裸体照片的事。他也曾偷偷找过几次,但没找到。就想可能是丢在贾经理送他的车上了。

韩立冬忙了几天百货批发市场筹建的事,又去县二小让刘校长给儿子小春调了班。再去联系了县体校,让小春每天下午放了学去学武术。这时,又想起跟玉儿在苦水河大堤上那次神秘的约会来,只觉得妙不可言。他看看腕上玉儿给的手表,上午11点10分,就给玉儿打电话,却是出纳小李接的,说玉儿回家收麦子去了。韩立冬问几天回来?小李说不大清楚,可能三四天吧,玉儿家麦地不多,又问你是哪里?韩立冬心里发虚,说我是她的亲戚。忙扣了电话,又不禁遗憾地拍了一下桌子。

玉儿每年都回来帮爹收麦子。尽管责任田里大部分种了梨树,种的麦子已不多了,玉儿觉得还是应该回来。下午五点多,麦子全割完了,捆了起来,爹准备回村找个车来运时,草根却赶了辆黑毛驴拉的地排车来了,帮玉儿父女把麦子往车上装。草根说:“我的那些梨树,春上还请大叔来指导过剪枝哩!树上的几根大枝子,我不舍得剪。大叔说,你不舍得,我只给你剪五棵,你秋后做个比较,看剪了的和不剪的树,哪一种结的果子多。”玉儿爹听了,笑了起来。这时,有人来叫玉儿爹有事,玉儿爹说:“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玉儿和草根往车上装着麦子,就说起了现在天河市当化学讲师的亚苹、早夭的凤子,又说起了跟亚苹早恋过的二愣子。草根和二愣子在高中时就挺要好,毕了业也常来常往。他去县城时,常去二愣子那里坐坐,有时两个人还喝上几杯。就讲了二愣子的一些情况。又说:“哎,玉儿,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要是你不爱听,就全当我没说。”

玉儿说:“你说吧,没关系。”

草根说:“要是那个姓来的再欺侮你,你让二愣子找两个哥们儿去教训教训他,就说是娘家兄弟。即使不揍他,吓唬吓唬他,也管用。”

玉儿叹了一口气,说:“谢谢你了。”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现在每个月工资多少?”

“80。还不按时发。今年已拖欠四个月了。咱村的村委会散了架子两三年了,根本没人管学校。要不是我撑着,小学也早就散伙了。我当个民办教师,大多数时间都拴在学生身上了。要是我不干了,凭我这不太高的智商,一年挣万把块也问题不大。可下了好几次决心,一看到那二十多个学生,这决心顿时就没有了。要是我不教了,学生立刻就得放羊。”

一时,玉儿直想说:“我也回来帮你教书。”

那年八月里的一天下午,玉儿在财务室记完了账,正在看一本《商业财务管理》,忽然朱亚苹满头大汗地跑来了。玉儿刚要让坐,亚苹却把她拉到了门外,急切切地说:“玉儿,得求你个事儿哩!”

“求我啥事儿?你都考上东方大学的化学系了,在全县考了个女状元,震得一中都不……”

“嗨!”亚苹把嘴俯在她耳边,道,“可二愣子说,非得上大学里去闹我!”

“闹你?噢,明白了。跟二愣子散了?”

“是。”亚苹红着脸挺窘迫地说,“都怪俺年龄小,太单纯,打去年刚上高三,就偷偷地跟他谈朋友。本以为他也能考上的,谁知他……嗨!前些天,俺看他挺可怜的,没好意思说朋友的事儿不行了。可眼下,我要走了,这事儿,还能成吗?昨天傍晚,我去跟他说了说,他立时就蹦了,骂我是乘人之危,是女陈世美。你说这算个啥道理呢?所以,玉儿,姐求你,去给他说说!”

“我?”

“要不,他上大学里去一闹,我那学还能上吗?”

“他凭啥去闹你?又没嫁给他,顶多算谈朋友,连对象都算不上。哎,就是嫁给他了,还可以离婚哩!”

“不是,玉儿,不是……”亚苹老想解释,却又臊得说不出口。

“怎么?你跟他,有真事了?”

“没有,没有哇!”亚苹的脸,红得像一只熟透了的大苹果。

“那,你怕他个啥?”

“哎哟,好妹妹,你就别问了!我太傻了!丢死人了!”

玉儿明白了几分,却想逗逗她了:“我不问清楚了,怎么去做他的思想工作?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呢!哎,老老实实交代,你跟他,到底怎么着了?你可别给他怀上了个小愣子,到了大学里,肚子跟蛤蟆似的鼓起来了,可就好看了!”

“你!真的没有啊!”亚苹又羞又急,泪都流下来了。

“好了好了!不问了!”

“好妹妹,你谈过半年多对象了,又是老同学,有些话好说点儿。”

玉儿虽不愿办这事儿,可看亚苹可怜巴巴的,还是去了。二愣子已跟着亚苹到县城里来了,在望荷桥旁倚着一株垂柳树站着,剃得发青的脑袋耷拉在胸前,像只被阳光晒蔫了的茄子。

玉儿劝了他几句,二愣子却仍是梗着个脖子别不过劲儿来,道:“今年春上梨花正开的一天晚上,在村外边的梨树底下,两个人抱着,亲着,她还山盟海誓地说非我不嫁。这不,刚考上大学,她就变了心,这是啥道德!啥女子耶!玉儿,你听我说说,别骂。6月4号傍晚,在苦水河边的芦苇荡里,亚苹还让我,给我……连那个都互相看了哩!”

“行了!”玉儿叫了一声,打断了他。虽然自己已跟来永同居了半年多,听了这话,脸也有些发烧,忍不住骂道:“你们这两个狗屁不懂的孩子!净瞎胡闹!”

二愣子争辩道:“还孩子?俺都21了!亚苹也20了!跟我一般大的,有两个都结了婚了。哎,俺奶奶15就跟了俺爷爷,17就生了俺爹。俺……”

“行了!”玉儿叫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哎,给你说正经的。你和亚苹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过去的那一段儿,是幸福的回忆,还是痛苦的回忆,就全当过去了,你明白不?”

“这……她……”

“你这啥?你都占了那么大便宜,还没完没了哩!你这人咋就不明白呢?亚苹上了大学,即使跟你的事儿不散,将来她大学毕了业怎么办?即使你俩结了婚,你能到天河去?你一个农民去了之后干啥?拉地排车,扫马路,干泥瓦工?”

二愣子这才像一条被钉子扎了的轮胎,吱地一声泄了气,说:“好,好,玉儿,看你面子上,饶了那个小贱人!咱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别看我这辈子上不成大学了,可不一定比她混得差!”

玉儿松了一口气,又再三叮嘱他:“哎,你绝对不能再对任何人说跟亚苹这个那个的呵!你乱说,对你也没啥好影响。乡里的女孩子要听了你这些事儿,谁还愿跟你?”

二愣子说:“好,好!对谁也不说!”

玉儿取出一个纸包,朝二愣子递过去:“这是亚苹让捎给你的50块钱,说让你供弟弟三愣子上学使。这是她从家里给的学费里偷偷挤出来的。”

二愣子摇摇头:“不要!我不需要任何的施舍和怜悯!”推起破车子,骑上,飞快地回家去了。

李长胜看了小旋风,比较满意,就让胡泊尽快安排拍摄。胡泊先去了春之梦影楼,找经理小三讲了拍摄意图,小三就帮他布置摄影棚。小三30岁出头,排行老三,长得又瘦又矮,却颇精明,人们就习惯地叫起小三来。小三是胡泊领进摄影门的,春之梦影楼也是胡泊帮着他操办起来的。小三经营有方,但摄影技术赶不上老师。有时碰上难度较大的摄影活,就请老师上阵。比如每个月都有一两个少女少妇到春之梦要拍人体写真。每逢有这种活,小三就请胡泊去拍。报酬由被拍摄者直接付给胡泊。胡泊拍摄彩色照片的冲扩放大,全到小三的影楼来。按影楼价格标准的60%交钱,一般是三个月结算一次。胡泊使用小三的摄影棚,小三从不收费。胡泊帮小三拍片,也从不要报酬。师徒之间就是这么一种默契的合作与友谊关系。头一天布置好摄影棚,第二天开拍。小旋风当了十几年舞蹈演员,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沈洁的一双巧手给小旋风梳了一只云髻,戴上耳坠、项圈,上身内穿一件低胸缎子绣花兜肚,外穿一条透明的白纱衣,下身是半透明的纱裙,脚穿一双绣花软鞋。胡泊打开风扇,吹动起小旋风的纱裙。又在背景上施放干冰白雾。他让小旋风变换着姿势,拍了一个胶卷。小旋风又说请胡泊给她拍几张个人的剧照,就去了化妆室。出来时,上身只系了个小巧的饰满彩片的胸罩,裸着胳膊、肩膀,腰间一直裸到肚脐之下,肚脐上还嵌了一朵彩花。这是她跳舞蹈《飞天》时的装饰。胡泊给拍了一个卷,说:“冲扩出来后,底片照片全给你。”小旋风羞怯地一笑:“谢谢胡老师!”胡泊请沈洁、小旋风去嫦娥酒家吃饭,说李总请的。沈洁却不去,接了劳务费就走了。胡泊知道,她那个当洋歌指导的丈夫前年跟她离了婚,带了个20岁出头的小女歌手闯深圳去了。她一个人带着13岁的儿子,挺不容易的。

照片冲扩出来后,胡泊选出来一张,先放大24寸。淡黄色圆月背景前边,嫦娥的身子四周是银光闪烁的星星和乳白色的云雾。李长胜看了非常满意。又让小旋风来看,她也非常满意。三天之后,一幅《嫦娥》大照片就挂在了门厅里。李长胜已看过小旋风拍的《飞天》剧照,提出能否放大一张挂在店内最豪华的一间餐室里,小旋风点头同意了。随后,李长胜让胡泊问小旋风这幅《飞天》要多少报酬,小旋风说一千。李长胜想了想,说:“一千多了点儿。”又说,“你问问她,五百行不行?”胡泊又去问小旋风,小旋风想了想,自己的知名度不太大,身价还不太高,拍这种照片的机会也不太多,为了以后再跟李长胜、胡泊合作,就说:“行。”李长胜胡泊就跟小旋风签了个协议,主要是防止她将来告他们侵犯肖像权,空口无凭。小旋风干了一天,自己拍了照,又拿了1500元,很高兴地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胡泊忽地记起金大章的科技信息公司就叫飞天,墙上挂了幅镶在镜框里的敦煌壁画《飞天》,还是自己从画报上拍下来,给放大了的。就去找他。金大章身高一米七,富富态态,四方脸,浓眉大眼,留着背头,一副大老板的派头儿。胡泊拿出《飞天》的剧照小样给他看。金大章立刻就喜欢上了。让胡泊请了小旋风来,签了个协议,支付500元。还请胡泊、小旋风到皇宫大酒店吃了顿饭。小旋风挺善解人意地依偎着胡泊,陪他跳了半夜舞。又娇声嗲气地说:“胡老师,以后有事再找我。”第二天,胡泊去春之梦影楼把《飞天》放大出来,镶在铝合金镜框里,挂在了金大章办公室的墙上。

金大章双手叉腰,端详着那张《飞天》,说:“不错!500块,不贵呀!”

胡泊说:“市歌舞团,因没有名歌星老是吃不饱,有七八个舞蹈演员打起背包南下了,有的在歌舞厅夜总会跳舞,还有的当了港台老板的小蜜、二奶。留下来的舞蹈演员,连跳群舞的都不够了,就自己出来打食儿吃。演一晚上,怎么的也能收入个一百多块。虽比不上那些大歌星,却也能混个小康。哎,就说这个小旋风吧,按说成就也不小,得过省艺术节的舞蹈大奖。可如今跳舞的不如唱歌的吃香,往往是一流舞蹈演员给三流歌星伴舞,本末倒置。小旋风有个男朋友,也是个跳舞蹈的。两个人在一块儿同居,亲热得难分难离。可有时候又吵得一塌糊涂。搞艺术的,弄不清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是怎么回事。不过,吵归吵,闹归闹,上了台,照样很投入,照样合作得挺好。”

“你咋这么熟悉?好像当过他们的第三者?”

胡泊笑了起来:“我?人家能看得上我?就是看上了,我能养得起?”

当浓浓的夜色罩住了小县城时,一辆深蓝色的嘉陵摩托车如一只警觉的老鼠蹿出了县城。车子径直向南向东,穿过一座钢筋水泥大桥,沿着公路右侧飞奔急驶。路边高高的白杨树和黝黑的麦田玉米地飞快地向身后闪去。车前不时有黑色的蝙蝠在盘旋飞翔。农民收麦子已进入高峰期,一辆辆拖拉机、地排车拉着堆得高高的麦个子匆匆地走着。空气中飘散着新麦的清香和田野里燃烧麦秆的烟气。

中午快下班时,韩立冬拨通了玉儿办公室的电话。他已准确地得知玉儿收麦子已回来了,而来永上午出差去了北京,要四五天之后才能回来。他让玉儿晚饭后8点在沉荷湾东南角一棵大柳树下等他。并嘱她不要穿高跟鞋,不要穿连衣裙。衣服最好穿黑色的。他观察了好几天,在这个季节,天到晚7时半才黑下来,又是农历五月的初一,没有月亮,夜色浓黑,不会被人发现。玉儿先犹豫了一番,之后不知怎的胆子一壮就“嗯”了一声。当他8点准时把摩托车从望荷桥上开过来停到那棵大柳树下时,一个穿黑色衣裙和黑色布鞋的人儿幽灵一般从树后边闪出来,抬腿上了车后座,双手抓住了车座扶手。韩立冬低声道:“抓牢!”车子“呜”地一声向前蹿去。

车速很快,玉儿只听得见耳边风声呼呼直响。她有点儿怕,就伸出双臂搂住了韩立冬的腰,把胸脯紧贴在了他那宽阔的后背上。只见漆黑如墨的夜色中驶过来一辆又一辆亮着车灯的卡车和轿车,车灯雪亮的光柱,照得她睁不开眼。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似能听见他胸膛里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咚咚地跳荡。韩立冬又加大油门向前奔驰了七八里路,在苦水河东大桥旁停下来。他几天前就开车来看过地形,认为这儿是个绝妙的藏娇之处。他把车熄了火,推着下了公路,走上河边的一条小路。玉儿看着路两边黑森森的大概是苹果树、梨树,有些担心地问:“你上哪儿去呀?”韩立冬说:“你甭管!跟着走就是。”

又走了一段路,韩立冬将车倚在了小路边的土坝上,锁好,拔下钥匙,回身就抱住了还未站稳的玉儿。一只有力的胳膊揽住她的后背,使她的胸紧紧贴住了他的胸,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儿,热乎乎的嘴就含住了她的双唇。只觉得又是满口清香。玉儿从来就没有体味过真正的接吻是什么滋味儿。上次在河对岸槐阴下的轿车里,巨大的恐惧、紧张、羞耻一齐向她压过来,如十几条绳索横缠竖绕地捆绑着她,如一颗颗惊雷在头上炸响。现在,在这条杳无人迹的大河边,在一望无际墨黑墨黑的田野里,她那如被绳索捆扎着的身子渐渐地松弛了,心底里被他的双唇导引出一股炽热的激情来。她的双臂不由自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但双腿却直打软,站立不住,头也眩晕起来。韩立冬感觉到了,就像抱孩子一样横抱起她来,一步一步进了麦田,下了河滩,将她放在软软的草地上。他脱去汗衫,坐下去,让玉儿躺在臂弯里,更加狂热地吻她,又摸索着,帮她脱去了短袖汗衫,再解她背上胸衣的挂钩儿。挂钩挺小,怎么解也解不开。还是玉儿反过手去,自己解开了。

一只只萤火虫在他们身旁转来转去,想看看这两个人要干啥,可又看不清楚。一对趴在附近草窝里的野兔被惊醒了,竖起长长的耳朵,左右转动着听,也听不清人家在说些什么。一只大河蟹正在河边踱步,听到这边有动静,悄悄地横着身子,爬了过来。冷不防爪子碰到一只青蛙,惊得青蛙“呱”地叫了一声,一个纵身高跳,“砰!”扎进河里去了。

韩立冬抚摸着她那光滑的肩膀和脊背,又脱她的百褶裙。玉儿双手死死地抓着裙子,哀告道:“别,别!就这样吧!”

韩立冬说:“不行!你别管!你听我的!”

玉儿说:“怀上了怎么办?”韩立冬说:“怀上了就算他的!”玉儿道:“要是生出来不像他,不就麻烦了!俺村的一个女人,生的两个孩子跟邻居的一个男人长得一模一样。她丈夫拿杀猪刀捅了那个男人六刀,差点儿给捅死。”韩立冬说:“你不是不能生吗?”玉儿说:“估计我没啥问题,很可能是他不行。他从十八九岁就放荡,又喝酒又抽烟。还不把身体搞坏了?让他去查,他就是不去。还老骂我是养了个母狗不下崽。”

韩立冬说:“那咱今晚,你回去就下个崽给他看看!”玉儿双手死死地抓住裙子,说:“不行不行!”韩立冬迫不及待:“我什么都豁出去了!这辈子只要能跟你好上一回,死了也甘心了!”不由分说,脱去了她的裙子,把她放在草地上。玉儿忽觉背上被无数尖刺猛地一扎,惊叫一声,双手勾住了韩立冬的脖子。韩立冬这才说:“噢,忘了!等等!”摸到背包,取出一条毯子铺在草地上,把玉儿抱上去。玉儿一挺身坐了起来,用力推挡着,带着哭腔说:“不行!真的不行!他要是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即使他不知道,万一走漏了风声,我在城里还怎么见人?”

韩立冬浑身燃烧着烈火,一手握住她的后脖颈,咬牙切齿地说:“在这里,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都不知道!你是怕他杀你,而不是怕对不起他。要杀,让他去杀我!”玉儿说:“我要是怕对不起他,早就不跟你到这里来了,打一开始也就不跟你来往了。我有啥对不起他的?他不是个人,是个畜生!不不,连个畜生也不如!”她想把他虐待她的最歹毒的事告诉他,但说不出口。只是说,“我早就跟他过够了。我早就想死!只是可怜我爹我妈,我才像一条狗一样地活着。我不能让我爹我妈先送我,那样太伤他们的心了。他们把我养这么大已经受尽了苦。等他们老了,不能干活不能动弹了,我得伺候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等他们走了,我再……呜呜呜呜……”玉儿伤心地大哭起来。

韩立冬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了。他搂着那不停抽搐发抖的光滑的身子,不住地吻她。玉儿的身子渐渐软了,双手也松松地垂了下去。

苦水河因这些天连降大雨,河水猛涨。此时上游又下来了水,波浪猛烈地撞击着桥墩,发出哗哗啦啦骇人的声响。几只萤火虫绕着两人飞来飞去,想看个究竟,却又不敢停留。“行了!行了!玉儿!玉儿!小羊儿乖乖!你已经是我的了!我终于得到你了!”韩立冬只觉得身子四周从草地下边飞快地钻出了一株又一株青枝碧叶的梨树,霎时间开出了满枝满树洁白的花朵。梨树把两人密密地遮掩起来,哗哗啦啦,洒下来一层厚厚的花瓣雨。

玉儿声声呻吟着,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发狂般地叫着:“玉儿,玉儿!我太感谢你了!我现在就是死在你身上,也值得了!从今天起,你让我干啥我都听你的!我的小羊羔呵!小美人儿呵……我的小……”

玉儿刚要说什么,韩立冬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直到他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时,才松了手。玉儿问:“咱俩都去离婚,我保证跟你,你有这个勇气不?”

韩立冬说:“你要敢,我就敢!!咱俩都离了婚,我带上你远走高飞!下深圳,上海南,我要尽情地享受你一辈子!”

玉儿倒有些信以为真了,抱住了韩立冬的脖子,第一次主动地吻了他,问:“真的?你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

“算话!绝对算话!”

玉儿流了泪,说:“不不!我绝对不破坏你的家庭。我只是,只是能得到你的疼,你的爱,就心满意足了……”

韩立冬说:“我会,我会的!”

玉儿抚摸着他那坚实的脊背,说:“行了,行了!快走吧!我的一切可全都交给你了。快走吧!”

韩立冬却紧抱住她不放:“不!不!咱俩在这里,到天快亮的工夫再走!我个……”

他用嘴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雄健的野牛,在茫茫无边的草滩上狂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韩立冬觉得一些水点子落在了肩膀上、脊背上。玉儿的脸上、肩上、小腿上、脚丫上也落了不少水点子。河滩里起了狂风。不知什么时候浓厚的乌云已低低地罩住了这一对野地里的鸳鸯。河滩上空倏地立起一束树枝形的闪电。那闪电极亮极亮,在浑浊的河面上飞快地掠过,如一条狂舞的银蛇。在这一刹那,韩立冬看清了玉儿洁白如玉的身子,玉儿也看清了韩立冬黝黑健壮的身体。闪电刚刚熄灭在河水里,天地间猛然响起了一声惊天撼地的霹雳,如一颗巨型炸弹在二人头上爆响。玉儿惊叫了一声,双臂紧紧地攀住他的脖子,哆哆嗦嗦发抖。接着,河面上又亮起了几束树枝形的闪电。玉儿瞥见那汹涌翻滚的河水中,似冒出来一群手执钢叉刀枪的水鬼水妖,似还有张着大嘴瞪着大眼的奇兽怪龙,吓得魂不附体,说:“韩……立冬!立冬!快,快走吧!快……”也几乎就在这同时,随着又是一个雷在头顶上“轰”地一声炸响,大雨哗哗地落了下来。接着,又是闪电又是惊雷又是狂风。

雨水顺着两个人光光的身子直往下流。韩立冬爬起来,好不容易才摸到手电,让玉儿照着,把衣服东西全塞进挎包里,背起玉儿,上了河堤,寻到摩托车。他放下玉儿,推起摩托车,玉儿光着身子跟在他身后跺着脚哭叫道:“不能这样走呀!”韩立冬忙停下车,展开毯子罩住她。玉儿打着手电,他好不容易找到汗衫和短裤穿上。韩立冬推着车,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公路。玉儿说:“雨太大了,停停再走吧!这样会淋出病来的!”韩立冬说:“先走一段,找个有房子的地方。”又骂道,“这该死的老天爷!”话音未落,迎头“喀嚓”就是一声惊雷。玉儿害怕了,说:“别骂!雷公会劈死我们的!”桥头上,一个闪电亮了,把天地河水照得一片银白。玉儿突然看见,那尊神牛如活了一般,眼睛瞪得像一对火球,龇牙咧嘴,伸长犄角,冲这边要扑过来。牧童也翘起脚丫子撅着小鸡鸡幸灾乐祸地冲他们笑。

玉儿吓得打了个冷战,说:“立立立……冬……快快快……”韩立冬发动了好几次车才打着了火。玉儿急忙跨上了后座。车子驶进了滂沱的大雨里。狂风急雨摇晃着路边高高的白杨树,公路上只偶尔驶过一两辆开着大灯的轿车和卡车。韩立冬戴着头盔,雨迎面扑来,什么也看不见。摘下头盔,又被雨打得睁不开眼,车也不敢开得太快。玉儿在他身后叫道:“得找个地方停停!得穿上衣服呀!”韩立冬说:“等等!等等!”又跑了一段路,瞅见路边有座没有门的小屋,就把车开了过去,停在门口。他进那小屋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没有人。回身把玉儿从车上抱进屋里,又把摩托车也推了进去。他让玉儿打着手电,从背包里找出她的衣服。玉儿手冻麻了,加上内衣湿漉漉的,扯了好几下都扯不开。韩立冬说:“干脆别穿了!”玉儿就只穿上了汗衫、裙子和鞋子,身子仍冷得直发抖。韩立冬用毯子裹起她来,抱在怀里,吻着。两人嘴唇凉凉的,什么感觉也没有。玉儿结结巴巴地说:“快快走走走吧!夜夜夜长梦梦梦多。咱们以后还会有机会的。不不不不过,你千万不能离婚。我离了,一个人没没负担。可你有孩子,孩子没有妈或是没没……有爸都都都不行。只要你你……心里想想想着我……就就行了。咱们以后尽量少来往……这这这这太可怕了!太太可……雷公电母想要劈了我这个坏女人……我们第一次……就就就碰上这么个天……人哪,真是不能干干干坏事……”

屋外又是一道极亮的闪电,接着是一串震天撼地的惊雷,差点儿把小屋炸塌,震得一些土块掉到了两人头上肩上。玉儿惊叫了一声,紧紧地搂住他的腰。韩立冬说:“别怕!别怕!有我呢!”又说,“玉儿,我太感谢你了!我从来也没有这么……跟你有了这一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今生今世永远把你盛在心里!”

玉儿推开他说:“走吧!快快快走吧!”

韩立冬说:“你亲亲我。咱俩,光我亲你了!”

玉儿这时稍暖和了点儿,踮起脚,伸出舌头去亲韩立冬。两个冰凉的嘴又胶在了一起。

摩托车驶进了县城,雨仍在不住地下。街上哗哗地流着积水,几乎成了河。摩托车顶风冒雨飞驰而来,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艘快艇,把积水溅起老高,朝两边飞起。韩立冬把车开到离玉儿家不太远的一个街口的房檐下黑影里停住,玉儿跳下车,扑过去又抱住了他。两人在雨中紧紧地拥抱着,亲吻着。韩立冬说:“我真舍不得你走哇!”玉儿说:“我我我也是。只是你你别忘了我我我就行。”说罢,抖开毯子扔在车上,就朝家里跑去。刚跑了几步,就掉了一只鞋子,忙回去捡起来穿上,再朝前跑。韩立冬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才转身骑车去县商业局办公楼。他办公室里有替换衣服,今晚就不回家了。出来之前,他已跟于美华打了电话说要加个夜班,审核图纸。

快跑到自家小院时,玉儿的心突然咚咚狂跳起来。她真担心这工夫来永突然回来了,就在家里等着。要是他看到她这个狼狈样子问上哪儿去了,她又该怎么回答?可当她跑到院门口,开了黑铁皮门上的暗锁进了院,见北屋的窗口没亮灯,才放了心,身子无力地倚在院门上,浑身的雨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流。这时,一根树枝样的东西掉了下来,落在了她的后颈上,惊得浑身一哆嗦。她将那树枝拿在手里,借了路灯微黄的光才看清那是一枝艾蒿,是昨晚自己插在门框上避邪的。今天是端午节呀,早上还吃的八宝粽子和煮鸡蛋呢。她定了定神儿,开锁进了屋,一头钻进了卫生间,脱去湿衣裙,用浴巾擦干身上的水,又擦着长长的头发。这才发现身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她忙穿上睡衣,去倒了一杯开水,边暖着手边喝,还是冷得从心底里直往外抖。又恐感冒了,找出几片药吃下。她觉得精疲力尽了,直想去床上盖上被子睡一觉。又记起那几件湿衣服,忙又站了起来。不行,不能留下一点儿痕迹。她去卫生间先冲了个澡,把头发身体洗净,将长发挽在头上用一根丝带扎住。然后把汗衫裙子洗得干干净净,连鞋子都刷了。这才想起胸衣内裤可能在韩立冬包里,忘了带回来。又想也许掉在那间路边的小屋里了。不觉有些沮丧。脑袋迷迷糊糊的,上了床,仍觉冷,就找了床被子盖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女孩叫飘儿,是一家七星商店的营业员。小圆脸,大眼睛,肤色微黄。长得挺漂亮,挺精神。七星店和胡泊所在的勺星店都归区商业局管。局工会曾让胡泊去给七星商店拍过营业员热情为老太太送货上门服务的照片,照片上的主人公就是飘儿。这照片也在《天河日报》上发了出来。一天,飘儿在下班的路上碰上胡泊,眼睛亮亮的,说:“谢您了,胡老师!”又问,“胡老师,请您给我拍几张生活照,行不行?”胡泊点了点头。

星期天,胡泊和飘儿骑自行车去了万龙山后边。在野草山花丛中,胡泊给她拍了一个胶卷。当时彩照价格比较贵,还没大普及。当飘儿来到胡泊家取照片时,看到墙上挂着的几十张彩色的照片,仰起小脸儿说:“胡老师,您的手可真巧呀!”

打那,两个人就常来常往了。飘儿还常来帮胡泊洗衣做饭。一天,飘儿又提出能不能给她拍几张室内的生活照。胡泊答应了。

还是一个星期天,在胡泊家的卧室里,胡泊给她拍了十几张生活照。这时,飘儿背过身去,缓缓地脱下了衬衣,上身只系个黑色的胸罩,侧过脸,脉脉含情地问:“胡老师,您敢拍吗?”胡泊心里的血一下子热了起来。照片拍了十几张后,就忍不住放下相机,上前抱住了她。

当两个口合在一起好久好久才分开时,飘儿问:“胡哥,我给你当媳妇,你要不要?”胡泊搂紧了她那滚烫的身子,说:“飘儿,我太感谢你了!只是,我比你大得太多了!当个搬运工,身体又不太好。你完全可以找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一个青年干部,一个大学生!”飘儿却说:“我就想跟你!”说罢,双手背过去,先解开了胸罩的扣儿,又脱去了下身的衣服,目光火辣辣地说:“拍吧!”

闪光灯又亮了十几下之后,飘儿缓缓地站起身,走过去抱住了胡泊的脖子。这一夜,在他最激动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片随风飘拂的雪绒草,草丛中缓缓站起一个穿红底白花衫子的大辫子农姑,眼里噙着泪,朝他不住地招手。

在胡泊的那套房子里,他们同居了近一年才结了婚。尽管一开始,飘儿的父母觉得胡泊年龄太大了,又穷,更谈不上有什么社会地位,挺不满意这桩亲事,但看女儿死心塌地地要跟胡泊,而胡泊也老实可靠,还有一小套房子,也就没再反对。

飘儿跟他过了四年,胡泊为飘儿拍了足有30个影集的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照。光人体照就占了一半。也有不少两个人在一起的自拍照,那些照片只能他们小两口自己欣赏。

本来,胡泊觉得自己年龄不小了,想婚后过一年就要个孩子。可这时飘儿却上了个市场营销的函授大专班,说毕了业再要娃娃。胡泊就依了她。

但是,就在他们同居加结婚四周年纪念日的头两天,飘儿突然不见了。

在飘儿失踪之前的一个月里,天河市老下大雨。胡泊所在的勺星商店因地势低洼,进了水,无法营业。尽管烂地瓜老经理对他很不怎么样,但胡泊看到店里女职工多,就主动担负起了夜里值班看守商店的职责,一看就是一个多月。这期间,白天抽空回家看了几次,只碰上飘儿两次,对他也不冷不热的。值班结束后,胡泊回到家中,室内冷冷清清,没有飘儿的影子。只在茶几上有一张条子,上写:“胡泊,我走了。不用找我。”

一时,胡泊差点儿急疯了,骑上车子先蹿到飘儿的父母家,可房屋已换了主人。问新主人和邻居,飘儿父母搬到什么地方去了,都说不知道。他又蹿到飘儿的工作单位七星商店,可那商店所在的位置早已变成了一个什么商场大楼的底层基坑,许多民工正在里边挖土、扎钢筋架子、抽水。胡泊打听了许多人,才好不容易找到七星商店的女经理。女经理说这商店的地皮早就卖了,房子拆掉后职工都放假回家,飘儿去了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胡泊又查问了店里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飘儿去了哪里。之后的十几天里,胡泊找了以前跟飘儿有联系的二十多个人,也没有一人知道飘儿的下落。当他沮丧无比地回到家中时,只觉得脑子里有一根弓弦“嘣”地一声拉断了,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苏醒过来,但头依然痛得厉害。后来,李长胜、金大章听说了此事,多次安慰他,他的精神才渐渐好了起来。

与此同时,胡泊在工作中也颇不顺利。他到勺星商店干了一年搬运工,因吃苦耐劳,乐于助人,加上会摄影,能写点小文章,表现就挺出色了。事情往往是这样,你越有本事,越能干,成绩越大,你的上司却越不赏识你,说不定你的厄运还会更多。一个女的刘副经理曾向烂地瓜经理提议,让胡泊当采购员或营业员。可经理坚决不同意。因采购员小于是他朋友的女婿,干采购常拿不少回扣。采购员也就常回扣给经理一份,也断不了给公司的外号“老公鞋”的女经理一份。后来,局工会根据胡泊的摄影特长,几次要调他去搞宣传,烂地瓜经理不只扣住不放人,还推荐了他的干儿子小于去。胡泊气得要命,却也没吭声。这年春节前夕,经理收到一封信,里面居然是张彩色剪纸《王八下蛋》,蛋上写了三个字“烂地瓜”。这下子可把他气坏了。第一个就怀疑是胡泊干的。叫了胡泊去左一个让老老实实地反映问题,右一个让实事求是地谈背后干没干对不起领导的事。

几乎就在这同时,公司的“老公鞋”女经理收到一个包裹,拆开一看,居然是一只破布鞋,气得她两眼一黑,差点儿栽倒在地下。接着,她来店里拍着桌子,指桑骂槐地大发雷霆。而且对刘副经理旁敲侧击,说:“没有人策划指使,这个人是没这么大胆子的!”胡泊这才明白,烂地瓜经理和“老公鞋”女经理是怀疑和认定自己干了攻击他们的事了。于是,他从从容容地站了起来,说:“我不知道两位领导碰上了什么问题。但是我声明,我绝对没搞任何阴谋诡计。如果查出来是我干的,我甘受法律制裁!”又过了一个多月,商店因经营不善关了门。烂地瓜经理升为公司副经理,成了老公鞋女经理的助手。胡泊下了岗,只好回家搞自己的摄影,同时找飘儿去了。

《嫦娥》照片的事做完,李长胜又让胡泊给酒家的服务员、厨师拍照片,用以制作挂在胸前的上岗证。李长胜说:“原先这上岗证上的照片是到照相馆里拍的,一个个都跟布告上的罪犯似的。”餐饮部主任小甄忙前忙后,给胡泊组织人员拍照。小甄原是个针织厂的下岗女工,刚来时根本不会干酒店,李长胜看她形象好,又聪明,又勤快,就重点培养扶持她,还送去市旅游局的培训班学了半年酒店管理。这一年多,她把餐饮部管理得井井有条,很让李长胜放心。

照片拍完,李长胜问他:“哎,你来我这儿办个摄影部怎么样?我看市里的婚纱影楼有好几家,生意挺火的。要办,一切投资都是我的。”

胡泊说:“按说挂在您这老同学的麾下,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我爱在外边转,喜欢拍大自然的景物。要是办个摄影部,就得天天守摊儿了。这事儿,我再考虑考虑。”

李长胜说:“泊老弟,弟妹走了两年多了,你找又找不着,也该找个人儿了。不惑之年啦,得有个人照顾一下。首先是解决一下感情的问题,饮食、男女的问题,还有个少年夫妻老来伴的问题呢。”

胡泊说:“是呵!只是没碰上合适的。有好几个朋友亲戚给介绍,不是人家看不上咱,就是咱不大满意人家。以后碰吧!”又说,“我去问了一下法庭,法庭的人说,按法律规定,像飘儿这种情况,失踪两年后,可以由我写个申请,法庭调查后认为情况属实,宣布飘儿为失踪人。”

李长胜问:“宣布之后,你能不能找对象结婚?”

胡泊说:“不知道。得再去问问。”

李长胜说:“那你可以先找个朋友,先处着,等法律允许结婚的工夫再结也行呀!”又问,“哎,飘儿是不是跟着个大款下了深圳海南?”

胡泊说:“有这种可能。回想起来,在她失踪前的一个多月,对我就不像以前那么热乎了,说笑有点儿勉强。跟她做那个事儿,她也有些应付似的。但当时,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事。”

李长胜说:“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

胡泊记起联系丁琳的事来,忙悄声说了丁琳对他的思念心情。李长胜听了,很有些感动,说:“按说,你嫂子对我挺好的,我也不该再跟丁琳来往,可是……感情这事儿,真怪!那就见见吧,也许见了,这个感情债也就还了。另外,她一个女人干企业,也挺不容易,兴许我还能帮她一把哩!”

胡泊说:“那你就直接跟她联系吧。”就念着丁琳办公室的电话号和手机号,李长胜抄在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胡泊正要告辞,李长胜却去按下了门把手上的暗锁。说:“还有点儿事。”

胡泊笑道:“什么事儿,还这么神神秘秘的?让我给你的‘小蜜’拍人体写真?”

李长胜“嘘”了一声,挨着他坐在沙发上,悄声道:“老弟,有个挺重要的事。首先有一条,千万要保密!”

胡泊说:“绝对!”

李长胜把手一挥:“是这样。市政府那个屠建,经常带一些人在我这里吃喝住宿,两年多的时间,吃了我12万,一分钱也不给。我呢,又不敢跟他去要。你去要账,惹恼了他,他来找你个茬儿,封了你的店,再罚款多少多少万,这几十号人就得失业。我千辛万苦创办的这个大家业也就前功尽弃了。我琢磨着,得治治这个腐败分子。对了!咱也给他来一点儿小小的阴谋诡计!最近,我通过一个挺可靠的关系,打听到屠建在东南郊一个山坳里有一处私人别墅,那座小楼里,很可能养着他的一个‘小蜜’。”

“唔,明白了。”胡泊的右手食指伸开,往下一勾,做了个按快门的动作。

“对。最好是把屠建和小楼一块儿拍下来。这事儿风险不小。要是把他和他的‘小蜜’一块儿拍下来,就更棒了!兄弟要是不愿干,就全当老兄没说。”

“不!”胡泊已经跃跃欲试了,“没问题。我装做野外旅游的,先去侦察一下再说。”

“我开个车,在山下接应。”

“好吧。不过,拍摄时你别参与了。将来就是出了事,也只我一人承担。一扯上你,反而更容易暴露目标。”胡泊又说,“拍那个楼,得借个长焦镜头。我这个变焦拉不过来。”

李长胜就把屠建那个小楼的详细位置特征告诉了胡泊,又给了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上一群人中一个五短身材、圆脑袋、圆身子的胖子,说:“就是这小子!”